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黃綢包袱皮兒包裹著一塊頭骨,放置在一方舊案之上。那黃綢包袱皮兒上墨跡淋漓,上面還是前晚謝衣酒醉後寫下的話:「千古聲名,百年擔負;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戰身裂,不負此生……」
墨青的字,杏黃色的綢;慘白的頭骨,細膩的絲紋;落拓的字跡,跋扈的人生……幾下裡鮮明對照,恰似那大野豪雄跌宕的一生。
隔著這塊包袱皮包著的頭骨,李淺墨與覃千河默然對坐。
——那頭骨是許灞的。
前日一別,謝衣托李淺墨把這塊頭骨代交給覃千河。
此時,覃千河默默無語。他與袁天罡、許灞共列天策府三大統領,彼此之間,袍澤之誼想來深厚。今日他是應李淺墨之約來到碧嫗茶舍的。這時面對著案上的頭顱,他久久開不得口。
良久,他才張口道:「我與許灞兄、袁天罡兄同擔聖上的護衛之職,其實,早從聖上還身為秦王時就開始共事了。如今,我統領驍騎,許灞兄監管宮禁,而袁天罡兄職掌刺侯、分管消息情報。本只道,有我三人在,聖上的安危就固若金湯。沒想到,許兄居然會先走一步。」
他苦笑了下:「這些年,我們之間,不免常有職務上的爭執,但再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先走一步。想當年,我與許兄、袁兄初相識時,同輔秦王,那時是如何的肝膽相照。但這些年下來,塵勞日重,隔膜漸生。你猜怎麼著,我見到許兄的頭骨,首先想到的是什麼?」
李淺墨怔了怔,只覺得覃千河與他說這話時像有一種推心置腹的口吻,這在覃千河來說,想來極為難得了。
只見覃千河自嘲式地笑笑:「我首先想到的竟是許灞兄的這個位置。你知道,人死了之後,一了百了,可位置不會死。我竟然覺得最讓我措手不及的是,該怎麼跟聖上建議,由誰來接替他這個位置。」
他苦笑地看著李淺墨:「這裡面關係到很多勢力,也必然會牽扯到不少紛爭。魏王府初聞許灞兄身故的消息,就在暗中力推李澤底繼任其職務;奇怪的是,王子嫿女史竟似想借長孫無忌之力,力推崔家的崔緹上位……這些且不去說它,多年袍澤之交橫死,你一定好奇我傷不傷心,但我、竟像沒有覺得傷心。」
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看來,這個長安,我住得太久了。這包袱上的字是謝衣兄的吧?人難有兩全,現在,他還保有感情。而感情,對我來講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這個長安城現在已容不下人的傷心……這個我也算曾參與一手創建起來的長安。」
說著,他望向樓外。
碧嫗茶坊的樓頭,望出去就可見到烏瓦肆一帶低矮的房舍,房頂上都是鱗鱗的黑瓦,襯著那些黑瓦,遠遠還可以見到朱雀門的城樓。那城樓上金碧輝煌,這種色彩間的對照就構成了整個長安的底色。
此時晚雲低壓,李淺墨細細體味著覃千河的話:當年你滿懷激情地創建著什麼東西,終有一日成功了,可那一日,那東西卻把你當年滿懷的激情全給吞沒了。
他望著對面的覃千河,只見他長眉細目,三綹鬚髯,儀態不愧為當朝的龍虎重臣。可他分明在懷念著自己還不具備這等威儀的少年時光,因為,當年他親手參與建構的這個長安,沒想有一日,居然成了自己的束縛,泯沒了他多少還有些留戀的少年心性。
可覃千河接下來說出的一句話,卻讓李淺墨大吃一驚。
「現在我想,推薦你接任這個職位。」
李淺墨一愣,指著自己詫聲道:
「我?」他笑容裡閃現出一絲揶揄,「覃統領難道忘了我的出身嗎?」
——李淺墨很少想及自己的出身,但這時,他卻不能不想起他那個身中秦王一箭的生身父親。
覃千河歎道:「沒忘。但我想推薦的還是你。李澤底與崔緹都出自天下五姓,且與魏王、長孫無忌脫不了干係,秦玉乃凌煙閣上功臣之後,我想,聖上也不想找一個跟外界有太多牽繫的人當此重任。用你,他恰恰最為放心。肩胛的徒弟,應該不會傻到以殺人復仇為己志的。」
說著,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而以聖上的度量,你也可以放心。」
李淺墨只覺世事荒誕,他不會去刺殺李世民,也不意味著他會去做這個皇帝的臣僚侍從。他微微一笑:「我身無長物,當然沒什麼不放心的。不放心的總是那些富有四海之人。」
覃千河微微一笑:「答不答應,當然由你。但這是你重返長安的一個最好的時機。此外,無論你以其他何種方式重返長安,都未免名不正而言不順。小兄弟,勿謂我言之不預。」
李淺墨不由一笑,暗想:他剛剛還感歎著長安城對自己的桎梏,這時,卻又把「重返長安」這個寶貝無比重要地捧到自己面前引誘,人的感情真的都是複雜的。
然後卻聽覃千河壓低聲音道:「好,咱們先不提這個,今天,我正好想請你幫一個小忙。」
李淺墨不由愣了愣,以覃千河如今的地位,居然有什麼忙請自己來幫?
「我想請你,去幫忙打一場馬球。」
只聽覃千河無比認真地道。
「馬球?」
——什麼樣的馬球?居然要覃千河開口請托自己去打?
李淺墨忍不住一皺眉,卻聽覃千河歎聲道:
「聖上這兩天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擺弄著面前的杯子,神情鬱鬱。
不言而喻,李世民的心情不會好,因為許灞的死。許灞跟隨李世民多年,而李世民終究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當年袍澤一旦橫死,難免令他這中年皇帝大起傷感——且,只有死了的人,才可被證明是終其一生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因為、所有活著的人都未蓋棺,還難定論。而這種忠心之臣,畢竟是死一個少一個的。
卻聽覃千河道:「聖上甚至想親自為許灞服喪,想當年,在極危難中,許灞最少也救過聖上十餘次吧。但為了國禮,此舉多有不便。我想,聖上一旦心情不好時,多半又會想去打一場馬球。聖上一直酷愛馬球,這個你知道嗎?」
李淺墨搖了搖頭。
只聽覃千河道:「聖上愛馬之名,天下皆知。他也酷愛馬球,只是當年外有魏征,內有長孫皇后,他們數度進諫,聖上才不再公開親自遊戲了。不過,以我所聞,以往聖上但有心情不快之時,就會由監護宮禁的許灞兄偷偷護衛他出宮去打一場馬球,我與袁天罡兄雖說知道,但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聖上如今心情正不好,為了許灞的死,也許僅僅出於紀念,也會出宮再去偷偷打上一場馬球的。」
他歎了口氣,「但以往,這種微服出行,自有許灞護衛。如今許灞去了,我和袁天罡兄都不方便跟隨護駕,因為,這事聖上本就不想讓我們知道。所以,明日傍晚,我想請你去和光校場一次,暗中護衛一下聖上。現在的長安城,確實並不那麼太平。」
李淺墨不由怔了怔。
覃千河說得不錯:也許,僅僅為了紀念,李世民也會這麼做的。
可、刑天盟……
但以李世民胸襟,自不會怯懼於他們。這個馬上皇帝,哪怕在如今端居垂拱之日,也忘懷不了他曾經的「馬上」的。
想了想,李淺墨允諾道:「好。」
「但有一個交換條件。」
覃千河微微一愣。
卻聽李淺墨淡淡道:「也沒什麼,只是我近來得知,有人想對太子身邊的人下手,藉以離間皇上與太子之間的關係。承乾兄如今怕只剩下那一個好知己了,我也算與承乾兄相交一場,不忍心見他倚重的人橫死,所以,交換條件就是,我代你暗護皇上,但你要答應我,恰當時機時,要救那稱心一命。」
——覃千河是李世民身邊的人,也極得李世民信任,魏王如要扳倒東宮,從稱心身上下手,定是要進讒言以動李世民之殺心。可如有覃千河這等皇上貼身的護衛統領暗中襄助,只怕終有令皇上緩頰的機會,稱心也就有了活命之機。
只見覃千河低頭想了想,終於一點頭。
只聽他道:「和光校場上,近年來,一直有一個少年子弟們的擊球會。長安城但凡酷愛馬球之人,都會按著會期聚眾出城去打球。這事你一個人去不好,找些朋友,湊成一隊,一起去打,也不致惹人猜疑。」
金錘玉鑒千金重,
寶杖雕文七寶球。
奔星亂下花場裡,
初月飛來畫杖頭。
——這首詩,說的就是馬球之戲。
有唐一代,能令長安城中舉城若狂的,大概無過於馬球了。
馬球不同於蹴踘,蹴踘是徒步之戲,馬球卻是馬上之戲。遊戲時,雙方灑油築場,壘垣為門,各騎駿馬,以鞠杖擊球,擊入對方球門為一籌。先擊中者,謂為「拔得頭籌」。
比賽用的球是用輕木掏空製成的,上面漆成紅色;而球杖杖頭,多為偃月形狀,即是詩中所謂的「初月飛來畫杖頭」了。
——李唐以來,天下承平日久,長安城漸漸就流行開了打馬球。據說,此戲本出自波斯,原名為波羅球,因為最初球場就是築在波羅林下。其後傳入大秦,再一路東傳,直至西域,最後傳至長安。
當然,玩得起馬球的大多還是當今富貴子弟。長安城中,所有豪俠少年,幾乎無人不嗜此道。甚至當今聖上也曾一度癡迷於此,因為內有長孫皇后,外有諫臣魏征不停地諫勸,他才不好再公開操弄此戲。
可這遊戲卻在一般長安子弟中風行起來。連梨園弟子、西域諸蕃、軍中健兒、閭裡少年,甚至中榜的進士,都無人不嗜此戲——當時進士中榜之後,於曲江池宴飲、大雁塔提名罷,幾乎都要齊會月燈閣下打球,以此為樂,足可見出當日朝野之間癡迷的風氣。
長安城出名的球場,除宮中的御球場外,還有曲江池邊的月燈閣,左右神策軍的專場,以及靖恭坊等地。
以上這些都是明場。
而一自馬球盛行,就有些有閒之人聚在了一起,專門約了一個暗會,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他們都約在城外的和光校場彼此較技,以搏勝負。
之所以要約成暗會,是為馬球比賽實為一種極危險的遊戲,碎首折臂者不乏其人。而長安城中豪俠子弟,大多年少,自負不羈,不願為城中明場規矩所縛,所以才暗中結會。
這暗會中的馬球比賽,著實要比明場中的危險很多。
和光校場即屬於暗場,它就在長安城外十餘里處。
這個校場源於隋末,李唐以來,久遭廢置。直到近幾年來,這裡才被人重新利用上,細鋪黃沙,精雕門壘,竟成了一個上好的馬球場。
這般較技之會一般都選在晚上,因為賽會中常有縱酒胡為、賭博鬥毆之事發生,兼之要逃避宵禁以及一干閒雜小民,所以也就自然選擇在了城外。
另外,不知出於什麼樣的考慮,這樣較技的晚上,與會者大多都會戴上面具——可能因為長安城中藏龍臥虎,大家都不想為一場馬球傷了彼此之間的和氣。若有傷人,戴著面具,也可逃避萬年縣或長安縣的稽查,所以這竟成了這個賽會不成文的規矩。
李世民能每逢鬱悶,便微服私訪來這裡打球,多半也是借了這蒙面規矩之利。
此時,李淺墨與索尖兒一眾人等已出了城。
天上晚霞方熾,鋪羅列錦般的華燦。他們一眾人等年紀都不大,除了李淺墨與索尖兒,另有幾個,也都是嗟來堂中會騎馬的兄弟。
這一干小兄弟們一出了城自然心情大好,眼見到晚霞明燦,夏木蔥蘢,個個心裡撒了歡兒似的快活。況且他們今日出城是有目的的,要護衛當今天子,碰上如此大事,只怕無論是誰,都不免情懷激動。
只聽索尖兒笑嘻嘻地衝著李淺墨道:「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有了這樣的巧活兒,終究還是沒忘了兄弟我。」
李淺墨微微一笑,見到兄弟們開心,他自然也是開心。只是隱隱覺得:這個索尖兒與當初相比,多少是有些變了。
——具體怎麼變了他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他的骨子裡,似乎多了分「熱衷」。
今日,索尖兒知道自己有機會見到當今皇帝,一直就表現得相當興奮。
李淺墨側頭望了望索尖兒,卻見這個嗟來堂主騎在馬上,英姿勃發。不知怎麼,讓李淺墨突然有點羨慕又有點傷懷,羨慕的是他那份青春意氣,傷懷的卻是彼此間的距離像已漸行漸遠。
才出得長安城,就見又有幾匹馬湊了過來,索尖兒一見,不由一愣:「你還約了人?」
李淺墨看了周圍兄弟一眼,含笑不語。
他雖不言,索尖兒已經明白,以嗟來堂這幾個小混混的力量保護當今天子,李淺墨自然不放心。
卻見那幾乘馬上來的是柳葉軍中人,帶頭的是耿直,另外還有市井五義中的方玉宇,個個都是馬上好手。
索尖兒不由輕聲笑道:「難怪,如此好事,你自然要叫上准老丈人家的人。你是想把他們薦入驍騎,還是神策軍?」
索尖兒已知道覃千河邀李淺墨接替許灞職位的意思,所以才有此言。李淺墨不由微微後悔,覺得自己實不該把這話告訴索尖兒的。
一眾人等略作寒暄,就再度前行。
行了不遠,卻又有幾騎靠了上來,索尖兒一見不由一愣,低聲道:「怎麼,你還約了幻少師?」
李淺墨低聲道:「他身懷家國之恨,一直無緣面見聖上陳情。我想,若有這麼個機會,成全一下他也好。」
索尖兒苦笑著搖搖頭:「看來,兄弟我今日攬不得全功了。不過你,可也真是個濫好人。」
李淺墨只有微笑而已。
快到和光校場時,天色已經擦黑。只見校場四周,早已珠燈長懸,油炬高舉,照耀得一個球場亮如白晝。
索尖兒身為長安城包打聽的首領,自然早聽聞過這個馬球會,只是他一個苦哈哈,一直未能身赴其會。
今日,李淺墨叫了他與嗟來堂下的兄弟同來護駕,如此場面,他們自要打扮得鮮衣怒馬。有趣的是,嗟來堂那一眾小混混聞說此等熱鬧,早搜羅來了好多儺戲的面具,這時已個個戴在臉上。
分給李淺墨戴的卻是照著當年蘭陵王的面具做的,整張面具是由青銅製就,份量不輕,看著青面獠牙,好不嚇人。
他們要隱藏身份,所以面具選的也格外誇張。
卻見和光校場外已集聚著好多人,幾乎人人都戴著面具,哪怕如此,也隱隱分得清各人的身份。那些腰身頎長、身形便捷的看來頗似教坊子弟;而那些玉勒金鞍,於球具上極講究的,不外長安城中的貴族少年;也有些人衣飾簡陋,舉止樸拙,看來卻是市井間的閭裡小子,他們專職此戲,心態緊張,因為他們是要以此博彩謀生的;另有些五陵豪俠,雖戴著面具,也個個顯得意態遄飛,語笑無忌。
燈火照亮了這一撥一撥人臉上的面具。李淺墨等人都是頭一次到來,見到如此熱鬧景象,不由都小小吃了一驚。
只見滿場中人,攢三聚五各聚成團,想來是彼此配合熟了的團隊。卻聽耿直一笑:「果然和當日大野蒿萊的局面大是不同了。」
他在與會中人身上看到的,想來是他同樣有過的想照亮自己年青生命的熱力與渴望。
索尖兒一拍手,他手下的嗟來堂子弟已各自散開,他們要潛身四周埋伏著,以發覺警情,好預告消息的。
耿直也目光灼灼,四處張望。
他出身大野英豪,陣前軍中,也曾十蕩十決,這時目光如炬,一時忙著將他柳葉軍麾下安排在緊要之地。
李淺墨看了一眼場中,不由大是不解,低聲沖方玉宇道:「這麼多人,一會兒卻怎麼上場?要是這些人都要一隊一隊比過,就算比到天亮,只怕仍完結不了吧?」
方玉宇微微一笑:「看下去便知。」
說時,卻見幻少師帶著男裝的魍兒與木姊,已悄悄行到場邊停下。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水晶更漏,那水晶更漏很大,奇的是,裡面裝的卻不是沙,而是水。
他小心地把那個更漏倒置在地上。方玉宇朝他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笑道:「還要等上一小會兒,據說,是酉時開場,現在只怕也快到了。」
果然,酉時方屆,就見場中躍出一馬,那馬上人青衣青帽,戴著一個羊皮面具,似是這賽會的主持者。
只聽他笑道:「不多說了,咱們還按老規矩。」
說完,就見他燃起一盞孔明燈來。
那孔明燈製作也頗簡單,通體皆素。
燈一燃,不一時,熱氣鼓漲,那燈就向空中飄去。
此時,卻才見出那燈製作的精巧處:只見它並不飄得過高,只是在空中三丈許處,正懸在場子上空,微微隨風飄蕩。
原來那孔明燈下還懸的有東西,卻是一個精巧的銀鈴。那銀鈴在空中時不時微微作響。李淺墨一時還不解何意,卻見那主持者微微一笑,隨手一比:「從這裡開始,繞場子由東到西,各隊派出一人試擊,能中銀鈴者即是今晚的參賽者了。」
四周只聽得一片吁聲,似乎都覺得這題目太難,全無把握。
那主持者所指的頭一隊,卻是一群渾身綺羅的貴族子弟。只見那數人小小商量了下,就派出一人。那人騎馬執杖,步入場中,深吸了一口氣,方沖那主持者示意。
那主持者伸手一拋,就拋出個通紅的馬球來。
哪怕場中亮如白晝,那馬球畢竟小,遠遠看去,只似一個小紅點,速度卻快。卻見馬上那少年喝了一聲,揮杖一擊,倒是打中了那球,可沒控制好方向,球直向場邊飛去。
卻聽得場外一片笑聲,有人抬手接住,隨手回擲給主持者,笑道:「這等技藝,還是回永達坊再練幾年吧。」
馬上少年一時羞慚已極地退下。
李淺墨已明規矩,點頭喃喃道:「原來如此。」
那馬球本小,拋來時又速度不一,加之那盞孔明燈還在隨風搖晃,燈下懸的銀鈴又小,要想揮杖擊中,確實不易。
一時只見,又有數人上場與試,終究遺憾退下,連靠近那銀鈴邊兒的都沒一個。
李淺墨掂了掂手中鞠杖,這東西他還從未用過,暗思,就是讓自己來打,只怕也無十足把握。他低聲問索尖兒道:「你可打過這球,這鞠杖,你用得熟不熟?」
索尖兒呲牙一笑:「打過。」
然後,他靠近李淺墨耳邊,悄聲自嘲道:「只是從沒在馬上打過。我的硯王子,你以為人人想有匹馬兒就能有的啊?」
說話間,卻聽一人高聲道:「我來試試!」
李淺墨只覺得那人聲音甚熟,一抬眼間,卻見一個高挑的身影騎著匹青馬,戴著個銀白色的面具,已馳入場間。
他那馬卻好,短短距離,還能加速馳入,卻又一勒立定。李淺墨只覺得那身影好熟,一轉念間,卻已認出:那可不是那日曾在王子嫿那裡躲在屏風後面見過的崔緹?
他對崔緹並無好感,可對他的一身功夫印象極深,果不愧五姓少年中的頭一把好手。今日他卻是為什麼來?
一念及此,李淺墨隱隱就覺得有些不安。依他所見,崔緹此舉定非無意。此人,能拋棄自己青梅竹馬之伴,只為與王子嫿聯手。那他胸中圖謀,諒非一般,必與今日皇上可能微服私訪有關。
卻見那崔緹坐在馬上,風姿清爽,頷首微微沖那主持者一示意。主持者似有意為難於他,一拋手,那紅色的馬球居然呈個弧線拋出,眼見得已接近崔緹一杖之距,卻猛地一轉,倏忽折返。
崔緹朗聲一笑,身形一探,偏坐雕鞍之上,手臂卻猛地加長了一般,一杖就向那馬球揮去。
只聽得空中銀鈴聲大作,四週一片彩聲雷動。崔緹收了鞠杖,沖四周抱拳致意。
連耿直、方玉宇與索尖兒一時也不由為他無意間露出的身法驚住,目光齊刷刷直望向崔緹。
卻聽那主持者高聲報道:「『五陵』一隊,已拔頭籌!」
說著一笑:「卻不知哪一隊今日得與『五陵』對陣。」
那所謂「五陵」兩字,想來是崔緹所代表的球隊的番號。
恰在這時,卻聽得一個雄豪的聲音道:「今兒又碰上了。嘿嘿,五陵五陵,居然又尋來一個好幫手!這試球的小子從前還真沒見過。」
說著,只聽得場外遠遠處馬蹄聲疾,那不是一匹馬,足有十數匹。
那馬蹄聲連成一片,卻似與尋常馬蹄聲有異。
只見耿直一皺眉,詫異道:「戰馬!」
以他的見識,李淺墨自然信得過。
卻聽索尖兒低聲接道:「噢,該是天王老子來了!那是神策軍,他們軍中的戰馬鐵掌都是特製的,與尋常馬掌不同。不是那個天王老子,怎麼會見到神策軍?」
說話間,只見一匹烏騅,已衝入了場間。
那匹烏騅後面,還有十餘匹馬,這時勒韁而立。
四下裡一時只聽得嗡嗡的議論聲,眾口一詞,都是讚道:
「好馬!」
只見那馬上之人戴著虎兕形的面具,卻聽有人低聲道:
「羽檄!」
想來這兩字,卻是神策軍中人在這個暗會中的番號。
馬上那神策軍中軍士高笑道:「三個月前,與五陵一戰,彼此未分勝負,沒想今日又碰上了。難得他們還請來了高手。發球吧,今日,誰都別和我們爭,這場賽,我們打定了。」
那主持者手一揮,紅色的馬球已再次疾速飛出。
他並不講情面,馬球飛來的球路極怪,且又極高。
卻見那神策軍中將士大笑一聲,一手勒韁,勒得胯下的戰馬人立而起,怒嘶不斷。
卻見他一杖揮天,直中那馬球。
空中一時銀鈴聲再度大作,只聽那軍士笑道:「清場!今日,卻還有誰要賭?我買一千緡賭我們『羽檄』取勝!」
他出口一千緡,那可是個大數目了。
那邊「五陵」隊中人不肯示弱,有人就高聲接道:「兩千緡!也賭我們自己好了,二賠一!」
神策軍中那兵士不由大怒,沖說話的方向怒道:「天下是老子們打下來的!跟老子顯你們有錢是嗎?那就再加一千緡,老子不要你二賠一,老子跟你們對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