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布衣芒鞋,在蜿蜒的山路上寂然走著,右手摘了一枝茅草,背後插著長鍔的阿難劍,瀟灑地哼著小調,在靜蕩起伏的山徑裡趕路。
他驀然覺察自己信口拈的小調,竟是那清溪映帶、綠翠如茵的山腰下,他聽那小姑娘章小寒唱了一個早晨的歌。歌聲裡有藍藍的遠山、皚皚的白雲、綠綠的草坡,一個美麗的姑娘正在梳著她烏亮的頭髮,等待她的情郎。
在清晨的時候,一個惡少葉激雁和兩個家奴要調戲她,傷了維護她的小花犬八寶,納蘭出手打跑了三人,然後離開了溪水茅屋,迄今納蘭還覺得自己出手懲戒了惡人但沒有流任何一滴血玷污了屋前把紅鮮黃的美人蕉花,是一件得意的事。
可是他走在山路上,卻覺得份外寂寞。
山間的空氣似乎也沒有章小寒茅屋那兒的清甜,和風也沒有那麼溫煦,山澗奔雪似的在巖下流湧著,納蘭微微發一聲喟息。
他又哼起那首歌。
就在同一個時候,翠潤欲流的草坡上,茅舍外,那個少女章小寒,抱著一隻剛孵出來沒有幾天的絨黃毛色的小雞,也在哼著這首歌。
這時候,小花狗八寶越過綠波般的草地,像箭一般往她躐來,章小寒知道這只頗有靈性的小花犬,每次玩瘋了回來的時候,都要貼在她踝邊伸出紅彤彤的舌頭,撒嬌似的喘息一會。
小寒用纖手撫拂著它齊整的毛色,雪白的、微褐的、烏黑的……疼愛地問:「八寶、八寶,你可送他走了,送他走遠了麼?」
小狗用一種癡癡的眼神望向小寒,它不知有沒有聽懂小寒的話,但它不會說話。
小寒笑了:「看你,人家才救了你一命,你就當他主人似的……」她話意是責呵,但卻沒有斥責的口氣。
可是小狗忽然作戰似的立起,齜露了牙齒,小寒絕少看過八寶會那麼兇猛,被嚇了一大跳,可是她也馬上看到了激怒八寶的情景。
葉激雁和那兩個家奴,又來了。
這次是六個人。
他們正聲勢窒人的橫過草坡地。
章小寒雖然心知葉激雁有義父索元禮作為靠山,是不能得罪的,但納蘭把他們打跑後,小寒並不擔心,因為她相依為命的兄長章大寒,這一兩天內就會回來。
只要章大寒回來,憑他卓絕的劍法,定可應付,這不單是小寒的想法,納蘭也對「無鞘劍」章大寒有著同樣的信心。
所以他才洒然離開這地方。
但他去後不久,葉激雁又出現了,而且來勢洶洶。
小寒立即呼叫八寶回屋,她急急掩上了門,抽出了一柄匕首,茅屋的門已被急促地打響,夾雜著粗暴的嗆喝:「開門!」
小寒正不知要不要開門是好,「砰」地一聲,木門被震得飛碎,幾塊破木片還蹦射入牆中,兀自顫震著。
破門當先一人,臉比紙白、長臉紅唇,連鼻、眼、耳都是血紅的,下頷長滿了須碴子,像在棺材裡躺了三天再爬起來的活死人一般。
他的左手僵直的放下半空中,原先木門的所在處,僅伸出了一根拇指。
敢情他是用一隻拇指把木門震成碎片?
第二人小寒卻是認得,正是「金粉大少」葉激雁。其餘四人,兩個是先前吃了大虧的家奴,另外兩人瞧打扮是護院。
葉激雁粗著脖子厲聲喝問:「那小子躲在哪裡!」
小狗八寶卻趁木門被攻破的剎那,竄了出去,一口咬住一個家奴的足踝,家奴痛得嚎叫起來,用腳去踢它,但八寶十分機靈,左閃右避,踢它不著。
另一個家奴曾經揪起八寶要活活摔死的,見狀又要捉它,八寶反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家奴怒痛攻心,拔刀去斬,八寶機警閃避,仍是雄赳赳的與之糾纏,小寒尖叫:「八寶,快走,快走……」
八寶又一口咬進那家奴的足眼裡,家奴「哇」地一聲,竟給小小的一隻狗拖倒在地。
那慘白臉色的人冷哼一聲,看也沒看,朝後倒蹴一腳。
這一腳何等之速,「砰」地踹中了八寶的肚子,八寶「嗚汪」一聲,倒飛出去,落在草堆裡。
原來那白臉紅眼漢子便是索元扎近前侍衛一級統領唐曲劍,本來是有名的劍客,他的劍術奇特,一擊必殺,不著重花式。所以跟他比劍的不管是前輩同門後學,一經交手,只死不傷,他也從來不知有「點到即止」四個字。
索元禮之所以連連陞遷唐曲劍,並把其中一個較心愛的乾兒子葉激雁交給他調練,就是因為唐曲劍曾為了他刺殺一名極之廉潔、祿位高重的大臣,唐曲劍在對方五十五名守衛下,刺殺那大臣後再殺十人而逃。
另一次索元禮被八名刺客伏襲,唐曲劍以一人之力盡殲八人,這使得索元禮更加惜重唐曲劍。
索元禮是酷吏,翦除異己的手法,聳人聽聞,可以無端捏造一個足致「謀反」的罪名,加害一人,殃及百人,株連千人的把戲,在他手上更屢見不鮮。他更需要像唐曲劍這樣的人作護衛。
因為有一些農佃的課稅沒有依時繳交,唐曲劍率人過去殺一儆百立威,剛好遇著葉激雁和兩個家奴倉皇鼠竄,唐曲劍問明情形,決意替這索元禮疼愛的乾兒子出這一口怨氣。
所以他道:「叫他滾出來!」
小寒挺著利刃,縮著身子:「他走了。」
葉激雁涎笑道:「他走了,我就抓你回去作老婆。」說著迫前幾步。小寒後退的步履碰到了灶頭,刃尖在顫抖著。唐曲劍忽道:「激雁。」
葉激雁一呆,生怕師父阻止:「在。」
唐曲劍道:「這是個山野村姑,你若帶他們回去,索大人不會高興的;你看她手執利刃,不易馴服,只能盡一時之興,不可久處。」
葉激雁茫然:「師父的意思是……」
唐曲劍陡地怪笑起來:「奸而後殺,這還用師父教你麼?」
小寒慘白著臉,忽然發出了一聲哀呼。
這一聲哀呼,傳出了茅屋,震盪在稀薄的空氣間。一陣風吹過,綠草一陣波動。
原先小狗八寶被踢飛的地方,已沒有小狗的蹤跡。小狗正在沿著山路,沒命似的飛跑。
它跑過一繞又一繞的山道,喘著氣,舌頭愈伸愈長,當疾奔過攔道的山澗時,連濺起的水花都來不及去舐一舐。
它跑啊跑的,經過松針林的蒼鬱寒翠,經過波幻湖水的水光浩淼,終於看見一個坐在湖邊一塊綠苔大石上哼著歌的人。
它一口氣就扯住他的褲管往來路拖。
那個人當然就是遊俠兒納蘭。
納蘭忽聞聲響,乍見是八寶追了過來,心中驚詫:「八寶,你又來了……」
八寶這時已咬住他的褲腳力拖,納蘭當然不會被它拖動,不住的問:「八寶,你做什麼——?」八寶鬆了口,汪汪叫了兩聲,用前腳趴在納蘭身上,嗚嗚地哀鳴著,又銜住納蘭的衣褲力扯。
納蘭想起這是一隻極通人性的小狗。——難道是小寒姑娘那兒出了事!?
這想法使納蘭的心一陣抽緊,發足便奔,在陽光裡,越過水珠迸濺的山澗,奔過碎石路,跑過郁風崗,納蘭出盡一切能力的跑著,終於那柔軟的草坡在望。
那紅黃鮮艷的美人蕉花仍新鮮奪目。
門口圍著幾個人。
納蘭已無暇理會他們的喝問,像一支箭矢由強弩發出一般,幾乎隨草坡的斜度貼地射入屋裡!
門外的兩個家奴,一見這等聲勢,因曾在納蘭手下吃過大虧,慌忙走避。
兩個護院,不及拔刀,張手要攔住納蘭。
「砰!砰」二聲,一個護院被納蘭撞得飛上了屋頂,另—個臂骨折斷,哀呼倒地。
納蘭衝入屋裡,怔住,也震住。
屋裡有兩個人,一個是他饒而不殺的葉激雁,一個是面上白慘慘的通無一點血色,但目紅如銖,背插蛇形曲劍的漢子。
小寒也在屋裡。
但她已失卻生命。
她手裡握著匕首,匕首已刺入胸裡,鮮血仍在她指縫間滲出來:納蘭僅僅來遲了一步。
然而這來遲一步的痛恨,真是悲莫能已。
納蘭試圖要救活小寒,他真想不惜一切代價,用任何方法來救活她,他怕屋裡令人氣悶,把她抱到庭院外,美人蕉花映照下,小寒清秀的臉蛋栩栩如生,但手已冰涼,挺秀的鼻子也沒了呼息。
納蘭在這剎那的抱憾,仿似一萬根針在心裡刺,他渾忘了強敵環伺,只見那一朵窈窕的黃色美人蕉花,花瓣上有紅色似美人抓破了臉,點點鮮血。
剛才她還在唱著歌。
納蘭的心一陣陣搐痛著,他救人,反因留下了禍根,害了人……。
一個人正在靜悄悄的逼近。納蘭正想到:小寒姑娘死了,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一刀夾著厲風,向他後腦劈到!
刀風陡止。
納蘭一劍自下而上,刺人背後暗襲的家奴肚子裡,在肩膊上穿出,連劍鍔一齊沒入。
「嗖」地一聲,納蘭收劍,回頭。
「是誰殺死小寒姑娘?」他一字一句地問。
葉激雁向唐曲劍悄聲道:「就是這小子!」
唐曲劍點了點頭,臉無表情:「你沒看見她自己自殺的嗎?」
納蘭厲聲道:「是誰逼死她的!?」
唐曲劍臉色一變,緩緩拔出了劍,劍似蛇形,屈身如蚓,「你受死吧!」
納蘭也慢慢舉起了劍,他的劍長七尺,劍鍔極長,即是握柄長而無劍鐔,此劍名阿難,本為了免多生殺戮而打造的奇劍。
兩人對峙,唐曲劍扭動著蛇身似的曲劍,像地獄慘惡的陰魂,而納蘭像神龕前降魔的金童,兩人都因為沒有破解對方一擊必殺的把握而不搶招。
突然,在納蘭之後,一名家奴刀鋒劃出長虹,飛斫納蘭,唐曲劍同時劍劃弧形急刺!
納蘭似背後長了眼睛,急退,「噗」地一劍,刺入家奴心口,自背後穿出,拔劍時血泉飛噴。
唐曲劍一劍落空,像靈狐一般失去了納蘭的蹤影,卻發現背後一聲慘叫。
唐曲劍霍然回身,只見納蘭鐵青著臉,劍尖自葉激雁咽喉一寸一寸地抽回,眼光仍定在他的身上。才不過瞬間的事,唐曲劍身邊已無一個能助戰的人。
唐曲劍彷彿為憤怒所燃燒。
他本來陪同葉激雁來此,可以討其歡心,以作日後爭功之用,沒料到先是那女子自戕,而納蘭居然未與他交手一招,已殺了兩名家奴傷了兩個護院,而今竟連葉激雁也死在他劍下,就算自己這趟勝了,回去也無法交代!
唐曲劍發出怒喝,恨不得一劍斬殺納蘭。
他正要全力撲擊的時候,忽覺後踝一痛。
他倉卒回身,但納蘭的劍,脫手飛出,超出十一尺之遙刺穿他的頸項。
在他沒有斷氣的剎那,才發現咬他足跟的是一隻小花狗。
納蘭帶著哀傷,把小寒埋葬,因生怕章大寒返時不知情,在土墳旁泥地寫上:「小寒葬此,傷心人納蘭帶罪恭殮」,便離開了這個可憐少女的小小天地,由於小狗八寶依依不捨跟隨,納蘭也沒有把它逐走。
他走了很遠很遠,天涯海角,心裡都在想著小寒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