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淺墨心中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去警告稱心?
可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在這場儲位之爭中捲入得太深了。皇權儲位對於他來講本來並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場爭鬥裡面關聯的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
——但他們並不彼此在乎,奈何?
他望著夕陽下的長安城,灰色的宮城上,朱紅色的城樓欄杆之間,金粉輝煌,簷牙高聳。那落日的余金透過飛簷一角,照在城牆上,把金光與灰色奇異地摻和在一起。
……那是……金灰色。
李淺墨終於明白,長安城在自己心底到底是什麼顏色的了,灰塵百坊,金粉九衢,那真是一種奇異的組合。他心裡忽又升起那種又荒涼又堂皇的感覺。這一次,卻是為了稱心。
——難道所有人的生命,到頭來都是這樣又荒涼又堂皇著?
肩上忽伸過來一隻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李淺墨一回頭,卻看到了謝衣。
只聽謝衣淡然笑道:「我正在找你。」
說著,他望向李淺墨適才望過的宮城,微笑道:「很堂皇是吧?」
「也很荒唐。」
李淺墨低聲地說。
謝衣詫異地看了李淺墨一眼,望著宮城道:「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欽佩你住在裡面的那個叔叔的。」
李淺墨不由一怔,這不像那個出身於江南王謝之族的烏衣子弟說的話。
卻聽謝衣道:「自從晉末八王之亂以來,五胡亂華,漢人自秦漢以來的盛世就此終結。永嘉南渡之後,漢人更是元氣已失。其後歷經梁陳,我本以為,漢人的氣數也就要終結於此了。沒想到……卻是你家那些血統不純的長輩重開了漢族這一脈的生氣。」
他笑了笑:「別怪我說你們李姓皇族都是雜種。想想你祖輩的名字,李初古拔,那確實不是漢人的名字,怎麼聽怎麼脫不了鮮卑的干係。但血統算什麼,我在意的,是那點兒……文明。那才是千百年來,一代代生民胼手胝足,好容易積累下來的一點爝火。」說著,他笑望向宮城,「如不是這樣摻雜的血統,料來也無這等海納百川的魄力。百王孫之宴你也算參加過了,不過,你真的以為,他們尊你叔父為天可汗,就都已甘心臣服於他?」
李淺墨猛地想起前幾日在玄武門城樓,有人要刺殺李世民之事,不由搖了搖頭。
卻聽謝衣道:「不錯,那夜玄武門之事,就是他們幹的。你知不知道,現在就在這個長安,卻有一個隱秘的結盟,盟中都是天下高手,個個都是真正的一流好手,他們聯合為『刑天盟』,欲加天子以刑。那日玄武門城樓刺殺之事,就是他們的傑作。其盟中好手,據說出身頗雜,有柔然、月氏、吐蕃、薛延陀乃至高麗的頂尖高手,他們雖各不相服,但都以擾亂李唐天下為共同目的。五胡時代的盛事在他們記憶裡終究猶未磨滅。」
然後,他淡淡地加了一句:「就在昨晚,他們殺了許灞。」
雖說謝衣的口氣那麼淡定,李淺墨心中卻似炸響了一個雷。
殺了許灞——那個天子身邊三大護衛頂尖高手之一?
怎麼可能,就是在昨晚,自己還見過了許灞。
只聽謝衣淡淡道:「是在許灞回家的路上。現場我去看了,向許灞出手的,最少有四個人。四個人的功力,較之於我,只怕都只高不低。何況,那算計極為精密,無論是四人出手的次序,還是地點。死在這樣的陷阱中,許灞也可謂不冤了。」
「今早,有人發現了許灞的屍首——這麼說其實不確切,因為,他的頭已不見了。」
許灞的頭居然會為人割走!
李淺墨心中猛然氣血一湧:鐵血長安,沒錯,這個長安城,果然是鐵血的。
只聽謝衣淡淡道:「所以,我找你是想要你幫一個忙。」
他垂下了眼。
「說起來,許灞其實還算是我的一個朋友。雖然多年不見,相見也無餘言,但當年鎮江之畔,金山之上,我們一起喝過酒,還論過劍。那還是在我年少輕狂的年紀。『贈秀才從軍行』那套劍法就是在那場酒中悟出來的。雖僅只樽酒相逢,卻讓我此生難忘。」
說著,他忽望向李淺墨的眼,眼中笑笑地道:「怎麼,你願不願意幫我個忙,陪我去搶回許灞的頭?」
「若要他們要以許灞的人頭做酒杯,那這杯酒,除了我,還沒誰配飲!」
「若我死了,你把我的頭帶回來。也免他泉下長歎,枉與我相交一場。」
長安城外蕭何寨。
——蕭何寨上,一所破殿。
——破殿之內,一個人頭。
那人頭豹眼環睜,鬚眉如戟,可以想見其生時之威武雄壯,可這時、卻這樣地被置於一個破爛的案頭。
李淺墨沒看到這人頭時,還難以相信謝衣的話。
許灞死了?
——他怎麼會死,在長安人看來,自秦王登基,如覃千河、袁天罡、許灞者輩,都已一步登天,都已如不朽的傳說。
可他真的死了。
李淺墨不由偷眼去看謝衣。
謝衣的眼神總是淡然的,可淡然中,卻掩藏著那麼多無人能解的深情。
他看著許灞人頭的神情很專注,像是都沒有看到那殿中其他的人,像在多年之後,重又回想起了當日金山之上夜飲狂歌時的情景。在這種時空的交迭中,以一種他獨有的深情,望向一個故人的頭顱。
他們這時隱身樹梢,只聽他低聲道:「灞兄,黃泉滋味,果真如那一夜我們痛飲通宵時所做的猜測?那日所言不錯,果然是你先死!你生平未負然諾,死後,如果有靈,也該依約回來對我隨便做一個什麼暗示,告訴我——生而為雄,死而有靈,這樣的事,果然有嗎?」
想來是那夜他與許灞訂交時兩人說過的話。
李淺墨在旁邊聽得怦然心動。原來,謝衣與許灞之間竟有如此生死之約,當年他們也曾話及生死,約好要驗證一下是否當真「生而為雄,死而有靈」,如一人先死,如若有靈,那無論如何要回來知會下另一個。
這麼想著,李淺墨一時不由悠然神往。
他和索尖兒卻從不曾說起這些。較諸當年的大野龍蛇,日日刀尖上趟過的日子裡,他們直接地對生死的叩問,自己與索尖兒這樣的少年,是否較諸他們,終究與自己的生命還是隔了一層?
可案頭上許灞之頭仍然只是豹眼環睜,鬚眉如戟。
只聽謝衣一笑道:「若果有靈,魂兮歸來。若我不死,那、今夜、三更……」
李淺墨不能不注意殿中其他的人。
那殿,本是漢代殘存的蕭何祠。長安曾是西漢國都,蕭何有功於漢,在長安之側,專有個地名叫蕭何寨也就理所當然。
但如今,這座蕭何祠早已殘破。
破殿的正中,正生著一大蓬火,那火周圍砌著齊整的火磚,宛如神台一般,那似乎是火祆教的習俗。否則,無論是誰,也不會在這大夏天裡生火。
火邊,卻有個年老的巫祝。此時,他正直直地看著那蓬火焰,口中喃喃有詞著。
除了他之外,殿中,還有那巫祝手下的十餘名弟子。而在殿外,李淺墨望向殘牆廢壘間;以他的眼力,自看得出,埋伏著的,怕也有不下七八個。
謝衣忽然開口道:「貴霜!」
他言辭簡短,是對李淺墨解釋。
李淺墨立時明白,這殿中之巫祝,原來身屬貴霜。
貴霜是碎葉城以西數百里外吐火羅人在數百年前建的一代王朝,當年也曾煊赫一時,其後卻為大月氏所滅。
原來他們不只捲入那日百王孫之宴中對魏王的刺殺,與刑天盟居然也有關聯。長安城中,果然潛流暗湧。
這些年來,雖說朝廷管制得緊,但仍不時有李世民遇刺的消息傳出。比如,不上一年前,翠華宮中,李世民就曾受到已臣服的突厥王子一脈的刺殺。
這個所謂「天可汗」,果然不是好當的。
今日這殿中的巫祝,就是吐火羅人,也是貴霜組織的人。
刑天盟刺殺許灞事畢,竟將這人頭,交給了貴霜組織的吐火羅巫師。
李淺墨知道謝衣很少會開口求誰。他要自己幫他,那自己自然要傾力以助。
想了想,李淺墨輕聲道:「等我先出手,造造聲勢。待我引開了他們的注意力,大哥你再出手搶頭。」
謝衣一點頭。
李淺墨於是輕身彈起,一轉眼間,已經不見。
那破殿之中,那個年老的巫祝正面對著那堆火上架著的一隻巨大鐵鑊。
那鐵鑊中正烏泱泱地煮著一大鑊的藥水,那藥水也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湊在一起熬的,只見那火苗伸著舌頭不停地舔著那隻鐵鑊,可鑊中的藥水,似乎再怎麼煮也不會沸似的。
至於那巫祝老人,坐在火堆邊,卻穿了一件皮襖。那皮襖上綻著洞,露出裡面說不清什麼顏色的絨毛來。可他似乎還覺得冷,凍得渾身緊縮,縮得一身骨頭直似要往下面塌陷下去。
猛地聽到那老者咕嚕了幾聲。
火堆邊他那十幾個弟子,忽然伏下身來,以臉貼地,鼓著腮幫子,撮起唇來猛吹,直吹得那火苗舔在鐵鑊之上時,火焰都變成了藍色。
卻聽那巫祝老者猛然念了幾句巫語,一轉身,從身後那破爛的案上就拿起了許灞的人頭,口中唸唸有詞,渾身顫抖,立身在那火焰之前,一鬆手,那人頭就落入鐵鑊之中。
那人頭才入鑊中,殿內殿外,立時就飄起了一股古怪的異味。卻見那人頭似不甘入鑊,在烏泱烏泱的藥水裡,往上湧了幾湧。
恰在這時,只聽得殿外傳來好幾聲短促的低鳴。
——那是李淺墨,他已經出手。
一出手,他分明就用上了他羽門極為霸道的錯筋手,否則制倒敵人之餘,敵手不會發出如此痛苦的嗚嗚聲。
他有意要引開敵人的注意力,好給謝衣出手之機。
果然,那廢殿中的貴霜門人猛然一驚,相互間打量了下,就有五六個人,分不同方向,悄悄掠出那廢殿,去查探情形。
就在他們分神之際,謝衣猛然長身而起,撲向殿內。
他身著烏衣,手執竹劍,憑空飛渡,一劃而至。殿中眾貴霜子弟驚覺時,順手抄起火堆中燃著的木柴,齊齊向他攻至。
可謝衣一劍判然,立時敵手兩分,圍攻的十餘人,竟被他竹劍生生劈出一條去路。
他身形一躍,已落至那鐵鑊之前。
他也沒料到,當年隋末之亂,許灞未身喪於亂世,卻會喪身於煌煌大唐已建立之後。
卻見他立身鐵鑊之畔,以手撫鑊,不顧那鐵鑊上面滾燙的溫度,仰首大笑道:「老灞啊老灞,當年,李唐即立,秦王登基,你還常說由此只怕負了你馬革裹屍、命喪沙場之志。我還曾笑對你道:『伴君如伴虎,你怎知自己日後沒有身陷鼎鑊之虞?』你當時還笑道:『以秦王之明,以我們君臣之義,當不至此。』
「……可如今,一語成讖,時也、命也、運也,果然都是料不到的!」
李淺墨於殿外抬頭一望,他還從沒見謝衣如此激動過。
分明是謝衣也自知自己此時心情震盪,所以才任性地以手去撫那鐵鑊,不惜燙傷手掌,也要借那熱度,熨平自己的焦思,鎮定自己的心情。
卻見那年老巫祝已回過神來,望著謝衣用生硬的漢語道:「你卻是何人?」
「江南、謝衣。」
「又為何而至?」
「見我故友……」謝衣望著那烏沉沉的鐵鑊道,「以我們漢人規矩,送他一程。」
說著,他一捲袖,竟捲起那鐵鑊,就勢抱入懷中。
他這麼愛潔的人,這時也不顧其髒,更不顧其燙,直是攬之入懷,口裡定定道:「身為灞兄故人,我自要帶其歸去,豈可令他遺骨落入異族之手?」
那老年巫祝忽露齒一笑:「你帶不走的。」
他這一露齒,哪怕李淺墨遠在殿外,也看得到,他的牙齒上,碧茸茸的,如生青苔,竟是極噁心的綠色。
卻見火邊那些這個老巫師的弟子,一個一個,都口裡唸唸有詞的,倒退向後,把整個廢殿都封了起來。
然後,那老巫祝繼續露著他噁心的牙,從豁口的嘴唇裡笑道:「你道我不是襲擊許灞的人就是好欺的?刑天盟那幾個人,得手之後,既把人頭交到我手裡,我就不會允許外人帶走。」
說著,他望著謝衣的頸子,歪頭向他手下弟子問道:「江南謝衣,很有名嗎?」
他弟子的漢話卻順溜得多,應聲道:「『烏衣巷中判然劍,金粉東南別有情』,這謝衣是很有名的。」
那老巫祝就更認真地盯著謝衣的頸子,喜不自勝地喃喃道:「那好,又一個了!」
謝衣淡然笑道:「又一個什麼?」
「又一個大好人頭!」
謝衣不由縱聲大笑,引著頸,伸指劃向自己頸間的頸紋:「好!莫臥兒老頭兒,若你得手,就從這裡切好了。」
那老巫祝喃喃道:「我發願要集齊李唐天下九個名人的頭顱,你算第二個了。放心,割下頭顱後,不只有助於我的九顱大法,卻也可以讓你這顆頭顱就此永生。」
殿外埋伏的那些貴霜弟子眼見得老巫祝就要出手,一時不由大為興奮,都放棄尋找隱於暗處的李淺墨,退入殿中來,似是都極想見識見識他們的巫師莫臥兒的功夫。
李淺墨要與謝衣掠陣,聳身而起,顯露身形,也走入殿中。
莫臥兒望著他,哼聲道:「你又是誰?」
李淺墨笑應道:「第三個。」
莫臥兒斜睇了他一眼,哼聲道:「看你年紀輕輕,恐還無資格列入我九顱大法那九顆人頭。」
「那誰有資格?」
「覃千河,袁天罡,李淳風,羅卷,藥師……外帶,還加上那個東海虯。」
李淺墨放聲一笑:「你數來數去,連上許灞,也才只七個。原來你老了,糊塗得都不會數數兒!」
那老巫祝一皺眉。
李淺墨本來以為他還會說什麼,卻見他猛地閉了嘴,再不開口。可殿中,卻響起了奇怪的語聲。
李淺墨分辨了下,只覺得那聲音彷彿咒語,難道,是腹語術?他知道異族的巫師、薩滿之類常借腹語術迷惑愚民,好讓他們以為自己真有神通。眼見得那老巫祝當著自己居然如此裝神弄鬼,李淺墨一時只覺得好笑。
可接著,他卻見到謝衣的臉色變了。
謝衣的臉色在變,只見他左半邊臉上,一時鬚眉皆碧,似乎掛上了霜,而右半邊臉上,卻猛然干黃,如遭火烤。
李淺墨不由大吃一驚,這老巫祝,用的卻是什麼邪門功夫?
他未及細想,已覺得身上一寒,似乎滿殿秋霜。
而殿中的那團火焰,最外面一層,全是白晃晃的光暈,彷彿那火燒出了霜。這感覺極為奇特。李淺墨忍不住著急,幾乎忍不住要喊出來:「謝大哥,出手啊!」
謝衣的判然劍果就倏然而出。
他一柄竹劍,一劃,就已直劃至那老巫師莫臥兒胸前。
這一劍,判然兩分,依舊是他獨家的心法。哪怕那老巫師在巫術施為之下,已經通體皆綠,綠得渾濁得像一攤軟泥。可這判然一劍之下,似乎猶可剔骨抽筋,剔得那老巫師骨是骨,筋是筋。
那老巫師身子這時竟似軟的,活似一坨綠色的泥,可以隨意捏塑。
這等古怪的身法,李淺墨簡直聞所未聞。一時也不知他怎樣扭動的,就避開了謝衣那一劍,只聽他終於重又開口嘎嘎笑道:「果然有點本事!」
他說話時,腹中腹語聲猶不斷絕,只聽得兩種聲音一齊從他身上發出,李淺墨一時覺得渾身發麻,接著,卻不由想到:該與這老巫師決鬥的,不是謝衣,而是幻少師!
如若他們兩個這等詭異功夫在身的人物相遇,其間爭鬥,正不知該當如何好看!
謝衣的判然劍豈是輕易可以躲得?
他一擊不中,就那一劃之勢,斜斜上挑。
那老巫祝身形當真奇軟如泥,讓李淺墨感覺,就算謝衣挑中了他,那他那泥一樣的身子,出了一道裂痕後,是否會立即粘合復原?
而如果謝衣果然挑中了他,不知是謝衣的判然訣令那老巫祝從此判然兩分,還是那老巫祝泥一樣的身子,就此膠住了謝衣的竹劍,令其混沌莫辨,就此頹然?
那老巫師的身子一轉。
他移動之間,全不似任何門派的身法,只覺得他的身子像一攤稀稀的泥,在地上流動。
謝衣一聲輕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他的劍勢也如五弦齊揮,卻絲絲不亂,每一道弦,都纏縛向那個老巫祝莫臥兒。
只見那老巫祝口裡吐出一條生著綠苔的舌頭,咋舌道:「果然厲害!」
然後,最讓李淺墨吃驚的是:他身子如軟泥一樣的,貼地而流,一流,居然流入了那堆火焰中!
連謝衣也為他的奇術一驚。
如此大火,他就不怕燒焦了自己?
可那老巫祝動作如常,隱身烈焰之中。只見那蓬火焰陡然大盛。綠色的火苗猛然一爆,直接拂上了謝衣的臉。
謝衣左眉已焦,判然劍激起一道疾風,逼得撲身的火苗向兩邊閃去,手中竹劍依舊直追那個老巫祝。
老巫祝雙袖一捲,捲起了兩道火舌。
此時,老巫祝身形到哪兒,哪兒就冒起火焰,果不愧貴霜一脈的吐火羅好手!那火焰竟成了他的武器,綠焰之間,不時地,抽冷子還冒出一條白氣,那白氣冰寒凜人,直如霜刃。這等冰火交襲之下,謝衣只覺得忽冷忽熱,正是他平生未曾經歷過的險鬥。
卻聽得殿中四角,忽響起一片跺腳聲。
那跺腳聲應合著老巫祝的腹語,在廢殿間混成一種奇怪的聲浪。
然後,就見滿殿貴霜子弟,人人踏腳,腳下已明明地各燃起了一團陰火。
他們個個手執霜刃,那刃上掛著冰冷的霜,直把這蕭何廢祠,熏得冰火九重,炎毒無算,變成一座傳說中的地獄。
謝衣那一身烏衣竟似可以避火。
眼見他遭到圍攻,李淺墨方要出手相援,只覺得背後風聲一激,他伸手回身一撈,竟撈到了一支大羽箭。
這大羽箭他卻認得——正是那日玄武門城樓,曾射向樓頭,與許灞對決的大羽箭!
可直至今日,李淺墨親自接之在手,才感到那羽箭來勢之疾之重。可歎的是,當日曾與射出這大羽箭之人一在城頭一在城底對決的許灞,卻已命歸泉下。李淺墨喉中低吼了一聲:「薛矮馬!」
——他當然記得那日城樓之上,曾被另一名刺客叫出的這引弓射箭客的名字。他抬眼望去。只見昏暗的殿外,那座已經廢棄的祠堂牌坊之下,正立著一匹矮腳馬。
而那矮馬身邊,正有個身子短小,卻手臂奇長的人在衝自己彎弓射箭。
那薛矮馬但凡出手,箭就不是一隻,而是如一條長河般地直衝向敵人。李淺墨論起臂力,原就遜許灞許多。這時當然無法如許灞一般,全靠赤手相接。
伸手一拔,他已拔出了自己的吟者劍,倚仗身形,滿殿跳躍,時避敵人鋒鏑之所向,時以手接箭,反射敵手,時而又以吟者劍,四兩撥千斤,引歪那箭路,令其向貴霜子弟射去。
他雖未落下風,心下卻不免憂急。因為,謝衣此時已陷入貴霜一門的重重圍困中。自己若要援手,惜為薛矮馬力阻,一時竟也插不上手。而那貴霜門下,分明是練好的陣勢。這批貴霜子弟,不只手中兵刃鋒利,出手毒辣,仗著一身秘術,結成陣法,端的令人難鬥。
謝衣手中依舊抱著那個大鐵鑊。許灞的人頭,此時還在那鑊中。李淺墨平日見到謝衣,一向都是風雅清淡,可今日,卻頭一次見識了謝衣的虎威。只見謝衣一身烏衣,一柄竹劍,身移衫動間,如行雲流水,了無痕跡。但今日他的劍底,卻大見煙火氣,也大見怒氣。
李淺墨雖自己也身陷與大羽箭的激鬥之中,掃眼之間,還是不由為謝衣大為傾倒。
只見謝衣今日,才真顯出了他一個男人的脾氣。越中子弟,遠在春秋時,脾氣就以堅韌悍厲著名。謝衣久居江南,既染有江南的煙水氣,卻也同樣沾染有古越劍客的不死不休的執意。
他自淡然,但他也自強悍。只見他一手抱著那大鐵鑊,不時用手在上面敲著。那鐵鑊簡直被他敲成了一面戰鼓,他借那戰鼓之聲擾亂貴霜一門巫師與他子弟間以腹語術及跺腳聲達成的響應,手中竹劍,直至此時,已鬥得絲絲欲裂。那一手判然劍,在那鼓聲激勵下,何只判然,直是叛然。
李淺墨還是頭一次見到謝衣鬥到這般頭髮散亂。只見他烏袍之上,為火星所燎,燒出了大大小小的洞。而裾間袖角,卻也同時結上了冷凝之霜。他的判然劍在冰與火之間擊出,劍每一出,必判然兩分。世事紛擾無限,但這些,干擾不了他江南謝衣。但有他在,對即對,錯即錯,他所行,他承擔。
只聽他拍著鐵鑊笑道:「許灞,黃泉路上,可否寂寞?如若寂寞,聽我戰鼓,肆汝破喉,何妨一歌!就唱唱你最拿手的那曲『瓦罐難離井上破』即可!」
說笑間,他似與亡者同場對敵,身上已著了一招。那貴霜子弟手中兵刃甚奇,但為擊中,不是呈為火所傷的焦痕,就是顯現為冰所凍的凍痕。
可謝衣一支竹劍,卻也擊在一名貴霜子弟額上。
那名貴霜子弟眼見無幸,雙目一閉。可竹劍刺額後,抽絲般一痛,卻驚覺自己未死。然後,只覺得自己百會穴上,內氣絲絲外洩。
那貴霜子弟連忙運功阻擋,欲止住這內氣外洩之虞。可他居然阻攔不住,不由大驚,痛哼一聲:「你不如殺了我!」
似這般練門被破,對於習武者來說,實在生不如死。
卻聽謝衣笑道:「殺你做何?道是我跟莫臥兒老頭兒一樣嗎?他要頭顱,我不要。既然你們貴霜邪術大愛人頭,我偏偏讓你們個個變成有頭無腦之人,豈不比割人頭顱,來得有趣!」
只聽得那名貴霜子弟聲音漸弱,牙齒打顫,似已擋不住那內氣洩出之力,身子越來越軟,眼看就要倒入自己腳下的火光中。
雙方對陣,眾寡懸殊,本來貴霜一門全佔上風。可這時眼見得同伴功力被廢之慘狀,一眾貴霜子弟驚恐之下,攻擊之力,未免大打折扣。因為人人知道,就算拿得下謝衣,自己一方,必也傷損慘重。人人都不想成為那被迫付出的代價,所以人人也就都有了私心。
老巫祝莫臥兒眼見得子弟們各存私心,暗自退縮,不由大怒。
只見他腹語之聲越來越是洪亮,那聲音越響越大,直如怒聲斥責。隨著他腹語聲的加大,只見殿中火焰,越燃越旺,不一時,那火焰已連通了所有貴霜子弟身上的火,滿殿都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他這吐火羅之陣,分明已不只針對謝衣,而是把所有子弟都圈入其中。敵若不死,所有門下子弟怕不盡數傷殘?
李淺墨一見之下,忍不住大驚。
這巫老兒,居然如此橫暴!
他只見謝衣一身烏衫襤褸,烏衣破處露出的肌膚上面,或是焦痕,或是凍痕。可狼狽之間,居然更見其瀟灑挺秀。手中竹劍,或拍或刺,或擊或劈,輾轉騰挪間,分明已使到怕是他自己平日也料不到的佳處!
李淺墨只覺得殿中火勢,雖無那日與李澤底對戰時的熊熊,但其間毒辣處,遠勝於彼。一念之下,他但接著薛矮馬射來的大羽箭,就借貴霜一門的毒火點燃,反擲出去。這一招,果然大為奏效。
一時間,只見薛矮馬倚馬彎己處,四周草木,已為那毒火點燃。那火光圍住了薛矮馬,令他一時都出不了那個圈子。
薛矮馬果然對那毒火大有敬畏,情急之下,十數箭連珠而出,竟比適才射出的快了一倍,口裡怒罵道:「莫臥兒,你是不是老得都吃不動飯了,一門圍攻一個,還拿不下,反倒弄出這屁火來給我添亂!」
那十數支大羽箭齊來,李淺墨忽然收了吟者劍,將之藏在袖中。身形翩躚而起,至此,方見出他羽門身法施為到極致時的佳處。
只見他彈躍空中,或以指夾住,或以口叼住,或以長髮捲住那紛射來的大羽箭,雙足連蹬,發腳橫甩,指間發力,竟將那連發而至的數十箭,幾乎腳跟腳地,全部轉射向火焰中,那些貴霜門下的子弟。
但見貴霜門下,人人遇襲。
他們一時無暇攻向謝衣,人人忙著對付那突然而至的薛矮馬的大羽箭。
可那箭上,既挾有薛矮馬的勁力,又附帶上李淺墨的羽門真氣,豈是尋常容易對付得了的?莫臥兒老頭怒喝一聲:「你還有臉說我!」
謝衣卻壓力陡輕,沖李淺墨喝了聲:「好兄弟!」
說著,連人帶劍,裹挾著一身破爛的烏衣,不顧燙傷,生生盪開了莫臥兒護身之火,一劍就點在莫臥兒腹下的氣海處。只聽得殿中一聲悶響。
似是那個隱於莫臥兒腹中發聲的器官驟遇重擊,陡然卡住。
謝衣分明對戰之間,已窺準了莫臥兒的練門。那腹語聲陡然止住,莫臥兒臉色蒼白,滿頭大汗。他週遭之火,再也控制不住,直向自己與四周子弟身上反噬而去。只聽謝衣大笑道:「你不愛頭顱嗎?好好愛惜你此後與門下那些有頭無腦的頭吧!」
李淺墨忍不住喝了一聲:「好!」
可一字之後,他更是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哼。
卻是他為助謝衣,傾盡全力之下,不防薛矮馬射來了一支極為陰毒的箭。
那箭貼地而飛,滿殿煙熏火燎,難見其蹤影。李淺墨發覺時,那箭忽斜刺而上,一下就貫穿了他的大腿。
李淺墨負痛之下,不由大怒。一怒之下,他竟僅仗著未受傷的左腿,貼地穿出。就在薛矮馬震驚於貴霜一門,怕是滿門遭火反噬,莫臥兒老巫師,恐怕更是被廢了畢生功力時,一劍強渡,竟迎面劈斷了薛矮馬的強弓。
薛矮馬一聲怒吼,斷了的弓直擲向李淺墨。自己卻見機翻身上馬,仗著他的好馬,抽身即走。
一場生死之戰,戰到此時,終究平靜了下來。
那些貴霜子弟,眼見不敵,此時早已扶著莫臥兒,悄悄地退走。場中,一時只剩下謝衣、李淺墨與鐵鑊中許灞的人頭。
謝衣與李淺墨一在殿內一在殿外,望著到處的余火殘煙,也終於平靜下來。一戰之後,兩人都各有感慨,卻一時說不出來。
良久,只聽謝衣喃喃道:「確是好戰,不是嗎?」他回過頭來,望向李淺墨。
痛戰之後,兩人一時相視無言。
忽然間,李淺墨指著謝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謝衣方一愣,低頭自顧,才發現自己此時,簡直衣衫破碎,狼狽不已,身上臉上,到處黑一塊,紅一塊,想來與自己一向的形貌全不一樣,怪不得李淺墨大笑。他不由朗聲一笑,指著李淺墨腿上那支顫巍巍的大羽箭,也大笑起來。
他們彼此嘲笑。嘲笑過後,謝衣拍了拍猶抱在懷裡的鐵鑊,朗聲道:「老許老許,如許好戰,以此送你,黃泉路上,當不至再說謝某有負於你吧!」
說完,他伸手一舉,然後一摔,竟把那隻大鐵鑊直摔到地上。
只聽得鐵鑊破碎聲中,藥水四濺,鐵鑊中,卻滾出一個頭骨來。那頭骨上,皮肉盡消,奇的是,為貴霜巫祝秘術煉後,那頭骨,竟然縮得已只剩拳頭大小。
謝衣低頭一望,不由滿面愴然。他彎下腰,去撿那頭骨。卻見那頭骨下面的下顎骨已脫落下來。謝衣慘笑一聲:「老許老許,可是見我們大笑,你也忍不住笑,把下巴都笑脫了下來?」
他捧起那頭骨在面前端詳,口裡忽破喉學著許灞的聲音粗聲唱了起來:「瓦罐兒難離井上破……」
「……將軍難免陣上亡!」
「千古聲名,百年擔負;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戰身裂,不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