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掉進猛火裡
糊塗是福,所以難得糊塗。
——如果陳劍誰能像溫文一般糊塗,那麼就保準可以吃到一頓好消夜了。
——如果有人跟你說:有兩個消息,一好一壞,你要先聽哪一個?
許多人都會是選「壞」的,那是希望「苦盡甘來」,「先苦後樂」已是一種美德;當然也有人先選「好」的聽,因為既有苦的,不如先樂了再說,要不然,聽了「壞」的之後,心情也「壞」,聽「好」的也「好」不起來。
———其實還有一種方式。
那就是兩者都不選。
反正好的壞的消息,遲早都會來的,等來時再說吧。不如現在不聽,免得影響心情。
溫文似乎是這種人。
陳劍誰注意到他看報紙只看副刊,大概就是因為其他版面都刊載著太多悲苦事之故吧。
一個精明的人,就做不到這點。
——精明的人講求先機,「料敵機先」使是在那個「先」字上,對一切有用的資訊,他們一定要比別人先掌握,才能在競爭中佔優勢。
至於史流芳和駱鈴,又是典型的兩種人。
如果叫一碗四寶粉,駱鈴一定會把「四寶」先行一口氣吃完,然後才來吃粉,史流芳則恰好胡反,先吃完粉,再來好好享受那些魚丸、牛肉丸、魚皮餃、墨魚丸什麼的。
——而牛麗生呢?則簡單得很。他可是這四寶帶粉,一齊骨碌碌狂風掃落葉長鯨汲溪水似的,全吞到肚子裡去,只要還留著碗碟筷子已算是客氣的,事後你問他哪樣好吃,他可能還會反問你:「四寶?什麼四寶?我剛才吃了什麼?我吃過這東西嗎?」
一就算是吃一碗麵,四個人都吃出不同的個性來。
可是這次誰都一樣。
——匆匆的把碗裡的食物塞入肚子裡,馬上就動身了。
而陳劍誰根本不想吃。
因為失去了胃口。
原因出在那一份報紙上。
茶店中有小童兜銷報紙,溫文隨便買了一份,正在閱讀副刊。
陳劍誰突然發現,溫文手上拿的報紙的背頁,正有這幾個字:「四幸慘死/痛不欲生」,這兩行字上面肯定還有句子的,但給溫文折到另一邊去了。
除劍誰立即伸手奪過報紙,才把標題看個分明:「青年技擊家餅店少東蔡四幸慘死/深夜黑火焚身女友日睹痛不欲生」,下面還有幾個字的副題:
「妖火再度肆凶
婚事變作喪卒」
陳劍誰皺著眉、迅速地,而且仔細地看報上的內容,知道那是兩天前的事;但因為太聳人聽聞,所以新聞繼續追蹤這件事。這時,旁邊的人也都看到了標題:都震愕住了。
史流芳呻吟了一聲:「天!」
駱鈴失聲道:「他…,他竟死了!」
只有溫文在陳劍誰對面,還莫名其妙對方為何一把就搶去了他手中的報紙,也只有他看不見陳劍誰所注視的內容,奇道:「死了?誰死了?」
然後他伸過頭去。
一個明瞭真相的人就會失去糊塗的福氣。
他也發現了是什麼事。
他已知道死的是什麼人。
他驚愕莫已的說了一句:「怎麼會……怎麼會……」
然後他一直哭。
一直流淚。
駱鈴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會哭成這樣子。
直到他哭得告一段落,然後淚流滿臉的去買單,嚇的那店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他卻非常鎮定,口到桌前,說:「我們走!」
「去哪裡?」駱鈴問。
「我們現在就南下。」溫文悲痛的說,「去查明真相,替四幸報仇!」
陳劍誰強抑難過,故意問:「你不相信四幸是死於意外?」
「不可能,絕不可能。以小蔡的身手,哪有火沾得上他的身子?我擔保連電都電不那他!一定是有人害他的!」溫文大聲地說,「我是他的朋友,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自!」
「你不相信那黑火就是鬼火?」陳劍誰緊迫盯人的問,「就算是人放的火,能燒死得了蔡四幸的,定非同凡響,你也要去惹他?」
「如果他是人,他敢殺我的朋友,我就要他殺胎命!」溫文理直氣壯的說,「如果他是鬼,我就要把這魔鬼揪出來,問問他為什麼要害人!」
然後他氣沖沖的說:「你們要是不敢去,可以不去!」
牛麗生怒道:「你說什麼!」
史流芳冷笑:「我們會不敢去?」
「就這麼辦!」陳劍誰說,「咱們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找出殺死四幸的原因,替小蔡報仇!」
他們敵愾同仇,匆匆把食物掃入胃裡,就敏捷的上了車,車門幾乎是同一時間關上的。
史流芳見溫文仍淚流不止,情緒激動,便問:「你要不要暫由我來駕車?」
「不必。」溫文斬釘截鐵的說:「四幸的死逼使大家跳迸猛火裡,現在誰都不能死。我自會留著自己和大家的性命,不然誰替小蔡報仇!」他一面說一面倒車,車後頭碰的一下像是撞上了什麼物體。
史流芳仍是有點不放心。
「不要緊的,」陳劍誰說,「他剛才在猝聞噩耗時仍能先去替我們結賬才行動,他還是清醒得很。」
車子在黑夜的柏油道上狂吞著路碑。
車燈在千障萬重的黑幕中蕩出兩線黃芒。
「也許,你得要在一面駕車,「陳劍誰凝重的說,「一面告訴我一些有關蔡四幸和可能與『黑火』有關的事。」
「可以。」溫文堅定他說,「這兒離目的地還有九十多英里,至少要三四個小時才能抵達,我一路上會把所知的告訴你們。」
他們本來興高采烈的來,可是因為一個朋友的死訊,使他們都陷進了水深火熱裡。
抵達「貝多」埠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他們自然都無心睡眠,一路上還買了四五份報紙,一抵埠就想先到蔡四幸的家裡去打探情形。
陳劍準則認為:「先找個地方歇一歇,洗把臉再去。」
牛麗生、駱鈴、史流勞都很不以為然。
「反正蔡四幸都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陳劍誰只好進一步解釋,「人家正在傷心難過,咱們要是去得太過貿然,也未免太令四幸的家人錯愕了。」
聽了這話,史、駱、牛三人才不情不願的,在溫文帶領之下,隨便找了家旅社落腳。
溫文也觀察著他們,問亮著眼睛:「聽說,你們之中只有劍誰兄見過四幸,你們都未見過他,是不是?」
史流芳很有些黯然:「唉,緣慳一見。」
溫文說:「難得,難得。」
史流芳「哦」了一聲,不明白為什麼「難得」。
「要是你們跟四幸相知相熟,為他報仇自是理所當然的。」溫文感歎的說,「可是你們素不相識,卻為他的事這般焦切懸心,實在難得。」
「蔡先生跟我們的老大肥鴨是結義兄弟,我們跟老大也是結拜兄弟,」史流芳斷然的說,「那就等於我們跟四幸也是結義兄弟,結義義兄弟就算設見過,也是兄弟,他給人害了,咱們決不能坐視不理的、是不是?」
他頓了頓,又說:「正如你的一個好友;曾經跟你有過一段歡樂時光,可是他後來離開你了,不再跟你在一起了,可是他若遇禍,或者遭劫,你總不會袖手旁觀,相應不理的吧?」
駱鈴剛洗過了臉,一張臉像出水的芙蓉似的,只是一晚沒好好睡過、很下呈現了兩抹蛾翼似的黑眼袋。她嫣然一笑說:「人,不一定要相熟才能相知的,是不是?」
溫文望向牛麗生。
自從聽說蔡四幸喪命之後,這個一向貪睡的彪形大漢,迄今一直未曾合過眼皮。
他瞪著牛一般的火眼,只等待出發。
陳劍誰輕咳了一聲:他的拳輕輕握著,放在唇邊。
大家都知道他要說話,立即聚攏了過去。
「溫文也靠了過去。
「咱們來到此地是客,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萬勿搞惹是非,切勿輕易出手。」他說得很慢,可是也很有力,「黑色的火白色的女人,自然都有古怪。我們是人生地不熟,而世間事又無奇不有,要查個水落石出,自然要膽大心細,謹慎從事,不可打草驚蛇。」
溫文問:「您認為該從何著手呢?」
「張小愁。」陳劍誰回答。
「一,她是蔡四幸死時唯一目擊證人,二,她是四幸的親密女友,她瞭解小蔡比咱們都多,調查應從她那兒著手。」陳劍誰明晰的說,「還有,四幸死後?據報載張小愁一直不肯向記者提供任何消息,聽說警方也束手手無策,究竟她是不是受到極大的驚嚇,還是有什麼她不便說、不能說的?」
「我見過她,」溫文同意,但他也很同情:「小愁是個好女孩。」
「所以我們更應從她那兒著手。」這就是陳劍誰的結論。
2、打草驚蚊
到了貝多埠蔡家,正好趕上蔡四幸的大殮之日。
蔡四幸生前交遊廣闊,但葬禮來的人並不多,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當地的人迷信:給黑火燒死的人,說不定遭天譴,至少也是撞了邪,這種霉氣還是不要去惹的好。
所以靈堂甚為冷清。
大廳當中,置放了一付棺木,壽木前一對蠟燭,一個鐵皮桶是拿來燒冥紙的,想到這本來是個年輕有為的小伙子,而今在棺木裡也只是具燒焦的屍體,就令人感慨不已。
他們一踏進去,溫文率先在靈柩前三鞠躬,然後轉向一名身材福福泰泰、臉孔圓圓滿滿,連眼睛、眼鏡,鼻頭、臉胚、甚至連門牙、幾粒臉上的青春痘都是圓形的漢子,說了幾句話。
那漢子不住點頭,向他們這邊望來,然後又去跟一對老夫婦說了幾句。
陳劍誰一進大門,就在廳內差不多二十人裡,發現了一個人。
一個令人一跟看去,就知道他是個充滿叛逆性的年輕人。
這人全身都充滿了勁和力,而且幾乎要溢出來了,這還不能完全抒發他的活力,所以就連一個眼神,也仿似是一記出擊,充斥著無比的勁和力。
他挑釁的望過這邊,可是只要仔細現察,發現他眼裡有抑制不住的好奇,這種令人感到有他在的地方,常事也會變成怪事。
陳見誰則剛好相反。
他向來都是個把怪事當作常事的人。
他氣定神閒,趨前上香,鞠躬,然後垂手而立,心裡只向棺木裡重複的念一句話:「四奉,我們來遲了一步,你安息吧,我們一定會為你報仇!」
蔡四幸的母親因為喪子之痛,沒有心情說話,只表心情謝過這四位遠方來客的弔唁之情。
溫文則把蔡三擇拉到一邊,問他詳情。
「四幸是怎麼死的?」
「他給火燒死的。」
「什麼火?」
「……妖火。」
「他好端端的,為何會給燒死?」
「他開車載張小姐出去,車子引擎壞了,停在郊外,他下車去修理,結果……」
「張小愁呢?」
「……」
「她在哪裡?」
「她…」
「幹什麼吞吞吐吐的!」
「她……沒有來。」
「什麼?四幸是她的未婚夫……大殮之日她都不來!」
「也許,」蔡三擇軟弱的說,「也許她是有苦衷的吧。」
「她大過份了!」溫文忿忿的說,「不行,我們要去問問她。」
「算了吧,別惹事了。」蔡三擇連忙勸阻。
「她住在哪裡?」溫文一點也不溫文了,而且還很緊迫逼人……
「她……」蔡三擇兒乎是在懇求,「她有個很凶的哥哥呀,你還是別生事好嗎!」
史流芳叫了起來:「你也是蔡四幸的哥哥呀!」
「可是……」蔡三擇苦著臉說:「四幸的不幸,跟黑火有關,聽說,有妖孽纏身,才會沾上黑火……我們就更不能得罪『紅毛拿督』的人啊!」
「「紅毛拿督」史流芳莫名其妙,「什麼紅毛拿督?」
蔡三擇顯然不想多說。
剛巧哺佬又要唸經超渡,蔡三擇連忙趕回去加入行列。
駱鈴卻把他攔了一攔,燦亮亮的一笑,「蔡先生,我有一句舌要告訴你。」
——眼前是那麼漂亮的女孩子,誰也不會介意聽句話的。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連暗瘡都是圓的了,」駱鈴說,「因為你的人太圓了——比在草場上給人踢的球還圓!」
「你不告訴我們張小姐的住址,」駱鈴揚長而去,「我們還是一樣會找得到。」
他們果然找到了。
——這山城本來就不大,只有不過幾千戶人家,張小愁又是這兒極為出色的女子,一打探便知道了。
張小愁往的地方,是自大街轉入黃泥道上。道旁儘是碧草,但因為常有人行,也不算高,有幾個樹頭,顯然是被砍過的,也有一段時時日了。樹頭都成了濕黑色,其中也有一兩棵長出了嫩綠的新芽,有幾棵白蘭花樹,鶴立雞群的屹立著,風一來時,花大如手,旋呀轉呀的飄落下來,有一朵還打在溫文的頭上,溫文大叫了一聲,「好痛!」
駱鈴說嘴:「沒情趣!」
他們手上的地址是「LOT十七一三號」。他們找到了「十七一一號」,也尋到了一十六一二號」,再找下去,使是「十六一五號」,就是沒有三號。
他們大奇。
「媽的,我就不信找不到,」史流芳和溫文兩人都不信邪,但再來的門牌號碼,已到了十八,十九號了。
牛麗生忽「啊」的叫了一聲,伸手一指,眾人望去,只見一陣眩目,正對著自屋簷後伏著的日光,燦亮得令他們一時睜不開眼來。
原來眼前是一大棟廟宇。也不算大,但煙霧迷漫,看來香火很盛。
在陽光下,忽見一間半以青瓦級磚、半以水泥洋灰、半中不西的廟宇立在那兒,不免有些突兀的感覺。
在廟宇附近,灰燼四飄,香客極多,而且很有點不尋常。
一家廟宇如果相傳靈驗,人們競相走告,來進香的善男信女必然更多,本來就是常事,就像香港的車公廟、黃大仙祠、天後廟,每當神誕過節,朝拜的香客得要遠從廟門排到街上去,絕不稀奇。至於中國大陸的一些名寺古剎,香火鼎盛更不在話下。奇的是這間寺廟忽生坐落在這尋常百姓巷弄裡,香客直從後門魚貫排列出一條長蛇陣來,足有三十碼長,直排到荒地草叢的窄道上去,至少也有二三百人在輪流著,但更為異常的是,平常最吵鬧不休的香客,到了這裡,竟絲毫不敢喧囂,比在敵軍的刺刀下列隊搜身的時候還要肅靜。
所以,幾百人站在那裡,竟靜得像一個人在那兒打飩兒一樣,也許不同的只是:連打吨的聲音也不可聞。
駱鈴一向口沒遮攔,衝口便說,「哎、怎麼竟有一大堆人在這裡,嚇了我一跳。」
史流芳好奇他說:「這是什麼廟?怎麼靜得這樣子,不是給集體催眠了吧?」
陳劍誰沒有說話,雙眉緊皺,致使額上豎起一道懸針似的直紋,像自印堂間放一把飛劍到額上去了。
他用手指了指。
大家都看到廟門上的橫匾。
「紅毛拿督……」駱鈴邊念邊說,「哪有這般古怪的寺名……」
陳劍誰清了清喉嚨,說:「這是一座廟。」
史流芳笑著說,「這當然不是咖啡店。」
陳劍誰並不欣賞他的幽默,「而且這座廟的門牌就是十六一三號。」
大家都「啊」了一聲,留意之下,這才發現在門上確掛了一塊被香火熏得灰灰黑黑的門牌號碼。
廟也有門牌號碼,就像總統也有身份證、有翅膀的蝙蝠也是鼠類的道理一樣。
陳劍誰問:「剛才是誰問的路?」
溫文說:「我!」
這幾人裡,要算他是「地頭」,打探問路的事:自然該他負責。
陳劍誰問:「你是向誰問的路?」
溫文說:「其實我並沒有問人,是人問我的。」
「怎麼說?」
「剛才在蔡家靈堂前,蔡三擇不肯吐露,大家悻悻離開的時候,就有一個青年過來問我,是不是要找張小愁的地址?我說是,他說這不難找呀,就給了我這個地址。」
史流芳嘿聲說:「我還以為是你打探出來的呢,原來是人主動提供的,咱們這回可給人家涮了,自跑了一故冤枉路。」
陳劍誰說:「不是冤枉路。」
史流芳說:「難道張小愁住在廟裡不成?」
駱鈴的聯想力可更快一步:「莫非張小愁悲傷過度,看破紅塵,來這兒出家當尼姑了?」
「這都有可能,不過,不會是冤枉路。」陳劍誰說:「那人要的,便是要你帶大家來這兒。」
「來這裡?」駱鈴仍是不解,「做什麼?」
「看!」陳劍誰說:「看這座廟。」
「紅毛拿督。」
大家望著這在陽光中浮升著煙霧的廟宇,彷彿罩上了一層紗幕,更加神秘。
溫文有點忿忿:「他幹啥要哄咱們來這裡?」
除劍誰問:「剛才把地址告訴你的人,是不是一個長有一雙濃眉、很文氣、很沉著、顴上有一顆灰痣、痣上還長了一叢毛的青年人?」
「對呀,要不是他長得還像很穩重的樣子,我又怎會相信他的話呢?,溫文說了一半,忽然想起,「噯,你怎麼那麼清楚他的長相?」
「因為他來了。」陳劍誰說:「你要問的話,何不問他去!」
來的人可以用「精明強幹,謙恭有禮」八個字形容。
這人一看就知道他聰明,而且有見識,並且在社會上的地位一定不低。
—個人的才學氣器,只要談上幾句話,就一定可以分辨得出來。
難得的是這人年輕,完全沒有驕氣。
只有一點點陰氣。
——這麼一個英偉青年,卻不是給人「偉男子」的感覺,反而令人覺得有「娘娘腔」的印象。
不過,這人的舉止雖有點「女性化「,但說話卻很直接,「我姓毛,名念行,對不起,是我把你們引來這兒的。」
溫文溫文地說:「不要緊,不要緊。」
陳劍誰向牛麗生揚了揚左眉。
牛麗生忽然大怒,猛向前陷了一步,「你到底有什麼企圖?」
毛念行了無懼色,只淡定的說:「我想要你們看看這座廟。」
大家都禁不住向陳劍誰望去。
陳劍誰也慢條斯理的說:「我們看了,你要我們進去看嗎?」
毛念行笑說,「各位請隨意。」
史流芳插了一句:「我們是來找張小愁,不是來拜神。」
毛念行說:「各位為何要找張小愁?」說完,流目望向每一個人,眼色都在各人面上打了一個秋波。
史流芳強硬地道:「這不關你事。」
毛念行神色不變:「我知道各位為啥找張小愁。」
陳劍誰說:「你說說看。」
「是為了蔡四幸慘死的事,」毛念行狡詐地說。
史流芳看不慣對方的神色:「那也沒你的事。」
「可是蔡四幸的死跟黑火有關。」毛念行立即道。
陳劍誰緊接著問:「那麼說:你也跟黑火有關了?」
「不,不是我。」毛念行眼色向廟那兒示意地轉了一下:「這座廟。」
史流芳奇道:「這座廟跟黑火有什麼關係?」
陳劍誰談然說,「你既然引我們來了,就一定會告訴我們一些事的,是不是?」
毛念行笑說:「諸位不覺得這座廟很有點…那個嗎?」
駱鈴聽不慣這種「晦澀」語言:「那個是哪個?」
毛念行乾笑了兩聲,「不是有點『怪異』嗎?」
「對呀!」史流芳立即表示他早就覺察出來了」剛才我就說了,這廟有點怪怪的,上香朝拜的人都似被集體催眠了。」
毛念行說:「好觀察力呀!」
史流芳立時高興了起來,對眼前的人印象也大為改觀。
「香客自然都是信奉才來,也沒什麼可怪的。」陳劍誰說:「不知黑火跟這兒有什麼關係?」
毛念行壓低聲音,神神秘秘他說:「諸位可知道這些人都是來求拜些什麼的?」
陳劍誰乾脆直截地問:「求什麼?」
「求符。」
「符?」
「破解黑火的符咒!」
「哦?」
「你們想知道仔細,這兒說話不方便,」毛念行四顧說:「請跟我來。」
陳劍誰在大家啟步跟毛念行而走之際,在史流芳耳邊低聲說:「焚化塔旁的那個人,是不是在四幸靈堂前那個像豹子一般的年輕人?」
史流芳望去的時候,那焚燒鉛寶用的石塔旁,只有紙灰飄飛,塔後己不見了剛才一直都在那兒的灰色影子。
他們在街口的一座咖啡攤坐下來。
這兒的咖啡店當然沒什麼雅座,一切都以經濟廉宜為準則,十分簡陋,鐵鋅屋頂、鐵皮凳子,但視野十分寬廣,坐在這兒乘涼聊天喝咖啡,也別有意趣。
他們各叫了一杯咖啡。
史流芳呷了一口,就嚷道:「太辛苦了。」
駱鈴一聽,就猛往杯裡下糖。
溫文滴咕他說:「咖啡本來要這樣才夠原味呀!」
牛麗生喝咖啡,一仰頸子喝一杯,然後又叫了一杯。又是一口氣幹完,再叫一杯,看他的樣子,喝咖啡跟喝酒、喝水沒麼差別。
毛念行為之瞠目:「這位…很喜歡喝咖啡吧?」
駱鈴沒好氣的說:「別管他,他喝什麼都一樣,一喝就是大桶的。」
陳劍誰說,「你的話,在這裡應該沒什麼不方便說了吧?」
「實不相瞞,在這一帶幾個市鎮裡,無論說什麼話,只要關係到『紅毛拿督』,都是不便說的。」毛念行感慨的道:「但我已經豁出去了。」
大家見他語氣凝重,都靜了下來。
「我是蔡四幸的好朋友,我聽他提過你們,對你們的各種事跡,都很敬仰…」
陳劍誰額上又懸起了一支針:「客氣話都可以不必說了。」
他補充了一句:「如果四幸死得冤,我們是他的朋友,應該為他報仇才對。」
「對。」毛念行一拍桌子,「所以我請你們來。」
「不是請,」溫文仍有餘忿,「而是騙。」
「好了,」陳劍誰阻止道:「那些事就別提了,黑火和紅毛拿督有什麼關係?」
「你們可知道這兒發生了黑火事件,誰最獲利?」
毛念行先問然後自行說出答案:
「紅毛拿督。」
「為什麼?」史流芳和溫文都問。
「因為據說只有紅毛拿督的靈符、麒麟、葫蘆和神像,才可以辟鎮黑火的妖邪,只有到紅毛拿督廟裡上過香,才可以不為那白色的女鬼所惑,步上噩運。所以人人都到紅毛拿督那兒,不惜高價求靈符、神牌的保佑,聽說拿督神不喜歡人聲喧哄,來拜神求符的人便大氣都不敢吐,等三天兩夜也要在這裡領一道符、拜一拜神才能放心離去。」
「有這種事!」史流芳有點不敢置信。
「迷信!這是駱鈴的直接反應。
「當然是迷信,但絕對是有這種事!」毛念行分辨說:「有幾個人曾碰上黑火而劫後餘生的,他們都有紅毛拿督廟求得的靈符,至少,也是在最近去廟裡拜過神上過香的,這樣一來,只要入廟就有可能得免於劫,誰不唯恐後人一步,大家都去了,誰敢不去?」
陳劍誰一直在聽,沒有作聲,然後才問:「張小愁身上也有靈符?」
毛念行說:「是呀!」
「所以,你懷疑……」
「我不敢懷疑,懷疑兩個字,也褻瀆神明。」他解開胸前第一粒釩扣,掏出一條已褪了色的銀鏈,鏈端繫著一座佛牌,「你看,連我也免不了,戴著總是心安。」
「那麼,你只是提示我們:凡是紅毛拿督廟的信徒,就能免卻黑火的禍害,因而,黑火事件的最大得利者,便是紅毛拿督廟?」陳劍誰仍緊盯不放。
「可以……這樣說。」毛念行有點猶豫,接著他又提供了一個事實,「在黑火肆威之前,紅毛拿督香火稀少,門庭冷落。」
「我明白了。」陳劍誰的眼神,像手電筒一般的定在毛念行的臉上:「多謝你提供的消息。紅毛拿督一定有不少信徒,你來告訴我們這些也真要冒上點危險。」
然後說,「我們還要你提供一個消息。」
毛念行說:「當盡所能。」
「張小愁住在哪裡?」
「這裡。」
「這裡?」
「其實就在廟的隔壁,十六一三號。」
「謝謝。」
「要我先通知張小姐?」毛念行自告奮勇的說,」我是她的好朋友,她當我是她的兄長一樣。」
「我們不想打草驚蛇。」陳劍誰斷然說:「你是本地人,太露臉容易牽連進去。」
「我不怕牽連,不過說實在的,我也相當相信紅毛拿督的神驗。」毛念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還有,我得提醒你們一件事。」
「請說。」
「小心顧影。」
「顧……」牛麗主抓不誰下一個字音。
「影?」史流芳是聽到了,但也很懷疑。
「你說的是那個詩與功夫合一的顧影?」溫文叫了起來,「他在這裡?」
毛念行點頭。
溫文亢奮地說:「他怎麼了?」
「他是一直都追求張小愁的人。」毛念行說,」而且,他就是紅毛拿督的少主人,他老爸顧步就是廟裡的主持,一切靈符、神牌都是由他老爸發出來的。」
史流芳補充說:「當然,你的意思是:鈔票也是他收的了?」
毛念行聳肩說,「顧影武功高強,人多勢眾,年輕人都聽他的指揮。他當張小姐是寶,不許別人接近,結果給四幸贏得了芳心,我知道他對這件事很是不忿。」
「我們現在都明白你的意思了。」陳劍誰說,「我們會小心的。」
「如果沒有必要,最好不要得罪顧影。」毛念行仍不放心,「他很厲害。當然,不碰顧影,只要不沾張小愁就得了。」
陳劍誰笑了,「要是這樣,我們還來這裡幹什麼?拜祭過了四幸,就該回去了。」
大家都明白陳劍誰的意思。
毛念行留下了聯絡電話,走了。
陳劍誰問溫文:「顧影是你的朋友?」
「不是,他的詩在這兒很有名,他寫得很有禪味,我有時都看不懂。」溫文說,「聽說他的武功也很好,十六七歲鐵當上副教頭了,現在更不得了,幾屆國術比賽他都進入了三甲,直到去年為止。」
「哈!小時了了!」駱鈴笑說,「現在可被淘汰出局了吧!」
「不,」溫文說,去年開始,他當了評審。」
他伸了伸舌頭,好厲害,才不過二十幾歲,就當了教頭和評審。」
駱鈴登時沉了臉:「他很厲害嗎?有空,我倒要會會。」
「算了,我們不是來拳打甫北英雄盡惹事的。」陳劍誰說,「我們是來弄清楚四幸是怎麼死的。」
「另外,剛才在焚化塔旁有人一直在注視我們,我認得出來,他就是剛才在靈堂前像一頭豹子似的年輕人。」陳劍誰補充道:「他大概就是顧影。」
「好開心,我終於跟顧影碰面了。」溫文仍在興奮中,「本地兩大國際文豪終於會面了。」
「國際文豪?」駱鈴老實不客氣的說,「我在外地還役聽說過有你這一號人物呢!」
他們去拜訪張小愁。
他們幾乎進不去。
因為張小愁的哥哥不許他們進去。
他以為他們是記者,
當史流芳等人表明了身份、張小愁的哥哥更不許他們進入。
「我沒聽蔡四幸提過你們,怎知道你們不是白撞的?」張小愁的哥哥張誕執意不肯,且自以為聰明:「我妹妹近日心情很壞,誰都不見。」
這時候溫文站出來了。
這時候,他們才瞭解溫文的本領。
溫文自接機開始,無論駕車,安排住宿、膳食,找人,均不見精明,但俟他向張誕展動三寸不爛之舌,千方說服、百計說動、軟硬兼施之際,時扮小丑,時作解人,時佯怒狀,真是千變萬化,好人惡人壞人善人小人甚至連不是人他都一手包辦,使得陳劍淮等人歎為觀止,為之瞠目。
張誕終於被軟化。
「只一會兒。」張誕猶豫。
「一會兒就好了。」
「不會見報?」
「我們又不是記者,見報幹嗎?」
「那麼……」
「謝謝。」
「不,」張誕說,「我去問妹妹她願不願見你們再說。」
張誕轉頭走了進去了,房門布簾一陣輕搖。
陳劍誰遊目四顧,目光落在木板牆上接著的一幅巨型海報月曆上,月曆女郎是近十年來一直都紅得發紫的女星,很英爽地微笑著,有幾分俊氣帥氣,難怪她會紅得那麼久了,原來美到了極致,便成了中性,陽性的英朗和女性的柔麗都兼而有之。陳劍誰想。
然後他發現那月曆上,其中一個日期,被紅筆圈了一圈。
這時,房門的布簾又一陣搖晃。
出來的不止是張誕。
還有張誕的父母。
唯獨沒有張小愁。
張小愁父母年紀都很大了,整張臉就像是火躁脾氣但偏又寫不出東西來的作家所丟棄的稿紙,佈滿了縱橫交錯的路軌般的皺紋。皺紋在兩張老人的臉上,各布奇兵,但脈絡各不相近,只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的唇角都往下拗。
這一點,顯示了他們接近孤獨的倔強。
溫文咧開了一個笑容,比月餅餡還甜的,說:「你們好,我……」
「不好。」老人答:「誰都不可以騷擾小愁。」
老婆婆立即支持老公:「誰來打擾小愁都不好。」
——看來,溫文的那一張口到此已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卻在這時候,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
她站在門口,一晃身走了進來,門外的陽光暗了一暗,然後忽然在屋裡亮了起來,可能由於屋裡本來是暗涼的原故吧,亦亮麗也是柔和的,令人以為她把陽光也帶了進來。
溫文喜呼:「小愁。」
張小愁一步陷入屋子裡,乍見那麼多人,嚇了一跳,雙手自然放到胸口上,一時間她也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意會到和溫文相熾還是未識。
「你是……」
「我是溫文。」
「溫……文……」張小愁顯然要以讀音來喚醒對這個名字的記憶,這樣一個女孩子,讓人一看,不知怎的,就會怎起美麗與哀愁的結合。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被那完全沒有侵略性的美麗所感動,而且升起了一陣恍佬的溫柔。
「我……是……牛……麗……生…」
這句話,說得蜜意輕憐,結結巴巴著他的柔情萬種,可是這句話一出口,大家都嚇了一跳。
因為說話的人是牛麗生。
一向粗豪得接近粗魯的牛麗生!
素來虎虎生風視死如歸的牛麗生,男兒本色變化作欲斷柔腸的多情種,在向張小愁作自我介紹。
不由得大家不啼笑皆非。
「是你……」張小愁用一隻纖細的食指,指著溫文。
她記起來了。
她背著陽光,陽光自她的身後照進來,衣著、耳廓都映漾出透亮的顏色,外面明明有小孩子嬉鬧的聲音,屋室邊也都是人聲,可是這女子一出現,一切便都寧靜了下來。就像在忙碌的辦公桌上的玻璃瓶裡的一朵自蓮花、儘管周圍的人依然在打字機和計算機按鈕上尋生計,但花依然是花,靜它超然的靜。
「是我呀。」溫文見她還記得自己,也很高興。
「他們是……」張小愁的跟裡迅快的抹過了兩朵驚惶。
「他們是四幸的好朋友,打從香港來的,不知道你有沒有所四幸說過……」溫文熱切得不允對方有任何機會打回票,「他們就是、六人幫』,一向行俠仗義……」
沒料張小愁失驚無神的陡一點頭:「我知道。」
然後她又加強了一句:「我聽過。」
之後她拾起柔弱而又敏感得似不敢跟任何有生命力的目光對視的美眸,楚楚而堅定的問:「你們想知道什麼?」
眾人沒料到這柔弱女子會這麼爽快,一時面面相覷。
陳劍誰說,「有關四幸的死,你能告訴我們什麼什麼?」
張小愁的眼神裡有千言萬語,每一個眼色都有愁有怨,但就像煤油燈焰舌上那一道藍火光影,不可捉模,但又比火更柔淒美絕。
她只一笑。
笑比不笑更愁。
張誕有阻止之意:「小愁……」
小愁一搖首,然後咬著下唇,堅定的向她的哥哥、父親、母親,用力一點頭。
「好吧,」張老頭兒歎了一聲,終於極不放心也只好放心的說,「反正,你已長大了,什麼是該說的和不該說的,你自己都曉得的了。「「爸,你放心吧,該說的,總是要說的,不該說的,又有什麼好說呢。」張小愁勇敢的向只有一個相識而其他都是初見的陌生人說,「你們要到哪裡去談?」
其實,這樣面對問題的態度,也談不上什麼「勇敢」,只是發生在張小愁身上,就讓人覺得她勇敢,很想鼓舞她那麼亮麗的勇敢下去。
「就這裡,好嗎?」
陳劍准沉著他說。
至少,他認為,這是一個可以教張小愁本人和她家人都比較放心的地方。
「我看這回不會是打草驚蛇了。」
「怎麼說?」
史流芳和駱鈴在細語。
牛麗生在傻笑。
「像張小愁這樣的女孩子怎會像條蛇?」史流芳大驚小怪的說:「哪有這麼優美、溫馴、輕柔的蛇!」
「對,」溫文伸過頭來湊一把嘴說,「至多,那只是打草驚蚊而已。」
3、失去的金鈴子
「你們想知道什麼?」
「那天晚上的事。」
「那天晚上……」
「四幸是怎麼死的?」陳劍誰誠摯他說,「我們都很想知道。」
張小愁似是墜入了本是要刻意遺忘的回憶中。
她的眼色驚懼。
她的神色慌惶。
——就像是跌人噩夢裡,她不欲夢下去只有醒來,又像觸及了火,如果不被燒傷,唯有遠離那火焰。
要她說出那晚的事,就等於要她回到過去的憂懼裡,對這樣一個鏡湖清月似的女孩而言,非要有極大的殘忍才狠得了心去驚擾。
陳劍誰卻堅持要張小愁說下去。
張小愁大概是想說,要說、會說的,可是,屋前的犬,突然劇烈的吠了起來。
然後是三兩聲低沉的叱喝。
犬吠聲立即靜止。
有的吠聲還變成嗚嗚的低鳴,就像狗兒見到了主人的樣子。
那兩三聲低叱,來勢極快,初時還明明只在路口,但一下子已到了門口。
那人奔走時所帶起的風聲,極其厲烈,但腳下踏步之輕,宛似無聲,若不是有狗吠,還錯覺只是在門外刮過了一陣風。
但那陣風已到了門前。
幾頭大大小小的狗,都跟在他身邊。
——那些狗乍見有人飛奔,沒認清是誰便吠了起來,可是一旦知道了原來是這人,都死心塌地的圍攏過來。
這人在門前一站,陽光遮去了一大半。
張小愁的位子是面對門口。
陳劍誰沒有回身。
他甚至不曾回頭。
大家都證了怔,溫文乾咳了一聲。用緩和的語音說:「朋友,我看你誤會了,我們只是來拜訪張小姐的。」
「胡說!」那人冷笑,「小愁根本不入識你們!」
「不是的。」溫文依然好氣地解釋:「張小姐和我是素識,還是四幸兄給我們引介的呢。」
「可是他們呢?」那人充滿敵意的說,「這些外來人!」
「外來人又怎樣!外來人也不是外星人,你沒見過從外國來的客人麼!」史流芳可沒好氣,「我們找的是張小愁、關你什麼事!」
然則他其實比牛麗生矮小。
至少矮上一尺餘,少了五十磅。
牛麗生日露凶光,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那幾頭野狗,本來就野性未馴,對屋裡這幾個不速之客正胡胡地低吼著,但牛麗生這一站起來,那些犬隻全都往後退,夾著尾巴,連叫也沒敢叫上半聲。
牛麗生森然道:「你、剛才說什麼?」」我現在說,」那人冷然道:「滾出去。」
牛麗生推開了凳子。
張小愁忽然說話了。
「你要幹什麼!」他們都沒料到這樣一個衷哀愁愁的張小愁,凶起來會那麼凶,」這兒役你的事!」
那人堅定、堅決、堅毅的臉上立即現出了為難之極色:「我……我怕他們……對你……」
「我的事不關你事!」張小愁疾言厲色,「關你什麼事?你走!」
那人臉上露出黯然之色。
然後又有一種難言的怨憤。
他恨和忿都在眼色裡流露無遺。
但他似不敢違抗張小愁的話。
「我……」
他的臉肌抽搐著。
「你還不走!」
他握緊了拳頭。
「好!我走!」他決意得似一刀斷臂,「可是你要小心,這班人不是好人。你被人騙過,難道還要給人欺騙下去嗎?」
溫文歎道:「唉呀,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
張小愁氣得眼裡流著淚花,這使得她清澈的眸子更清澈。一如把雨花石放在清水裡更見有雨有花:「你還說,你還說!」
那人黯然但忿忿的說:「好,我走!」
「顧先生。」一直未曾回頭的陳劍誰突然發話。
那人猛然止步,全身肌骨,仍保持著跟正要跨步而行的時候完全一樣的姿勢,可是他的精神與戰志,已全集中到一個焦點上。
他的「焦點」便是陳劍誰。
「你怎麼知道我姓顧?」他充滿故意地問。
「你就是顧影。」陳劍誰並不回身,只淡淡他說:「你的下盤功夫練得實在好,大概在浮沙上也現不出腳印吧?這種『登萍渡水』的功夫,沒想到這次到海外來才得以大開眼界。」
顧影的眼神依然銳烈。
曳流芳在凝視一個人的時候,足以把對方的精神意志以控制,可以說是一種奪去他人志魄的目力。
但他與顧影對視的時候,廟覺到對方的眼神反射自己的眼力,就算自己盡展所能,也未必就能駕馭得了這豹子一般精悍的人。
可就在這一剎那間,顧影的眼神稍微斂了一斂。
如果史流芳要以眼神攫去對方的魂魄的話,此際便是上佳時機,也就是說,好比高手的對決,在這稍縱即逝的時機裡對方竟然出現了破綻,正可趁虛而入,一擊致命。
顧影的眼神之所以怯了一怯,是因為那個從背影看去已有一股逼人氣勢的漢子,竟然不回身就看到了他的武功家數。
「你怎麼知道?」
他沒問下去。
因為他如果問下去,氣勢就弱了。
——對方只說了兩句活,就抖出了他兩個「底細」,要是他還要倒過去問人家到底是怎麼知道的,那麼就會無氣勢可言了。
他省起了這點,所以不問下去。
可是他已問了一半。
問了一半不問,不管是沒有信心還是省覺自己問錯了,在氣勢上,仍是短了一大截。
陳劍誰也不回答他的話,只說:「聽說你們有鎮制黑火的法力,十分希望能向你請教。」
「你也伯黑火麼?」顧影裝做不屑的樣子,「那你求求我爸爸吧!」
「有機會,」陳劍誰平靜的說,「倒真的要拜會他老人家。」
「你來吧,」顧影狠狠的說:「你不來我也會去找你們的。」
說罷,用一種「等著瞧」的表情,憤憤然的離去了。
駱鈴揚聲叫道:「不用等以後,現在就來吧。」
顧影根本沒把她瞧在眼裡,連眼角也不臉她一眼,大步而去。
駱鈴氣的粉腮邀紅,一面追出去一面駕道:「你這人,我在跟你說話呀,怎麼那麼沒禮貌!」
陳劍誰低聲喝止:「金鈴子!」
但遠處傳來頎影不屑的語音:「女孩子最好還是回家抱娃娃,學人多管閒事,待會兒可別哭著回家叫媽媽!」
駱鈴一聽,忍無可忍,一步就越過那張桌子,跳到門外去,拋下一句話:「不行,無論如何,我得要教訓教訓他!」
陳劍誰向牛麗生疾道:「阿牛,你也會看看。」
他一向知道駱鈴的本領,但也沒看輕顧影,他一向疼駱鈴,所以更不想失去這美麗聰敏的金鈴子。
牛麗主用力一點頭,頸部發出「得」的一聲悶響:「好。」一步就跨出了門檻。
張誕見這些人的身手都那麼好,不由得傻了眼,隔了好一會兒才能說:「顧影這人……
很有本領,就是……很驕傲……」
「不管他多有本領、「史流芳哼哼地道:「有金鈴子和阿牛,他有多大的本領都沒本事去領了。」
陳劍誰沒說什麼。
可是他心底裡也同意史流芳的話。
因為他相傳這兩個緒拜弟妹的本領。
所以他向張小愁說:「那晚的事……」
他要問下去。
他一定要知道個究竟,就算有人故意來打擾、阻止,在知道前因後果前,他是決不會被引離,一定會守在張小愁邊,直至聽她說出真相為止。
除非是張小愁自己不願意說。
4、當天晚上
張小愁決不願再憶起那天晚上的事。
那可怕的晚上。
那羞恥的晚上。
那傷心的晚上。
那如噩夢一般令人畏懼的晚上。
可是,他們要他說出那晚的經過。
這使她不得不又墮人了那像惡魔編結的蛛網一般的回憶之中。
對張小愁而言,在她美麗的形貌成長的歲月裡,有的是無盡的辛酸和悲涼,說不出的寂寞,而且還是每一次掙扎都換來再一次打擊。
掙扎得辛辛苦苦,打擊得沉沉重重。
這些打擊,有時候;沉重得令張小愁幾乎不願再站起來。
——永遠不掙扎也是一種安靜和幸福。
掙扎本身就有著不得不掙扎的痛苦。
她的樣子很有一種女性柔媚的魅力。
但她的問題也出在這裡。
一直以來,就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所以麻煩也特別多。
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因為她的美貌與可愛,竟引起了一個人面獸心的老師動了色心,試圖以義務教她補習的名義,常在有意無意間向她作淫褻的舉止。
那時張小愁年紀還太小,還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有一次那教員獸性大發想要強暴她的時候,正好給那教員的太大撞破,她驚呼著跟教員扭打,那教員老羞成怒竟要勒死妻子,強暴小愁。
不過,呼叫聲卻引起顧影的父親,顧步的注意,他及時制住了那教員,也制止了這件暴行。
從此以後,在張小愁的幼小心靈裡、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對男女間的事感到畏懼和疑慮,對「性」也完全有扭曲的觀念:她只覺得那是一種不潔的行為。
張小愁還因而轉了校。
他的小學五年級,也因此念了兩年。
要是還留在那間學校裡)從同學到教師、學長,難免都會對她指指點點,就算是同情她的遭遇的,也都會為她感歎:年紀小小就「引人犯罪、長大了還得了?紅顏禍水啊!
禍不單行。張小愁在念初中的時候,在歸家的路上,這是差點就給鄰村的暴徒強暴了。
這次是顧影和毛念行及時趕到,把暴徒打跑。
那時候張小愁衣衫不茲,還是顧影把她抱回來的。
這件事對張小愁的傷害更大。
顧影和毛念行和她可說是自小玩到大,那一段時候,她甚至不想見這兩個老友。
適逢那段時候,她家裡也有大變,家道中落,幾乎不能維持她那麼一點點的學費。
自那時候開始,張小愁就出來跟父親的冰果攤幫手,半工半讀,幫補家計。
如果不是他哥哥張誕當時力主她念下去,恐怕她多半已經輟學了。
不過張誕自己卻從那時起便失學了。
到了高中,張小愁心無旁騖,專心唸書、不談戀愛,但她的美貌,引動了許多男生的非分之想,雖然她毫不假色,但也不想太拒人於千里之外,太過傷人。這一來,卻使一個男生,競為得不到她的青睞而自殺。
這一下,把事情鬧大了。
那男生死不成,但那男生的家長到學校來,當眾怒斥張小愁的不是,說她是「小妖情!」
張小愁無法承認這種無辜的侮辱。
她真想:「死了算了!」
那一年,她心情大亂,一向成績優秀的她、競也會考落榜。在這個地方和這個年頭,考不上對一個年輕女予來說是前景堪虞的,除非是找個好婆家嫁了算數。
可是張小愁又不甘於此。
如此一來,這次打擊接踵而來,把張小愁原先的美夢都打碎了。
張小愁出來找工作的第一天,偏又在光天化日的街頭,遇上了一個半瘋不癲的露體狂,向她作出不雅的舉措。
那人雖被扭送到警局去,但對張小愁而言,是一次掙扎便來一次打擊,由於打擊太大、太多,使她感覺到:只要不掙扎便活不下去。
如此,掙扎便不是勉力而為的事了,而是生存的必需。
經過這一件亭之後,張小愁對男女之間的事反而能夠正視,以往那一種「骯髒」「不潔」的感覺,倒是遂漸地消失了。
有些人遇到一點小挫,可能會很沮喪;變得退縮;但當遇上重大打擊,而且只要不接受這次打擊便無法生存下去的時候,反而能夠去面對這些打擊,並予以反擊。
張小愁就是這種人。
私底下,她認為蔡四幸也是這種人。
與蔡四幸相識之後,那是她最快樂的日子。
——蔡四幸爽朗、自信、能幹,而且愛她。
「愛她」並且「尊重她」。
這對張小愁而言,是最重要的。
但張小愁並不認為蔡四幸一生都是幸運和幸福的。
她覺得蔡四幸也壯志未酬,憂鬱難伸。
——蔡四幸其實胸懷大志,很想為民族文化做點事,但處身在這樣的一個缺乏天時地利人和的環境裡,他又能做些什麼?
——蔡四幸其實也很有文才,可是他性子太過拗執,而且才華過於眩目,致使文壇前輩都不肯栽培他,而年輕一輩又模仿了他辛辛苦昔建立的文體,加以發揮,比他還受編者和讀者的捧場,這一來,他這個「原創者」便被埋沒了。既然從文不受注意,蔡四幸改而習武。
沒想到,在武藝上,他卻一帆風順,成名極早。這也許在古人來說但是「軍功顯蕩」的那一類人吧,或許在八字上是宜武不適文吧,蔡四幸為人所知,反而是他的冒險事業。
對蔡四幸而言,他每次想去發揮志氣上的抱負和文學上的才華,也只是再多遇上一次掙扎一次打擊的命運。
只不過蔡四幸一向部往好處想,自覺幸福罷了。
一個人只要時時認為他自己是幸福的,別人也就容易認同他也是幸福的了。
至少,一個常自覺「人在福中」的人,決不會太過不幸。
張小愁也只是心底裡覺得蔡四幸並不能算是一個「幸福的人」,她也從未對他提起過她的想法,她生怕這些悲觀、消極的想法會影響蔡四幸生命裡的積極取向。
直至那晚……
張小愁才知道蔡四幸有多麼的不幸。
……那天晚上,車子停在荒郊。
白色的女人在黑暗裡掠過。
張小愁驚覺。
蔡四幸卻沒看見。
他出去查看。
張小愁在車裡,等了許久。
許久……
許久都未見蔡四幸回來。
車子裡的儀器還亮著一盞暗紅的燈。
——亮著一點驚心的寂寞。
車外的燈,還把光亮推開了五六尺。
五六尺以外是模糊飄忽的世界,像陰分陽曉之間的一點昏暝。
那一點昏暝後是一片黑暗。
無盡的黑暗像進入了鼓的心臟。
心跳聲擂在自己的聽覺裡,才知道除了疑懼,還有被困的驚恐。
那感覺和她幾次受辱,呼天不應,喚地無門時的感受,竟然非常的近似。
——怎麼辦…
為什麼四幸還不回來。
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覺察在遙遠的黑暗裡、有兩隻白燈籠凝在那裡。
等她注意到想看清楚的時候,燈光已迅速地逼近、擴大!碎然直刺入她的眼簾!
說到這裡,張小愁一隻手撫著胸口,一隻手緊緊的抓住椅角,說不下去了。
「後來怎麼了?」史流芳急著問。
「後來怎樣了?」溫文溫和的問。
「後來……,張小愁隔了好一會兒,才接得下去:「…後來我看見……」
她看見的人,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別人當然更不能置信。
——這大概就是她不敢公開的原因吧。
一旦公開,只有造成三種後果:一、別人壓根兒不會相信;二、她的請會使相信的人造成恐慌,三、她就算把話說出來,對她和封查蔡四幸慘死的案件,也斷不會有什麼助益。
所以她才不願意說出來。
她見到的竟然是:
阿蒂和德叔!
那兩盞強光,陡然到了張小愁近前之後,張小愁的雙目被照得幾乎睜不開來,可是,她卻依然看見,自她所坐的車子所發出來腸燈光和那兩道強光之間廣有些「物體』經過。
一是阿蒂。
一是德叔。
兩個已被「黑火」燒死的「人」。
一分明是他們!
「怎麼會?」溫文和史流芳都叫了起來。
溫文加了一句:「你見鬼了不成?」
張小愁居然點頭。
溫文把下面要說的話都「吞回」肚裡,他看出張小愁是真的十分恐慌,而且是在說真話,轉述真的發生過的事。
史流芳卻覺得張小愁在恐懼之餘,還有哀愁。
這表情令他心動,同時,也令他幾乎要說出口的諷嘲全消解於喉間。
他只能重複的問這一句:「怎麼會?」
張小愁揚起了臉,但仍在點頭。
她肯定她自己所看到的,雖然她自己似乎也並不十分相信。中「你真的看見德叔和阿蒂?」
陳劍誰問。他們在趕來這兒的途中,已聽溫文略述過「黑火」肆鹹,燒死女膠工阿蒂和看更德叔的事。
張小愁放開了手,堅決地點頭。
「他們有什麼不一樣嗎?」
張小愁先搖頭,然後眼神一亮,點頭。
什麼不一樣?」陳劍誰仔細地問。
「那時候,我的車燈的電力已經用完,逐漸暗淡下去,直至全熄了。」張小愁說,「可是我還是看見了他們。」
「他們比以前黑……」張小愁猶有餘悸的說:「……就像是燒焦了的那種黑。」
「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麼?」
「沒有……他們只是很痛苦……」
「你怎麼知道他們很痛苦?」
「他們的五官都在淌著血,開著口,溢著血,在說話,可是我在車內,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你是怎麼認識阿蒂和德叔的?」
「德叔曾跟我舅舅一起砍過柴,來過家裡幾次,他認識爸爸;阿蒂在小學的時候,是我的同學。」
「哦。」陳劍誰陷入了沉思。
然後問:「而後呢?」
「而後……」張小愁像下了極大的決心說,「他們就消失了,他就出現了。」
「他?」
「四幸。」張小愁痛心的說:「他全身被一種黑色的火纏燒著,他在遠處慘呼,叫我快走,我開車門出去的時候,他已倒在地上……那些黑色的火,直把他燒得一動也不能動的時候,才告消失……」
大家都沒說話。
都說不出話來。
「可是,」張小愁忽然說:「火熄了,四幸還是動了一動。」
「啊。」聽的人都嚇了一跳,很想知道下文。
「只聽啪的一聲,原來是四幸被燒焦了的屍體,肘部似被什麼擱住了還彈了一彈,才落實在地上,」張小愁忽然掩著臉,已泣不成聲:「夭啊,那是什麼火,竟如許惡毒……」
除劍誰沉聲說:「張小姐,你不要難過,我們會竭盡所能,查個水落石出的……」
然後低聲吩咐史流芳,「你和溫文留在這裡,好好看顧張小姐……」
史流芳奇道:「你要去哪裡?」
「駱鈴和牛麗生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恐怕已經是遇事了,陳劍誰說,「我去看看。張小姐曾在現場目擊,現又重提這件可怕的事,情緒自然不大穩定,宜有人在這裡看顧……」
溫文和史流芳一齊搶著說:「我來看顧她好了。」說完,而入都止了聲,瞪了對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