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真的像是掛在天上。它海撥極高。它四圍長約三十餘里,佔地數千頃。從天池邊上舉目四望,可見七座長白的最高山峰環繞左右,宛如高人遺世,懷抱明珠。——可這些,已沉入昏迷的甘苦兒卻是看它不到了。
甘苦兒醒來時,只見自己處身在一個幽暗的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簡陋,不知從哪裡隱隱透入天光。他只覺得好累好累,眼皮沉沉的,只想閉住眼睛,再次睡去。他這一重又瞇著,時間不知過了是短是長。睡夢中,只覺週身都在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撫按著,有一股溫暖的真氣在他四肢百脈中緩緩遊走,他沉沉的眼皮間只覺好多奇詭的色彩在他眼前綻放。他口裡輕輕歎了一聲『媽媽』,四肢舒展,只覺得好溫暖好舒服。這是他十六年來睡得最好的一次了,因為,覺得有一種什麼最最親密的與自己的生命息息相關的氣息就在自己身邊將自己相伴。
他因不知禁忌,冒用劇天擇灌入他體內的『五色遺石』真氣施用他姥爺的『陰風大法』,劇天擇的五色遺石本已酷烈已極,加上他姥爺遇古的魔教心法更是邪僻,兩股內氣相沖,他四肢百骸一時如廢。可這時,在那一雙溫暖的手的調理之下,這兩股互不相容的真氣漸漸也能各自相安。甘苦兒半睡中只隱隱聽到:「劇天擇,他、他居然要用這種法子試試你是不是他的兒子嗎?苦兒,苦了你了。好在你魔教心法修為不深,否則,娘也救你不得了。」
甘苦兒隱約中聽得這句話,可眼皮好沉,只是想睡。他又睡去不知多久,才重又醒來。醒來時,卻只覺渾身舒泰。他輕輕睜開眼,重又見到那個石洞,只見四壁簡陋,洞頂四周卻散亂地鑲著幾顆珠子。那珠子想來極為明貴,折射著射入洞中幽暗的天光,散發出一暈暈潤澤的光彩。
甘苦兒自覺還恍如夢中。他眨眨眼,卻聽一個聲音道:「苦兒,你醒了?」
他側頭望去,只見榻邊,一個女子正含笑地看著自己。他還未來得及看清那女子的容面,只覺一種發於天性的親近之感油然而起——這、不會又是夢吧。他輕輕伸出手,拉住那女子放在榻邊的手,輕輕喊了一聲:「媽媽。」
一聲才罷,甘苦兒只覺十六年來無數的渴思戀慕、委屈困頓一時發作起來,只見他眼中的淚水簌簌而落。他從不慣在別人面前流淚的,就是小晏兒面前,他也一向自矜,可此時此刻,他卻似怎麼也控制不住地只是想哭。那女子伸出一支手輕輕地摩娑著他的脖頸,輕輕道:「哭吧,哭吧。媽媽對不起你,好孩子。」
甘苦兒搖搖頭,淚光隱隱中,他的眼前,那珠子的光芒被淚水隱約成一片朦朧。然後,他才看見了自己媽媽的長相。她是——那麼美、那麼恬靜、那麼溫柔。甘苦兒輕輕道:「媽媽,這不再是夢了嗎?」
遇回甘的眼裡也有一滴淚滴下,她輕輕地說:「不是夢了。苦兒,你找到媽媽了。這絕對不再是夢了。」
兩母子一時似都不知再說些什麼好。他們只靜靜地坐著,也不知坐了多久。未相見時,苦兒心中本覺得一旦見了,他有好多話好多話要跟母親說。可這時,他卻只覺得不必了。那些紛紛繁繁的事說來又有什麼用處呢。只要媽媽在身邊,一切就都重又安穩了,一切都好了。
好久,他力氣恢復,一坐而起。不好意思地用袖角擦了擦眼睛,笑道:「媽媽,你怎麼找到了我的呢?」
遇回甘微微一笑:「因為,釋九ど告訴我你要來了呀。這些日子我天天在這山腳一帶搜尋。天可憐見,還是讓我找到了。否則,你要折在了向戈手下的手裡,我真的要……」
她輕輕一歎,那一歎的神情還未斂,唇角卻又微微扯動,換成了一笑。甘苦兒只覺眼前一迷——他這時才明白龔長春為什麼說媽媽當年一入江湖,就被人稱為『姽——嫿——天』了。那兩個字本來極難認,甘苦兒也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還是小晏兒寫了教他認得。當真、當真、只有那『姽——嫿』兩字可以略彷彿他娘的容顏。那一笑雖只短短一瞬,甘苦兒卻只覺得滿洞生春。他生性本頑皮,一下跳起,大笑了聲:「呀!媽媽——你真的好漂亮。比海刪刪、綺蘭姐姐還都要漂亮出一百倍!我一定要讓小晏兒看看,我有一個多漂亮的媽媽!」
他的歡喜發自內心,只見他在地上小猴兒似地一蹦一蹦,心裡只覺得開心得都要爆了。他幼失怙恃,小孩兒心性,一旦見到了自己母親,又是這麼絕美的一個女子,忍不住、恨不得馬上把小晏兒找來,在他唯一的朋友面前獻寶。
遇回甘含笑地看著他,甘苦兒毫無遮掩,一跳就在他母親臉上親了一口,口無庶攔道:「怪不得那瞎老頭龔長春一個瞎子都說我娘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呢!也怪不得什麼『神劍』向戈都拜倒在我娘的腳下。」
他心中得意已極,沒注意到他娘臉上神情微微一黯。但遇回甘臉上馬上轉顏微笑。她輕輕拉著甘苦兒的手:「小晏兒又是誰?那海刪刪又是哪個,聽她的名字,是個女孩子嗎?」
甘苦兒本來話多而快,聽了前一句就已答道:「小晏兒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長得也好俊秀的,我和他最好了。」這時聽到了後面一句,臉上微顯扭捏,期期艾艾道:「……海刪刪、她就是一個小丫頭了。我跟她也認識不久,她是北海冰宮的人。」
遇回甘見他神色,也不再問,微微一笑,略過不題。甘苦兒卻已纏在她身側,一雙手沒老實地擺弄著她的衣服邊角兒,賴聲問道:「媽媽,你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肯去看我?為什麼你一生下我就遠走高飛。你是,不喜歡苦兒嗎……」
他口氣裡全是耍賴討嬌的意味,遇回甘心裡溫柔一動,只覺心口扯心扯肺地一痛,甚或都痛得臉色一變,她輕輕道:「媽媽怎麼會不喜歡苦兒呢?媽媽不見你……」
她歎了口氣:「……是為了,不想害你呀。」
甘苦兒一愣——什麼不想害他?難道,讓他一個人在脾氣變幻莫測的姥爺身邊長大就是愛他嗎?他心裡微生酸楚,眼睛一紅,但不肯哭,就把頭低了。卻見遇回甘輕輕地撫著他的頭頂,輕柔道:「你剛才說媽媽好漂亮是不?」
甘苦兒點點頭。
遇回甘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十六年前,媽媽比現在起碼還要漂亮十倍。」
甘苦兒一抬頭,只見遇回甘臉上容華一燦,似想起自己綺年紗齡、姿容絕世的日子。甘苦兒只覺心中一迷,那一迷真是好亂的一亂,身體裡的血脈逆流亂竄。這時遇回甘卻已自覺,她忙忙自斂,輕聲歎道:「可你不知道,這漂亮原來也是害人的呀。你姥爺當年為生下媽媽,是用了魔教的『姽嫿』大法的。這份美麗,可不是媽媽自己想要的。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姥爺生養媽媽,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禍亂天下的一個大計劃。這份美麗——它是害人的。」
說著,遇回甘輕輕一低頭。她原就是一個絕妙無方的女子,何況久習姽嫿大法,一揚首、一促眉,俱都別有風姿。只見她這一低頭下,甘苦兒就想起姥爺房裡媽媽寫下的那一句——人生多少傷心事、歷盡尋思乃回甘,他雖年幼,並不能全解句中意思,可這時,卻似猛然意會了。
「何況,習此大法的女子,本是不能生養孩子的。媽媽要不是為了愛你,怎麼會冒天魔噬體之虞來生養下你呢?你知不知道,就是為了生下你,媽媽才和你姥爺反目的。媽媽破壞了他心中已定的那個大計劃。可惜,媽媽雖能生你,但那時,卻不能見你。這姽嫿大法,極是害人,媽媽好多時候不能自控。媽媽,也就只有拋下你獨走他鄉。要不是經過這十六年,要不是這樣苦修之後,媽媽現在,只怕還不能見到你呢。這十六年,我苦修孤僧所揣摸的自斂心法,有時真的練得好難呀,但為了見你,媽媽才堅持住的。」
甘苦兒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他低聲問:「媽媽,你跟『孤僧』是很好的朋友嗎?」
他一想及孤僧,只覺情懷就說不出什麼滋味地一蕩。遇回甘卻半晌沒有說話,她仰頭看向洞頂,苦笑道:「是很好的朋友嗎?——是吧,但也只是朋友吧?」
她輕輕撫了下甘苦兒的頭:「你還小,有好多事不懂的。這一生,媽媽最……他,但也最……恨他。」
她口裡有一字隱約未吐。她們本不是一對平常的母子,所以說及什麼,倒沒有一般世俗母子間相互的避諱,遇回甘微笑道:「你見過他了吧?」
甘苦兒『嗯』了一聲:「見過一次。」
他有一件事在任何人面前也不會說,可這時,在自己母親面前,卻覺再也藏之不住了,只見他遲疑了下:「和……海刪刪在一起時,她是、早就識得他的。」
雖然只此一句,遇回甘卻猛一低頭,她望見小苦兒臉上神情,只覺有一絲本該不和他相干的苦意在他唇角泛開,心裡就似全都瞭解了。只見她站起身,輕渡幾步,然後才重又握住小苦兒的手:「你別怪他,他也不見得願意這樣的。他雖為僧人,但風華妖冷,非可自擇。」
她歎了口氣:「他、他、他……呀。」
母子間一時都沒有說話,卻覺得,關於這事,什麼都已說盡了。
一時,只聽遇回甘道:「不過,他可真是一個好人。」
甘苦兒也點了點頭。
遇回甘臉上微微一笑:「媽媽還記得初見他的那一次,牛毛細雨,遠江橙練,那麼個小樓,樓下那麼個青石板路,他打著一把傘——最普通最普通的黃色的油紙傘了。可那顏色真好,天邊還微有落日,哀絕之色呀。媽媽每日本都要觀色而悟的,可見了他,清飄飄的,只覺人生——就算是一場絕色,一場絕麗,那一切,畢竟終歸還是空的。黑鱗鱗的瓦、泥濘濘的地、青閃閃的路,一切都是以往我眼中最喜歡的實在顏色。可他、卻給我一種好空的感覺,他手腕上的硬白就是那空中之色,而他衣角的籟籟卻像是色中之空……,所以,你不要怪你那個小朋友海刪刪了。脂硯齋一脈,本就是誤入人間的一件異數,還是不碰到的好,但即碰到了,就怪不得那個海刪刪了。」
她的手輕輕地順著小苦兒的頭髮撫了下去:「你明白嗎?」
甘苦兒輕輕點點頭。他抬頭看了看母親的臉。遇回甘雖在自斂之下,一份容色猶如世外之花,絕麗難匹。甘苦兒心中感慨,這次遼東之行不虛,他終於見到了媽媽,還識得了孤僧。可他心裡卻隱有不安,這一聲『空色交征』,是不是他這一生都無法逃避的一場夢魘呢?
四月十五、天池之畔。
這裡本來一向人蹤罕至,只時或才有一二尋奇探勝之輩偶然游幸。可今日,那波光瀲灩的天池之畔,卻聚了好多人。
海東青與海刪刪一干人馬來得很早。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們清早上山,才至天池邊,已驚訝地發現——那天池邊上,已攢三聚五地坐了好幾十人。海刪刪將眼在眾人群中尋找著,想找到甘苦兒的影子。可她最後只有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那池邊聚坐的都是聞風而至的江湖豪客,想來都是聽到消息趕來的。海東青面色鐵青,一雙眼光頗為嚇人。他與海刪刪兩兄妹一個身材標挺,一個貌美如花,頗為引人注目。不一時,卻見遼東大盜胡半田也帶了手下趕了來,他與海東青相互怒視一眼,但均知今日還不是他們先來拚個你死我活的時候,一個帶手下坐在東首,一個卻帶著手下坐向西首。
他們這百十號人就這麼在天池邊默默地坐著,彼此很少交談。海刪刪心裡卻在徘徊轉惻地想:「他會來嗎?而他、——又會來嗎?」
她這番心聲,如果說出口來,只怕親如她兄長,也不會懂得——那是一個女孩子宛轉的心境,頭一個『他』,她想到的是『孤僧』,而後一個卻是小苦兒了。她這麼胡思亂想,倒也容易打發光陰,只見好一時心頭急躁、恨不得她想見的人馬上來了才好,一時又想起今日凶險、恨不得他們永遠不來才好。
眼見得天上的日光已接近午牌時分,天池邊上的人群漸已不耐。有人已耐不住道:「今日正主兒到底會不會來?叫大傢伙兒在這兒白耗著。」
旁邊一人冷冷哼道:「劇天擇所訂之約,釋九ど將赴之會,你說他們會不會來。這兩人,在江湖中,守信重諾,怕還是無出其右的吧?」
這裡正說著,卻聽天池不遠的浮槎河畔,同時響起四五聲高叫:「孤僧孤僧,劇天擇代你訂約,可如今他死蹺蹺了,你就畏難不出了嗎?」
那聲音或沉厚,或高亢,或淒厲,或尖銳,一聲聲入人耳中,只覺驚魂。池邊諸人一驚——怎麼?劇天擇死了?這時卻聽得那片聲音中有一人若歌若唱:「天下蒼生何軌則?三般法度禮義廉。若有遇頑無恥輩,身外化身與滅殲!」
此聲一出,天池邊上眾人人人色變。只聽一人驚道:「這是向戈的句子。怎麼?他的四大分身、『禮、義、廉、恥』都趕來了?」
來的人多半是有所圖謀,這時一聽大同盟的貴為『神劍』向戈的四大分身『禮、義、廉、恥』四大高手同至,就知自己所圖所謀看來無望了。但人人未免同起好奇之心,倒要看看這場熱鬧怎麼演下去。
那一聲才畢,卻聽一個尖銳的聲音高叫道:「釋九ど,你到底出不出來?凶影已屆,休要搪塞!」
池邊人更是色變!連三化影中的『凶影』也來了。今日可有好戲看了。要知這幾人,平時就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大事,也少見他們同時現身的。
那五人話聲落地,久久卻沒有反應。眾人驚顧之下,倒要看那五大高手如何逼出孤僧。然後,只聽得一聲聲或高或低,或揚或抑的嘯聲傳起,那聲音初聽不覺,可才一刻,眾人人人只覺渾身百脈氣血聳動——分明那五大高手正以內力發嘯,要逼那孤僧現身。
有人就趕到山崖邊望去。場中有人道:「這嘯聲雖驚人,但天池之地如此廣大,那孤僧憑什麼就會現身?」
旁邊一人冷冷道:「他如不現身,你們修習過內力的還罷了,頂多受傷有損,可長白山間,那些麋鹿鳥獸,只怕就要遭殃了。」
好像為了證實他這句話,只見一頭正飛旋於天上的老雕這時忽哀鳴一聲,身子疾疾下墜。
海刪刪眼睛一紅——大同盟之人如此無恥,竟以無辜鳥獸之命威逼釋九ど現身出面!
就在這時,眾人耳中聽得一聲輕歎。那歎聲所發之處分明還有好遠,可那歎息之意卻就似響在眾人耳邊。立在山崖邊遠觀的幾人這時已見,不遠的浮槎河口,有一個白衣的影子浮了出來。只見那人身影瘦削,那幾人正要驚叫,忽見十幾個人影飛躍而至,閃電般地就到了天池之邊。有人驚道:「十七人龍!」
來的果然就是十七人龍。可他們中有人為劇天擇所殺,到的只有一十一人。可這十一人到來的聲勢,已足令眾人震驚。
那一聲低歎之下,那五大高手的嘯聲就被之打斷,阻滯了下。他們心下不服,縱聲長叫,海刪刪氣血逆亂,雙手直捂向耳朵。就在這時,她聽到那個她久已熟悉,雖沒聽他說過幾句話,但其聲音幾讓她終身難忘的口音道:
淡淡天涯淺淺嗟
落落生平暫暫花
我笑白雲無牽掛
行到山深便是家……
那吟聲悠長舒緩,眾人入耳,只覺心頭一清。他們齊注目向那浮槎河口望去,只見浮槎河千尺跌落的瀑布之巔,正有一個白衣身影當真恍如白雲地向天池方向飄來。他身後,有五個或高或矮的身影銜接疾追。
他們奔得好快!只一時,眾人只見眼前一晃,已有一個僧人掠向了天池之邊。他才到池邊,那十一人龍已把他團團圍住,留下唯一的空檔就是那片池水。眾人還只見得到那僧人的身影,只見他身材孤瘦,顯出一種伶仃仃地高慨。一件白色僧袍竟不似穿,而是從他肩頭那麼籠籠統統地罩了下來。海刪刪一見之下,只覺喉中一梗,她看了她哥哥一眼,第一次那麼堅定地說:「青哥哥,你不要再找他的麻煩了!你看……找他麻煩的人已經夠多了。他不是壞人,他一定不是個壞人。」
海東青沒有說話。他注目的是那跟蹤而至的五個身影。只見他們的縱躍之勢,海東青心裡已暗喝了聲:「高手!」
只見來的五人中,有三人氣宇極為軒昂,他們就是向禮、向義、向廉三張大同盟近十六年來號令江湖的門面。他們三人身側,卻有一人硬得像把刀一樣的。天池邊上眾人沒幾人敢將他細看,因為他就是大同盟掌管刑殺的冷血刑堂:向恥!
另有一人卻不與他四人站在一處,只在一邊嘿嘿冷笑。雖是中午,他的面目不知怎麼看來還是有一種模糊之感。有人注意到他地上的影子,只見一天的正午陽光下,場中本來沒誰有投在地上的影子,也不該有影子,可他身邊,卻便便有一個抖抖欲活的影子在微微而顫。只聽有人輕聲道:「是凶影,他就是三化影裡最凶的凶影。」
只聽向禮道:「妖僧,多少年來,你禍亂天下。挾劇天擇之凶焰以求自重。如今,劇天擇已死,你的結果也到了。」
釋九ど背對眾人,沒有說話。
卻聽向恥道:「劇天擇已經服誅。今日我們來,只有兩件事。一、你交出龜背圖,二、你授首吧!」
他語意極為簡斷,卻聽這時釋九ど歎了口氣:「劇天擇真的死了嗎?那一定是你們盟主向戈親自出手的了。想來他也討不到好,傷勢很重,沒有三幾個月的休養好不了吧?唉,他到底還是不顧當年之約,一意出手亂為了。」
『禮、義、廉、恥』雖四大高手聯袂而至,外加『凶影』,但面對釋九ど,似乎心下也戒意極深。但他們不怕。場中之人——那些江湖豪客,幾乎人人自料與釋九ど藝業相差甚遠,但他們猶敢前來,並不懼怕,實是因為,江湖中早有傳言,說釋九ど生平還沒有親手殺過一人。這樣的人,又有何可怕?
這時卻聽『凶影』道:「我來卻只有一件事:交出遇回甘與小苦兒!」
釋九ど這時卻淡淡回道:「他們的命都是自己的。我沒有權利交與不交。」
面對那五大高手咄咄相逼,他卻似絲毫沒有怒意。海刪刪尋隙望向他的眼,只見他的眼中只有一絲疲倦。那倦味如此之深,卻又如此之淡,深淡相激處,激得海刪刪心裡也酸楚起來。
石洞裡,甘苦兒忽然驚悟道:「媽媽,今兒是初幾?」
遇回甘道:「今天十五呀,怎麼?」
甘苦兒猛一拍頭,『呀』了一聲道:「孤僧!」
天池畔,『孤僧』釋九ど容華妖冷。大同盟主『神劍』向戈對他容忍久矣,這一次謀定而動,全力出手,孤僧處境想來必凶險已極。海刪刪想到憂急處,已不敢看向那釋九ど本人,卻把一雙眼投向了他池中之影。
向禮喝了一聲:「佈陣!」
他一言即出,只見他身後的十一『人龍』腳步雜沓。他們暗合兩儀、密佈三才,而聯結細密處,又有少林寺羅漢大陣之味。海東青與胡半田一見之下,幾乎心裡同時叫了一聲:「向戈此人,果是人傑!」
『孤僧』釋九ど卻並沒看向那十七人龍。他的眼光掃了一眼『禮義廉恥』四人,只見那『禮、義、廉』三人足下卻沒什麼動用。但他們氣息運行,在釋九ど這等高手看來,已可看出已緊密相聯。這三人都允稱天下一等一的好手,他們聯手,已不用世俗人眼裡的結陣佈局,但氣脈相關,連成一氣,較之十一『人龍』的『龍湫』大陣,更是難防難測。
釋九ど又看了一眼向恥,只見他的臉上黑了一黑——『三綱一殺,百戰不殆』,釋九ど心頭想起的就是這傳聞江湖的八個大字。他還未動聲色,只見向禮、向義、向廉三人的襟袍衣袖齊齊鼓蕩,如御大風。海刪刪注目那天池水中,只見波面濤湧,滄然色變。她臉色一變,原來這三人已經出手。他們與釋九ど比拚的已是武林高手相搏時最凶隱的內息之戰。
只見那波面上的釋九ど的身影開始一陣簌簌而動。可只一刻,海刪刪卻覺得那影子似已躍水而出,雖依舊依水成像,可那影子彷彿已可以單獨存在一般。竟然重新——歸於一靜!
『夢身』——這分明是釋九ど脂硯齋一脈『隙駒、石火、夢身』三絕中的夢身幻影大法。
場中人都是江湖豪傑,沒有海刪刪一個女孩兒家的細心。除了她,只有『凶影』注目釋九ど水中之影,額上忽然冒汗。他忽吐了一口氣,腳步向前踏了一步。別人還沒在意,海刪刪卻只見那『凶影』的影子一時也投入水中。他的人影一入水,釋九ど的影子就微微一顫。『凶影』本出身為邪派高手。海刪刪只見他的影子忽真忽幻,一時漲大如鯤鵬之巨,一時縮微成針尖之細,但諸般詭絕之變,都是逼迫向、尖刺向釋九ど映入水中那不改孤寒的頎長身影。——他們居然借水中之影鬥起了幻身大法。海刪刪額頭一片寒意升起,她生長冰宮,雖自身藝業不過一般,但有了『北海若』這樣的一個父親,江湖見聞本來極廣。她情知,釋九ど此時,氣息內力已與向禮三人拚鬥一起,而水中可暫借力之影卻也遭到了那『凶影』的凶險截殺!她一抬頭:還有什麼?大同盟之人還有什麼殺招?
這時只見十一『人龍』已疾疾奔走起來,他們在外場越轉越快,忽然各出奇招,或以掌風遙襲,或以兵刃飛擲。他們一人之力釋九ど縱可視為兒戲,十一人聯手釋九ど縱可不懼,可是在向禮三人『三綱』結陣已成,『凶影』殺影之術已動時,他還能否應付得來?
這時卻只見釋九ど身子一擺。他雙足似都未動,但人的身形已如曲院風荷般搖曳拂動,那十一『人龍』擊來之掌風、刀棍一一就被他這麼避開。
這時卻忽有人喝了一聲『咄!』
這一字出口極重,場中人只覺耳朵一炸,耳膜差不多都要被震烈開來。只見那發聲的卻正是一直潛忍不動的向恥。他在大同盟執掌刑罰,一旦出手,果然酷絕。眾人中覺那『咄』的一聲猶未落地,他的人影已如沖天之鷂,破空而起。他這一躍,竟就躍就丈外。只見他一衝如鷂,衝到空中,忽雙臂一張,如搏天之鵬鳥,凌厲撲下。他的兵哭居然就是十指上套的鐵甲——不,那不是十指,他左手支指,比常人原來多了一隻。只見那十一支鐵甲長約半尺,如蒼鷹撲兔,直向釋九ど面門襲來。
釋九ど至此才神色一變,他袖子一拂,只見白影一晃,眾人全看不出他是怎麼避開的這一擊必殺的一招。然後,那向恥落地,指上鐵甲其色本黑,這時卻有一隻已經泛白。釋九ど水中之影再也不能那麼淡定,平添了一陣簌簌的抖動。
海刪刪掩口直欲驚呼之際,那向恥的第二擊卻已經發動,只見他重又一躍而起,十一隻長甲化成十一道黑光,直向釋九ど心口抓去。
釋九ど袖風一帶,已捲住了十一『人龍』一隻擊來之棍。那棍梢不由自主地就向那鐵甲迎去。使棍的人龍臉色慘變,他情知在向恥的『烏沉甲』下,自己的內力必不堪一擊。他把雙眼一畢,提起畢生之力,欲圖相抗。但心裡也知,縱是搏死一擋,他只怕也難免重傷吐血。
果然,這一擊之下,『烏沉甲』的內力尖嘯而至。那使棍之人心頭絕望,在此時一睜眼,他情知向恥以擊殺釋九ど為第一要義,此時斷不至收手,自滯內息。他睜開雙眼絕望地看了一眼,沒想眼光迎向的卻首先是釋九ど那一道悲憫的目光。然後,他只覺棍上擊來之尖銳之力忽被一股柔如輕風的內勁所化解。同時,他卻聽到一聲輕哼——釋九ど分心之下,肩頭已為十一『人龍』中一人利劍所傷,雖傷勢不重,卻也見血。
這外傷也還罷了,海刪刪只見釋九ど身形一晃之下,幾滴血濺入那天池之水。他水中的夢身之影一陣顫動,似是難擋痛楚的被『凶影』之影狠狠地一刺。
那血,一入天池,轉瞬已淡。就是傾盡釋九ど那一身熱血,這天池之水,浩渺千頃,只怕也染不出一點紅色吧?海刪刪心口扯心扯肺地一痛,她在喉裡大叫了一聲:「不要!」可惜,那叫聲可能太烈籽,堵在喉中,連她自己也聽不到了。
只聽釋九ど歎了口氣:「你們想要我這一條命也還可以。但龜背圖事關不詳,我若交與你們,你們盟主只怕馬上就要侵犯巴人之鬼、蜀人之仙與楚人之巫,這些,他可動不得的。只要你們答應,絕不與三異為難,我釋九ど之命交與你們也罷。」
向禮卻容色軒昂道:「困獸之鬥,還想提什麼條件!你交,命也要留在此地,不交,也是一樣。」
說著,他與向義、向廉大袖中更增鼓蕩,看來已務求誅殺已傷之釋九ど於頃刻之間。
甘苦兒道了一聲:「不好!」
遇回甘笑道:「苦兒,有什麼事麼?」
甘苦兒詫然地望向她:「你不知道?今天就是劇天擇他……」他忽想及劇天擇可能就是他的父親,不知還好不好這般提及他的名字「……他與大同盟所訂之約就是這一天。他重傷之下,生死不知。天池邊如果只有『孤僧』,他還不知能不能抗得住大同盟這久謀的一戰。」
遇回苦也容色一變,她道:「當真?」
甘苦兒輕輕點了點頭。
然後,他就見一抹怒紅在遇回甘臉上爆了開來。遇回甘人稱『姽嫿』,這時一怒,其色忽現絕艷。甘苦兒已疾疾問道:「媽媽,這裡離天池有多遠?」
遇回甘歎了口氣:「這裡就在天池底下呀。這是天池底下的一個秘洞,靠近浮槎河畔。只是,我入洞時已暫封了出洞之徑,否則必有水患。這要出去,沒有半個時辰的工夫,只怕也難。」
甘苦兒色變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遇回甘道:「已近未時?」
甘苦兒洞中才醒,已迷於時光。心下卻一時憂急籌思——未時將屆,那是午後好久了?釋九ど,那個『孤僧』,那個對他們母子都有恩的人,是不是已與大同盟之人交上手了呢?他縱師承『脂硯齋』別傳,可大同盟『神劍』向戈一向謀定而動,連劇天擇也被他算計,此刻生死不知。釋九ど縱還活著,能不能撐到他的趕到呢?
向恥沖天撥起,他手上的鐵甲已有四支已經泛白,那是為『孤僧』隙中駒心法所侵。可『孤僧』此時,同遭大同盟五大高手與十一『人龍』的夾擊,分明已至強駑之末。只見他一身衣袖在向禮三人的『三綱結陣』下獵獵而響,四散披拂。衣內之人,瘦如旗竿。而那一身白衣,在海刪刪眼裡,卻似一面招揚於彼巖的旗幟。這個人世——本不是他這樣的人可以生存的。他的水中之影,在『凶影』的全力進擊之下,已越來越瘦,越來越淡。海刪刪不忍看向釋九ど那處身在十一『人龍』與向恥傾力圍擊下無遮無避的肉身,她看著他水中之影,忽然覺得,就為了這越來越淡,直欲遺世而去的影子,她也會把他來愛上的——愛!
她以前只覺得雖識得這孤僧,但只覺得離他好遠好遠。那一個字,她從來想都不敢想起,覺得那只是她一個無知女孩兒的一場夢幻吧。可此時,她心裡痛如刀絞、徹骨癡怨。她想——是的,她其實,對釋九ど這個僧裝男子的感覺,那就是『愛』。她忽然好後悔好後悔,為什麼、為什麼當此絕境,她才會第一次認真的無可迴避的想起這樣一個字眼?如果、如果能早一些想到——她搖搖頭,她情知就是早一些想到,在那一張蒼冷的容顏下,在那兩根一字孤橫的幾要了她的命的鎖骨前,在面對他那因白反妖、因冷近艷的嘴唇邊,她也不也枉相疾纏。
但——她起碼可以告訴他縱舉世滔滔,縱世人皆給你白眼,縱自己只是個什麼都不懂、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但、畢竟有一個人把他來傾心相戀。
那樣的話,對於他那她所不瞭解的一生,對於他那一份妖冷遺世的風概,是不是、也能給他感到一點點人世的溫軟纏綿?不求太多——只要、只要那麼一點點、點點……
釋九ど忽長吸了一口氣。他要保持求存的已不是自己的生命,他知道,目下唯有自己,可能才是那大同盟不顧禁忌,侵入大同之外的仙蹤鬼境、巫祠異跡的一道門坎。所以他不能退。他一垂眼,滿場人都注意到了。只覺得他那一對低沉之眉是如此之長,長眉入鬢,妖冷如枝影風劍。十一『人龍』的掌風刃氣又在他身上開了幾道傷口,釋九ど卻全不介意,天上纖雲舒捲,欲留欲去。釋九ど的嘴唇輕輕而動,沒有人聽清他在說什麼,但海刪刪辨唇知意,似已讀出,他在念著自己留在那『空外空』山谷石室壁上的幾個句子:
淡淡天涯淺淺嗟
落落生平暫暫花
我笑白雲無牽掛
行到山深便是家……
然後,她注目水中之影。只覺,岸上的釋九ど的身形這時似已虛了,而他的影子反成一場鏡花水月似的自在、實在。
天上雲投入水,釋九ど袍袖一捲,人已似隱身入那水中的雲影之中。天上纖雲舒捲,一場空如、一場汗漫,釋九ど袍袖舞動之下,那水中之雲,雲外之水,似都融入了他袖底的時舒時卷。然後只聽釋九ど低低呢喃道:「欲禁不禁夢華峰、陷空島在晦明中;最有一處不可到,捫天閣裡哭路窮……」
他一語吟罷,向廉忽然色變,他叫了一聲:「加緊!」
向禮幾乎同聲呼了一聲:「不好……」
向義卻低低喟歎了一聲:「啊、空外空!」
場中之人人人聞得,他們俱都面露驚疑——這就是釋九ど馳名天下的『空外之空』?
他們追目急望之下,只見那天池之水,恍如明鏡,鏡中雲卷,幻如結陣。那雲影如此之淡,但釋九ど的心神彷彿已經融入其間。岸上何所餘?——空外之空何所恃?
眾人茫然一望,只見妖僧齒冷唇紅,鎖骨孤橫。——空外之空何所恃?唇齒妖寒鎖骨橫!
向恥忽疾喝了一聲:「咄!」
釋九ど容顏一幻,只見得他的唇在一片寒白中顯出一種妖異的紅彩。屈指一彈,根根擊在向恥襲來的鐵甲之上。然後,他的『空外空』結陣已成!向恥怒喝一聲,向禮卻沖十一『人龍』喝道:「穩住,妖僧已傾力與咱們拚上了!嘿嘿,拚時辰你一人之力縱有雲水之幻又能撐到幾時?」
遇回甘的石洞本隱於水中,她導水避淹之法本極繁複,兩人一時不得而出。甘苦兒急得只是跳腳,足足有小半個時辰,遇回甘傾力疏導,也鬧得面紅氣喘之下,兩人才得出洞。
他們一出洞,順著浮槎河水勢就潛入天池之中。天池之水清澈明透,甘苦兒長憋了一口氣,那出洞之路一路向下,深入水中數十尺,他們重又浮近水面時,甘苦兒一抬頭,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面靜水中的雲蹤幻影。那影中還有一個孤僧的影子。——離塵絕逸!
——『好美!』
甘苦兒幾忍不住要開口說出這一聲,差一點沒被嗆進一口水去。『孤僧』還在,他心頭一喜,用力向上一竄。
遇回甘卻面色一變,一把拉他沒有拉住,甘苦兒用力一蹬之下,只見雲影搖蕩,他已破出水面。
『孤僧』釋九ど仗著雲水所幻的『空外空』結陣與大同盟之人久久相持。場面一時時動時靜。海刪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眼見有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她正不知此役會是何等結果,忽然,水面一破,雲影俱亂。大同盟五大高手同時色喜,只見那『凶影』低鳴一場,孤僧在水裡的影子登時被他衝破。他在岸上的身子不由也如風中弱草,一陣疾顫。
向禮三人同時鼓勁,只見他們的袍袖瞬間竟癟了下去。可他們袖中內勁疾捲如風,一帆鼓蕩,全力向孤僧胸口壓去。釋九ど張口一『啊』,登時噴出了一口鮮血。向恥人已搏風而起,那十一『人龍』的『龍湫』大陣也已全力發動,在他們全力進擊之下,只見釋九ど的淡定容華已近散亂。然後那向恥在空中發力,猛地『咄』地一聲聲震全場!只見他十一隻幾盡泛白的指甲脫手而出,全向釋九ど身上射去,勢如疾箭。
海刪刪叫也沒叫一聲,手一把掣出了身邊哥哥手下腰間的一柄長劍,一式『刪繁就簡』就向那向恥於空中射出的鐵甲迎去。
她知道她擋不住,但擋不住就可以不擋了嗎?——她不要此後的一生愧對自己。在自己這一生最心動的人遇險時卻只知傷心閉目、不忍一顧。
海東青臉色一變,伸手一拉,可海刪刪這一躍遠勝她平時修煉,海東青那麼快的出手居然沒有拉住!
海刪刪情知就是傾盡自己全力也擋不住那十一隻索命的鐵甲的。她合身撲上,竟欲用一個肉身擋住那擊向孤僧的十一隻鐵刺。甘苦兒才出水面,用手拂了下臉,見到的就是海刪刪這捨身一躍。他叫了一聲:「不好!」雙掌擊水,他在遼河中所修的『排冰』掌力果然驚人,人已在水中疾躍而出,可就是這樣,他也知來不及救得海刪刪一命了。
卻聽孤僧一聲低歎:「這是何苦!」
他本來最少也避得開八九支鐵甲,卻見他袍袖一晃,海刪刪見到他領口微露,那截幾讓她不知多少次痛慕中宵的一根鎖骨在那領口裡露了出來。她不看向向恥,也沒注意到甘苦兒,只是把眼盯著那根第一次在她面前袒呈的鎖骨上,心裡隱有一聲快慰響起——就這樣了,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她心裡忽覺好幸福好幸福,有一種什麼東西終於完成之感。這時孤僧的手腕一晃,卻在她腰帶上一帶,她的人影登時旋入了孤僧身後。然後只聽得釋九ど一聲悶吭,他的肩、臂、腰、背四處大穴同中鐵甲之擊。他只對海刪刪輕輕搖了下頭,唇角還微微地笑了下,鬆開她腰帶,把她往場外一推,人已萎然倒地。
那倒向地面的身影,一身白袍內竟恍無一物。在眾人眼裡,只覺是一件空袍那麼輕軟地飄墜下來。
四身一影與十一『人龍』幾乎人人面上一喜,此時不誅,更待何時?他們同時加力,就向釋九ど襲至。釋九ど已再無餘力哪怕微閃。
卻聽空中暴出了一聲怒喝:「滾!」
——甘苦兒在空中已看清場中局勢,他此時已撲入場中,一伸手,以魔教截腕之法巧妙一抓,已奪過十一『人龍』一人手中之劍。他這時只覺平生還從未如此暴怒過,一股內力沿著他手臂少陽心經疾衝而至——那是劇天擇拚力灌入、他也曾拚力消化,以求一助孤僧的『五色遺石』真力。
然後,只見那支劍上『嗡』然長鳴。那柄劍,本為青鋼所練,其色青湛。可在他內力催逼之下,只聽得『哧啦』一聲,他身上帶出的水滴一濺入劍脊,登時燙化為汽。那劍上的一抹紅意如百煉爐火,猛地一燦。
『凶影』神色已變,高叫了聲:「熾劍!」
甘苦兒真力沖蕩,只覺不盡情一洩的話,全身都要被那種悍厲、那種憤怒脹暴飛散。
他這一擊本突如其來,大出場中人之所能逆料。當此之際,人人自危,只求自保。空中,只見人影雜沓,紛紛而退,卻有一個『人龍』中人慘叫一聲,那一劍熱氣帶過他的臉頰,半邊燙壞。另有一人痛哼一聲。然後,場中一靜,甘苦兒落在孤僧身側,地上,卻留下了一隻『人龍』中使劍人的左臂。
『凶影』的一雙眼睛已經瞇起,他不怒反笑,嘿嘿道:「好呀,甘苦兒,你早不來遲不來,這時居然送上門來了。」
旁邊的向禮等人見到甘苦兒適才一劍劈刺的威勢,心裡亦驚亦喜——驚的是劇天擇雖然已除,可他的熾劍竟有傳承!喜的卻是甘苦兒來的時機——他們俱是高手,一見之下已驚於這小子的修為之高,遠出自己所能逆料,也猜出那劇天擇分明用什麼獨門大法已將他的絕門內力轉傳至甘苦兒身上。如果他早來一步,孤僧未傷,有他援手,今日之事,倒大是不易了。
甘苦兒心中狂沸,雖情知強弱之勢,但當此之際,他怎能輕易言退!他一抖手中之劍,『嘿』然道:「你們來吧!」
然後他突沖海東青吼道:「你只當釋九ど是陷害墮民的兇手。可你知不知道,那都是大同盟主『神劍』向戈的詭計,當日他被孤僧所迫,未殺劇天擇,又告知括蒼山之圍突圍的縫隙所在,心頭懷恨,才污詞惡語以污他人清白。釋九ど不是殘害那墮民八千子弟、三萬父老的兇手,反而正是他,救出了他們。以龜背圖之密將他們遠送海島,龜背圖財寶的一部份,助他們遠於海外重開基業。你當向戈今日大勢已成,還要追殺劇天擇和釋九ど是為了什麼?他實是怕釋九ど告知那劇天擇三萬墮民、八千子弟的下落,給他捲土重來之機!姓海的,我敬你是條漢子,言盡於此,具體怎麼做,就看你了?」
這些話都是他這些日子苦思之下忖度而來的。他生性本來靈動聰明,一身不慣真的害人,但不是不能懂得那『神劍』向戈彎彎曲曲的心思。他侃侃道來,雖不中亦不遠矣。
海東青猛地聞得,只覺耳中轟的一聲。他嘶聲道:「我憑什麼信你?」
甘苦兒冷然道:「信不信由你。你要隨著大同盟一起迫害對你祖先有恩的孤僧,那我自也由得你去。」
說著,他忽一彈手中長劍,只見他臉上黑風一盛:「天遺魔君殺不平、不平人殺不平人!殺盡不平方太平!」
這三句口決原是魔教心法「不平之殺」的心決。他此時已豁了出去。以他的一身血性,絕不能眼見孤僧釋九ど受此困頓之辱。就是不是為劇天擇強傳他的一身內力,他也要出手。
只見甘苦兒臉上黑氣盛處,當真有一種邪魔當世的悍厲。他手中的劍卻不顧內力衝突之虞,分明已重新運氣了劇天擇『熾劍』之術。
他朗叫未竟。卻見那向恥已撥地而起,他只喝了一聲:「殺!」
他一喝之下,手中鐵甲雖已失,但還是十一根手指有如鐵鉤一樣的向甘苦兒喉頭叩去。
甘苦兒身如旋風,他『不平之殺』心法一運,只見一道黑氣在他身側團卷而起,黑風中裹挾而騰的卻是他熾劍上那黯紅的光芒。向禮三人已一見心驚——不能讓這小子活下去。他小小年紀,已深窺遇古與劇天擇兩家功力堂奧,如果給他日後有成,那還得了?
他們互視一眼,大袖一鼓,三人合力,只見一股罡風就向甘苦兒湧到。
甘苦兒也知同運劇天擇的內力與傳自姥爺的心法實是大有凶險。但當此絕境,他也只有拚了。他提起脂硯石畔苦修而得的『隙中駒』心法,只見他身形曼妙,以熾劍之悍氣竟行運他所獨悟而得的『簡約』一劍。當世雖高手眾多,但達到劇天擇、釋九ど與老魔頭遇古境地的也不過只有七八人,甘苦兒竟以一身、適逢其會、得習其三。他們這一鬥,沒有適才釋九ど與其相鬥時的淡定從容,但聲面卻反更激越凶險,瞬息百變,極為慘烈。
海刪刪在旁邊也想伸手,可這場子中,哪容她插得下手去。只見她在外圍,急得跳腳,每攜劍躍近,還未近前,就已被那十幾人激盪的內力遠遠逼了開去。那十一『人龍』中人,這時卻也夾擊而至,務求誅孤僧於一役。
卻見場外海東青面色攸然百變,時青時綠。他心中爭鬥也烈,情知自己所承冰宮一脈,雖出身墮民,但遠居關外,大同盟只要他不插手還不會當真拿他怎樣。但——當此時局,已明恩仇,他要只顧一己之私,還算個男人嗎?忽聽得他一聲長嘯,意勢悲凜,沖身邊三十餘兄弟喝道:「這是我海某人私人之事。眾位兄弟自諒,如想出手,我海某深謝。如果不願,就請袖手,海某人絕無怨恨。」
說罷,他的身形也一撥而起。
海東青所習本為蒼鷹之術。他跟向恥招意頗近,只見他人一撥地而起,騰身於空,就已沛然出刀。他成名之日本不長,但獨提一旅,勢傾遼東,幾撥盡『遼半天』胡半田數十年苦心精營之局面,盛名之下,豈有虛至?
只見他刀一出手,面色就變得極為凶悍。海刪刪望著她哥哥,只覺心裡一陣自豪,一陣感動。她此身何幸,畢身戀慕所思,是那樣一個妖冷風華、悲憫心性雖千萬萬人也不及的一個僧衣男子,而她所遭所遇,其兄其友,也沒有一個人辜負了那兩個字:男人!
海東青長空一擊,招勢所向,竟就是十一『人龍』中人。他一人之力,本也當不得那十一『人龍』聯手之擊。但十一『人成』疲憊於前,何況海東青所習的功夫,原以天下至悍至厲的墮民之功為根底,少年又得入冰宮,承其所傳,於冰天雪地,千里塞外磨礪而得,遇強愈強,遇狠愈狠。
十一『人龍』神色大變,實沒想到這化外之壤居然也有如此高手!旁觀的胡半田面色一變:「好厲害!」
他心下發抖,原來當日海東青與他之戰,居然還未盡全力。
這時只見海東青攜來的三十餘名手下互顧一眼,忽馬刀齊出,叫了一聲:「老大,說什麼你的事我的事,私事公事,都是咱們大傢伙兒的事!」
海東青此來,原為報孤僧之仇,幾盡攜精銳。他情知孤僧不會傷害手下,所以倒不曾顧忌。但大同盟就不同了,一旦招惹,不死不休。
那三十餘名馬匪果然強悍,只見他們一入戰圈,十一『人龍』已吃力不住,結陣自保。『凶影』一見之下,一躍而起,伸出一雙瘦大之掌,全力接下了海東青的刀勢。
甘苦兒壓力稍輕,但『禮、義、廉、恥』四大分身的一身精湛藝業豈是他僅憑一股銳氣就抵抗得住的?只見他與那向禮三人袖風一接之下,雖在間不容髮之際,他以隙中駒之芳避開,卻忍不住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就欲噴出。他一抬眼,就見到海刪刪不遠處蒼白的臉。心中一陣苦笑。他一張口,那口血就向他手上之劍噴了上去。
只見血一上劍,甘苦兒淡金色的面上就光華一燦。他以魔教之『瀝血』之術催動殺氣。向恥在空中卻長擊而至。甘苦兒喝了聲:「來得好!」
熾劍一擺,直向飛撲而來的向恥迎去。兩人交擊之聲一傳,只見甘苦兒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又直噴而出,而那向恥為熾劍之力所傷,只見他半鬢毛髮,盡成焦赤。
向恥重傷之下,心中怒極,喝道:「我看你還能撐多久?」
他重又飛身而起,口中喝道:「三綱一殺,百戰不殆!」
向禮三人得他一喝,同時聚力,竟以三道罡風承起他的身子,配和他發出了這必殺之一擊!
甘苦兒身上數處鮮血直冒,他已經拚了,能撐一刻是一刻。這條命是他的,孤僧的命現在也壓在他的肩上。就是必死,但他也要一拚,哪怕一刻,哪怕一瞬,也要在最後的時間呈現出一種生命的真正的光華與尊嚴之所在。
但向恥這『三綱一殺』的絕招之擊分明是四化身很少施用的必殺大法。甘苦兒只覺自己再也撐它不住。可心中卻有一種梗梗的信念不滅。他噴了一口血,喝道:「……!」沒有人聽清他在叫什麼,只有甘苦兒知道他在叫著三個字:「小晏兒!」
小晏兒,你為什麼不在?你——幸好不在!他要用他這平生僅交的一個朋友的名字自定心神,激發厲氣。只見他劍上光芒從未有過的一盛。孤僧釋九ど的身子正顫微微地站起,他在運起全力,集結池中雲影,重布無意中為甘苦兒所破的『空外空』之陣。
他結陣之力在他催動之下,已重聚雛形。空中的向恥已面色一變——讓他成勢,那就麻煩了。他『三綱一殺』之力已催至極限。
甘苦兒身劍合一,竟直向飛擊而來的、以一身裹挾著向禮三人三綱大陣之力的向恥迎去。空中只見血雨一暴,那是甘苦兒身上飛濺之血,他的隙中駒身法此時已無力全避開向恥的絕命之擊。可他的一擊熾劍還是以『簡約通神』之術再次重創了向恥之左肩。
只見空中的甘苦兒身邊黑風紅影一時俱散。他身子重重地跌落於地,正好跌入孤僧釋九ど的懷抱。他仰臉看了釋九ど一眼,輕輕歎道:「我盡力了。」
釋九ど搖了下頭。甘苦兒注目遠方:「可惜,小晏兒他怎麼還沒趕來,否則,我們雙劍合璧,也許可以救得下你脫身遠逸的。」
釋九ど一支手輕輕搭上他的氣海。甘苦兒淡金色的面孔此時已近慘白,他微笑了下,「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媽媽她、好……愛……你。」
釋九ど的臉上又顯出他那一種獨特的悲涼。他沒有說什麼,雙袖微動,池中之雲影微聚暫合,微有餘力的『空外空』結陣已重又布就。但向禮三人向那湖中望了一眼,只見孤僧在水中的身影已變得好淡,情知,此時,就是以他的能為,那『空外空』只不過如空花一幻,再也擋不住自己四人聯手之擊了。
他們只微滯了滯,三人袍袖之風已重又鼓動。那向恥又是一躍而起。他所受之傷本也極重,但自信已有把握擊孤僧於必殺。向禮三人也疲憊已極,聚力在做他們最後一擊。這時,卻聽得有一個女子發出一聲輕歎。
場中難道還有女人?海刪刪遊目四顧,卻見那不遠的、十餘丈外的天池水邊,正有一個女子渾身濕漉漉地坐著。她面向湖水,看不清她的容面。可只那背影,就讓人感出一種麗絕天下的魅惑。
除了她,這時還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女子的存在。那個女子望著水中雲影。她為與甘苦兒一面,重歸常人,自斂消解她的『姽嫿大法』已有十六年。前日她驚退『凶影』,救得甘苦兒的卻僅憑當年聲名,聊做一幻。沒想今日,她居然又要動用了。
她看著那池中水雲,都沒有注意孤僧那孤倦在天池中淡淡的身影。——還用看嗎?哪怕再隔經年,哪怕此生不見,那身影她也不會忘記一星半點。她的手這時在空中揮了揮,海刪刪雖不見她的顏面,卻有一種允稱麗極之感浮現於她的腦海。——這算什麼?怎麼會平白白的如此一麗,如此驚艷?
『化身四向』這時已長身俱起,撲向場內。甘苦兒情知孤僧所結之『空外空』結陣,只怕已萬難再抵擋他們的全力一擊了。他靜靜地望向那攻來的四個人的身影,可這時,只見他與孤僧的頭頂,那片天空,平白的,在浩明日光之下,忽然七彩成幻。只見那紅的、紫的、綠的、橙的、青的、藍的、黃的,種種色彩,一息之間,忽然夢魅般地憑空爆了出來。那顏色彷彿『真色』,人間斷沒有那麼純的紅、那麼純的碧、那麼純的黃與藍……,可那顏色一驚入目,卻又非紅、非青、非橙、非紫。
『化身四向』同時色變,只聽他們驚叫了一聲:「姽——嫿——天!」
如果只是遇回甘一人出手,他們還不至於有此驚懼,可那片至色竟是泛起於釋九ど於池水中以水雲所結的『空外空』結陣的至空之上。人生種種幻迷、頓悟一時齊現。場中庸手倒還罷了,可『化身四向』之修為何深,一睹之下,只覺武學中自己平生未解的種種疑難困惑卻偏偏於此時一起向自己心頭腦海湧來。向禮猛地擺頭,似要擺去那一絲最虛浮的幻念、但那幻念之下,空外空卻又是此生難當的一種最最真實的存在;向義已猛然跌坐,調息納氣,欲定心神以抗這至空至色的一場突變;向廉反應稍慢,只見他面上神色百變,口裡已輕輕吟道:「怎麼是這樣?怎麼會這樣呢?」他的進擊之勢已停了下來。
而空中飛擊而至的向恥,這時眼前忽一亂,種種空色具象、空外之色、色中之空,一起浮於他的腳下。他吐出一口鮮血,人不由已倒飛而退。
甘苦兒忽有所悟——釋九ど與遇回甘『空色交征』之下,他的心頭卻忽反而一陣清明。只見他長吟了一聲,一把抓起地上之劍,人影已如隙中之駒般在人人萬難逃逸躲避的那場空外之空、色中至色中奔逸出來。
可他此時心念忽生慈悲,他一劍擊刺向向禮志堂大穴,可招中猶有餘力。只見一息之間,他以隙中駒行『簡約』一劍,幾盡廢『分身四向』一生苦心修為的真氣苦練。
向禮神色慘變:「罷了罷了,空色交征、隙中獨步,當此時局,吾有何撼?」
卻聽得一聲慘呼。那『凶影』心靈智明,卻偏是他這樣人最先看到到至空至色的一幻。海東青卻還未見,一刀凝慮,竟刀斬他於天池之畔。
池中雲停水澌,空中諸色變幻。天池邊所有人等這時不由悵然而望。向禮三人忽不發一言,扶起傷勢最重的向恥,帶了十一『人龍』轉身就退。不一刻,已經蹤影難見。海東青忽發出一聲悲嘯:「好一個空外空,好一個姽嫿天!」
他一揮手,長聲悲吟,已率屬下長吟而去,走時回頭看了海刪刪一眼,想說什麼,卻又止住,歎了口氣,逕自下山。
連那算計定要等海東青與大同盟兩虎相鬥,傷損之後再撿漁翁之利的胡半田此時也目眩神迷,悵悵半晌後,也帶著手下之人去了。甘苦兒望了那猶未醒悟,沒有走的江湖豪雄們一眼:「你們還在等什麼?」
那些人茫然互顧:等什麼?等什麼?這一場生命終究在等些什麼……
他們心中已各有答案。忽然一笑——那龜背圖,畢竟又算得了什麼,只見他們三三兩兩,扶攜而去。
直到他們都去了後,場中猛地一清。甘苦兒回頭,卻見媽媽正在向自己這一方向望來。她卻不是在看向他,而是看著……他。她與釋九ど兩人目中空色交激,遇回甘忽然一笑,這一笑如此溫婉,然後她魚一樣的滑入水面。甘苦兒只見她還衝自己笑了一下,便見到……媽媽的身子,很慢很慢地沉入水中,已然不見。
甘苦兒立起身,池中雲水兩散。那『姽——嫿——』滿天,也已了如春夢。他癡癡地站著,身邊有風吹過,那是這天池邊清透已極的風了,他的心底,忽忍不住升起一忽近乎空茫、近羨絕色的孤獨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