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無銘大叫一聲:「好小子,你想炸壞我雙手!」他人一躍而起,已然出招。他這一招不依常理,伸手又是向那少年喉間捏去,只要被他捏住,不是瞬間又一條人命?覃紅簾已叫道:「師兄,——『但求比目』!」
她叫的是劍招,他師兄妹早已演練默契,她聲一出,她的劍就自左而出,她師兄的劍卻自右而出,竟是一招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好招。那辜無銘也不由『咦』了一聲,左手一劃,身子連扭了三下,才避開了他兩人的劍勢,口裡喃喃道:「峨嵋老道又教出了兩個好徒兒?」局勢稍解,覃紅簾心下略安,沒想那矮子突然又一蹦而起,在眾人全無防備之下,他已欺近那少年身前,右手還是向那少年喉間捏去。覃紅簾沒想他身法如此靈動,這時劍招已蕩入外路,收劍不及,難以回護,心中一慘,只怕那少年定已逃不了穿喉之劫,雙目一閉,不忍再看。小苦兒叫了聲:「少爺!」才待出手,這時卻有個低沉沉的聲音說:「你須殺他不得。」
那聲音居然是那瞎老頭發出的!他的嗓音低沉,吐字依然生澀。此話一出,他左袖就往那少年喉前一擋,辜無銘的一爪就擊在他袖上,「噹」地一聲,如中金石,在座的人無一人有把握擋開辜無銘這一擊,他這一擋卻居然把辜無銘的一抓擋開了!
只聽那辜無銘怪笑一聲,一閃而退,轉眼就發出第二擊,還是衝著那少年,那瞎老頭又是揮袖一擋,這一擊又被他擋開。辜無銘不怒反笑,似乎十分興奮,一個跟頭退後,在空中連翻兩圈,然後頓了下,人竟似在半空中停了一秒才落下地。『青紅雙劍』出身名門,見識不凡,但連他們也不知這是什麼功夫。
那辜無銘似是試出了什麼,怪笑道:「龔老頭兒,你袖中的東西硬得很,拿來給我看看!」
瞎老頭面色一正:「如此聖物,也是你這妖魔外道看得的?」
辜無銘怪笑道:「能擋開我『孩兒他娘』一抓的,這世上可不多,必是個寶物無疑。想不到那塊頑鐵竟然真的這麼硬!龔老頭兒,你在石人山被困了十年,居然還是守住了這東西。你說、『免死鐵券』已消失近十年,如今重現江湖,到底是為什麼?」
瞎老頭臉色一肅:「免死鐵券出,江湖正義足!——你說是什麼原因?」
辜無銘笑道:「你還當你是十年前的『鐵券左使』?十年前,我辜無銘懼你三分,如今,你在石人山被困十年,以為還有當年的威風嗎?」
瞎老頭一臉正氣:「我龔長春就是只剩三成功力,拼掉你還是綽綽有餘。」
那辜無銘忽然仰天長叫:「免死鐵券是在這裡,七妖八鬼,五狐十聖,你們不出來嗎?」
他一言即出,只見董半飄半咬著牙,一退身,已然不見。他也不招呼他的門人弟子,旁人都注目場中,也就無人注意。然後,只聽店外就熱鬧了起來:有吹打的、有唱戲的、有叫賣的、有吟誦的……男聲女唱,也不知來了多少人。只聽瞎老頭龔長春歎了一口氣,淡淡道:「什麼七妖八鬼,五狐十聖,魔教哪還剩下的有這麼多人。『閉口禪』曾一得,你不用裝,我知道你只一個人,你給我省省吧。」
門外果然一寂,然後才有一人笑道:「龔老頭兒果然就是龔老頭,被鎖了十年,還能識破我的口技。」
然後才有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來:「那我呢?我就不是人嗎?」
這聲音頗遠,足有一里開外,幽幽惻惻,搖搖蕩蕩,說不出的憾人心魄。然後眾人耳中就聽到店外一陣敲梆子的聲音,一個哀哀切切地聲音在唱:「賣餛飩了,賣餛飩了。」
一聲聲哀苦,唱得彷彿是淒涼長夜裡最悲傷的一曲。憂能傷人,那叫聲象來自黃泉路上叫賣人。「賣餛飩了、賣餛餛了」,只聽那一聲聲、一聲聲地近了。『五鳳刀』中有個子弟年輕血熱,不知怎麼悲從中來,忍不住兩眼啪打啪打地就掉下淚來,連『青紅雙劍』心中聽得也惻惻的。反是小苦兒毫無所覺,他天生樂天,見少爺已有人救,沒得擔心了,不由又生好玩的心理,『呵呵』笑道:「我要一碗」。
賣餛飩的人正以『大悲咒』蠱惑眾人,這『大悲咒』本是出自少林。少林七十二藝中有一藝名為『獅子吼』,本為禪唱佛諦,為正意清心、卻除內魔而作;沒想八十年前,少林僧人中有一位前輩高人,本為俗家高手,因傷心而出世,雖入佛門,心傷不止,每遇心傷,必然禪誦,於無意中創出了『大悲咒』這門武功,於『獅子吼』外別開一路。這工夫後來流落魔教,成了鎮教之寶。那賣餛飩的人就是要以這門絕藝侵亂眾人心緒於無形。
沒想小苦兒天生樂天,不入其套,猛地喊了這一嗓子,竟把那人下面的吟唱阻在了喉裡。那人只覺滿心惱怒,一股傷心堵在心口,未能傷人,反要傷己。幸虧小苦兒功夫不深,又出於無意,否則他只怕當場吐血。那人一怒,店內人等只聽『呼』地一聲,真有一碗餛鈍破窗而入,上面熱氣騰騰,原來他賣這餛飩可不是假的。
那一碗餛飩來勢頗奇,黑門神撞開過的那個窗子今天算是遭了殃,雖被補上,這時又被撞開,一股涼風湧入,那碗餛飩飄飄悠悠,就從眾人鼻子前面掠過。店外人叫道:「不是要吃餛飩嗎?接著呀?」
店中誰人敢接?那瞎老頭在那賣餛飩的人先前開口吟唱之時,一時心旆搖曳、幾難自持。他一生傷心之事最多,這『大悲咒』正對了他的心中弱處,只覺愁愁苦苦、世事煩惱,無有終極。如不是小苦兒一叫,他那雙深潭似的雙目只怕真要流出淚來。他這十年受困於石人山,雖終於熬了下來,但內力損傷之巨,只怕他自己也難深悉。『護券左使』龔長春一世威名,險些毀於此地。旁人並不瞭解這些底細,那瞎老頭卻把頭偏向小苦兒發聲之處,他沒有雙目,但似用一種比眼睛更深的感覺把小苦兒仔細『看』了『看』。
只聽瞎老頭輕輕一歎:「你也來了。遼東偏遠,沒想我龔長春甫一出山,就得逢高人,幸甚、幸甚!」
店外那人笑道:「龔老兒,你要不出來,大夥兒再想那塊鐵,也真找不到你。就是知道你的下落,敢進石人山的也沒幾個。你這回出來,可是大大的錯了!」
只聽店中辜無銘笑道:「他哪裡錯了?他要不出來,我們到哪兒去找什麼『免死鐵券』,找不到『免死鐵券』,又怎麼解得了『傭僕之咒』?」
店外賣餛飩那人笑道:「小辜,你別美了,他哪裡是為了你出來,他捧券而出,定是這世上又出了什麼驚天冤案。可笑可笑,這老頭兒老成這樣了,還自許正義,捧著那塊頑鐵還想出來救人。」
『閉口禪』曾一得半晌沒開口,這時開口道:「冤案,什麼冤案?我怎麼不知?」
辜無銘嘴快:「就是『孤僧』……」
他一語沒完,門外曾一得已『啊』了一聲,賣餛飩那人怒聲截道:「小辜,你活不耐煩了別帶累大夥兒!」
辜無銘天不怕地不怕,被他一句數落卻忙伸一支手摀住了嘴,似乎還嫌不夠,一雙圓眼向在場的人掃來掃去,像一個小孩子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希望在場的人都沒有聽到看到。他下面的話雖當場截斷,門外曾一得還是顫聲道:「這樣的案子龔長春還想接?他真的瘋了?」
他情急之下,不自覺用上了口技,滿場裡只聽到回音「瘋了、瘋了、瘋了……」。覃紅簾、張濺都是一頭霧水,只見那個瞎老頭龔長春的臉上忽然升起一股肅慕:「大丈夫為人立世,自有你們一干匹夫匹婦所不懂之處。」
他一雙黑眼看著眾人,雖然是空框,但更把人一個個看得心頭瘆瘮的。只聽他很緩很緩地道:「只要我龔長春在一日,『免死鐵券』在一日,就不會讓它空置高閣。」
那聲音沉沉蕩蕩,漾了開來。那個少年向龔長春看了一眼,覺得這就是他在江湖上行走半年也沒能找到的風骨氣概。
他一言落地,靜了下,才聽門內門外傳來『嗯嗯』、『嘿嘿』、『哈哈』三樣各具一格的怪笑。他們也略折於龔長春的堂堂正氣,卻更要殺他以出這一口悶氣。只聽辜無銘怪叫道:「龔老頭兒又在唱他的高調了,咱們來可不是談經論道的。姓曾的,你攻他哪裡?」
只聽曾一得道:「耳朵!」
另一個賣餛飩的已叫道:「我來請他吃一碗餛飩麵。」一語未完,只見一碗餛飩破窗飛來,直襲龔長春胸前。龔長春這次為出山已內力巨損,當下以袖一拂,那一碗麵被他帶得飛還回去。這一招接得瀟灑,可辜無銘眼尖,已見到那碗被龔長春衣袖一帶之下,已潑出一點湯來。這可不是『長春劍』龔某人全盛之時的風采,看來他內傷果然不輕。
他瞧出可乘之機,雙手一拍,直襲龔長春雙肋。龔長春『嘿』了一聲,他無力用指掌去接辜無銘這一爪,只有以袖中之鐵一應。只聽『叮』地一聲,辜無銘這一招就此被擋開。
門外卻聽木楔鑿鑿,於這寒夜無聊之際,竟似有人釘起戲台來。然後,男聲女聲、老人孩子,只聽一撥撥歡聲笑語,疊次湧來;然後,戲台開鑼,一個女聲咿咿呀呀地就唱: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得流落平康,在人前喬做嬌模樣,背地裡淚千行。
……那裡有金珠十觴,來贖雲娘……
聲音一起,張濺就見龔長春本一直平靜的臉就波動起來,似是觸到了他什麼傷心事。只聽門外那聲音忽然高亢:「春哥、你代人申張不平,可有沒有想過,就是負了我這雲娘!」
只聽叮地一聲,龔長春沒有接住賣餛飩的再次襲來的碗,一碗餛飩麵全撒在了地上。只見那幾根麵條中的餛飩,皮薄餡翠,貨真價實,但眾人看著,不知怎麼就覺著這餛飩要是端到自己眼前,自己可不敢吃它。正想著,只見地上的方磚『哧』地冒出股白煙,竟被那餛飩湯蝕空了一塊。這是什麼樣的餛飩麵!
然後就聽辜無銘大叫一聲:「龔老頭,交出鐵券,饒你全屍!」
龔長春『哼』了一聲。
辜無銘見他到此境地還對自己意存不屑,不由大怒,叫道:「你完了!」一爪抓下,配合窗外襲來的另一碗麵,就聽瞎老頭衣袖『哧』地一聲破了,然後第二爪又來,只聽『喀喳』一聲,辜無銘飛掠而退,一陣怪笑,龔長春的胳膊全露了出來,鮮血淋漓,還露出了磷磷白骨。
辜無銘正準備一股作氣,拿下這龔老頭再說,只聽店裡後堂忽有幫廚的大叫道:「不好了,油著了!」
辜無銘本待不理,可那油著起的火勢可夠旺的,『砰』地一下,直噴向屋樑,把他都嚇了一大跳。一回頭——可不是?後面廚房一大鍋油剛著了起來,瞬時間,油香撲鼻。鍋子邊是個三十多歲的廚師,這時似慌了,竟舀起滿滿一舀水向那油鍋中澆去!這還不炸?只聽店內眾人一個一個『哎喲哎喲』連聲,那油點爆出,奇燙無比,又不比暗器,來勢之凶之密,全無章法可循,連辜無銘這等高手都被燙個正著,更別說『五鳳刀』那幫弟子了。其中覃紅簾最為驚嚇,她一個女孩子,自然愛惜容貌,忙忙以衣袖掩面。她師兄知她之忌,這時已用一個寬厚的後背把她整個遮了起來。一時店堂之中,人人忙亂,店堂之外,曾一得與那賣餛飩的只見火起,叫聲一片,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賣餛飩的還忍得住,守著『逢亂莫入』的江湖常識,曾一得早一鑽而入。一眼已見油鍋著了,他出手也快,脫下衣服就向窗外包起了一包沙土,轉眼又鑽窗而入,雙手一抖,那沙平平灑出,勻勻齊齊澆在火頭上,那油應聲而滅。他把剩下的沙土就連衣服一齊塞入那爐子的風門。
店中至此方一靜——可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大伙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少年主僕兩人並那瞎老頭一齊不見了!
辜無銘脾氣最是爆燥,一把糾住那廚師衣領,凶神惡煞地道:「你個龜兒子,把老子要的人鬧跑了。」
那廚師抖衣而顫,已嚇得說不出話來。曾一得道:「那老小子受了傷,多半逃不遠,何況還有兩個小鬼絆腳,咱們快追!」
辜無銘已丟了那個廚師的衣領,就向窗外一躍,急急地要追去,卻聽窗外傳來賣餛飩人的陰陰一笑:「只怕那龔老兒並沒逃遠,就躲在廚房裡也未可知。嘿嘿,這招虎口藏身的招法也在我面前賣弄。」
辜無銘一拍頭,嘿嘿笑道:「還是你周混飩腦子精明,老子險些又上那老狐狸一當。」說著,將鼻子用力一嗅,「我已經聞到灶台後面的人肉味了。」
他說這話時臉上表情直欲流誕,覃紅簾也不知他是說來嚇唬人還是來真的,只覺自己胃裡翻江倒海地亂起來。這時油煙略散,爐里餘火未熄,有一個『五鳳刀』的子弟忽『啊』了一聲,眾人順他目光看去,只見在灶火的映襯下,灶後的牆上矮矮地映出三個人影,人人心下明白,那不是瞎老頭龔長春與小苦兒主僕三人又是誰?
只見辜無銘與曾一得、周餛飩互換了一下臉色,三人都躍進灶房,緩緩向那灶台圍去。他們情知龔長春雖傷,但只怕他的臨死反撲也非同小可,所以足下極為謹慎。店中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覃紅簾雖極為那少年主僕二人擔心,但自己一隻手已被師兄握住,似叫她謀定而動。覃紅簾望向一向自信的師兄的眼,就明白,在這三大高手的夾擊之下,就算自己兄妹二人傾力出手,只怕也不過多了個螳臂擋車而已。只聽周餛飩的聲音最先響起:「龔老頭,周餛飩拋下餛飩擔可還是第一次,不過就是想請你吃碗麵,你怎麼就害羞得像個新娘子?」
灶後已有隱約的呼吸聲傳出,但那三人就是不站起,所以辜無銘三個心中也猜疑不定。其中周餛飩性子最是周密陰毒,只見他看向辜無銘,然後用手指指了指天,意思叫他從上向下侵襲;又看向曾一得,指指右邊,指指自已再指指左邊,意思自己與他分兩路包抄。他這邊計議已定,三人就打算動手呢,忽聽那廚子沙啞啞地抖著身子說道:「三位,你們進我廚房來做什麼?」
場面本是緊張已急,連個傻子都感覺得到,所以這時還有人敢開口連周餛飩都吃了一驚。眾人望去,說話的正是適才傻不拉嘰居然想用一瓢水來澆滅油上之火的那個幫廚,只見他一臉油污,加上被剛才煙熏得烏眉皂眼的,更是看不出他的年紀。他傻傻地望著辜無銘三個,三人也想不出這世上還有這麼傻的人,不由倒被他問住了。只聽那幫廚的說道:「神灶仙灶、人來人繞——這是我們廚房的規矩,你們怎麼說進來就進來了?」
辜無銘尖聲一笑:「嘿、這傻小子還真跟我們逗上悶子了!我們就進來了,你想怎麼樣吧?」
那幫廚的低下頭:「我不敢怎麼樣,只怕這廚房裡有一樣東西須不答應。」
他口氣說得痿弱之極,似是怕極了那三人的凶焰。辜無銘一臉戾氣,怒道:「是什麼?灶王爺嗎?」
幫廚的輕輕道:「是灶王爺的護灶三寶。」說著,他伸出一支手,竟向火雖已滅、但猶滾燙的油鍋裡摸去。覃紅簾看著雖凶得像只胭脂虎,但女孩兒家,倒底心腸好,以為那幫廚的失心瘋了,叫道:「燙!小心!你瘋了!」
那人卻抬臉沖覃紅簾一笑:「我是像瘋了。」不知怎麼,覃紅簾被他笑得心中一怪。周餛飩像是已看出了些什麼,忽然叫道:「尉不平,原來是你……」,他本想說『是你在裝神弄鬼』,但話還未及出口,只見那『尉不平』已一掌拍在鍋台上,笑道:「我可不是當年那個尉不平了!」滿鍋的油本在鍋中靜靜的,在他這一掌之下,居然如斗洩金珠一般,騰入空中,炸了開來,直向辜無銘三個炸去。那人也真不怕燙,伸手就向鍋中殘油裡撈出一把劍來,那劍甫一現身,便光華照目,更驚人的是那一劍劈出的風勢——挾著萬千油珠,猶如雀展金屏,在這油煙未散的廚房中劃了開來。張濺已驚叫道:「是尉不平的『油藏劍』!」
那人已朗聲笑道:「劍實『油藏』,人已非『不平』!」他這一笑出劍,辜無銘、曾一得、周餛飩同時遇襲。辜無銘身量最小,偏他被那滾油燙得最多,只聽他慘叫一聲,大怒道:「媽媽的!」一雙小手就向那人喉嚨掐去。
那人已笑道:「『孩兒他娘』,『孩兒他娘』,練這門工夫可是自傷其身的,難怪你永遠長不大。」
他一個『大』字才落地,一張嘴,已向辜無銘伸來的那雙白白胖胖的小手咬去。辜無銘在這雙手上下的工夫何止三十年,但不知怎麼,見到那人森白白的牙齒,就不敢讓他咬中,怪叫一聲,收招而退。那人一劍就攻向曾一得,那一劍已照花了曾一得的眼,被劍帶起的油珠也最多是襲向他的,只見曾一得一聲怪叫,掀起袍子兜頭兜面地一遮,把全身蒙了過去,但那袍子也被油點污得不像樣子,他隨手一脫就已甩開——他剛才滅火時本已脫了一件袍子,但下面還有一件。也不知他怎麼穿了那麼多袍子,那件脫了還有這件,這件又脫了,下面居然還有一件,宛如他口中口技一般層出不窮——只見他臉一黑,竟然還變了一張臉。竟是魔教中『變臉』絕技。只見他臉上忽變得慘白白的,雙眉如兩把掃帚,黑漆漆地掃下,竟似是個無常弔客。只聽那人笑道:「曾一得,嘿嘿,你壓箱底的工夫都用上來了。」
曾一得急著避開那油珠,刺向他那一劍便由周餛飩幫他接了去。這一招才是硬碰硬。周餛飩一隻叫賣餛飩用的鐵梆子才一觸到那劍,梆子就『叮』然一響,尖刺刺地刺入眾人耳朵裡,嗡嗡作響,讓大家半天都不舒服,更別提當事人周餛飩的感覺了。只見他一接即退,叫道:「點子扎手!」叫完他就退。曾一得與辜無銘本是他死黨,一望就知他是要退回到餛鈍挑子那裡去,那裡周餛鈍的諸般法寶都在裡面。那人一劍如盯死了周餛飩,直向前追,曾一得與辜無銘也就追著那人。四人閃電般地已從廚房躍進大廳,又從大廳順窗出去。只見周餛飩轉眼已靠近他的餛飩挑兒,背上身才喘了一口氣。覃紅簾與五鳳刀子弟向窗外望去,只見那幾人翻翻滾滾相鬥,轉眼消逝在夜色裡。
覃紅簾與張濺對視一眼,這時,只聽外面傳來一聲挺特別的忽哨,廳中五鳳刀的子弟就神色一變,互看一眼,一轉眼就轉身走了個精光。張濺拍拍師妹的肩頭,也從窗口一躍而出,向辜無銘四人方向追去,口裡說道:「我先攝著,簾妹。你一會兒再跟來。」
覃紅簾這裡一回頭,只見原來熱熱鬧鬧的酒店已變得空空的,一地零亂,心裡不知怎麼有了一絲淒涼的感覺。廚房裡的人早已逃了個精光,廳中櫃上,也只有那掌櫃的還顫著一雙腿站著——他不是不想走,而是癱在那裡動不了了。覃紅簾望向灶後,只見牆上人影長了起來,然後一現身,果然就是瞎老頭和小苦兒主僕倆個。那瞎老頭神情荒涼,似是也想不到自己龔長春有一天也會落到藏身避敵的地步。小苦兒則一臉笑嘻嘻,覺得剛才情景大是好玩不已。他主人則看著一地的亂油碎木,不知在想什麼。——不知怎麼,覃紅簾看向他臉上的表情,就覺得他心中起的只怕也是和自己適才一樣的思緒。
龔長春坐到了桌子邊上,他一雙瞎眼,卻似什麼都看得到似的,走起路來全無跌跌碰碰,讓覃紅簾都有些疑惑地望了望他。他似猜到了,望覃紅簾一笑道:「小姑娘你不用疑感,小老兒可是真瞎。」
覃紅簾臉一紅。
瞎老頭嘿嘿一笑:「有的人眼睛亮著,心可是盲的。」
說著他若有深意地轉望了那少年一眼:「我老頭眼雖盲了,心可還沒盲。」
覃紅簾不由更不好意思了。她急於要岔開話題,開聲問道:「老前輩就是當年人稱『長春劍』的龔老前輩了?」
瞎老頭笑著點點頭。
覃紅簾便道:「那適才那人卻是誰?他是尉不平嗎?」
她似對尉不平三字很敏感,好像要找他有什麼事。
瞎老頭一歎道:「除了『免死鐵券』的護券右使尉不平,還又有誰了?他當年心傷江湖上道義淪喪,自己又屢遭陷害,不肯再名叫『不平』,改名尉隨安,取隨遇而安的意思,一怒之下退出江湖,曳尾泥中,自稱為大隱隱於市,從此不管江湖是非了。可那從小養成的愛打抱不平的性子,就算再多的挫折,可能收得盡藏得完嗎?嘿嘿,我倒沒想到他今天也在。還終於還是忍不住出手了。我瞎子就是要看看他這右使當真就不管我這左使的事了?原來他還是沒全忘了當年護券雙使的職責。有他出手,我們護券雙使重新合璧,那一段潑天冤情也到了雪洗的時候了吧?」
小苦兒好奇道:「冤案?卻是什麼冤案?」
那瞎老頭的一雙眼空茫茫地盯著那個破損的窗子外黑茫茫的夜色,半晌道:「你們聽說過『墮民』的傳說嗎?」
覃紅簾一愣。「墮民?」她還是頭一次聽到這麼個稱呼。
那小苦兒的主人似是見聞頗廣,倒熟悉這段掌故,只見他這時插話解釋道:「這個小可倒略知一二——據說在浙江紹興、寧波府和江蘇常熟一帶,有一種人生來就被人呼為墮民,在官府戶藉上他們也不與百姓同藉,號為『丐戶』。但他們卻並不以乞討為生的,大多都另有職業。據說他們祖先曾反對官府,好像又有人降了偽朝廷,被朝廷打敗後,殺戳之餘,就把他們剩下的人連同妻子兒女一例貶為賤民了。按照規定,歷代朝廷都有旨意:」四民中居業,彼不得占;四民中所藉,彼不得藉;四民中所常服,彼亦不得服『,就是說,把他們單列在士、農、工、商這四民之外了,以為折辱。他們男的主要操持吹鼓、演戲、抬轎子這樣的賤役,女的則干保媒、拉縴、賣珠、接生這樣的雜事,也有做小手藝為生的。平常百姓一般都不與他們通婚,他們也不得與平常百姓平等相處,更不能科舉入仕,只能幹侍應人的活。每到閒時,還要主動到當地大戶人家當差,地位極為低賤,——這就是江浙一帶的所謂』墮民『了。「
覃紅簾一愣,吶吶道:「那不是很不公平?」
龔長春歎了口氣:「不錯,是很不公平。但是二十多年前,墮民中卻出了一個不世出的人物。」他眼睛望向窗外,聲音冷冷地道:「他叫——劇天擇!」
覃紅簾『啊』了一聲,卻疾疾以手掩口,似是對這名字印象極深,吸了口氣才道:「就是那個誘姦拐騙、殺人無數,讓五派三盟的人物都拿他沒辦法的『熾劍、孽子』劇天擇?」
瞎老頭淡淡道:「你聽到的傳聞可能誇大了,不過倒也不錯,就是那個『孽子天驕』劇天擇。他的名字是自己起的——物競天擇,前面加一『劇』字,可見他心頭慘烈之忿。當今天下,論起武功,只怕除了十來個隱逸於世外的高手個,怕確也無出其右了。」
「墮民中人,自前朝兩百餘年來,在市井中、江湖內,那可是人人得而隨意挫辱之的。但壓之過甚,反激必烈。好多事,說起來,怕也怪不得他。」
他話頭至此一頓,覃紅簾頭一次聽到這段江湖往事,不由喃喃道:「這話,怎麼我爹和我師父都沒和我說起過?」
——她爹爹便是山西太平堡主覃鐵山,師父更是峨嵋一派有數的高手無添子——龔長春淡淡一笑:「峨嵋派的《一脈心經》就是被他出手強奪走的,山西太平堡,嘿嘿,當年也在他手中折辱極甚。他們諱言此事,也是當然的了。」
只聽那瞎老頭龔長春一正容:「一十七年前,劇天擇揭竿而起。他自傷身世,不服歧視,以大毅力獨修成數百年來已無人修得的『補天大法』,習成之後,更是獨創墮民一派,嘿嘿,其時風頭所及,人皆喪膽。他們在民間與平民百姓相抗、在東南十五州之地與天子百官相抗、在江湖又與七門九派相抗。他曾帥眾投入魔教,魔教以為得到強助,可對之欺壓也甚,所以他又反出魔教。此後,他們在綠林與強梁巨寇為仇,在左道旁門、也不惜與千百年來號稱天下第一旁門的『魔教』對壘。人雖然狂傲不馴,但斯人風慨,別人我不知道怎麼樣,我龔長春,一向還是敬仰有加的。」
小苦兒的臉色微微變化,屋內燈光黯淡,旁人也看不到,只聽他問:「那後來呢?」
龔長春呷了口已經冷了的薑湯,冷冷一笑道:「後來?……後來,到十六年前的九月初三時……」他靜靜地抬起臉,似當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他忽一頓,不想再說下去「他連敗武林各大名門正派高手耆宿無數。他從不曾諱言自己出身賤藉,卻比那些名門正派出身的人還要來得高傲。獨行只劍,以一人之力連挑崆峒、祁連、武當、少林、山西太平堡、長江水舵連環十二塢等數大門派——每一戰得勝,必用硃筆醮血狂書『墮民劇天擇痛辱某某門派於此』,榜其門額,以為痛辱。然後……他就迎來了只怕今後江湖數百年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場惡鬥。說起來,當時他行蹤所至,幾成了武林公敵——武林各大門派視之如仇,揚言人人得而誅之,他是犯了眾怒。當時江湖九派、七世家、三宮二堡從此結盟,以務誅劇天擇為第一要務。一時之間,四海之內,真可謂風雲激湧。他豎敵太多,連魔教之人也怨恨於他。這個人,當時可以說是升天入地,都無存身之所了。」
不知怎麼,雖明知這人原來就是自己山西太平堡的仇人,但覃紅簾心中不由地就佩服他的英雄了得。她心中惻然,口裡喃喃道:「難道天下,就再沒有一個人肯幫他嗎?」
龔長春搖了搖頭:「沒有」。
小苦兒面色慘淡。
然後龔長春又歎了口氣,「但後來有了。」
覃紅簾不由一愕,不知這個惹得天仇地怨的人,還有什麼人敢出手幫他?只見龔長春淡淡道:「那就是胡半田與海東青為之要打起來的那個人。」
他眼睛看著窗外,似是也不知自己是個什麼感覺:「那就是,江湖中正派人士人人口裡詛咒卻心底敬服的『妖僧』了。」
他忽住口,轉頭看向小苦兒,說道:「你過來。」
小苦兒嬉皮涎臉地一笑,走到他跟前。龔長春一伸手,兩隻手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肩頭,他的手冰冰涼,小苦兒叫了一聲:「你幹嘛?」龔長春就一雙手就順著他的肩膀一路摸了下去。他這摸可不比平常地摸法,一下下或重或輕,手中一股時涼時熱的真氣傳來,口裡喃喃道:「好根骨,好根骨」。
小苦兒只覺說不出的麻癢難過。一時被他搔得嘻嘻欲笑,一時卻又痛得呲牙咧嘴,口裡卻不改頑皮地笑道:「你是想收我做徒弟嗎?可我並不想跟你學呀,我們公子別看不出手,他可是此道好手。我有跟你學的,還不如跟著他呢。」
那瞎老頭面色卻越來越鄭重,雙手探到小苦兒氣海之時,神色卻一愕,似是碰到了什麼他也沒料到的情況般。他手掌忽發出一股陽和的內氣,微微一試,只覺小苦兒丹田中的真氣似有若無,瞎老頭一臉訝異,開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苦兒被他掐得正自苦臉,笑嘻嘻道:「小苦兒呀。」
那瞎老頭卻一臉怪怪地道:「你可是姓遇?」
覃紅簾正望著那少年發呆,沒注意到小苦兒臉上的神情變化。只見小苦兒神色一變,身子一扭已從瞎老頭手裡溜走,口裡見了鬼般地低叫道:「我不姓遇,我沒姓,我是沒姓的孩子。」
瞎老頭似已料到他的反應,再探手抓來,小苦兒腳下卻錯了一步,一溜即讓開。那瞎老頭似也沒想到自己這一抓居然會抓他不住,當下左手一翻,又向小苦兒肩頭抓來。他這一招招式巧妙,更甚於適才董半飄多矣。按說小苦兒萬萬避他不過,沒想小苦兒閃身一旋,旋得那叫個漂亮,用的身法卻已與適才面對董半飄時大不一樣,龔長春竟又沒有抓住。只聽龔長春『嘿』聲道:「不錯,不錯,果然是『隙中駒』步法。說吧,你與『脂硯齋』到底有什麼關聯?」
那邊廂覃紅簾正跟著那少年一遞一遞地搭著話,這時忽見他們一抓一躲,不由愕了。只聽小苦兒低聲道:「我不知道什麼『隙中駒』,更不知道什麼『脂硯齋』。老瞎子,你少亂說!」
瞎老頭卻面色凝肅,低聲道:「你也是為了他而來,是嗎?」
小苦兒卻臉色一沉:「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
瞎老頭卻忽抬頭用他那一雙盲眼向天上看了一下,面上神情說不出的怪異,喃喃道:「好呀,『隙中駒』步法居然也出現了,難道、天下果還留了支不甘熄滅的火種在嗎?」
小苦兒身形一翻,人卻已從那破了的窗子裡翻了出去。那少年『咦』了一聲,急叫道:「苦兒,你幹什麼?」
小苦兒卻在窗外遙遙道:「我要吹吹風。」
他的聲音在這茫茫的夜中被風一吹,有一種抖動的哽澀。瞎老頭忽抬起眼,一雙空空的眼裡忽然有淚流了下來。那淚流得頗為詭異,覃紅簾與那少年這時才看向他,一時不由呆了。
只見好一會兒,龔長春才回過神,向那少年道:「小哥兒貴姓呀。」
那少年很禮貌地道:「小可姓晏」。
忖度了下,才又補充道:「晏銜枚。」
龔長春面上若有凝思之色:「不知和山東晏家可有干聯?」
少年歎了口氣,他本不想說出出身來歷,沒想還是一句被人看穿了。他似也不慣撒謊,只有默認。覃紅簾卻在旁邊『哦』了一聲——濟南晏家也是武林中的名門世家,不過近些年衰敗日久,江湖上倒少有人提及了。那少年也確實有些世家子弟的氣度,龔長春卻喃喃道:「他又怎麼會避到晏家只當了個尋常小廝?——難道,難道,這十幾年過去了,他們還追殺他追殺得緊嗎?」
覃紅簾一愕,龔長春已喝了口桌上的冷茶,一翻身,人已從窗子裡翻了出去。小苦兒正在窗外寒風中站著。他來到小苦兒身邊,忽溫言問了一句:「你說你不姓遇,那你到底姓什麼?」
小苦兒頭一次面色一正,臉泛怒意道:「我姓甘,我的大名就是甘苦兒。你到處去說吧!你想怎樣?你又想怎樣?」
龔長春愣了下,然後像才會過意來,卻哈哈一笑,大笑道:「好,甘苦兒!好,好名字!你可別負了你爹當年的一脈聲名!」
笑聲中,他已向『油藏劍』尉不平的去向騰身追去。
小苦兒望著龔長春去遠了,才重又折身轉進屋裡來。晏銜枚似是不愛說話,小苦兒的話可就多了,只聽他喋喋地與覃紅簾說笑個不休。一時他道:「姐姐,你長得真好看,今年你多大呀?」
他一邊說,一邊拿眼瞧著他們少爺,似是在代他少爺詢問一般。覃紅簾愕了下,不想答,不答卻似又不好,想了下,卻從懷裡拿出一小把紅豆,一撒撒在了桌上。只聽她笑道:「小兄弟,姐姐頭一次見你,沒什麼見面禮。這幾顆豆子卻是家師練就的療傷聖藥。你問我年紀,就在這豆子中了,就看你聰不聰明了。」
小苦兒好奇,接過那豆子來看,只見那豆子貌似天生,其實卻是一顆顆藥丸。覃紅簾藝出峨嵋無添道長門下,這峨嵋的「金頂豆」療傷卻是大佳,在江湖極負盛名,她一出手就是一把,足見大方了,也可見出她對這一對主僕的情意。小苦兒見那豆子上居然每顆都刻了個序號,從一到十六。卻見覃紅簾伸指醮酒在桌上劃了個四方形,一共一十六格,只聽她笑道:「你把那些豆子一個格放一個,豆上的數字要橫著豎著斜著加起來都等於一個數,再減去十五、六的樣兒,就是我的年紀了。」
小苦兒愣了一愣——沒想問她的年紀還這麼麻煩。只聽窗外這時傳來一聲低嘯,覃紅簾一聽,知是師兄在招呼自己,沖這主僕二人笑了笑,騰身而去。留下小苦兒在桌上的格裡還在擺弄。他聰明,只一時,就已笑道:「原來是這樣,姐姐原來二十二歲呀。」一抬頭,覃紅簾已經不見。他看了下他少爺,心裡竊笑,忽然明白了覃紅簾此舉的意思——想來她是看出少爺年紀最多十六七歲,不肯回答,為不想顯出自己大上他很多,所以用上了點女孩子的心機用這種方式委婉做答。
晏銜枚見他賊忒兮兮地一笑,他也是聰明人,已知他所想,不由就臉上一紅。只聽小苦兒笑道:「那盧半仙算得果然不錯……」
話沒說完,只聽外面的風中隱隱有呼嘯之聲。晏銜枚與小苦兒俱都聳耳細聽,那聲音尖而細,半晌才聽清那聲音是在叫:「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做,草木、歸其澤……」
那少年晏銜枚的臉上就浮起一絲驚訝的神色。卻見小苦兒一改嬉笑之色,牙齒緊緊咬住嘴唇,一直咬得嘴唇都發白了。外面的聲音還在四處搖蕩,喊魂似的在叫:「土、返其宅,水、歸其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