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銜枚與小苦兒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騎著牲口出了興隆集。他們這次出門,如小苦兒所說,確是逃出來的,而出逃的目的是為了——逃婚。
晏家在山東也是一個世家舊族,可惜這十幾年來家道中落,晏銜枚幾乎是晏府正派中唯一的玄孫了,所以族中長輩對他寄望頗深,給他於當世望族中結了一門親事,以圖臂助。女方是江南謝家的小女,聽說脾氣甚為悍暴。晏銜枚為此不樂,小苦兒天不怕地不怕,極力竄掇下,就把他這小主人拐帶著逃了出來。
他們倆人一直這麼悶悶地前行著,小苦兒幾次開口逗晏銜枚說話,無奈他就是不搭腔,讓精靈古怪的小苦兒也沒了轍兒。天上光影暗暗、鉛雲沉沉,晏銜枚的臉上也是一副悶鬱之色,加上四下裡白茫茫地一片灰雪,更讓小苦兒心中納悶。一時四下裡忽起了風,那鵝毛大雪又紛紛下了起來,把小苦兒冷得一縮脖子。他正在想著怎麼著逗他少爺高興,還不覺查,座下的馬鼻子裡卻先是咻咻地亂嗅,侷促不安,透出絲莫名的慌亂來。接著任由晏銜枚與小苦兒怎麼揚鞭催趕,那兩頭牲口的蹄子卻只是在雪地裡亂刨著,不肯往前邁。這麼折騰了有一會兒,小苦兒口裡正喃喃地罵著,晏銜枚忽把手向前一指,面色大變,叫道:「小苦兒,你看!」
小苦兒知他少爺一向少動顏色的,不由抬眼望去,只見前面不足二里遠處,一片丈許高的白牆忽然直立起來,眼看著直向這邊撲了過來。小苦兒大驚,仔細一看,才發覺那是一陣大風夾雜著一地積雪、打著旋兒,風舞雪、雪擁風,白牆似地堵了過來。饒那小苦兒機靈膽大,見到那白茫茫一片,也不由舌頭打卷,說不出話來。
「白毛風!」主僕倆人幾乎同時想到了這可怕的三個字。他倆人一入遼東,就聽說過這三個字了,那幾乎是遼東苦寒之地最可怕的天氣,陷進去的人,沒幾個能活著出來的。據說那風有時會捲成一個龍尾,被捲中的人會就那麼被撥地而起,然後還不知要摔落在幾百里外。晏銜枚急急一撥馬頭,叫了聲:「小苦兒,快跑!」
小苦兒這時也改了羅皂的脾氣,扭轉馬頭就要飛奔。可他眼角一掃之下,忽然驚『哦』了一聲,叫道:「少爺,你看!」
晏銜枚一回頭,順小苦兒的眼看去,只見東首遠遠的有一里開外,隱隱有一匹黑馬正放蹄疾奔,竟直捲向那白毛風刮來的去處!——是誰這麼大的膽子,他不要命了嗎?
他主僕二人眼力俱好,那邊那馬又黑得那個紮實,雖透著滿天疾雪,一片白茫茫的阻滯,猶閃出一抹烏油油的黑色來。馬上那人披了件大氅,那大氅正在風中飄蕩。大氅的外面也是黑的,讓人不由想起說相聲的一句話:「你看那個黑——氣死張飛!」這時那大氅隨風後蕩,露出內襯。那內襯在這風雪裡飄出種今人一眼難忘的紅來,那是滿天冰雪、塵土暗污也掩不住的一絲黯黯的紅色。因為黯、反而烈,一經燒灼入眼,便很難忘掉。馬上的人身量極為壯偉,小苦兒已咋舌道:「好漢子,居然敢跟這賊老天幹上了!」
他這裡正說著,那剛才還距倆人二里有餘的滿天大風挾著的雪牆已飛快捲近,相距倆人已不足幾百尺,耳朵裡只聽到那風千鳴萬響,真是眾馬齊騰、滄海奔流也模擬不出的嘯叫。小苦兒剛叫了一聲不好,卻見那邊那一人一馬好快,已捲奔入那一片雪立就的白牆。馬上之人束髮已斷,一頭亂髮飛舞而起,他卻忽然亢奮,振聲嘯叫起來,那嘯聲如老龍飲水、巨象原馳。雖是一天一地的風響,居然也沒蓋住了他的嘯聲去。連小苦兒與晏銜枚座下的馬兒也聞聲激勵,似是有了直奔沙場的勇氣。小苦兒一拍大腿:「好漢子!少爺,咱們——」
晏銜枚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也見獵心喜,學著樣也要往那雪牆裡奔。只見小苦兒一縮脖子,嘶聲道:「快逃呀……!」
說著,他已飛騎而跑,經過這晏銜枚身邊,手裡鞭子猶不忙狠狠地向他少爺跨下的馬屁股上就猛抽了一下。兩個人一時狂奔而去。那風捲積雪就在後面奔江倒海似地追著。那風不時轉向,小苦兒和主人兩個早已沒功夫辯別方向,只有順著風狂奔不止。足足跑了一頓飯工夫,身後風鳴漸遠,偏了個方向向左首吹過去了。小苦兒才猛一抹汗,回頭一看,一向凝定自持的少爺也早跑歪了帽子,一頭一臉全是剛出的汗,那汗才一出來,不一時就被凍成了冰珠,結在晏銜枚的臉上,模樣煞是滑稽。小苦兒看著看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晏銜枚也一改鬱悶,先怔怔地看了小苦兒了一眼,接著也笑了起來——想來小苦兒也是和他一般的狼狽模樣。晏銜枚嬉戲心起,忽一抬腿,一腳就把小苦兒下掃到了馬下面去。小苦兒應聲落地,手下卻不慢,還來得及一拖他少爺的腿,晏銜枚登時也被他拖到了馬下。兩個少年人並不住手,撒著歡地在雪野裡相互抱著,廝打嬉鬧,爭著要把對方壓在身子底,似乎只有這力搏接觸才可以把剛才頭一次面對的生死大難拋干忘淨。直有好一刻,兩人鼻裡都急吼連連、喘不過氣了,才同時一放手,就這麼倒在雪野上,仰頭看那雲壓壓的天。半晌,小苦兒笑道:「小晏兒,咱們怎麼沒被那風吞了去?」
晏銜枚也喘聲笑道:「真是不出門不知天海之大,原來亡命而奔的感覺這麼好!奶奶的,能活著的感覺可真好!」
這可能還是他有生以來說的頭一次說髒話,小苦兒都愣了,怔怔看他一會,大笑起來,指著晏銜枚道:「小晏兒,你說髒話了!你七叔公聽到,怕不要用拐棍抽你的屁股!」
晏銜枚一愕,也有些不好意思,忍笑正容道:「你更沒規矩了——你還敢告狀,剛才居然叫我小晏兒……那是你叫的嗎?要叫『少爺』!」
小苦兒笑推他一把,拉長聲揶揄道:「好……,少——爺——!」
一時兩個人笑嘻嘻把彼此看著,雖然外面天寒地凍,可心裡卻隔不住那一點溫暖。半晌,晏銜枚笑道:「好冷,苦兒,咱們快找個背風的地兒歇歇。」
倆人找了好半晌才找了個背風的山旮旯坐下了,嚼了口身邊帶的冷肉,正待喘一口氣,找點火烤,然後再細辨方向,好找個鎮子歇宿。忽然背後那陡坡不過處傳來一陣歌聲,那聲音嘶啞,若明若滅,只聽那聲搖搖曳曳地在唱:「……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吵夜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小苦兒一愣,與晏銜枚對視一眼:怎麼,這附近原來就有個村子?可找到歇腳的地方了!——這麼個大雪天,倒是哪家吵夜的孩子居然吵得這麼厲害,讓家裡大人不顧天氣就出來喊魂來了?
然後只聽那嗓子漸漸近了些,接下來又唱:「……水返宅、土歸壑,小苦兒不要再躲藏。血雨腥風即時起,莫使家人倚門望!」
只見小苦兒的臉色登時一白。晏銜枚不由好奇,沖小苦兒笑道:「苦兒,原來這裡也有個叫小苦兒的。嘿嘿,還是個吵夜郎!你小時只怕也是個吵夜郎吧?這孩子,長大了怕不跟你一樣語多話癆?」
卻見小苦兒的臉色猛地大變,幾近發白。晏銜枚才要開聲,小苦兒忽向他身前一靠,一把就掩住了他的口,噓聲道:「小晏兒,別出聲!」
晏銜枚登時怔住。那歌聲猶在唱著,徘徊不去。晏銜枚只覺一向膽大妄為的小苦兒這時身子也縮成一團,微微發抖。
忽然,左右首兩方也同時有歌聲飄起,唱得是一個詞兒,聽起來,合先起的那聲音在一處,唱歌的似是兩男一女,聲音俱老:「……水返宅,土歸壑,小苦兒不要再躲藏。血雨腥風即時起,莫使家人倚門望……」
晏銜枚一臉疑惑之色,怔怔地看著小苦兒。只聽小苦兒苦著臉低聲道:「他們是來找我的。」
晏銜枚一愕,小苦兒跟他已跟了三年,說起來、他與小苦兒的結緣倒真真出奇——三年以前,他在濟南府的綠楊街口頭一次見到這孩子時,只覺得他嬉皮笑臉,五官生動,一雙眉毛更是生得好生別緻——竟似反擰著似的。那一張小臉,雖髒兮兮的,黃黃瘦瘦,偏有一種千百人也不及的精靈模樣。晏銜枚一向自矜得很,少有同年玩伴,一見這孩子不知怎麼就覺得出不出的投緣。他剛好正撞見到小苦兒在被人欺負——他賭錢做弊,被人抓著了,正要吊起來打。他一時仗義心起,把小苦兒從那幫青皮們手裡救了下來。小苦兒笑嘻嘻地說感恩,死活要跟他進晏府給他做僮僕。晏銜枚本不答應,可他和小苦兒一見之下,就覺得這人和自己說不出的投緣。他倒不想憑白欺負人家,可小苦兒一口咬定要做他的僮子,晏銜枚雖一向淡定,少有受人擺佈的時候,但也拗不過他,加上也要給家裡人一個說法:平白招個孩子進府,總不能說是結拜的兄弟吧?便只有從了他。
小苦兒進府後,雖不合規矩處甚多,但佔著是晏銜枚貼身僮兒的便宜,加上晏銜枚在家裡畢竟廣得人緣,別人倒不好怎麼責怪他。他倆人雖名為主僕,實為兄弟,小苦兒對他的體貼照顧,晏銜枚口裡雖不說,心裡也知感激。可感情雖好,只要一問及小苦兒的出身來歷,小苦兒就會極難得的縮口不言,為此還紅過一次眼圈。晏銜枚也就不想逼他,從此再沒問過了。如今——在這麼個遼東苦寒之地,怎麼會有人找上他了?他究竟又有什麼身世之秘?
晏銜枚輕輕搬開小苦兒掩在他口邊的手,低聲問:「怎麼,是你的仇家?」
小苦兒怔怔的,似不知怎麼答,半晌才點點頭。
晏銜枚臉色便一怒。他是世家公子,平時不輕動喜怒的。可這一怒,雖年紀小小,卻自有他的一種凜然氣概。只聽他嘿聲道:「小苦兒,你別怕。我姓晏的雖不愛武,可要真有人欺負你,我這十幾年練的工夫可也不是吃素的。」
小苦兒怔怔地望著這個發怒中的小晏兒——晏銜枚雖出身武林世家,但生性厭武。晏家這些年雖家道中落,但祖傳的『列國劍』在他剛剛十六歲時可就傳到了他的手上了。那『列國劍』可是晏門的鎮家之寶,功夫不到的話,哪怕他是晏府當代唯一正派玄孫,也不會那麼鄭重地交到他手裡。而晏世一門的聲名,只怕江湖之內,還少有人不知。小苦兒與他相處三年,真還沒聽他動過怒。
晏銜枚一向凝定,雖修為有成,那一手劍法,卻從未曾發硎初試。小苦兒心中感激,輕握了下晏銜枚的手,輕輕道:「謝了,小晏兒。」
晏銜枚拍拍他肩頭一笑,心道:「難得你也有害怕露乖的時候。」
倆個少年雖低聲說笑,可都是會家,從那三面傳來的呼聲中已可聽出,來的可俱是高手。那一手風中傳聲、凝成一線、而又餘音搖曳之術,只怕就是比昨夜見過的辜無銘、曾一得、周餛飩也未見得差到哪裡去。那三面的聲音成個三角形漸漸此呼彼應,似是連在了一起。晏銜枚臉色一變,低叫了聲:「魔教?」
他已聽說這呼叫的聲音不是平白而發,而其中氣息運用頗為妖詭,似為魔教異術。
小苦兒輕歎了口氣:「不錯,正是他們的『蝠聲尋物』之術。這三個人——這三個人,只怕要不了一柱香的工夫,他們三下裡呼應相連,觸物而返,就會尋到咱們的存身所在了。」
晏銜枚不再說話。他的眼卻不望向小苦兒,而是直望向自己所乘之馬,那馬側就掛著他的『列國』長劍。胡家酒樓一夜,風起雲湧,晏銜枚都捺得住性子,不肯出手。此刻,危及兄弟,他臉上卻露出一分果勇之色。
那三面的聲音果然越縮越近,看來真的鎖定了二人的藏身之處,再過一會兒,只怕就會逼近百步之內。兩人身形雖有雪堆隱藏,那兩匹馬兒卻藏之不住的。晏銜枚握著小苦兒的手忽緊了一緊,一挺身。小苦兒一拉,沒拉住,反被他拉著直身站了起來。只聽晏銜枚開聲清喝道:「濟南晏某在。,是何方神聖,現個身吧!」
他一語落地,只見左、右、前三方,遠遠的百步開外,已冒出了三個人影。那三人俱著綵衣,年紀卻頗老,那麼一臉的摺子,卻偏偏穿得跟群孩子一般,一身打扮與他們的相貌極不相稱,晏銜枚不由一愕。
那三人見到他們倆,不由同時喜極一笑,互叫了聲:「找到了!」說著,他們身法加快,直往這邊趕了過來。
晏銜枚一帶苦兒,人已躍至馬匹前,右手一掣,已從馬側革囊裡掣出了一柄三尺青鋒,那正是他家傳的『列國劍』。他的『周遊劍法』已登堂奧。可不知怎麼,小苦兒似極不願與那三人朝相。晏銜枚一手握著小苦兒的手,另一手撥劍時大拇指已壓住鞘上啞簧,『鏘』然一聲,撥出的直接就是一柄裸劍。他握小苦兒的手卻更用力了些。忽微微張唇,一口氣就向那劍上噴去,只見那劍上青紋一閃,已結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那霧氣轉眼冰凝,卻見晏銜枚不看對方,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如止水,分明已動了調息的定力。晏銜枚生性覺穩,他雖性不愛武,可只要覺得是自己當做也必做的事,卻極肯下功夫。所以他的『定心』之術雖年紀小小,卻修為極深。那面奔來的三人在奔跑中一見已俱微微一『哦』,有一人低聲道:「止水凝慮——真不錯,小小年紀,居然已修為至此。」
小苦兒與他心意相通,忽伸指一彈,甲擊劍上,『鏗』然長鳴。那面那三人已笑道:「苦兒,你該已在外面玩夠了,家裡可還有人等著你了。這次再不能由得你鬧。咱們當時不是有言在先,平時隨你,可只要那『土返宅、水歸壑』的妖詞一出,你必要回去嗎?」
小苦兒只是搖頭。
那三人道:「江湖上,血雨腥風即時將起,你這次可真不能再浪蕩了。快快快,跟我們走。你不知都有什麼人趕來了,還不快和我回去?」
晏銜枚聽那幾人口吻,似又不似和小苦兒有仇,心下正自猶疑,只聽小苦兒已在他耳邊低聲道:「少爺,我打死了也不想跟他們走的,咱們還是……逃走為上。」
晏銜枚的後背不由就一挺,就待開聲一喝。忽見小苦兒注目遠處,驚叫了一聲:「不好!」
那邊那三人似是早習慣了小苦兒的詭詐,並不回頭去看。晏銜枚卻從聲音裡已聽出小苦兒是真的發急。他一抬眼,尋聲望去,只見那他們本來以為已躲過的白毛風在左道不足數百丈的地方忽又平空地冒了出來,只見一堵雪牆又那麼憑空立起,比剛才所見的聲勢還大。小苦兒天不怕,地不怕,卻也當不得這天地之威。他剛剛逃得性命,怕極了這白毛風,只見他逼尖嗓子一叫:「風緊——你們都要不要命了?扯呼呀!」
他嗓子本尖,那聲音一出口,竟像把這茫茫雪野抽出了一首鞭痕。只聽那突然折返的卷地白毛這時也發起威來,只聽得那千鼙萬鼓、千軍萬馬之聲一起噪響起來。那逼近的三人也猛然一駭,回頭一看,相顧失色。就在這一瞬,小苦兒與晏銜枚雙後一牽,已俱上了馬,小苦兒一拍馬臀,百忙中不忙往晏銜枚座騎屁股後踢了一腿。兩人兩馬順著風勢,已又沒命地逃去。
可這一陣風卻不比剛才。其猛烈疾迅已超過了兩匹馬疲累後的腳程極限。那馬兒似是也知大限將至,雖疲憊已極,不待人催趕,只是亡命地奔著。兩人跑出了不到兩三里地,那風就已追上,把他們同時捲入了一片雪海之中。這時,那天竟不是天了,而是一片雪海,上下左右、前前後後,入眼的只是雪,只有雪,裡面還夾著冰岔兒。兩人似在雪裡游泳已快凍僵的魚,開始還模模乎乎地看得到彼此的身影,可轉瞬就看不到了。晏銜枚與小苦兒彼此大叫,卻全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貫入耳朵眼裡的只有風聲。接著,豆粒大的雪籽兒猛然擊來,打得兩人睜不開眼睛。等睜開時,只見滿天都是白堊堊的,明知對方就在不遠,卻已全不見影蹤。小苦兒與晏銜枚口裡大叫道:「小晏兒」、「小苦兒」,可自己脫口而出的聲音不說對方,就是自己也沒聽到一絲音響。小苦兒只有踢馬疾奔,他還想找到他的少爺,可哪裡看得到一點人影。他心裡一悲——就這麼、就這麼,他要與他三年來朝夕與共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失散了嗎?老天爺待人何等不公!他心裡大起悲慨,人亡命地和那風雪掙扎著。座下的馬兒也為他意氣所染,居然也不肯認命,蒙頭瞎眼地拚命在風中搖搖倒倒地亂竄而去。小苦兒心中一悲:難道、難道他和小晏兒就要這麼葬身在這片白毛風中?
也不知掙扎了多少時間,小苦兒腦子裡已沒了時間的概念,只覺得那風似是一生一世永不會停息的了。忽然,他聽得耳中風聲漸弱,先還以為是幻覺,不敢相信,半天才睜開眼——剛才因為風大雪大,他一直閉了眼——只見那風卻忽然停了,也不知又捲到哪裡去了。而他——居然還活著。
那風真來得也快,去得也快。小苦兒放眼四顧,四周只有雪,除了雪還是雪,一片刺眼的白色。天地間沒有了方位,沒有了參照,沒有了一切。他的心中也空茫茫的,有一種死裡逃生,卻不知餘生可用來做什麼的惶惑。他心裡一急,眼中卻沒淚。他耐不住這片空茫,他從小就耐不住,耐不住姥爺家那麼大個宅院,耐不住一宅裡的人陰沉沉死板著的臉。他愛有說有笑,打打鬧鬧的人間之聲,他愛那青菜下鍋哧啦一下爆出的香氣……所以他才會逃了出來。——可他好容易找到的一個玩伴,就這麼失散了嗎。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適才還被小晏兒握過的,雖然冰涼,但象還有一絲殘存的溫暖在,於是他不由大叫道:「小晏兒,小晏兒……少爺,少爺……你在哪兒呀,咱們不玩了,不躲貓了好嗎?快出來呀!」
雪海茫茫,全無回聲。——小晏兒他逃過此劫了嗎?可是自己一意要拉他來這個該死的遼東的。小苦兒的眼中忽有淚流下,可那淚才冒出來,沒等流到腮幫就被凍住了,成了冰珠。小苦兒抬起衣袖胡亂在臉上一抹,只覺雙眼腫痛,知道自己的眼睛已被那白雪刺傷,自己跟自己低聲道:「他不會有事的——和我小苦兒認得的人哪會那麼沒運氣?我小苦兒可是根正命硬、福大命大,神來神避、鬼來鬼避的邪靈!我們只是一時失散了,總找得到的。」
然後他自伸了一隻食指刮到臉上羞自己的臉:「多大的人了?還哭,羞死你,羞死你!」
他天性樂觀,自唱自做了一番,心情居然真轉好了些,接著竟扯開嗓子唱了起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吵夜郎。小晏兒你把我叫三遍,地角天涯好商量……」
他嗓子破,那歌被他唱得可真是毫無風致。可他的心熱,那一曲唱罷,自己眼裡的雪已不再是雪——似是自覺那被雪蒙住了的萬物、山石草樹都被他感動得咧嘴笑了起來。所以他也先咧嘴笑了,繼續他那不成調的、自己又換了詞兒的歪歌。唱著唱著,他下馬辨辨方位,好讓那馬也歇歇,忽有一聲低低的若有若無的呻吟傳入他的歌聲中。小苦兒先愣了一愣,然後猛地一拍大腿,直跳起來,叫道:「小晏兒!」
跳起來後他嘴還不停,在大風裡嘶聲笑道:「我的好少爺,你也太不禁折騰了,才多大點風,小苦兒連眉毛都沒吹動一根,你居然都叫出小娘兒的聲氣了。」
他的眉毛確實也沒吹動一下——因為、他眉毛早被那汗裹著雪籽兒給生生凍住了,凍死成兩道反擰著的不服天不服地死快樂的紋路。
小苦兒聽得那聲音響在一個雪堆背後,他尋聲找去,只見遠遠的地上僵臥了一個人影,那人影身邊還倒臥了一匹馬。相距不過百步開外,那人影正自低低呻吟。小苦兒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雪裡淌著,口裡不改玩笑邊拍自己凍麻的腿邊道:「嘿,咱們可真是鐵打鐵的交情,看起來,你真要當我一輩子的少爺,我真要當你一輩子的僮兒,這麼大風也拆不散的了——可憐我小苦兒精明絕世,居然要被你欺壓一輩子,苦呀苦!」
他口裡叫著苦,若有人看見他這時的眼睛,只怕會覺得那笑意已跳得出來、在這冰天雪地裡揚湯沃雪得燙得人心口發熱。那倒地的人身著淡色衣衫,領口露出些細軟的狐毛,在這餘風裡蔌蔌地抖動。小苦兒先看了那牲口一眼,遙遙已知定已凍斃。他的眼被雪刺得腫痛,不大敢睜開,只瞇著眼略辨形影地往前靠近。地上的雪太白,他不敢走近前,掀起那倒臥的人身子就向上一翻。他知道晏銜枚一向硬挺,如不是被凍昏了不會呻吟出聲,也沒細看,往那人臉上就輕拍了兩下,然後伸手去探他心跳,另一手到衣後襟上去找備的藥酒。口裡還在道:「少爺呀少爺,你還不許我帶酒,看看,現在指望什麼暖你的命?呵呵,我小苦兒一向就先知先覺,比那盧半仙更靈。我早料到你會凍倒,更早料到了這場白毛風。」
他那手顧拿酒,另一隻手忽覺觸手處好軟,口裡不由咦了一下:「少爺,你懷裡捅了什麼,居然這麼軟,裝小娘兒嗎?」
心中好奇,但他雙目腫痛,卻並不睜眼,隨手揉了兩揉,感到那人側著貼著雪的臉微弱地怒哼了兩聲,想來晏銜枚在恨他戲弄,口裡不由嘻嘻笑道:「我知道你不高興,但你現在有力氣罵我嗎?——有力氣嗎?不趁現在,哪找機會來貧我小苦兒這張天生的利嘴?」
他說說笑笑,心裡卻更覺又眼已為白雪刺傷得歷害,真是腫痛難忍,只能幾乎全閉著,借一點睫毛間微小的視覺搬起那倒地的人的頭,抱入自己懷裡。他不及先顧自己的眼睛,摸到那人的嘴就的掰,一大口酒就灌了進去。那人喉嚨裡咕咕連聲,小苦兒只覺手臂裡那人身體漸漸活泛了點兒,口裡猶自輕薄道:「世家子就是不禁折騰,嬌弱身子嬌弱命兒,虧你還算練過武的。想我小苦兒……」他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懷裡抱著晏銜枚,心裡忽生起些溫暖,輕聲道:「……好了,不逗你了。你怎麼還動不了?快點運氣,咱們好找個背風的地兒歇著。」
說著,他伸出一隻手,探入懷裡那人的胸口,就輕輕運起調息之力,灌入那人『乳突穴』口,緩緩揉動。一股陽和內力輕輕泛入,那人似好受了些。小苦兒輕輕道:「小晏兒,別怪我,是我不好,不該拉你到這見鬼的遼東來。我如果不是想找媽媽,也不會這樣的。看來人真是有私心不得,一有,幾乎害了最好朋友的一條小命。」
他因為抱著的人在半昏迷中,自己又剛歷險境,心中情懷忽起,所以才吐出了他這一直沒對任何人出過口的秘密。他的手伸入那人衣中,因為用功,加上又在動,這時也漸漸暖和了些,稍稍恢復了觸覺。可觸手之下,只覺輕軟無比,口裡不由驚『咦』一聲:「小晏兒,你胸口怎麼軟得這個……古怪!」
一語未完,懷裡人像已能動,小苦兒大喜,猛力一睜眼:「你好了!」
可眼還沒睜得全開,只覺一隻手掌已重重地摑在了自己的臉上。小苦兒都被打蒙了。他跟晏銜枚這麼些年,小晏兒別說動手,連一句重話也沒說過他的。只聽那人聲雖微弱,雖怒意不止地吐了聲:「你……!」
那不像是晏銜枚的聲音!
小苦兒一驚之下,不顧眼痛,勉力一睜,抱的可不是一個陌生人?
只見那人雖男子打扮,可被風吹下了頭兜,分明就是一個女子,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比小苦兒也大不到哪兒去。小苦兒的手不由僵在了那人懷中,那女孩見他還怔怔地見鬼似的望著自己,一張蒼白的臉不由升起一絲忿紅,微弱地怒聲道:「還不把你的手拿開!」
小苦兒怔怔縮手。那人才喘了一口氣,伸手又向他臉上打來。小苦兒下意識一避,他也沒看清那人的臉,心中只是在想:她不是小晏兒,那小晏兒在哪兒呢?我把他給丟了,我還是把小晏兒給丟了!他心裡忽不由大放悲聲——我把小晏兒給丟了!他要是現在也倒臥在雪地裡,可有人救?
想著想著,他忽忿恨起來,見那人不識好歹居然還抬手想打自己,忽一巴掌就打在那人臉上,人已跳了起來,怒道:「你不是小晏兒!說,你為什麼騙我!你為什麼騙我?」
那女子可能還是第一次挨打,被他都打得蒙了,也叫得蒙了,說不出話來。小苦兒拋下她,轉身就走,一步步卻說不出的沉重:小晏兒雖也習武,但體質偏弱,這時、他在哪兒呢?是不是也……他不敢想下去。耳裡聽到身後那人輕輕道:「回來……」
小苦兒沒心思理,只想上馬馬上找到晏銜枚才好。他已走出了十幾步,只聽那人道:「是我不好,不該打你,我知道你是無心的。可、可、可……你的朋友,是也失散了嗎?」
說起『朋友』,小苦兒心頭才似清明了點兒。他愣愣地點頭,腳下忽覺好累,挪不開步,不由得站住了。
只聽那女孩兒道:「謝謝你,救救我好嗎?」
那聲音溫軟嬌柔,有一股哀求之味。小苦兒一愕,似是這才想起那裡躺著的也是一條人命。他心裡因想起小晏兒,想起自己的朋友,不由對這世界起了絲珍重感——如果自己好——自己這一向對人不那麼好的人也對人好些,那這世上的好人不就說明會很多?——自己要是救了這人,那說不定也會有人肯救自己的朋友——不是嗎?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這麼一想,似是有點希望活泛了起來,心裡也由不得的微生興奮。那人卻不知他心裡在轉什麼念頭,口裡急道:「你救我,我肯定會謝你,我身邊就帶了好多好多金子的。」
——她要用錢財來打動小苦兒的心。
小苦兒猛然轉身。那女孩子見他轉身的決絕,心裡不由起了一絲驚怕:他會不會謀財害命?太傻了——自己真是太傻了。卻見那擰眉小子一步步大踏步地走到自己身前,她嚇得一閉眼,閉眼前只來得及見那小子雙臂一伸,把自己一抱——他可真還很有點力氣,抱著自己就向他的馬兒方向走去。
那女子這時才放下了懸著的心。她似是本地人,低聲指點,輕輕道:「你往左走,牽上馬,不到一里路,那裡就有個背風的山洞。那洞裡還有打獵的人備下的柴火。」
那女孩子沒有說錯,不過一里之外,果有座小山,山腳下有個洞。小苦兒把她抱了進去,馬也牽了進去。洞裡也真還有柴火,小苦兒搭起柴,身上火絨卻濕了,費了好大力才生上火。他把那女子丟在了火邊,自己也覺得好累了,往火邊一坐,當真『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那女孩兒見他把自己放在背風的地方,他自己卻用後背向著洞口擋著風,心裡不由生起一絲感激。
小苦兒跟這風斗了半日,身子確實也倦得不行,不由得就睡著了。睡了不知多少時候,忽覺得有一絲溫暖的鼻息靠近自己的臉前,那麼柔,那麼軟——是媽媽嗎?他心中忽似的一片光明敞亮了起來,照亮了這麼些年壓在自己心頭的黑暗,似是已經忘記自己說起來也快十六歲了,是個大人了,只覺自己的身子在蜷縮起來,一下變得好小好小,不用再顧面子,不用再怕傷痛,不用再怕這個世界,輕聲喚道:「媽媽……」
那是一聲低低的呻吟,接著,他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媽媽,我找你找得好苦呀。為什麼他們都說我是個墮民呢?為什麼姥爺不讓我出家門,說出了這個家門,大家知道我的身世,都會瞧不起我?可我也瞧不起他們呀!」
一時,小晏兒的面貌浮在他眼前。小苦兒一見他,不由就笑了。他吃吃笑道:「不過,現在我也有了一個朋友哎。」他一把拖過小晏兒的手,輕輕向那眼前朦朦朧朧,全看不清形貌的媽媽道:「他不會瞧不起我。只要他不會瞧不起我,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呢……」
說著,他輕輕握住晏銜枚那支瘦硬皙白的手,笑向他媽媽道:「他可是世家公子。哼,姥爺他是個大壞蛋。一時他高興,就說我即是他的外孫子,身份地位,無人可比,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尊貴人。一時他不高興了,就說我是野種。呸,我才不希罕沾他的光當什麼教中魔子呢,也不怕當野種。野種有什麼不好?好多人想當還當不成呢!只是你為什麼拋下我?——我找了你十幾年了!還是小晏兒好,……不……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小主人,他們說墮民低賤,我才不管,我就要當個僕人,氣死他,氣死姥爺,氣死他們身邊的人。哼,當僕人好低賤嗎?只有你心中賤,人才會賤,心裡不賤,哪怕是個小僕人,你也不賤的。」
他叨叨咕咕說了一番大道理,心中似安樂起來,卻忽又輕聲哭泣:「媽媽,我真的是個野種嗎?我們墮民,真的生來就低人一頭嗎?小晏兒要是知道了,他還會把我當朋友嗎?……嗚嗚嗚,他不會的,他不會的,是不是?」
可夢裡那個人影似就要去遠了,小苦兒忽一聲大叫:「媽媽,你別走。你別每次一出來就走。你——我知道你可能在一個我不知道也離不開的地方,但你走以前,親親我,親親我好嗎?」
小苦兒似隱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嚶嚀的低泣。他輕輕而溫柔地道:「親親我……」
然後,他覺得有一個溫軟的嘴唇輕輕沾在了他的頰上,那是一種他久已期待的幸福,他在這幸福中又睡著了。
小苦兒醒來時,唇邊還夾著一絲甜甜的笑,似是不知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他先感到有點冷,一睜眼,卻見火堆對面有個女孩子有些溫柔有些同情地在看著自己。他一激靈,才想起這一天的經歷,撲楞一下就坐了起來。然後他慚愧地發現,自己臉上微濕,好像還有淚痕。他在心裡痛罵了自己一聲——這下丟面子丟到家了,夢裡哭也還罷了,只怕那小娘兒也看見了。想到這兒,他對那『小娘兒』不由就沒好氣兒。雖說他也重重地打過那女孩兒一巴掌,可他記仇,總還記得是她先母夜叉似的打了自己一耳光。自己當時以為她是小晏兒,居然也就讓她打了。想到這兒,他就不服氣,開口就想罵——他甘苦兒什麼時候被人打過?一轉念,回想起自己見過的女人,一個比一個話多。——對,自己就不說話,悶死她,等她先開口。
這麼折磨人的念頭一起,他就來了興致,彷彿沒看到那女孩兒似的,從馬革囊裡拿出了一大塊凍肉。他愛吃,身邊吃的東西總是帶得充足的。那是一大塊已煮熟的五香牛肉,他拿了它就在火邊烤著,心道:「不信烤不出你的哈拉子來。」
那小姑娘也不開口,可不上一會兒,小苦兒已聽得到她肚裡餓得咕咕聲了。他心下竊笑,更加翻來覆去地烤那一塊肉,自己肚裡雖也餓得咕咕直叫,但一定要烤出那女孩兒的涎水來,所以倒不急著填肚子了。好一時,直到那牛肉香已飄滿一個山洞了,他才美美得拿起那塊肉大大地就咬了一口。
他裝著沒在意那女孩,眼角耳朵眼,卻在瞄著呢。果聽得輕輕一聲『咕嚕』,知道那丫頭分明嚥了一口口水。他心中大樂,越發要吃得有滋有味。耳中只聽那小姑娘終於澀澀開口道:「嗯,多謝你救我。你叫什麼名字?」
小苦兒指指自己耳朵,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裝成是個聾子。他眼角偷掃,只見那小姑娘臉上似乎氣變了顏色。那小姑娘沒話找話又來搭茬兒,小苦兒只做沒聽見。那小姑娘只有自言自語,這麼說了有一會兒,忽然一怒而起。她人本凍了,又餓得虛,顫微微就向洞口走去。才到洞口,她身子被外面的冷風一吹,不由一縮。這麼冷的天,她又沒了馬,還能到哪裡去。只聽她怒道:「喂,你要再不理我,我可走了!」
小苦兒拿眼角掃著她,一句話也不說。那小姑娘一怒之下,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凍了,撥腿就向洞外走去,心裡想是不甘,罵道:「沒良心的,一眼就知你不是好人!你要裝聾子就裝吧,夢裡還說話了,這時裝聾子,不就是為了一點肉?怕我討,一點沒有丈夫氣概。」
小苦兒聽到她說及自己的夢話,心裡不由一驚。他人雖憊賴,倒也不至於真地激了那女孩子就這麼走出山洞,口裡悠悠道:「你是在說我嗎?我是不聾,但我不愛答腔,因為我早知道,你是在對那塊牛肉說話,哪是對我說話?我為什麼要理你呢?」
小姑娘氣得一頓腳,怒得說不出話來。只見小苦兒嘻嘻一笑,晃著手裡的牛肉,對著它道:「牛肉呀牛肉,這年頭居然有這種瘋丫頭,開口跟你說話呢!還不明說,只是暗示:肉呀肉,你願不願意讓我吃了你呀?」
他似模似樣,那小姑娘雖怒,卻也不由被他逗得『哧』地一笑笑出聲來。只見小苦兒愁眉苦臉地拍拍肚子:「我說肉呀肉,我可是吃飽了,你倒說個話,願不願意別人來吃你呢?」
那小姑娘已知他的脾氣,當下也不跟自己肚子賭氣了,一轉身就回了火邊,一把就從小苦兒手裡接過那牛肉,瞪了小苦兒一眼:「它說願意……」
下面還有一句什麼,嘟嘟囔囔的,根本聽不清——原來她的嘴已被那塊牛肉給塞住了。
小苦兒就著那火光打量那女孩兒,只見她比自己可能略大一兩歲,容顏俏麗,左頰上微生了幾粒雀斑,倒還恰到好處,不至於讓她美得不食人間煙火地飄了出去。那火光映得她俏臉微紅,一身仍是男子打扮,蜂腰猿臂,鶴勢螳型,端的極有腰身。身量跟自己差不多高,嘴裡咬著牛肉,露出一口貝齒,看得小苦兒心裡也不由歡喜。
小苦兒一時有了興致,不由開口。只聽他道:「肉呀肉,你就這麼被別人吃了,還沒問吃你的人叫什麼名字呢?」
那小姑娘不由一笑,也學著樣兒對那牛肉俏聲道:「小鬼肉,告訴你好了,我叫刪刪,海刪刪。」
小苦兒一咧嘴:「俗,好俗,俗不可耐。」
那小姑娘不由一怒:「你的名字不俗,說來聽聽呀!」
小苦兒剛想開口道:「小苦兒」,一轉念,這名字也是她叫的?給小晏兒叫叫也罷了,得告訴她他的『尊姓大名』。只見他一正容:「在下大號甘苦兒,甘苦,有甘有苦。嗨嗨,那些只認肉不認人的當然聽不出我這名字的雅味了。」
那小姑娘不由一笑。她雖跟小苦兒相處不長,已摸清了這小孩兒的脾氣。只見她一轉臉,想起小苦兒夢中的話,不由展顏溫笑道:「果然不俗,好名字!我的刪可不是姍姍來遲那個姍,是刪除的刪。」
小苦兒見她一笑,雖後背寒惻惻的,也覺滿洞生春。他也展顏笑道:「這麼個大雪天,你不在家窩著煮肉吃,一個人跑出來幹什麼,不要命了?」
他說起『不要命』三個字,心中忽然扯了把似的痛——小晏兒,小晏兒他還好嗎?自己現在在洞中烤著火,還有人陪著說笑,小晏兒是不是還在雪地裡僵著呢?
那個海刪刪似是頗解人意,一見他臉上神色,就已猜出他所想,輕聲道:「你又想起你那個朋友了?」
小苦兒怒瞪了她一眼,不樂她看破自己心事,也不樂她提及朋友兩字——心道:你個丫頭片子,又知道什麼叫做朋友!
那海刪刪卻似不在意他的眼色,放下手裡正在吃的肉,輕聲道:「他肯定沒事的。你這麼好,他是你的朋友,想來他也是個好人。好人怎麼會有事呢?何況,你們交情這麼鐵,他要有事,你心裡一定會感應到是不是?如果你沒感應到他有事,那想來就是沒事了。」
她溫溫柔柔地說了這幾句話,眼睛也溫溫涼涼地看著小苦兒。小苦兒一拍自己大腿:不錯,小晏兒要是出了事,自己一定能感覺到的。心裡一時不由十分安慰。他頭一次有些認同地看了這丫頭片子一眼,不由也和聲說道:「你還沒說,這麼大雪天,你一個人跑出來幹什麼呢?」
海刪刪一垂眼,似是不願想起這事,但她還是低聲道:「我和家裡人鬧彆扭了。」
小苦兒眼裡一放光——他自己就是和家裡人鬧彆扭了才跑了出來,聽了不由大起同調之感,不由問:「也是和你姥爺嗎?」
問完他就覺得臉上一辣——笨!別人都和你一樣呀,就會跟姥爺鬧彆扭呀。
海刪刪幽幽歎了口氣:「不是,我沒姥爺,也沒有爹媽了。我是和哥哥鬧的彆扭。」
小苦兒『咦』了聲,問:「噢?你哥哥。他是誰?他老欺負你?」
海刪刪歎道:「他是有時欺負我。」
她抬起眼:「因為他的脾氣太硬了。他自己起的名字倒和他脾氣一樣惡——他早不用爹媽給他起的名字了——他現在叫『海東青』,好凶好凶的鷹——『海東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