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溪水,流過新綠青蔥厚褥一般的草地.蜿蜒成一個美麗的弧度,繞著茅屋流過去,那流水的聲音,就像一個少女純潔無邪的笑聲,那麼輕、那麼清、又那麼脆柔。
這是山向南面一個小小盆地,一大片蓊綠的草坡,綠波如潮,隨風起伏,饒有韻致。就算打從山坡裡翻滾下來,在厚軟的草地上滾下,一二里路落到山下,也保管不會受到任何損傷。更美的是琪花瑤草,點綴其間,有幾株特別長得高眺的紫藍色喇叭花,在晨風裡輕顫著,令人覺得原來風吹、草動、花顫、水流的節奏都是一致的。
但更清甜的,是風裡的歌聲。
少女的歌聲彷彿使得這秀美出塵、清絕人間的地方,更充滿了快樂,就像一頭小鹿的輕巧必須要蹦跳的姿態來襯托。
那歌聲就像春天薄冰下的流水悄悄融化、一般自然,聽在耳裡舒服得像雲端裡的仙子把風送來一樣。
納蘭在聽這少女唱歌,打從清晨開始。
他處身在山壑微朝東處,看著天上變化多端的浮雲,遠處是煙波浩渺的海。
幾隻不知名的鳥,翱翔在海的遠方,海天一線處。
他昨晚就經過此處,在暮色四合裡看見這寧謐和祥的小茅屋。為了不打擾主人,他沒有叩敲門扉借宿,只在土壑上餐風飲露地過了一宿,為的是趁早上旭日自海上初升時,他在高處向著朝霞練劍。
對著朝陽練劍,可以同時磨礪大志。這跟面對夕陽練劍可以培養定力,和在月下練劍能夠發揮劍的寂寞是一樣的道理。
練完了劍,納蘭正要瀟灑地離去,正好聽到茅屋小小的門扉,伊呀地打開了,傳來了少女快樂的歌聲。
少女是在清晨提著木盆,在茅屋院庭裡邊洗衣服、邊唱歌,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這歌聲深深吸引住了納蘭。
那少女的歌聲有時帶一些些微的憂傷,但大部份都很快樂,有時候唱的是一段新嫁娘心情的忐忑,有時候是唱小花貓在屋頂上懶洋洋,有時候是唱一些老樹啊小花啊的故事……
她唱得那麼好聽,致使簡樸的茅屋,顯得那麼和祥,連在啄食的雞,偶爾展展不會飛翔的短翼,雄雞喔喔伸長了脖子啼兩聲,都成了她歌聲裡的點綴。
環繞著木屋周圍,種植幾簇高大的美人蕉花,有鮮紅色,也有妃紅色的,更有金黃色但點綴了點點血紅的花瓣,郁綠的大葉下,一隻花毛小狗,正打著呵欠。一雙烏溜溜的眼珠,露珠都不及它的晶瑩。
少女垂著發在洗衣、唱歌,不時側一側首,在溪水中映照自己,又甜甜的笑開了,唱了一首幽怨又快樂的歌,歌裡講述一座古老的山上,一個少女梳著頭髮,在等她的情郎回來。納蘭看在眼裡,聽著歌,覺得彷彿風都是清甜的,也幻想著有那麼一座飄渺的山。
他很喜歡少女的歌聲,這裡的清幽,但他是劍客,他必須走了。
他舒了舒身子,忽然聽見那頭可愛的小狗劇烈的吠著,而歌聲陡然中斷。
一個紈褲子弟打扮的公子哥兒,身後緊隨著兩個凶神惡煞的家奴,正路過溪水,踏著綠草如茵的地上迫近。
在跨過溪水的時候,那公子哥兒因為沾濕了衣袂,粗言惡罵,使兩個家奴顯出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來。
離這茅屋的大半里路之外,還有一二處莊稼,這三人顯然是為了收租稅而來的。目標不是這座小茅屋。
但是小狗胡汪汪的吠聲,還有小女孩的姿影,吸引三人嬉笑著走過去,那女子迅速站了起來,驚惶失措的眸子愈發惹人憐愛。
「小娘子,洗衣服哎。」
「咦?有男人的衣飾,是不是你丈夫啊?他在哪裡,啊?」
「這哪裡是她丈夫的衣服,分明是她哥哥的嘛。」
「哦,就是那個莽夫、什麼劍客的呀!」
「小娘子,嫁給咱們公子爺,包管你吃好穿好,一世有人替你洗衣服。」
「小娘子如果喜歡,我替你洗……」
小女孩紅了臉,轉身跑回屋裡去,掩上了門。那頭小狗雖然只有前臂兒長的小小身軀,但在三人企圖打門的時候撲過來,咬住了那公子的腳。
那公子痛叫起來,一腳踹飛了小狗,其中一個家奴,用手抓住小狗一隻後腿,呼呼地旋轉著,直快到只見急影,要把小狗往屋板裡活活摔死,一面揚言恫嚇:「小娘子,你再不出來陪公子爺,你家的小狗小雞,全要死光了!」
在那家奴未摔出小狗前,小女孩就跑了出來、哭嚷著:「不要,不要,八寶、八寶……」八寶顯然是那小狗的名字。
家奴臉上惡意的笑著,趁公子攫住小女孩的同時,向一塊石墩扔出了小狗。
但小狗並沒有死,它落到一個人的懷抱裡;家奴怔了一怔,喝道:「你是誰?」
那青年人道:「我是納蘭。」
家奴又怔了一怔,不知「納蘭」是姓氏,還是一個名字,只聽納蘭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想傷人,你們走吧。」
那公子哥兒一聽,真個是無名火三千丈,戟指大聲道:「你來管閒事?你是什麼東西!?」納蘭微微笑、示意那女孩不要怕,彷彿沒有聽到那公子的話。
公子暴怒,紫漲了臉,向納蘭揚著拳頭道:「我是『金粉公子』葉激雁,索元禮是我乾爹爹,你敢怎樣?」
這名頭委實唬人。索元禮是當朝酷吏,引起無數冤獄,株連無辜成千上萬,只要他稍看不顧眼的人,莫不整治至死定謀反罪方休。其中逼供的情形例舉如下:用特製釘滿鐵針的籠子,使犯人伸頭入內,再傷殘犯人在鐵籠的軀體,今之掙扎輾轉時滿頭鮮血,或把犯人(往往是無辜者)系石於頸,倒懸折磨,或用醋汁灌犯人耳鼻,用鐵圈套頭再在縫隙中打入木楔,令其招認或窒息,甚至腦袋崩裂而死。
索元禮官祿顯赫,誰也動搖不了他的地位,作為他乾兒子的葉激雁,跟索元禮近前帶刀侍衛唐曲劍學武後,更加胡作非為。
這件事,納蘭本來不想管的。
他浪跡天涯,但有著更重大的任務。
可是現刻他知道非管不可了。
他緩緩放下了小狗,小狗望著他,眼睛裡彷彿有著人類的感情。
他俯身的時候,那名摔狗的家奴,阿諛地討好地也形同惡魔一般地,向他疾撲過來,雙手一扣,直擂納蘭的腦袋,左膝一抬,直衝納蘭的臉門。
如果是普通的武人,在猝不及防下定被撞得臉骨碎裂而死。
可是相反的,那家奴忽然失卻重心,被重重的摔下,背脊撞裂了木盆,園子裡的雞都一齊拍打短翅叫啼了起來。
納蘭拍了拍手,道:「我不想殺你……」忽聞那少女驚呼一聲,另一個家奴猝然抽出腰間的刀。
可惜他的刀拔出來的時候,人已飛到了半空,以致使他半空劃出那一刀,在空中映得閃了閃,便「蓬」地跌落在長滿綠草的水畦裡,濺起一蓬水,在陽光映射下七彩繽紛。
當他意識到怎麼一回事的時候,發覺自己已被拋離十七尺,落在水田里。
葉激雁盯住納蘭,那凶狠的神情,像一個狠得煮著人肉等待啃食的野人。
他的手,已經按在他腰間的刀柄上。
納蘭的眼光.也停在他的手上。
葉激雁如同一頭遇敵的刺蝟一般尖銳地道:「你說你叫納蘭?」
納蘭點頭,歎了口氣。葉激雁雙目放出歹毒的厲芒:「就是江湖上傳聞的那個『遊俠兒』納蘭?」
納蘭笑道:「不會有第二個。」
葉激雁粗紅了脖子,拔了刀,刀風橫掃,逼得納蘭本來趨近奪刀的身子一讓,一大片草葉花莖,隔刀尖三尺外的空間,被刀風削落。
——好一把刀!
刀是古刀,刀身澄黃,刀鍔鑲有七顆寶石,頗為沉重。如果要空手奪下這把刀,即無法在刀風如刀鋒的情形下欺近身去。
葉激雁猙獰的如羅剎,咆哮道:「拔你的劍!」他的眼光注視在納蘭身後的劍鍔上。
納蘭淡淡地道:「我本不想殺你。」挽手拔劍,忽覺一陣淡淡的幽香,那少女以一雙美而無瑕的眸波凝睇著他,「你……你小心。」
這時葉激雁一見納蘭手中的劍,發出一陣暴笑。
那把劍,甚為古雅,長七尺,但五尺是劍鍔,僅二尺是劍鋒。
「哪裡有這種膽怯的劍!」葉激雁發出嘲弄,「來作招架用的棍子還差不多!」
「劍不是用來看的,一把劍的光芒,在決戰時才可以看到。」納蘭平靜地道。
葉激雁猝然發刀。
他的古刀在旭日下漾起一瞬的金光,七顆寶石同時也映出厲芒,由上而下的向納蘭頭部斫落。
由於他拔起身子下斫,刀風比先前一刀劇烈十倍,而且刀勢沛莫可御。
但這一刀他只使出了一半。
他先拔身而起,舉刀,才能劈下,但就在他舉刀的剎那,不過是霎眼或者更短的時間,感覺到腹腔已給劈中。
這一劈使他勁力全消。
他痛得口水、鼻涕齊淌,摔落地上,尚待掙扎。那把「長鍔劍」的劍尖,己抵在他的下巴上,只要劍尖往前一送,他就沒命。
他也明白剛才被長劍一擊,如果不是劍鍔部份,他早已被剖腔裂肺了。
所以他的臉色,再也不是漲紅,而是慘白;但他一動也不敢動,就趴在那邊,也僵在那裡。
納蘭笑道:「現在你知道我這把阿難劍的用意了吧?」葉激雁卻不敢點頭,生怕劍尖刺入咽喉。
納蘭的笑意如同春風吹溪水流:「因為我不想殺太多的人。」
說罷他收回了劍,向正在狼狽又踉蹌爬起來的家奴喝道:「你們走吧。」
這次再也沒有人敢違抗。家奴慌忙扶起嚇僵了的公子,抱頭鼠竄。
這山間田野又恢復了寧謐安詳。
納蘭和少女卻有一陣子不知說什麼是好。正在少女想表達心裡感謝的時候,納蘭俯身伸出了手,那頭感激的小狗用舌頭舐著他的手掌,有一陣輕微的麻癢、暖。
納蘭用手拍拍小狗的頭,微笑道:「好可愛的小狗,叫什麼來著?」
問的時候抬頭,卻發現少女正在望他,少女趕緊垂下了頭,手指擰弄著衣角,小小聲地回答:「八寶。」
納蘭沒聽清楚:「唔?」心裡卻讚歎少女垂下的細頸,白皙勻美,像河間最美麗的卵石弧度,低垂的眼睫毛長長的,眨動時彷彿對剪著很多春天,挺秀的鼻子顯然輪廓清麗俏喜。
女子又說了一句:「它叫八寶。」
納蘭笑問:「你呢?」
女子沒有立即回答。最後才鼓起勇氣說:「我哥哥叫章大寒,我叫章小寒,我哥哥也是位劍客,有名的劍客。」
納蘭笑了:「難怪。平常人不務農,怎會謫居於此?原來是位劍客。」他想著也就放心了,既是位有名的劍客,不怕葉激雁再來騷擾。他笑道:「小寒姑娘,我走了。」說著踏步而去。「你的歌聲,很好聽。」
雖然他也很想留下來,聽姑娘的歌聲,但是,他還要手刃三個權位武功皆高的惡人,這任務使他不能在人生的命途裡有所留情或留戀。他走出了田陌,那頭狗,還依依不捨的跟了他一段路。
他開始起步的時候,那少女實在有些失措,向著他遠去的背影,低低唱起一首歌,歌裡有一座好遠好遠的山,山上有一位好美好美的姑娘,梳著烏髮哼著歇,等待情郎回來……
她不知道歌聲有沒有傳到納蘭的耳邊。
可是納蘭一直走出了很遠,直到回首望不到那片綠草如坡的盆地,才停下來,撫弄著跟隨他的小狗,低聲道:「八寶,回去吧。」但心裡低哼著一首歌:歌裡有遠遠的山、藍藍的天、美麗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