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這是立春以來頭一個溫暖的夕陽。所有人都已散盡的許鋪街上,空落落地正好迎接這充滿無數善意的陽光。
塵土是陽光最好的伴侶,只要光線適和,它們就會在那光與光的交叉間跳起舞來,因為只有那一刻,他們才可以把自己想像成金色的。趁著那一點微暖的地氣,在想像中自己長出了腳,那腳在光線中卻變成了翅膀。
那一種踢踏的快樂很少有人知道。
而李淺墨,跟隨過一個舞者日久,他是知道一個舞者的快樂的。
所以這時,他靜靜地躺在不知誰家的一個麥秸垛上。
收割過久的麥草本身帶著略呈灰敗的色澤。
但這時,陽光恰好。夕陽華麗麗地落下,那麥草也自顯出一種金黃的光暈。雖然麥草垛上還積著點雪,那雪這時正枕在李淺墨的脖梗子下,可這讓他非常快樂……
漫漫世路,坎坷生年,身上的皮屑脫落下來,帶著所有的過往,和著這灰塵,在那夕陽中舞動。
剛才的險局恍如一夢,又在他眼前浮起。
那一觸即發的局勢,如同一場末日之戰。沒有人知道,那末日,是針對羅卷、李澤底還是那麼多五姓子弟的。
可突如其來的馬蹄聲攏亂了一切。
那雄沛豪壯的鐵騎之聲,決不似響馬。響馬的鈴聲蹄響更多一份野逸狂悍,可這鐵騎之聲似是比響馬來得更加恐怖。
蹄聲乍起,突然地,五姓子弟就走了,然後李澤底走了,最後連羅卷也走了。四處的桑林重顯空落,圍著這響馬撤盡後的許鋪小鎮。
所有人散盡的許鎮小集更顯出一種空落寧靜。當真是世事如棋、而人生如弈。
這算一個開心的結局?
李淺墨想,但那就是一個開心的結局。
那結局讓李淺墨覺得,這小鎮,這空空的街道與那空空的陽光,讓他看來怎麼都像一個童話。
——這童話沒有被接下來的車聲打破。
像是一輛童話裡的車子轆轆地駛進了另一個童話。那車輪聲很好聽,裡面夾雜著銀器的脆響。李淺墨側過脖子,果然在路上看到了一輛朱輪的馬車。
鮮紅的輪子,樸實端麗的本色車廂,拉車的是三匹體型勻稱卻溫馴和善的馬,車轅上架車的是個女子。
她沒帶僕從,居然一個人駕車走進這剛經過慘斗的安寧小集裡。
她輕巧巧地停車,輕巧巧地下轅。不知怎麼,看她收鞭、下轅、停車、拴馬,都給人一種大家閨秀的味道。再粗糙的活計,在她手下做起來,也讓人覺得,貴比王侯。
李淺墨注意到她穿著一雙高齒木屐,這讓她的腳步聲聽起來「篤篤」的,像木頭的槌敲在木頭的琴上,她就是那琴上的音樂。
只見她衣如雲綃,發如翠霧,天邊彷彿為她的到來特備好了霞彩,凡她所經,就見一片霞彩籠罩在那本平常的事物上:耙犁、石臼、車轅、草垛、拴馬樁……被那光彩一披,都顯得親切美好。
李淺墨望著她的臉,想起那日小店中,正是她突然走來,衝自己拜了三拜,拜得自己直到今日都恍然失措。
那女子望著他,好半晌:「尊師……近來還好吧?」
原來那三拜,是為了肩胛。不知怎麼,李淺墨聽她說起「尊師」兩字,總覺得裡面像飽含著一種情感。
——師父認識她嗎?
卻見那女子好像讀懂了自己的心聲,嗟歎道:「他可能早已不記得我了。但承其大恩,我真的沒齒難忘。當年河北亂時,如不是他,那劉黑闥……」
她輕輕歎了一聲,沒說下去。
李淺墨也沒說什麼。
關於師父,肩胛那最後的時日、他已離開的結局,他總覺得:那是肩胛獨自留給自己的最後饋贈,無論那裡面有多少傷痛苦澀、快樂悲欣,在他、是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卻見那女子忽仰頭向天,露出一段素頸,喃喃道:「其實我打聽他,也不全出於問侯。」
她頗為自慚,但還是歎了聲接道:「可我是個女人,私心本重。這一次,我的事,除了他,只怕再沒有人可以援手了。」
——她的事?李淺墨忽然猜到了她是誰。
王子嫿。
這個名字讓他心中陡然冷硬。
她有什麼事?為了她,五姓中人,已在全力追殺羅卷。甚至當日旗竿棧中,她卑詞厚禮,請動謝衣、鄧遠公與魯晉三人……如今回想起來,只怕也不過是為了追殺羅卷。
想到這兒,李淺墨身上猛一激靈。
他是親眼見過謝衣、鄧遠公、與魯晉三人的。單以修為論,哪怕他涉世未久,也看得出謝衣與鄧遠公兩位,只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不及李澤底,但可能也相差無多。
何況還有那手下眾多,在草野龍蛇中人脈極廣的魯晉!
如果這些人一起追殺羅卷……李淺墨身子猛地一顫:我要幫他!
「我師父是不會幫你殺他的。」李淺墨悶聲道,「我也不會。」
他聲調略顯譏諷:「你再去用你的金珠寶貝、童兒舞女去求別人吧。」
想起剛才那場大戰,羅卷幾乎九死一生,他突然怒火填膺:「可他,倒底犯著了你什麼?」
王子嫿怔了怔,隔了會兒像才明白。
一時,她滋味難言地喃喃道:「是呀,他倒底犯著了我什麼?」
她輕輕一抖,自問般地喃喃道:「他難道沒犯著我什麼嗎……」
她絮絮而問,像要跟李淺墨情商一般。
看她那神態,李淺墨只覺心裡一軟。那感覺,彷彿她要請普天下無論誰來幫忙,只怕都無人能加以拒絕的。
然後,卻見她一抬臉:「小弟弟,如果我告訴你……他奸了我呢?」
李淺墨猛然一怔。
卻聽王子嫿道:「不錯,他是誘姦了我。五姓中人全力追殺他,就是為他誘姦了我。崔、盧、李、鄭,外加上一個汲鏤王氏,自漢以來,數百年的家世,數百年的聲名,就被他這麼橫加玷污了。我們這幾家,一直混得不錯,哪怕改朝易代,總是一度度東山再起的。可入唐以來,這累積的家世,突然一下子好像都不太管用了。所以,五姓人家現在更在乎他們的家世清名與血統的純正。而清名與純正恰要體現在婚配上,所以,他們現在也更在意……女人的貞節。」
她臉上略顯酡紅,說起來莊重已極,可酡紅起來的臉上,卻另有一種謔笑之味,那裡面潛含著一種李淺墨還不能讀懂的風情。
只聽王子嫿道:「我是汲鏤王家的女子,身份何等尊貴?何況近年來,崔盧李鄭,這關東四姓,不得不在乎家聲了。朝廷既不看重我們,五姓中人總要更自高身價些,以求自重。所以五姓子弟,一向互為婚配。據說娶了王家的女子,是有鑲金鏤玉之美的。」
「所以,我可是天下名門中的寶貝啊。」她望著李淺墨笑了笑,「何況老天還生就我這麼個模樣,不傾人國,也傾人城。你可知道當一個寶貝是什麼滋味兒?
「而你執意維護的那個羅卷,他是幽州俠少,游劍天涯,據說俠名極重。誰知、卻幹起了採花賊的勾當。無端端地,不顧我關東名門的家門清譽,賤視我太原王家的高牆重院,逾其東牆而摟其處子,當真是:狂童之狂、也且!
「難道你還覺得,他不該殺嗎?」
李淺墨怔怔地望著王子嫿,卻見她一攬裙裾,竟在自己身邊的麥秸堆上坐了下來,全無顧忌地自管自喃喃道:「何況,我頭一次見到他,就恨死他了!」
「那一次卻是他跟我堂哥結仇,說好在太原一了恩怨。可不知怎麼,我堂哥那天居然怎麼湊也湊得人手不夠。也是,我們王家一向人丁不旺。何況人家知道對方是羅卷,就沒有人願意幫他計較了。
「我聽說了,一怒之下,知道堂哥不會去,所以就自己去了。那一天,我還是帶著卜老姬,駕的這輛馬車。去之前,還特意挑選了半天的衣衫。我知道,我要去面對的是一場仇殺。可當女人真好,哪怕是兩軍對壘,再大的殺局,那之前,你保證還有心情去關注今兒打算穿什麼的。
「雖說他號稱『天羅卷』,可論起功夫,我未見得怕他!男人有什麼,有勇無謀而已。我自幼習練『靜女姝』一門功夫,也未見得弱過於他。不過,他在草野間聲名久播,據說有鳴珂佩玉之美,高卓瑰異之姿,我當然要好好挑挑衣服,就是單看風姿,也要先壓倒他。」
她平心靜氣地說話,無遮無攔的,不知怎麼就叫李淺墨對她多了分好感,聽到有趣時,差卻笑了出來。
「可我一見到他,就氣懵了。這個號稱大野頭牌玉的羅卷,居然蜷在一個又昏又髒的小酒館裡,下巴上的袍子上都沾著酒漬,唇上參差地露著點髭鬚。一點鬍子長得既不少年也不磊落,整個面容七零八落,像暴殄天物似的糟蹋自己的五官。
「我看到他時,只見他眉毛斜著,睫毛亂著,頭髮蓬著……連嘴角都是歪的。一身酒氣,穿著不知哪年沒洗的皮袍子,跟我想像中的全不一樣。」
她雙目望向西方,輕輕道:「要知,那天我裝束極正,戴了我母親留給我的最好的釵環,穿了那件從不捨得輕易穿的『一點白』的集腋裘,選了日光正好的欲斜之時,為這一場決戰,我悉心準備,要跟一個配得上的人,在一個配得上的時間,好好打一場配得上我的決戰。」
她眉毛輕輕一剔:「想要我出手容易嗎?在那以前,我就算手癢,也不過隱姓埋名,在暗地裡教訓些草野龍蛇而已。那可是我公明正大的頭一次出馬……」
李淺墨靜靜地看著她的怒色,感覺一個女人的心緒真是天邊晚霞般不可揣測。方還彤紅,卻忽幻金,一瞬又摻上鐵青色了。
他只覺得她那怒是真的,可裡面的愛嬌帶煞也是真的。
卻聽王子嫿怒道:「我第一感覺就是上了傳言的當。我雖然並沒有多少閨中密友,可丫頭枇杷一向消息靈通。早聽說他是一個長得最端正的採花賊,多少名門少婦,跟他都有一段富麗閒情。據說,他是從不勾引女孩子的,上手的都是些……寂寞芳妃。又傳言他極沒長情,一宿之後,往往就此不見,只聽到那些女人怨他,卻從沒聽到那些女人恨他。那真是推枕惘然不見……枇杷探聽這些事最是在行,因為別人知道她不會隨便說出去。」
她突然靜默下來。默然半晌,她才說了一句:「那一天,我跟他狠狠打了一場……」
李淺墨好奇之心已起,迫切期待著後面會是什麼。
可這一句後,王子嫿又是一陣很長的靜默。她彷彿累了,彷彿那日的一戰直至今日都還讓她疲累。
李淺墨忍不住插口道:「那一戰怎麼樣?」
王子嫿倦倦道:「其實他的招術不多。男人論起來,知道的永遠沒有女人那麼多。他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式尺蠖劍……那以後,我知道了,其實他就是個簡單的男人。哪怕他經過的女人那麼多,對於他,那也只是一件簡單的事罷了。」
她輕輕一歎:「後來枇杷問我,一向對什麼都少動聲色,為什麼那天一見他,就會大怒?」
「是因為他手指敲著桌子不耐煩地問『王賓何在?累人久候!』嗎?」她輕輕地垂下眼,「可我知道,我是為,哪怕他那麼糟蹋著自己的那張臉,哪怕他斜眉歪嘴地喝著酒,我還是……覺得他那麼的好看。」
李淺墨一下愣住。
他還從沒聽過一個女人這麼絮絮地說起自己的情事。
他本以為聽到的會是一場天雷地火的絕戰,可到最後……他怔怔地望著王子嫿,發覺自己聽到的,竟是……愛。
王子嫿不好意思地笑笑,問題是,她在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可那掩飾被李淺墨看穿了,看穿後,李淺墨一時覺得自己簡直愛煞了這個姐姐。
他們這麼一在麥秸垛上坐著,一在麥秸垛上躺著,那感覺,也真是彷彿姐弟,在煙塵息盡後來回首往日之情事。
王子嫿的臉埋了下去,下巴貼近自己的膝蓋尖兒,兩隻手抱著膝蓋,不像一個名門嬌女該有的儀態,彷彿一尋常女孩兒了。
「可是我,怎肯認輸?我打定主意要忘了他,幹什麼對這麼個人上心上肺的?可是他……注意上了我。被這小子盯上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錯。」
王子嫿的聲音彷彿夢囈:「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引誘。他打定主意來找我。你知道,他打定的主意,那是什麼也攔不住的。哪怕五姓的門牆再高千重,他也會直接來到我的面前,一雙眼,就那麼定定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覺得沒有了過去未來——沒有以前……沒遭遇的以前,各自的生命,是各自的,他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也不愛回憶,不必絮絮叨叨地提起各自吃過的飯、喝過的酒,穿起來覺得舒服的衣服;也沒有以後……這一切明明白白,他沒想過要承擔什麼……三媒六聘,怎麼過我家人那道坎,怎麼樣珠聯璧合、舉世稱譽,做一場人世間最聰明的婚娶,或什麼最讓人稱道的伉儷。」
「什麼都沒有,只有現在。」王子嫿的聲音又迷茫又冷醒,李淺墨覺得已有些聽不懂,又隱隱地似有一點懂。
卻見那個姐姐目橫秋水:「……一切只有現在。琉璃燈上的燈花爆了又爆,有月亮或沒月亮的日子,樓高百丈還是茅草一簷,我戴的是翡翠還是鋯石,他只關注他要做的事,那關注之內,只有彼此。
「他不知禮義,我們也就沒有裹了那層紗來玩遊戲。可我發現,似乎我的天性就也真是如此……認識他後,我看到『廉恥』是眾人嘴邊泛出的牙屑。」
她笑了笑,低聲問道:「所以,你說我是不是該殺了他?尤其在這事已被我們王家長輩發現以後。他們不敢明說,但他們腦中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奸了我!」
她唇角忽泛起一絲睥睨:「其實哪一件事是我不想產生而它敢發生的?」
她忽帶笑看向李淺墨的眼,像要求他與她對視。
「我父親來問我時,他不好直問。就轉由妗子、姑婆婆來問。女人們出面,總是同情並憐惜著,一邊還代你聲討著,卻帶著很深的好奇心,一意要挖出我的秘密才罷。」
李淺墨一直聽她溫和地說著,裡面有笑有樂。可直至此時,他才感到一種真正的毒辣與狂悍,他只覺得自己的血液一熱又是一冰。
他一直以為這個姐姐是溫和柔弱的,哪怕,他知道,王子嫿雖然一向在草野中少有出手,可她的修為聲名,是不弱於以凌厲強硬聞名天下的竇線娘的。
可直到他在王子嫿的目光中讀到了她生命中最潛隱坦白的慾望,像才頭一次讀到了她的力量。
「所以這一次我家門出走,不是為了要殺他——而是為了救他。」
——可羅卷肯讓她救嗎?李淺墨忽然這麼想到。
王子嫿的坐姿忽挺直起來:「上次一別之後,我們就曾說好,永遠不插手對方的事。我叫他向南走,永不回頭。我們都不愛爭吵,一有爭吵的苗頭,不如預先分手。
「可他居然還是要北來!他不知道這明顯地會招惹來五姓中人嗎?他可能以為那是他的事,我不必插手。可他管得住我插不插手嗎?剛才的覃千河手下的天策衛,不是我通知消息,說五姓門人無故聚會,怕是要擾亂西州募的舉動,他才會縱騎前來,隨行數百騎。
「他如不來,羅卷與五姓門人的一戰,真不知會怎樣收場。」
說著她冷冷一笑道:「他以為他招惹了五姓,是他一個人的事。可他就比誰高明?我還覺得這事,是我一個人的事呢!
「你給我傳話那小子,這是我家門之事,與他無關,叫他給我滾遠點兒,馬上離開長安,給我往南走!」
李淺墨怔怔地望著她,一開始,他一度聽得心情旖旎,一度以為那是一段溫軟的兒女情事,可這時方明白,王子嫿與羅卷,兩個同是極強悍且極自我的人,他們碰在一起,不只會有傳奇,還會有把彼此灼痛的火花。
他們都太像那傳奇中的人物。而自己所預想的一切,只怕都囿於自己的年少懵懂,很多東西,他怕都不能領會的。
只聽王子嫿道:「你去跟他說,現在,不只五姓中人要殺他;朝廷為西州募之局勢,也未見得想看到他。我不知他為何而來,可能是想追殺哪一個人。但只要有點自量的話,叫他給我快走。」
說著,她忽嫣然一笑:「而且,你別忘告訴他一句: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可以綁在別人裙帶上的男人,可不知怎麼,殺了他,卻成為我們王家認為的能給我的最好的嫁妝;而崔、盧、李、鄭四姓也認為那是給我下的最好的聘禮。他還是被人綁在我裙帶上面了。」
她忽伸手摸了摸李淺墨的臉:「小弟弟,不知怎麼,許是投緣,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好喜歡。這一句,你不用當做是我想請出你師父,為我出頭,使用心計的虛情假意的。」
她那一摸還帶著輕輕一捏。
李淺墨本該不會任誰這麼捏他的臉吧?
可愣怔之下,他居然被動地接受了。
然後,眼看著她解馬、執鞭、登轅,架著那朱輪的馬車,碾碎了所有虛假的霞光,振鐸而去了。
入夜了,風很涼。柘柘在谷神祠內睡著了。
李淺墨睡不著,他抱著膝蓋坐在谷神祠外。
他在殘存的冬裡嗅著春的氣息。這些天,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他要靜下來想一想。
他感受著腳下的這片土地。
這些年,他跟著師父,從最開始走出長安,到後來四處流浪,他見識過很多。這片土地也太廣褒了,廣褒得讓他很難輕易說出自己對他的感覺。
那些廣川秀嶺,深谷大壑自不必說,讓他陷入沉思的卻是這片土地上的那些人與那些事。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面風箏,一面幾乎冰做的風箏。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王子嫿要自己轉告羅卷的那些話,可羅卷在哪兒呢?她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定還能再見到他?
想起羅卷,李淺墨心中不由有些興奮。已經人去樓空的許鋪,怎麼突然有人在放風箏?他的心突突直跳,能這麼率性而為的——南來無過肩胛,北去必是羅卷吧!
如果不是天上有月光,如果不是地上還有雪光,如果不是那星月之光落在雪上那微微的折射,他不可能看到那片風箏。
——因為,那風穩恍非實體,他竟是透明的!可月光雪色交激下,李淺墨卻在遠遠的桑林梢外看到了那片薄彩。
他終於忍不住,起身向那片風箏奔去。
循著許鋪邊那條小河的潺潺之聲,他向東,追到了桑林外的那片田野。
那田野背倚一山,山勢平坦。田疇的廣闊是那平坦山勢的延續。田野上還有雪,一整片一整片廣闊的雪。遙遠的密林黑黝黝地勾出了這片田野的盡頭。
田野之上,是一大片暗藍的天,像燒得不那麼純的渾濁的琉璃。
田野上躺著一個人,原來還有人跟自己一樣,喜歡這樣眠風臥雪。
那人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那風箏,就掛在那片天上。
薄雲輕翳,月華微淡,四野岑寂,天若琉璃。
而那人果然是羅卷。
枕著風雪而臥的羅卷肯定知道李淺墨來了。可他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天上的風箏。
可他的無言,似也暗含一種接納。那靜靜的沉默,像以沉默為毯,在身邊寒涼的雪地上鋪著,留給李淺墨一席同坐之地。
李淺墨也就在他身邊坐下。他抱著自己的膝。
那薄薄的風箏像泯沒了兩人之間年齡的距離。誰也不比誰大,誰也不比誰小。
驀地,羅卷忽然問道:「你見過子嫿了?」
李淺墨點點頭。
羅卷輕微一笑:「她是不是告訴了你很多對我的警告?」
李淺墨一怔。
羅卷卻忽道:「不是我有過很多女人,是很多女人有過我。」
李淺墨不知他為什麼會這麼說,他只知羅卷看透了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