浮槎河畔,水聲隆隆。浮槎河就是在這裡一落千尺,跌成瀑布,隆隆滾滾地洩落人間的。
甘苦兒獨立瀑布之口,他在天池邊醒過神來,只覺得自己要獨自一人走走才好,不知不覺,走了幾里,就走到了這浮槎河邊。
他的心裡很空,卻又似很亂。這時,隆隆的河水沖填滿耳,他只覺自己聽覺都要消失了,卻忽有一隻大手在他的肩頭按了按。他一驚,飛快回頭,卻見到一張極為豪雄剛烈的臉。
只聽水聲雖大,那人的聲音卻響如雷滾,比這水聲還大,只聽他道:「好兒子,你真是我的兒子,也不愧是我的兒子。今天你表現不錯啊,我劇天擇的種果然不是孬種!」
——『熾劍孽子』劇天擇!——甘苦兒只覺耳中一轟。他怔怔地望著這個適才他還都不知是生是死的人。只聽劇天擇哈哈大笑道:「小子,不錯。我一身內力你即能承得,那就一定是我的後代了。來來來,咱們爺倆重新規劃下——怎麼重聚墮民,好好他媽的幹上一場!你老子這些年忍下了這些鳥氣,咱們再跟天斗地斗一遍,來它一場地覆天翻!」
甘苦兒搖了搖頭——這不是真的,他不要是劇天擇的兒了,這不是真的!
劇天擇見他遲疑,以為他不肯,怒道:「你要不聽我的話,嘿嘿,你老子這『補天大法』和『五色遺石』可不是鬧著玩的,你不要以為可以全部憑白收歸己用。你要不代你老子出面,我情願沒有生你,要你永生永世受那『補天』不成、反為所害之患。那時,『五色遺石』所要煉的怕就不是什麼真氣,而是你一條小魂小命了。」
甘苦兒腦中亂亂——劇天擇以補天大法為他灌頂,看來絕不是為救孤僧這麼簡單。他腦中一時大亂,卻只是說不出話來。他怔怔地望著這個自稱為自己父親的人,死傷這麼多,當年死人想來更是無數,他還不心甘?
劇天擇看他默不作聲,以為他已首肯。仰天大笑道:「那向戈偷襲於我,豈知我要不散盡這一身功力,沉身鐘乳之潭,豈能重塑真身,完就『補天』。這老賊,這一次他可打錯了算盤!」
他一人在那裡得意不止。他為懼『補天大法』最後一層境界之艱難,一向不敢輕易修練,恐反誤性命。沒想重傷之後,找到甘苦兒,逼入絕路處,只有將一生所修『五色遺石』灌頂注盡後,終於突破了『補天大法』這最後一關。想至得意處,他意興湍飛,笑聲直壓那隆隆瀑布,當真睥睨蒼天,無比豪邁。
這時,卻聽一人輕輕歎道:「劇師兄,你還是這麼看不開?」
劇天擇與甘苦兒一起回頭,望到的卻是孤僧。甘苦兒忽一聲怒叫:「我不是為了你才救釋九ど的!我也不是你的兒子!你的什麼驚天大業,我甘苦兒不怕,但與我無關。我不姓劇,我姓甘!」
他這一聲叫出,才覺心裡似暢快了一點。他才才叫罷,身子就己撲出。他直撲向天池之邊,他要找媽媽親口說一句:「你不是他的兒子」,這樣他才會心安。
劇天擇伸手一拉,卻沒拉住甘苦兒情急之下的隙中駒步法。他臉色一變,就要追出,釋九ど卻把他攔了一攔。劇天擇嘿然道:「他用的是你的法子。這小子,進境倒快。居然連我也攔他不住了。」
釋九ど歎了口氣:「劇兄,已過了十六年,還消解不了你心頭那一點執念嗎?你何苦又扯上這孩子。你可知,你但求舉事,可一但舉事,天下生靈何辜?憑什麼又要憑白生遭一場塗炭。」
劇天擇一向豈是容人指責之輩?他神色一變,但注目到釋九ど那孤立的身影,目光忽轉柔和了些,沉喟一歎:「連你也不懂得我?我就是為天下墮民求一個正義呀!」
他回身看著身下那千尺飛瀑,忽仰天一笑:「好,那小子不幫我又我何妨?我劇某一生,又何時求人諒解過了?縱舉世滔滔,拚盡一生,我也要給那些欺人害世的傢伙一個好看!」
說著,他又回望了釋九ど一眼,眼中神色,說不出的滄然難釋。他忽一聲長歎,歎聲裡居然隱有悲慨。身子一躍之下,已順著那千尺垂練貼水而落。
釋九ど回過頭,卻見到海刪刪。他輕輕的歎了口氣,忽伸出一手摩在海刪刪頭頂,口裡輕聲道:「當日、我不該與你相見的。」
海刪刪癡癡地望著他,釋九ど的眼裡全是悲涼,手下撫動,口裡輕輕道:「忘了吧、忘了吧;算了吧、算了吧;散了吧、散了吧……」
他的口間宛如催眠。海刪刪這時才一驚:他不會是要自己忘了他吧?如果忘了他,自己這一生還有什麼感動可以剩下?那『孤僧』釋九ど卻是自悔誤導海刪刪,竟以自損之法行那脂硯齋的『自消』秘術。海刪刪的腦子裡漸轉空茫。那曾深刻在她腦裡的孤僧的影子,那兩片唇角,那一橫鎖骨,竟真的漸迷漸淡,漸空如汗漫。
甘苦兒沉入水中,抱著一塊大石,直下數十尺,卻覺身後微有波動,他一回身,居然見到了——小晏兒的臉。他們兩人在水中無語對視,良久,小晏兒衝他搖了搖頭,在他手心寫字:「我都看見了。」
甘苦兒人在水中,再也不顧忌有淚流下,反正——淚入水中即不見。
小晏兒又在水中劃字道:「我已幫你追上你媽媽了,她說她冒用『姽嫿天』大法,短時間內,不能再與你相見。她叫你三年以後,再來找她。那時她才消解得盡這魔法的禍患。」
他停了下:「我本一直都在,但龔前輩不讓我現身出來。他說,你不能永遠是我的小苦兒、小僕人,你要長大,有一些你必需獨自面對的難題,必需獨面。但我幫你問了你媽媽那個問題——你究竟是誰的孩子。」
「她說:你不要信劇天擇的話。你已修得隙中駒秘法,所以不見得非是他生身兒子才能承受他的『補天』。她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你相信我嗎?她叫我不要告訴你,但她已告訴了我那個答案。」
甘苦兒的眼淚在水中融化,只見小晏兒從身上衣服裡摸出了兩塊鐵牌,在他手裡劃字道:「我已接下了免死鐵券。這次遼東之行,謝了你了,苦兒,我也長大了。我家裡的那些事,我也想明白了,必需獨面。我回頭馬上要回家一行,咱們回頭,還是江湖碰面。你媽媽要你在浮槎河邊潛居一年,以求孤僧贈相助,化解你體內的魔教心法與五色遺石相沖之處。」
他的眼裡,忽承滿感情:「至於關於你父親的那個秘密,你現在不問我好嗎?如果你當我是朋友,就讓我幫你承擔這個秘密承擔三年。」
甘苦兒狠狠地點了幾下頭。他與小晏兒忽於水中相抱,身邊池水冰寒,心中卻只覺一片溫暖。他輕輕在晏銜枚手裡劃了幾個字:「小晏兒,我聽你的。你當心些。咱們彼此好好的,為以後雖相距可能遠,但彼此天涯各在。」
晏銜枚點了點頭,雖在幽深水中,但甘苦兒第一次見到了他流的眼淚。
***
遠了,一切都遠了。那些爭鬥,那些人事,那些磨折。甘苦兒站在天池之畔,連小晏兒也已經去得遠了。他畢竟找到了他的媽媽,還見到了孤僧,見到了劇天擇。但一切可忘,那小晏兒臨別畫在他手中的字,那一場『空色相激』,那『空色交征』中的『隙間獨步』他是再也忘不了的。他似已隱隱領會到他以後要畢生求解的一些關要問題所在。
他就那麼愣愣地站著,卻忽聽背後一個女孩兒叫道:「小苦兒……」
甘苦兒回過頭。
卻見海刪刪俏立在天池邊的料峭風中,她表情似在苦苦索解:「我怎麼會在這裡?」
甘苦兒一愣。
海刪刪卻笑了:「瞧你那一身濕猴兒的樣子。」
她這一笑,卻如此溫婉。甘苦兒心中一動:她已忘了她的那個『孤僧』了嗎?釋九ど剛才對她做了什麼?
海刪刪道:「是不是發生了好多事?怎麼我全都記不起來?我現在……」
她臉上一紅:「好像只記得哥哥和……你。」
她的語意裡有那麼一絲無依之感。甘苦兒忽然福至心靈,猛地一笑,他躍到空中翻了幾個跟頭:「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海刪刪抿著唇笑看著他的胡鬧。甘苦兒衝她扮了個鬼臉,身子在空中倒翻不止,卻於這連翻迭滾中看見那天池之水或上或下,——只是剛才、剛才這水邊池畔還有那一場雲飛水澌,空色交變。他忽看到海刪刪映在水中俏麗的影子。心裡溫溫涼涼的一陣酸扯,管他什麼空色相征,這些真正的笑鬧,這些隙中獨步後的相伴,這樣溫柔的女兒,才是這一場人生中,那『空』、『色』二字也掩不住的一場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