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壇新酒。
兩個人。
其實酒還未熟,它本被埋在土谷祠地下。那地方照說隱秘,尋常人很難找到。可這也擋不住柘柘的鼻子。
李淺墨與羅卷躍到高高的谷神祠屋頂。羅卷舉著酒罈看了又看,用鼻子隔著泥封嗅了嗅,似在疑惑柘柘是怎麼把它找到的。突然他就開口,彷彿隨意地問:「你師父呢?」
李淺墨怔了怔,原來他認出了自己。
羅卷淡淡道:「我只不過從你身上那木樨香氣裡知道你見過……子嫿。她喜歡用這種香氣。而且,善識百派千流,她既然會找上你,你的來歷必然就有些不同。」
他還在用鼻子繞著那罈子嗅:「何況你身法裡羽門弟子的痕跡如此之重。我就算再沒見識,對所謂『南肩胛,北羅卷』裡、那位我忝陪其側、勉強與之一起列名的人也多少該有些瞭解吧?」
他言下味道相當古怪。
李淺墨怔怔地看著他,想:以他如此驕傲的人,當然不甘心列名人後的吧?
可這倒不影響自己對他的觀感。
甚至覺得,那個消息,那個自己一向不願吐之於口,彷彿一旦吐出口,就與肩胛人天永隔的消息,倒不妨告訴他的。
他盯著自己的腳尖,好半晌,才道:「他走了。」
羅卷明顯愣了愣:走了?肩胛走了?
李淺墨淡淡道:「為了我,他與李靖大戰三輪。當時,他本已帶傷,明德堂上長天一刺之後,他身上一直有傷。可他,居然還借內息之戰,治好了李靖的內癆,逼他答應了三件事……」
「然後,他就走了。」
他原來以為,這段事,一旦想起,會是如何的痛徹心肺。可今日終於有機會說出時,卻只覺得心頭平靜。原來,就算吐出口,就算承認。他,依舊還會在某個深處,陪在自己身邊,依舊如此,依舊沒走。
羅卷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明德堂,長天刺,李靖……」
原來,自大野龍蛇會力敗竇線娘後,肩胛久未露面。而明德堂的長天一刺之事卻早已流傳出去,成為他傳聞中的最後一戰。那樣的羽化一戰,無需渲染,就足以名動大野。
只是沒有人知道,那一戰之後,竟還有肩胛與李靖、紅拂的一役。
羅卷說不出話來,忽一掌拍去那酒罈上的泥封。
這一下,他用力沒控制住,不只拍去泥封,連壇口一圈的邊沿也被他如刀切斧砍般地拍去了。壇中酒本就滿,一時溢了出來,漫了他一手。
羅卷忽抬手就唇,啜那腕上的酒。
酒只幾滴,難填焦渴。人已去,終古長缺。
那個消息一經吐口,四野的空間在兩人感覺中,猛地似空了一大塊,就是許鋪四周桑林瀰漫,黑黝高聳,也封擋不住。
那是一種猛然壓來的寂寞,哪怕當年的大野烽火,如今的開唐盛世,也填不盡兩人心中的空落。
羅卷啜飲不止,可腕上的酒早已風乾。他忽然仰天狼嘯——他出自幽州,那裡本天高地曠,群狼夜號的場面想來他久已慣經。他這一號,足有盞茶光景,那聲音,如失群躑躅,曠野難奈;兔死狐悲,誰識其味?
只見他仰面向天,一聲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築,流水高山,薟漫於野,那是大野荊棘之屬獨有的憑弔,欲招其魂,先傷已神。
直到那一嘯寧靜,李淺墨臉上的兩行淚水長流下來,都已風乾。
羅卷忽道:「他現在死了,或許我終於可以說……很久以來,我一直很想見他,和他喝一罈酒,擊兩聲悲築。」
他面帶苦澀地笑了下:「可是,為虛名所誤、虛榮所誤。為了那一點荒唐可笑的矜持之心,落得此生做不得伯牙子期,平白把那一見之緣耽誤。」
肩胛畢竟是他同時代的人。他的悲慨也不是李淺墨所能全懂的吧?
羅卷苦笑了下:「浮生如爾,季子掛劍。人總是為一點驕傲,天知道會錯過些什麼。」
他言來坦蕩,李淺墨也說不出什麼。
羅卷忽一甩頭髮:「喝酒!」
一罈酒,在兩人手中傳來傳去。
忽聽得腳步聲響,李淺墨低頭一看,卻見柘柘正在院子裡,抬著頭,跺著腳,眼巴巴地向上看著。
一顆大大的頭掛在他細細的頸子上,顯得又稚氣又吃力。
李淺墨這才想起:這小人兒也是萬分貪酒的。
他沖羅卷一示意,羅卷看到那麼個小人兒正在院子裡端著個酒碗站著,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笑了笑,手中罈子一傾,一束酒泉就如虹下瀉地向柘柘碗中奔去。
卻見柘柘慌裡慌張,抱著酒碗,去接那酒泉。
本來羅卷手裡有準兒,酒流所向正是那酒碗。可柘柘慌慌張張,生恐接它不住,手裡一隻酒碗東迎西送,腳下步履更是東倒西歪,這酒倒不好注了。
羅卷吸了口氣,抱著那罈子,屏聲靜氣,對準柘柘不停晃動的酒碗,催動真氣,控制那酒泉落點,這一下也甚是耗神,因為全猜不准這小人兒下一步會怎麼落腳,手中的酒碗又歪向哪裡?
好容易才把那酒碗將將灌滿,終究沒有一滴灑落。
可這一下忙亂,已弄得柘柘在院子裡一陣氣喘吁吁,連羅卷也額頭沁汗。
卻見那小人兒,端的正是谷神祠中找到的一個破碗。這時把碗才湊到鼻子底下聞了一聞,就似醉了。
它好酒,卻量最淺,沒兩口,就醉得東倒西歪,還自一口口吞著碗中那剩酒,生恐錯過一滴。可喝著喝著,就見它渾身發顫。
李淺墨方要下去扶它,卻見夜色裡,它漸漸變得毛髮皆碧,整個人跟野性突發的山精也似,一步步飄搖,好似一棵樹醉倒在風裡。
他扶了扶額,突然自己向院子中一個土坑裡栽去,李淺墨方才一驚,生怕它跌疼了。卻見它一倒下去,就落地生根,李淺墨只覺自己眼中,它忽幻化成了一棵樹。亂蓬蓬、油碧碧,這殘雪之冬裡本不該有的一棵樹!還枝枝葉葉,矇矇矓矓的綠。
李淺墨一時驚倒。
羅卷只掃了一眼,淡淡道:「是山魈們的小把戲。」
他掉頭看向李淺墨:「你是哪兒找到它的?卻是個好玩伴。」
李淺墨含笑不答,望著羅卷,突然道:「你該知道五姓中人正在追殺你,她也叫你往南去,為什麼還偏偏趕向這北邊來?」
羅卷以指扣壇,測那壇中余酒還有多少,望著天邊出了一會兒神,才答道:「我在追殺一個人。我追他已整整七年。最近,才重又訪到他的蹤跡。」
他一拍手,冷笑道:「七年!」
人生中能有幾個七年?又有幾人居然可以被羅卷追殺七年,還活了下去?
李淺墨一時滿眼疑問。
卻聽羅卷歎道:「據說,他本是個妙人。似乎手裡老有用不完的錢、送不盡的好酒、也斬不絕的人脈。」
「如果僅只是五姓中人這時來跟我搗亂,倒也不怕。」他歎了口氣,「問題是,這回我好像惹上了大野龍蛇會。大野龍蛇杖已出,號令天下草野,不許我殺他!」
說著他眉毛一剔:「那小子可能也猜到,光只大野龍蛇會,還有五姓中人的掣肘,還不足以令我為難。
「我最擔心的是,他居然藉著李唐這西州募之際,跟李唐朝廷扯上了關係。天策府護翼居然像也肯為他出手。我真不明白,他手裡倒底有什麼樣的法寶,居然天下人無不被他算了進去!」
天策府?李淺墨心中一動:那不是早已撤消了嗎?
他望向東北,遠遠的長安城中,如今他那個位尊九五的叔叔,當年就曾被爺爺唐高祖封為天策府上將,受命開府,權傾朝野。
可早在多年以前,天策府就已取消了。
羅卷倦然一笑:「沒錯,天策府是早已不在了。但天策府護翼,做為當年力保秦王免於大野刺殺、免於兄弟鬩牆之禍的利器,在天策府撤消之後,其實一直存在的。
「其幕後的三位高人,就是江湖中人人聞之側目的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覃千河號稱以十年時間觀盡天下千劍,我這把尺蠖,不知他會不會放在眼裡?袁天罡一向與李淳風齊名,奇門遁甲、星曜卜筮之術,名聞一時。而如今的角上人,就是當年的許灞。他這名字起得好,倒真當得他當年憑一己之力,踏平燕雲十二寨的威勢。」
他似是陷入沉思,思量著怎麼應付眼前這個困局。
突然發現李淺墨關心地望著他。
他似很不習慣接受別人這樣的關心,望著這小兄弟一笑:「別擔心,就算他請出天皇老子來,他這條命,我也要定了!」
此語一出,李淺墨不知怎麼就覺得心安起來,可這並不能阻攔他認真地問:「你確定他該殺嗎?」
羅卷不由一笑。
那笑頗溫暖,像並不介意李淺墨的質疑。他想了想,才道:「罷了,我給你講個故事……」
這一生,他還從未對誰解釋交代過。
可這孩子,到底不愧為肩胛的徒弟。何況他兩人一見投緣,今日許鋪一戰,雖說李淺墨一直沒有出手,可還是讓羅卷幾乎頭一次感到種與人並肩而戰的感覺。
這感覺也頭一次讓他覺得有必要對一個人交代些什麼。
「那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年輕,很高興去認識天底下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那時我才頭一次聽說到還有這麼一個門派,他們門派的名字很怪,不是漢文,好像叫做『底訶離』,翻譯過來,大致就是『泉下』的意思。」
他望向院中陰影裡,柘柘酒醉後化身的那棵樹:「說起來這一門跟你那小朋友還有些關係。據我猜測,這小山魈跟『底訶離』脫不了干係。
「他們據說出自昭武九姓,所來之地似在碎葉城以西,興都庫什之外,康國、石國、畢國……,那裡是他們的家鄉,咱們稱之為『雜種胡』。他們都是雜種鬍子弟。這一門,介入中土的人並不多,但以我所知,其行世用名,俱多與『鬼』有關,比如、當年武德年間就曾名炫一時的『小魑』、『木魅』、『魍然』與『魎魎』……這幾個,多精於幻術,讓人說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是鬼。
「直到今日,見過他們行跡的只怕也沒幾個。而我要追殺的,卻是他們『底訶離』一脈進入中土最早的一個人。他名聞草野的字號,卻是『虎倀』。」
虎倀?這兩個字李淺墨似乎聽說過。
卻聽羅卷道:「說起他的真名,卻是奇怪的『阿堵』兩個字。我開始也不知其意,只知他既愛賭,又愛錢,為人吝嗇已極,一文錢不輕予人;偏又好賭,但不能必贏則不賭。不愛女人,但極愛酒。我一聽說這世上居然有如此樣的怪物,好奇心起,一直就算計著想與他見上一面。
「可後來所聞,卻讓人大失所望。他『虎倀』名號的由來,卻是為當初他襄助薛舉父子。薛舉父子於隋末年間,盤距甘涼一帶,為人殘橫,虎倀卻做了他們的支應使。其間事跡少聞,但聽說,薛舉父子敗後,他卻積聚起了一份厚實的家當,游跡大野,可依舊好財、嗜賭、不愛女人。
「我聽得其名久矣。可識得其人,卻在很久以後。」
「那年,我行遊至祁連一帶。」說著,他忽夾眼一笑,「你知道我幹什麼去了嗎?」
李淺墨見他笑得促狹,不由引動好奇:「幹什麼?」
只聽羅卷笑道:「我幽州老家,雖說還有些產業,可多年已不料理。何況當年,羅府舊人,於入唐以後,多不如意。那些產業出息,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伸手,放在心上。」說著哈哈一笑,「可笑,為了自己的巧取豪奪,你看,我還是粉飾了這麼多……」
他一拍腿:「說白了,我去祁連,就是為當時身上錢用完了,一時興起,搶錢去的!」
眼見李淺墨還怔怔的,羅卷不由笑道:「我可沒有你師父那麼耿介,據說肩胛日用衣食,都靠與人治病換來。我不通醫術,有時就愛找綠林巨寇搶幾個錢花花。」說著,他歎了口氣,「有幾回,還曾客串西席,教幾個蒙童子弟一點粗淺工夫用來度日。大野中聲名說來好聽,其實我這種人,又有何用?」
他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歎道:「平生習得屠龍術,人間卻只多葉公。這雙手,拿得起劍了,卻再也不甘心,去扶一張犁。」
他聲調低落下來。
可他為人不慣鬱悶,歎了兩聲,重又開懷大笑道:「那次,是風聞當年甘涼道上有名的巨寇『九連環』葉旎已隱居祁連不老寨,他平生積蓄極厚,我是專程去打秋風去的。」
李淺墨看他談笑揮酒,全無遮掩,不由想起那些烽火年間那傳聞中的故事,李淺墨重又覺得,自己面對的竟真是那傳說中的人物。
只聽羅卷笑道:「可惜我等去時,卻有一人比我先到。」
說著,他面色忽顯鄭重:「我當時潛入不老寨,還待搜尋,正想著是暗取還是明奪?不過葉旎既已歸隱,是不是該暗取給他留點面子?如果他把銀子藏得實在是緊,那就只好扯開臉面來個明搶了……這時只聽得前廳之中,燈火最通明之處,傳來一片呼盧喝擲的聲音。
「我好奇心起,因為聽得一片『ど、二』的亂叫,叫者之眾,似傾盡全寨之力。可與之對搏的,卻寂然無聲。我納罕地在想:葉旎好賭之名,果非虛傳,哪怕隱居避世,家裡竟還開著賭局。
「當時我就偷偷潛到那前廳之外。整個寨子的人似乎都聚在那個大廳裡。那寨子其實也沒多少人,多是葉家老幼,統共三五十口。我就著窗隙往裡望去,吃驚地見到,從耄耋老者,到黃口小兒,一寨之人,居然齊聚。
「可對賭的兩人,卻更讓我吃驚。只見其中一人,鐵簪插發。那根鐵簪,早已名聞草野,那是當年甘涼道上,『九連環』的標記。當年九連環的當家老ど,從不以面目示人,從來蒙一塊生鐵面具,頭上插一隻鐵簪。草野中見過他本人的也就沒有。可那日一望之下,我卻大吃一驚,才發現,那個穿著一身生絲葛,綠袍烏髮之人,分明就是葉旎。可他,居然是個女子!」
說到這兒,羅卷的面色似有些激動,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廳燭火晃耀之下,我竟發覺,她有著一般女子所少有的英氣,也就有著一般女子所少有的……美麗。」
他雖略顯慚色,卻依舊直言不諱:「我這一生,凡碰到女人,總不由有一點心軟。不知怎麼,當時就暗想:來搶她的,這主意打得對還是不對?難得一個女人如此英風朗氣,又識時知世,貞觀以來,挾資遠遁,贍養一族老小,想來她活下來也頗不易?」
他輕輕歎了口氣,似是也惱於自己的多情一般。
李淺墨差點沒忍不住笑了出來。將心比心,自己若是個女子,哪怕就算是王子嫿,聽他用如此口氣提起另一個女人,只怕也起不了爭風嫉妒之心,或許反由此更高看他一眼吧?
羅卷已暫歇柔腸,輕聲一笑。
只見他面色忽鄭重起來:「可我看到另一人,與葉旎對搏的那個人時,還是差點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李淺墨只見他語氣陡然鄭重,知道已說至緊要之處。
卻聽羅卷陡然放緩了語氣,極慢極慢地回憶道:「那個人,我一見之下,就已心驚,為的是他全身上下,那種凝束之氣。一個人修為功力,多與自謹有關。可我真沒見過如此自謹之輩。只見他年紀好有四十許,卻已白髮皤然,似是一生操心已極。可這也擋不住他身上那種全神貫注的精銳之氣。他的鼻子很高,深目突顴,一雙眼睛竟渾中帶碧。頦下有幾根黃須,根根蜷曲,那分明是個胡人,短褐斜衽,卻做著漢人的髮式,裝扮非漢非胡,極是古怪。
「他雙眼望定那骰子,我只覺得,那骰子恨不得被他眼神都照得發綠。我腦中搜尋湖海人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虎倀。
「他全身都似不由自主,真的像一個『倀』。而主宰他的,就是那場賭,那輸贏,與輸贏背後的金銖銀兩。一個人的耽迷,竟至於此!我當時心下一驚,知道如與此人為敵,只怕大不容易。」
李淺墨已聽得緊張起來。
可羅卷的敘述依舊很慢。他敲敲那罈子,飲下一口酒,才慢慢地說:「他們似在比小。剛剛葉旎擲出了一個三,虎倀卻擲出了同樣的一個三。我不愛賭,不知他們規矩如何,也許這就算平手?
「他們接著再擲,我眼見葉旎分明也精於手法,可她似壓力極重,這一擲,竟擲出了一個『六』!我當時在窗外,幾乎忍不住失聲大笑。我還是頭一次見一個女子賭搏,本以為這一下,她該就要發那種小女子的脾氣了,摔杯子踹凳子什麼的,最不濟也要吼吼身邊侍奉的人……」
他目光一時流蕩,似是想起當時葉旎的模樣兒,微笑著說:「我沒想到的是,葉旎這一手擲過之後,面色卻坦然起來。
「只聽她緩緩道:『一共三千緡,我認了。難為阿堵君怎麼打聽得來,對我這些年的積蓄,竟打聽得一清二楚。你步步緊逼,非要我把家產輸光當盡才罷。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這不老寨,還有老少人口一共三十又七。這些估計你也不感興趣。而這塊地,如此窮山惡水,想來也不會有人要。』
「說著,她一攤手:『我現在什麼也不剩了,光只有這不老寨和幾個家小。如果你不打算以此為注……』她定定地看著虎倀,『那就請吧!一共三千緡的賭額,如果你信我,十日之內,我在張掖交付。』
「我聽了她的話,忽忍不住佩服起她來。她分明料定虎倀是有備而來,同時料到自己力有未敵,坦蕩蕩輸盡所有財物,化災避險,直言送客,卻不怯不懦,果稱英豪!
「卻見那虎倀一推面前所有籌碼,望向葉旎道:『其實還有一搏之機。』只聽他輕輕笑道,『這一次,我用帶來的所有,加上適才贏得的所有,合在一起,跟你賭那一文錢。』」
李淺墨聽到這兒,不由一愣。他不敢打斷,只聽羅卷繼續道:「我聽那虎倀接著就說道:『以我所知,除了這五千七百緡之外,你起碼還有一文錢。那市面上少有人見,陳叔寶專僱人精工細刻,並世僅此一枚的那一文宮錢』。
「我當時聽了一怔。卻見葉旎面色一變,深吸了兩口氣,忽定住神,慢慢地從領子內掏出了一枚懸諸頸上、貼胸收藏的一枚金光閃閃的宮錢。『是這個吧?』她問。只見虎倀的面色突變。他本來臉上一直暗無人色,這一下,眼睛都顯得更凹了,鼻子一時似乎都更勾了,更顯得形容似鬼。只見他緩緩點頭。」
「葉旎似乎也難作決斷,忽長吐了一口氣,『好,我就與你賭這一文錢。可這局之後,你不可再做糾纏。無論輸贏,你我一拍兩散!』她揚頸振眉,脖子上露出點暗青色的筋。我突然覺得,那真是……我從未見過的那種女子式的果斷與決斷。」
羅卷忽轉入沉默。
好半晌,李淺墨終於忍不住問道:「後來呢?」羅卷才從自己茫然的思緒中醒過神來:「後來?後來她輸了。」
「我眼見虎倀贏走了她最後的那文宮錢,難抑喜色地離去。眼見葉旎略露傷心之色,卻又轉為一臉平靜,對全門老小笑道:『也罷,命中注定不該有的,那留也留不住。』」
他輕輕一笑,難得地面露溫暖:「那一時,我真佩服這個女子。既然多留無益,銀子已全被那虎倀贏走了,當然只有遁跡跟著那小子追了去。以我腳力,竟還費了一個時辰,才把虎倀那廝追到。
「追到他時,只見這小子疑心極大,挑了個極好的地勢,坐在一個險怪山岡上。他盤踞於一方突出的怪石上,那裡四望視野極為開闊,我也無法隱蹤,好在也沒打算藏著,就直接露面。
「那小子反應極快,可在他發現我之前,我還是先瞥到了他正一臉狂喜。像他這樣的人該少有那樣控制不住的時刻,這時正兩隻手緊緊地把著那一文錢,喜滋滋,美不自勝地翻來覆去看著。
「天上月本朦朧,那一山都是祁連山特有的亂石怪壁,他把弄著那一文錢,跟找到個稀世之寶似的,翻看個沒完。我還沒走近,那小子猛一抬頭。
「然後,我卻見他臉色突然平靜,一臉喜色一瞬間收拾個乾乾淨淨,三月天也沒他變得那麼快。他狠狠地盯著我,好一時才問道:『羅卷?』」
「我點點頭,卻見他神色略見輕鬆。我笑道:『什麼寶物,這般稀罕,翻看個沒完?』他臉色略帶緊張,可想來也聽說過我為人,不怎麼擔心我的,就笑道:『六朝宮錢,只差此一枚,有了這一枚,金陵城三百年王氣,那龍盤虎踞之地的鎮宮之寶,總算被我收集了個全。』
「他似瞭解我的脾氣,一時興起之下,招呼我跟他石上共坐,我才坐了下來,就見他獻寶似的,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那冊子是檀木所製,中鑲玉版。我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露出數十枚宮錢。
「他不厭其詳地一一跟我解釋:這是孫吳的、這是東晉的、這是蕭梁的……還有什麼東魏西魏、北齊北周,花色當真齊全,也鑄得相當精緻。我也記不得那許多。但我喜歡有耽癖的人,總覺得這種人更顯真味,看著他一臉認真,卻也聽得痛快。」
他茫茫地抬起眼,臉上若帶憂思,喃喃道:「那一晚,我看了好久他喜滋滋的樣子。不知怎麼,那喜滋滋的神色初看好玩,看到後來,只覺荒唐,荒唐之後,更覺悲涼。」
兩人一時不由都靜了會兒。
羅卷長飲了一口酒後,又對李淺墨道:「人與人都是互相影響的……我的心空了後,虎倀那廝的歡喜沒了我的欣賞,也漸漸消退。他忽然抬眼望我,一聲長歎道:『可惜沒酒。』我望著四周的山林惡石,心裡也想:可惜,可惜……
「卻聽他道:『有錢時無酒,有酒時無錢,為什麼我這輩子老是碰到這樣的事?』他自顧自喃喃罵著,最後忽怒向那四周險山怪叫道:『可有錢有酒時,又他媽的沒心情!』我聽了心裡喝了句粗話,直感覺痛快!
「他忽然望著我,神色間隱有憂傷,似在判斷我是不是個可以一語的人。好久,他似得出了判斷,自顧自夢囈道:『今晚我說的話,你就當從沒聽到過。反正風這麼大,他媽的什麼都會吹散。你只要如風過耳,我就會說下去……他奶奶的,我這一生經歷,除了偶爾跟錢講一講,從不對人說起。要說起來,誰說他媽的不是一篇奇譚?』
「我也沒說什麼,只聽他頓了下,又接著說下去:『你知道我出於昭武九城吧?可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遠萬里,跑到你們這漢人地面上來?』我沒答言,聽他自管自說下去,『昭武九城,你們漢人口中的雜種胡,我們那兒的人可沒你們這麼好的運氣,近有田畝之利,周圍山川之險。我們在那沙漠裡的綠洲間長大,雖略有田地,卻不夠如許多的人口耕耘,只能靠商貿。更倒霉的是,強敵環伺,一時是婆羅門,一時是西突厥……可這些我們都應付了下來,哪想哪想,最後還會招惹上大食。』
「說著他突然大怒:『大食人那幫雜種!』我以為他就要指天畫地的罵下去,沒想……他忽嗚嗚地哭了起來。那一哭極為傷心,我從沒想到過一個這樣年紀的男人會對著我哭,還是這樣一個愛財的人,且他還是虎倀。
「聽著聽著,我只覺得他哭聲越來越嫩,似乎在哭聲裡回到了他的少年。我聽著他在哭聲裡斷斷續續地雜述,也略略聽明白了:他的家族,他的師門,他們的王室……他們的同胞,怎麼受著大食人鐵騎的欺凌。而他……他是他那一族人,數百近千口人命裡,在大食人的屠殺裡活下來的不多的幾個。」
李淺墨也覺得心頭慘然。羅卷全神凝注,陷入他的回憶裡。
李淺墨畢竟是聽眾,隔了一層,雖然入神,還是隱隱覺得院子裡,醉倒的柘柘似乎略有響動。他向下看了一眼,似乎柘柘醒了下,因為他人影一現。
可一望之下,卻見柘柘已重又睡去,在自己眼中幻化如一棵矮矮的樹。
他心中略涉遐想:也許,這醉後幻樹的本事,是他們山魈一門的自保之術吧?世間奇事,當真不可揣測……
卻聽羅卷道:「我聽他哭著哭著,忽然發狂喊道:『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只見他抬起臉來,滿眼通紅,殺氣凌厲,一身不漢不胡的衣服套在他瘦瘦的身子上,都要被他的怒氣鼓滿了。山風吹來,滿世界凌亂,一切在他眼裡似乎都成了仇恨的對象。那一刻,我甚至懷疑,他會向我出手,要把他的殺氣全施出來,要毀了這山,這石,甚至這天,這地!
「我只聽到,他哭至聲嘶,啞著嗓子,又是淒厲又是溫柔地呼喊著『阿達、阿達,那希達,波洛米倚……』那想是胡話,可能裡面夾雜著一串串的名字,也許有他小時的夥伴,有那些他注目過的姑娘,有跟他說過道理、限制過他行動的老人,還有他至親的尊長……在我想來,哪怕那些從小以來認識的打過架成過仇的族人,這時在他心裡,也是一種親切。因為,那是他的過往……是他一生的牢籠,也是他永世的家鄉。
「他果然在那山崖上衝撞起來,瘋狂也似,對著山石出手。直到身上衣衫撕得過七零八落,才忽然坐下來,冷靜已極地對我用漢話說道:『所以我愛錢。藝成之後,我來東土,就是為了錢。我不做生意,因為那太慢,哪怕十倍的利也太慢。所以,我要麼於亂軍之中,要麼憑一賭之力,到處搜括,到處集聚,我要錢!』
「這話他說得極為冷靜。我聽著他繼續冷靜地道:『你知道我對自己有多吝嗇嗎,你一輩子也想不到的。我要把所有的錢都帶回石國,我們石族人少被欺,等我有了錢,我要用錢雇來突厥人、烏孫人、大月氏人……讓他們去給我殺、殺、殺!』
「他越說越冷靜,冷靜得已像一個局外人。只聽他淡淡道:『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叫虎倀了吧。哈哈,我一生都在為虎作倀。『虎之倀,不成人;不吞人,不為人;不借勢,無所雄;不伴虎,無路行!』』
「他聲音變得冷誚,既是譏諷自己,也是譏諷這該死的互相殺戮的世界。可最後,他的聲音弱了下來,幾乎幽幽地道:『等最後,最後的最後,所有人會明白,我故鄉的人會明白,尤其那些……我死去的族人,九泉下的鬼,會明白,我貌似為虎作倀,可我雖是『倀』,也只是故鄉的『倀』……』」
晚風吹過,李淺墨只覺得滿心寒涼。
這世上絕不僅有自己命苦,到處原來一樣,到處原來都一樣。他設身處地想起那個名叫『阿堵』的虎倀,只覺一股寒意從心底湧了起來,那嵯岈險怪的世路……最終吞沒了一切,吃人不吐骨頭,有多少人,將哀如心死的根骨化盡,變做一『倀』?
「後來……」他喝下一口酒,慢慢地問。他知道本已不需此問。
原來這就是故事的收梢。李淺墨再無酒意,也再無酒興,寡淡地坐在那裡,一聲也不想說,一下也不想動。
他料想,羅卷長話至此,料也無言。沒想羅卷忽一剔眉,聲色俱怒地道:「可惜,這不是結尾!
「我沒料到他心計如此之深。他用所有真的情緒,真的絕望,掩蓋了他所有計謀的企圖,沖淡了我那時代葉旎的出手之心,且同時向我隱瞞下了這事情中真正隱秘的關鍵。」
「這些還都不算……」他忽然自恨,猛然一拍腿,「我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只恨自己想不到……直到天色近明,我忽然不安,不知怎麼突然想轉回不老寨去看一看。」
他目光中突現殺氣——那殺氣狂悍得讓李淺墨都如坐針氈。
只聽羅卷事隔多年,猶是大怒如狂地道:「可我到了不老寨,居然發現……居然發現……居然……」他居然口吃起來,頓了頓,他才能接著道,「不老寨中『九連環』,葉氏一門,一家三十七口,居然橫屍一寨!」
「那葉旎……」他忽然哽咽得說不下去,怒起之下,一掌拍碎了手中酒罈。
那碎陶劃破了他的手。手上的血一時與剩餘的酒齊流。
李淺墨目瞪口呆:這世上、這世上……被殺戮者與殺戮者之間,身份居然轉變得如此之快!
只聽羅卷怒道:「他媽的!還等什麼?
「那小子現在隱身天策府卵翼之下,以為這樣我就不敢取他性命?他投身西州募,不知手握什麼隱秘。嘿嘿,嘿嘿……」
他忽側望向李淺墨,只喝了一聲:「走!」
——走?走到哪裡去?
只聽羅卷怒道:「跟我去殺了那虎倀!」一語方罷,他的身影騰飛而起。
李淺墨激動之下,又兼擔心,身形不由立時騰起追去。
他二人身形才動,如兩隻大鳥穿空而去,院子裡的柘柘就在這時醒來。
它望著兩個人的身形,忽然滿眼是淚。
白天,天策府護翼現身許鋪地界的共有百騎。正是他們,驚散了五姓中人與羅卷的對戰。
畢竟,五姓中人,輕易也不敢招惹朝廷的。這時,入夜以來,那天策府護翼就駐營在距許鋪不足二十里的龔家坡上。龔家坡一坡高坦,覃千河軍馬出身,哪怕現在統領的是針對大野龍蛇、天下五姓之類的草野勢力,駐軍極為嚴謹。
數十個帳蓬連綿環繞,雖不設轅門,但警戒森嚴。
入唐以來,天下平定,就算草野龍蛇猶在,也久已無人敢犯天策府護翼的威嚴。
可這一夜,將近三更,居然嘯叫聲起,有人來襲。
來襲的共只兩人。可這兩人之勢,竟鋒利已極。
他們居然能在天策府護翼的帳蓬叢中,環匝兩道,衝闖三度,銳氣不洩,搔擾近一更次。
覃千河是個謹慎端嚴之人,未料敵情前,不輕易發力。他下令諸軍迴環自保,可饒是如此,猶被對方傷了數人,好在俱遠未至命。
來敵未通報姓名,覃千河也一直在中軍帳中手撫他劍上蒼綠的鐔環,默坐了一更。直至最後聽來人空中喝道:「虎倀虎倀,無論你隱身何處,此命歸我,此債必還。」
那聲音起時,敵手卻已隨聲去遠。
覃千河面色寧靜:怪不得阿堵這樣人物,「泉下」中的先輩好手,居然都來應西州之募,原來是有此大仇。
直至敵人去遠,手下軍士來回報傷損情況。覃千河看了抬來的傷者,才肯判斷道:「只傷不殺,慎於人命,如此飆勁,又如此劍勢……當是羅卷。」
他望向帳外:只是另一人,另一個人……難道是肩胛復出,且與羅卷聯手?
如果真是如此,那關於虎倀、關於他手中的東西,關於西州募……看來自己一人勢單,是必定料理不了的了。
他暗自思量著自己與袁天罡和許灞的關係,歎了一聲,也許只有,低下一點身段,請他們也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