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
一聲低低的呼叫,一粒球打在了一個小女孩兒身上。
可她把那粒球撿了起來,又拋給了那個把球打在她身上的少年。
那少年接過,左手輕輕地拋起球,右手一揮,一個扣球,那個球就又輕輕砸在那小女孩兒肩上了。
可那個小女孩兒象並不介意,她又去撿球。
操場裡空空的,沙石地圍起的排球場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那小女孩兒看年紀也不過七、八歲,長了好漂亮的一張臉,胖胖的短腿地水泥地上跑著,一條小花格裙子飄呀飄。
砂的臉上含著他最愜意的笑。他是一個溫和的少年,因為他總在笑。但他不怎麼愛說話。那一顆排球在他手中一次次擊出,歪歪地劃過一道道孤線,帶著灰塵的銀色,然後,大半準準地砸在那個小女孩兒的身上。
他的彈跳力不錯,十四歲的身子象蘊藏著相當的韌勁兒,一身皮膚是小麥色的。短短的頭髮,根根帶汗,頭髮下是他平常卻挺耐看的五官。
如果有哪個大人見到他這麼砸一個小女孩兒已砸了快一個小時,只怕會忍不住痛斥他的殘忍。可那小女孩兒似乎很樂意的樣子。
這麼一個小時不停地跳起,扣殺,一滴汗也開始浸在了砂的鼻尖上了。
他有些累,又一次接住了那小姑娘拋過來的球,停住身道:「桉桉,咱們今天就玩到這兒吧。」
桉桉眼中的瞳彩一時黯淡下來。但她什麼也沒說,怔怔地站著,整個操場的空越顯出她身形的小。
砂挾著排球也怔怔地站在球網這邊。矮矮的一面網,卻似把他和她隔成了兩個世界。他臉上忽然笑了,球拋起來,身子一躍而起,雙腿在空中一彎,一顆沾了灰的銀色的球就有些重地擊打在那個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快樂的:
「噢——」
砂走到她的身邊,揀回球,有些疲憊地坐在了球上。
他靜靜地看著那個小女孩的興奮:她從來不與人交流,更沒有跟砂說過些什麼,她那好看的嘴巴象被什麼無色的線給縫住了一樣。
——桉桉長得這麼好看,靈透透的,好聰明的樣子,但從來不和人說話,也沒有人聽到過她說話。她還執扭得幾近頑固地喜歡玩同一種遊戲,那就是:讓砂一次次地把球擊打在她的身上,跟強迫症似的……
沒錯,就是孤獨症的表現。
砂也是在查了好多書以後才明白:這是一個得了孤獨症的孩子。
砂認識她已經幾個月了,第一次的相識也是在這個球場邊。砂當時跟幾個班上玩排球的男孩搭擋打球。一粒球擊出,手偏了,飛出場外,很有些重地砸在了場邊一個默默的小女孩兒身上。
那就是桉桉。桉桉當時怔怔地抬起了頭,怔怔地看了眼砂臉上帶著汗的歉意的笑。讓人驚訝的是她沒有哭,而且、連摸都沒有摸她臉上的紅印一下,只是怔怔地看著砂。兩三秒後,她抱起那個球,轉身就走了。
球場裡的少年哄地一陣笑。砂傻傻地追了兩步,又不知追上該怎麼討回。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長相雖靈透,卻有種說不出的拒絕態度。身後的少年們大笑道:「一吻定情,一吻定情!今天你的球吻了誰的臉……」
砂只有自認倒霉,省了幾個星期的早飯錢才把那球補上。可一個星期後,那個小女孩兒又來了,她怔怔地望著砂,旁邊的少年一片嘩笑。那天的球砂都沒打好。接著她幾乎天天來,球場上的少年個個試著跟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搭話,可沒有一個成功的。直到那天,砂走到她的身邊——那小女孩兒一直抱著她那天揀到的球——她忽把球塞到他的手裡,然後搬著他的手,輕輕把球擊到自己臉上。
於是,砂每個星期和她的遊戲就這麼開始了。
「你知不知道,我的球現在越打越爛了。」
砂苦笑著說。
「教練說我的落點控制倒是越來越準,可、力氣卻像棉花糖。」
小女孩兒沒有吭聲,吧嗒著眼睛在旁邊坐著。
砂也知道她永遠也不會答自己的話,孤獨症的孩子都這樣。他想起一起玩球的夥伴們在教練下課後衝他喊的話:「球吻,棉花糖;球吻,棉花糖……」
他的臉上苦笑了一下——他本來是個平常而又平常的少年。本來、球技還算是他小小的一項長處,可現在,連這個長處也沒了。
他總還試圖跟這個小女孩說些什麼。他從汗涔涔的短褲裡搗出一粒棉花糖:「你知道棉花糖是什麼嗎?」
他把那粒綠色得都有點兒不真實的糖塞到那小女孩兒嘴裡。
「我小時,還住在三十五街區時,我們家樓下的三樓裡就也住著一個小女孩,那時我七歲,她比我小一點兒……」
他的臉上顯出點回憶:「她的家裡可窮了,很窮很窮。」
他伸手拉拉那小女孩的花格裙:「她可沒有這麼好看的衣服。說來你不信,她家裡還在吃黑面饅頭。他爸媽都下崗了,連燈都捨不得多開的。黑面你知道是什麼嗎?……聽說是小麥磨時沒有去麩子的。別問我麩子是什麼,我也不知道。總之,她家裡好窮好窮啦。」
「我們樓裡的男孩都最會捉弄人了。有一次,小傑拿了一塊棉花糖,在嘴裡嚼了兩下,然後吐在地上,又用腳踩了一下——那是塊紅白相間的棉花糖,挺好看的。他說:『你們信不信,一會那個王小麗肯定要下樓來,她看到後,見沒有人,準會揀起來吃的。』」
「我們就躲在拐角里看。一會兒,王小麗真的下樓來了。她真的……揀起來吃了。」
砂的聲音靜默下來,因為接下來的情形他不知該怎麼講:一大堆男孩兒一下蹦了出去,哄聲一笑……他記得那笑聲的大與張狂,記得自己站在那拐角後面、呆住了……他真的是呆住了,那以後,他就變得不愛說話……
這些,也許還說得出來,可後來——
後來就發生了一個極大的秘密。
他忽然拉過桉桉的手,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的臉上神情嚴肅起來:「這個秘密,除了我自己,這世上沒有誰知道。我只告訴你,因為,你一定會幫我保守它的。」
說著,他就把桉桉的小胖手按在了自己的領子下面。領口扯開了些,黃色的球衣下面,他兩根少年的鎖骨清瘦瘦地橫著。他把桉桉的手按在了一個脆脆的東西上面,只聽他說:「那一刻,他們哄笑起來的那一刻,我卻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
然後他的聲音變了,臉色也變得有些神秘起來,連表情都古怪了:「那不是這人世的聲音。」
「我敢肯定,這個世上,只有我聽到過那種聲音。」
砂揚起頭:「那是種破碎的聲音,卻又不像這人世間東西的破碎,那象……藍色的海裡你擠碎了一顆藍色的海星……」
「……空白的白晝裡劃過了一道更白的光;乳色的晨霧裡馳掠過一匹馬,霧碎在馬蹄兒下;又或者,一根羽毛劃碎了空氣裡還未消融的翅膀的痕跡……」
砂拚命地發動起他腦子中那可憐的聯想試圖想形容清他所聽到的,但最後,他搖了搖頭,覺得還是不成功。他只有接著敘述:
「然後,在那些小孩兒和哭著的王小麗都走開後,我就到了她剛才站的地方。我總覺得,肯定是有什麼東西摔破了,他們肯定都沒發現。」
他鬆開桉桉的手,在自己的領口裡一掏,「然後,我就發現了這個……」
只見一點晶瑩就在他領口外面亮了起來。那光色被他麥色的皮膚一襯,顯出種別樣的透剔來。
只聽到桉桉驚呼了一聲:「藍……」
她的叫聲、這麼突然的出聲讓砂都驚呆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桉桉說出一個有實際意義的字。
——她說話了!
砂一時只覺得驚喜交加。只見他的手裡,正托著晶藍一片。那藍色悠悠的恍非人間之物。它並不大,只有指甲蓋大小,可它清澈澈地發著光。那不是折射,這麼清透的它是無法折射什麼人間之光的;可那也不是輻,因為沒有任何物體可以吸收哪怕一丁點它的光色。
那光是無名的,好像不是來自於這個宇宙。
無以名之。
——它、只是它。
「這就是我的秘密了。」
砂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別看它只這麼大,可是,你不覺得它像一顆砂嗎?星星樣的砂。只是這麼大一點點,就費了我不知多少力氣了。那天,我在樓道裡揀到的那塊只比針尖大一點點,加上我後來揀的——我一聽到那破碎的聲音就總可以揀到它,慢慢地,我都知道在什麼時候會聽到那種破碎的聲音了——我一共揀到了十好幾塊,拼了好久,才拼出這麼大的一個呀。」
他用指輕輕撫摸著那個碎片,很愛惜的模樣,只聽他道:「我把它叫做:精靈的碎片。」
桉桉的頭髮忽然飛舞起來,四周並沒有風,可那頭髮根根直豎。砂低著頭,看著他手裡的那粒「精靈的碎片」,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異象。
他當然也更沒有看到桉桉的眼精裡忽然像伸出了一支小手。那手似透明的,像一支精靈的手,直要向他手中的碎片抓過來。
「你知道,什麼叫做精靈嗎?」
他一抬頭,桉桉身上的變化卻一瞬間不見了,只有眼裡還為那個砂的秘密晃出一點晶瑩來。
「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但你說不出來,是嗎?」
砂有些輕柔地撫摸著他的秘密,「那以後,我查了好多的書。可裡面關於精靈的記載也太少了。我只知道,它們比我們人類還要古老。它們是最純潔的最善良的、在有宇宙之初就有的生命了。它們……」
砂的眼中忽亮起一點光來:「……擁有魔法。」
他一抬頭,操場四周靜靜的,萬物的色彩,有紅、有藍、有黃、有綠,可那顏色都摻的有一點灰灰的暗調。但在他這一語之下,那色彩似乎現出它們的本色來。
只聽砂的聲音低了下來,他溫和地看向桉桉。桉桉卻忽然抽手跑掉了,砂就知道,一定又到了回家的時候了。桉桉腦中的時間感一向比瑞士鐘錶還要準確。
桉桉走後的操場更空了。連那只排球都已被她抱走了,她已固執的認為:那個排球是她的。
砂跳起兩條長腿跳到看台上坐下,他的腿一上一下地晃著。又是向暮時分了。別人都說,他是一個沒什麼想像力的男孩,他也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出色。但每到這時,他像總會想起點兒什麼。
「只差一點點了。」
砂摸著他頸口下懸藏的那個小秘密,靜靜地在手心裡握著。
那光色有別於這世上所有物質。天上的太陽的紅紅的,卻又有一點灰灰的味道。可這光——是純粹的。
——只差一點點了。
砂抬起眼想:總該發生點什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