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朵花是一次傷心
等到陳劍誰、史流芳、駱鈴、牛麗生等四人真正步出機場的時候,已是當晚半夜的事了。
陳劍誰一再重申:他既不想領什麼獎章,也不想公開亮相給記者採訪,只想跟一般遊客一樣,平安順利的進入國境,所他們不想有任何人的招待和護送。
於他們消洱了一場「劫機事件」,居功至偉,如此「挾恩求報」,只求不張揚,實在是當地警方不可能拒絕的事。
不過,因這「劫機」事件非同小可,他們四人也留了下來,作各種調查、指認,一位叫但誅汀的馬來警官一再希求陳劍誰四人能與警方保持聯絡。
這點對他們而言,也是不難答允的事。
他們原約了蔡四幸來接機,警方表示已聯絡了接機的人,安排定在次晨二時三十分,再到機場來接他們。
所以,他們滿以為一出機場就會見到蔡四幸的。
對牛麗生、駱鈴、史流芳而言,這裡既是人生路不熟,連語言也不大溝通得了,不過,他們仍堅持不當「特權人物」,圇為一旦當了「特權」,無論在何時何地,都看不到真正的原貌與特色了。
——對一個喜歡凌駕於人的人而言,「特權」是一種享受:但對喜歡尊重人的人來說,「特權」是一種侮辱。
為了要說服警方「予以放行」,但又不「特別禮待」,陳劍誰到最後還是不得不動用了他的「特權」。
他亮出了他另一個「身份」。
——這跟國際刑警有特殊關聯的職銜,使警方更刮目相看。
他們才得以「火速通關」。
「怎麼樣?」,史流芳調侃的問駱玲:「你不等你那位徒弟?」
「我的徒弟?」駱鈴一時不知他何所指,但因為跟史流芳太過熟悉,知道他忍笑的時候自嘴裡吐出來的多半不是什麼恭維的話。
「你那位,瑞士表』呀!」
「他呀,」駱鈴撇了撇嘴,「化外之民!」
「你吃牛排,不是喜歡三分熟的嗎?」史流芳說,「他剛好,清身長毛,紅髮綠眼,原汁原味,不正投你所好?」
「你去死吧!」駱鈴駕他。
熱帶氣候,名不虛傳。他們提著行李過了關卡,不消一會兒,便已熱得大汗淋漓。
陳劍誰倒沒什麼,他手上的行李本就不多。史流芳皮箱裡的衣物也不算多,但帶來的書箱卻相當可觀。駱鈴就慘了,她就算是只出門幾天,但新裝、化妝品統統出籠,足有三個旅行袋、兩個皮箱還有一個手提箱!
牛麗生本來是最輕鬆自如,因為他手上行車本就最少、念算再多也難他不倒,可是他弊在穿得西裝筆挺,長袖襯衣打領帶,就算把西裝脫了下來搭在手上,也熱得蒸籠似的,偏是他汗腺發達,早已汗濕透衣。
史流芳還調侃他:「哇!好性感。」
牛麗生無意識的張開了大嘴,傻笑。
駱鈴咕噥:「也沒見過這麼大熱的天,』到半夜逐熱得像蒸籠上樣。」
「大概快下雨了,」陳劍誰說:「下雨前、才特別的熱;其實,在這幾倒常有涼風送爽呢,比諸於香港的夏天,都是人擠人機器擠機器鋼骨水泥擠鋼骨水泥的局柬味,還有台北夏天連雲都是鉛黑色的直沉壓到頭頂,這兒還算是空氣新鮮呢!」
「可就是熱!」駱鈴嚷。她一面埋怨,一面把一顆頸喉下的鈕扣解開,但隨即又覺得開了一粒還不夠,又開一顆。
她的頸白得像玉研一般,不但性感,而且感性,還有一顆俏巧的小黑痣,長在那裡像一粒小小的黑鑽。
機場有人吹了一聲口哨。
幾個經過的旅客,都色咪瞇的往駱鈴敝開的衣衫裡望下去。
「有辱國體,成何體統!」史流芳又來找她的麻煩:「你們女孩子就喜歡在衣服上剪幾個破洞,扯掉幾粒紐扣,我的不過是一飽男人的眼福。」
「你管我!我高興!」駱鈴怨手上的行李使她寸步難行:「太重!」
「好!我不管你!」史流芳最喜歡和人鬥嘴,只生恐找不到對手:「你乾脆把衣鈕都解掉算了,豈不涼快!」
駱鈴怒叱:「史流芳!」
她這樣一記尖聲厲叱,使機場門前的人都向他們這邊望來。午夜的機場本就沒什麼人,駱鈴的清叱更加令人以為有什麼意外正在發生。
陳劍誰皺了眉,吩咐:「金鈴子手上的行李太多了,你們幫她老人家拎拎吧!」
牛麗生笑嘻嘻的要幫她提,駱鈴把他推開:「我不要你來拿,粗手粗腳的,給你沾上的準會弄壞。」
她言下之意是指明要史流芳替她拿。
「我手上的行李也很重呀!」史流芳馬上推卸。
陳劍誰笑說:「阿牛,你替老史提他手上的行李,那麼,老史就可以幫金鈴子拿東西了。」
牛麗生依言照做,史流芳萬分不得已,只好替駱鈴提行李,行李才到他手就大呼小叫:
「唉,哪有人連嫁妝都帶出門的!重死了!」
這時,愈發感到熱氣上升,偏是機場內外溫度差異十分之大,史流芳眼鏡片也冒上一層水氣,以致視野一片模糊。
他罵了一聲:「該死!」
駱鈴登時變臉:「拿幾包東西,也不用罵人的!一個大男人,替女孩子拿兒件行李也這般沒風度。難怪交不到女朋友!」
史流芳當時脹紅了臉:「我罵你?誰駕你!」
駱鈴叉腰偏首,一副「你凶我不怕你」,甚至是「你惡我比你更惡」的樣子,「你不是駕我還寫誰!」
史流芳倒是一怔:「我罵你什麼?」
「你罵了自己不知道嗎?」駱鈴冷笑:「你罵我該死!」她仍叉著腰說話,頗引人注目。半夜機場往來的班機並不多,故而搭客也少得可憐,多半都是一些因事滯留機場的人,但凡在場的男性,莫不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這個叉腰的妙齡少女身上——大概是因為駱鈴是在大都會出身的女子之故,腰身散發出一般女性的勉力,迷人得並不完全是柔,反而有一種英氣的吸引力。她也讓人聞到一般香味,可是不是鮮花的香氣,而是香水般的芬芳,可是都一樣的清香。哪有女人叉著腰罵人也不予人惡感的?如有,駱鈴就是一個。她不單是肌膚直似吹彈得破,連身裁也吹彈得破。
「該死!」史流芳倒是跟她罵慣了,罵起來可沒把她當女孩子辦,「我的該死是罵我的眼鏡!」
「什麼?」駱鈴聽不明白:「罵什麼?」
「我是說眼鏡……」史流芳氣極了,「我是罵天氣……不是罵你!」
「這算什麼?」駱鈴哂笑:「一會兒說眼鏡一會兒說罵空氣,罵了人還不敢認賬,算什麼好漢!」
「我是罵我的眼鏡!因為它一接觸熱空氣,就佈滿了水氣,使我看不清楚,現在你明白了沒有!」史流芳這回真的光火了,「你這算什麼?罵我交不到女友,罵我不是好漢……」
駱鈴這才弄清楚,史流芳原來不是罵她,忙說:「對不起,我錯了,史流芳啊,你英俊瀟灑、博學多才,急公好義、爽朗可親,怎會沒女朋友呢!是你自己不肯濫交罷了……」她這些話一說下來,史流芳倒還真不好意思發作下去了。
豈料駱鈴轉移陣地,去嘲笑牛麗生:「你呀,半夜三更的外國機場,誰要看你嘛,偏穿得這般隆重,我看算了吧……」駱鈴一邊說一邊笑不可支:「只要你照照鏡子,就知道自己不如還是汗衫短褲好啦……你這種人哪,穿起龍袍也不像太子啊!」
牛麗生一聽,粗了脖子,結結巴巴的說:「你…,我……我愛怎麼穿…關……關你什麼事!」
駱鈴笑得明眸皓齒部在銀燈下發亮,少女豐腴而充滿活力的胴體,在繃緊的衣裙裡每一次笑都即笑成一道曲線:「都叫你不必打領帶了…可不是嗎?現在像給人勒緊喉管似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牛麗生一旦生氣,更是好不容易才把話自喉嚨似舍利子一般地一顆顆的擠出來:
「你……我…穿……什……麼…你…管不……著!」
「對!」駱鈴銀鈴般地笑了起來。「我又不是你媽,我管不著!」
牛麗生的臉色忽然變了。
一條樹根般的青筋斜在他的額上,手指竟似五條蛇般地抖動了起來:「你說什麼!」這時競也不口吃了,一隻手,迅疾地搭到了駱鈴肩上。
駱鈴本能地閃了一閃,陳劍誰馬上閃身到他們之間,沉著臉說:「阿牛,駱鈴是無意的。」
牛麗生長吸了一口氣,手指是不抖了,但額上青筋仍橫在那裡:「她……她說我母親……」
這口是史流芳嚴肅的說:「不是的,駱鈴她跟你開開玩笑而已。」
牛麗生額上的青筋這才不見了。
除劍誰向駱鈴嚴厲的望了一眼:」你知道阿牛的脾氣,以種玩笑以後還是少開的好。」
「是。」駱鈴委屈地應了一聲,又小聲的自說自話,」人家也只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
別看就三四個人,可就是性情和禁忌,人人都不一樣。駱鈴千金小姐脾氣,就算是出來聞江猢,也總愛捉弄人、要人遷就她。牛麗生任勞任怨,因學歷不夠,好生自卑,故愛刻意裝扮,但就是別有一句辱及他母親。至於史流芳,對他而言,簡直是一朵花一次傷心,每一次迫女孩子的結果,不是令他失望的空的信箱,就是心碎的電話,到頭來他總是要宣稱:心裡根本都沒有她。
所以在他面前也最好不要提他沒有女朋友的事。
在這世界上,每一個人和每個地方,都有他(它)的禁忌,就似萬勿請回教徒吃豬肉,不要諸印度人吃牛肉一樣,別對禿頭說頭髮,別對醜婦提鏡子。
這世界上,有的是禁忌。
甚至可以說,你要討一個人的歡心,首先各要瞭解他的禁忌。
——曉得如何邂開他的禁忌就可以使他對你沒有顧忌。
2、一次意外一個教訓
機場也有它的「禁忌」。
比方說:不能帶槍械、毒品、違禁品等,就是它的禁忌。只要觸犯了這禁忌,有的人會被送牢,有的人甚至還會被槍斃。
每個國家都有它的禁忌。
有的地方不可以公開批評政府,有的地方不可以打獵,有的地方不可以公開小便。如果觸犯了這些禁忌,很可能就從此不見天日,甚至給人切下了命根子放入你的口袋裡。
每個國家的人民也有他的禁忌。
有些地方的人不能碰他的頭、有些地方的人在過年的時候不能說不吉利的話,有些地方的人在唸經的時候你不能打呵欠,否則,你很可能就會被人攆出來,甚或是給人在舌根穿了一支針,橫貫了左右兩腮。
同是機場,但每個機場的「禁忌」可能並不一樣。
像在這裡,如果你半夜三更步出機場,而又不是剛巧有班機降落的時候,你便很可能會遇到一種情況:
沒有計程車。
當然,也沒有出租汽車。
這兒離市區有十九英里遠,而且位於郊區,沿路黝暗,提著行李,沒有車子,那就寸步難行。
可能因為大熱,史流芳已顯得焦燥了:「你不是說蔡四幸會來接咱們嗎?」
這些人裡,只有陳劍誰跟蔡四幸是會過面的,所以把問題都留給陳劍誰。
「嗯。」陳劍誰確知蔡四幸還沒有來。
他的記憶力一向都好,見過的人,都不會忘掉:更何況蔡四幸予他極深刻的好印象。
「這樣的一個義弟,」駱鈴夷然的說:「原來這麼不守信用。」
「不會的,」陳劍誰說,「他一向都很守信用,想必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我最不喜歡不守信諾的人,有時候,不守信要比直接用利器去傷害一個人更甚,」陳劍誰記得蔡四幸曾對他說過這樣的一段活:「用刀去傷害一個人,傷就是傷、死就是死,要是避得過,你還可以反擊,要是身手過人,也可保不死不傷。故用刀去傷害莫如文字。自紙黑字,印出來公諸於世,就算不是的也難一一澄清,所造成的傷害,既深且遠,尤甚於利器。但以文字傷人又不及語言。背後中傷、造謠生誹,更防不勝防,連空穴來風的穴也無跡可尋,真是殺人不沾血,但最甚的莫如不守信諾……」
「好漢都是重然諾的。古人一語托孤、一諾千金,就是這個意思。別人信任你,可能身家性命都交了給你,以為你是可信的。但要是你突然翻臉失信、不負責任,令對方受害之大,有時反不如刺他一刀……」他記得蔡四幸還這樣他說過,「你要傷一個人的身體,可以背後刺他一刀。你要傷害一個人的名譽,用語言文字就可以立竿見影,但若你要傷一個人的心,莫過於在他信重於你之際,甚或是全力應付危難之時,你捨棄了他,且把一切如泰山之托視如鵝毛之輕一…」
「我遇過這種人,他們令我痛心疾首,幾乎對人性失去了信念,太殘忍了。」
「幸虧我遇見了你。」
「還有張小愁。」
陳劍淮記得這些話。
一個年輕人,用他的自信和愛、光和熱逼出來的話。
陳劍誰知道蔡四幸不會不來的。
——「不平社」裡的「六人幫」,南下與他和「大紅花」會集,這是件「大事」,他怎麼可能不來,怎麼可以不來!
——一個最恨不守信約的人,決不會無故失約。
就算他有事不能來,也會叫人來呀!陳劍誰想。他不是有個女朋友叫張小愁的嗎?聽說已快要結婚了……
不過目前要面對的是:要是蔡四幸真的不來,他們的情形可有點「棘手」。
他決定打電話給蔡四幸。
由於他們所抵投的機場和蔡四幸所住的地方是在不同的州域裡,需要撥不同的字號,而陳劍誰手上的硬幣並不足夠,加上接線生語音上的誤會,接了好幾次,都沒有接通。
駱鈴更不耐煩了,「怎麼搞的。」她本來搽了一點清淡的香水,可是這一陣子淌了點汗,芳香更濃了。
史流芳建議:「那我們叫部計程車先到市區找家酒店再說吧。」
「那也好,」除劍誰順便附帶了一句:「最好叫華人駕的車子,比較方便問他一些問題。」
沒想到,陳劍誰吩咐了史流芳這一句話,幾乎使他「大鬧機場。」
史流芳把行李放在一邊,去叫計程車,十幾分鐘都沒回來。陳劍誰便叫牛麗生也去看看。
——因為行李可真不少,而且正值夜深,要駱鈴也出去「拋頭露臉」的,總不太好。
豈料牛麗生這一去,猶如在火上潑油。
原來史流芳到外面去叫計程車,不熟路,見機場外的走道上一列排著不少計程車,便找了一部比較新和寬舒的「馬賽地」,叫醒了那個正在恬睡中的司機,問他價錢。
「去哪裡?」
史流芳說了地點,問他:「多少錢?」
「什麼?」
「多少錢?」
他用的是粵語,對方也是用廣東活,不過他是台灣來的,粵語說得荒腔走板,但在香港都還行得通,結果來到此地,那司機聽來聽去都不明白。
聽了老半天,那司機才怪眼一翻,恍然的說:「你說的是幾多鐳!」然後批評他:「你的廣東話真難聽!」
「什麼『鐳』!」史流芳當然不服氣,他的廣東話雖然欠佳,但這句話為發音自信還把握得準:「錢就是錢!」
「入鄉隨俗,看你的樣子是讀書人,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那司機冷笑:「我們這兒叫錢做『鐳』!」
這一陣爭執,雙方都沒了好印象。
於是司機漫天開價,史流芳心裡一算,覺得太划不來,便落地還錢。
「太貴了!」
「貴:大佬,我已準備休息的了,你想,三更半夜的,要載你走八十多里,我還得空車回來,一路上還沒覺可睡,多辛苦,我還嫌少呢!」
「還睡覺?愛睡覺又何必出來駕車!」
「『老友,你好命!但不必多說了,鐳,我是收這麼多的了,來回這百來里路,可不好賺哪!」
「這兒沒有公價嗎?」
「公價?你以為這是中國大陸!我這就是公價!半夜開車,算貴一些也理所當然!」
「一點折扣都不打?」
「你以為我們開車的是在大減價?」
「那不如照表算好了。」
「表?我們這兒不興算表的!」那名膚色青白的司機打量著他,嘴角捎了幾分譏刺,「先生,你要是沒錢,就不要來游埠吧?」
「誰說我沒錢,你這是狗眼看人低嘛!」史流芳忿忿他說,「計程車不算表,那怎麼計程?」
那臉色青白的司機猛地推開了門,氣虎虎的逼近史流芳說:「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出口傷人!」
這時已有其他的司機跑過來看發生什麼事,各種各色的人都有,有的不同種族的人用馬來語或英語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同是華人也用不同的方言諸如潮州話、福建話、客家話、廣東話在互相交談,活似方言大展。
有個矮胖子司機剛到,便湊趣的問了一句,「何百明,他罵你什麼?」
那青白漢子氣憤未平:「他罵我是狗!」
「暖,說來倒也很像!」那矮胖子居然大有同感。
「死『痰桶』,你才是狗,懶皮狗!」何百明簡直是火上加了油,「你這是幫外人嘛!」
「我們這是在理論,什麼外人不外人的!」史流芳馬上反駁,「你們這才是欺負外人!」
有一個人立即森然的說:「欺負你又怎樣?四眼仔,來到我們地頭,還這麼招積?」
史流芳一向好強,循聲音過頭去:「你們想怎麼樣?」
這一來,更犯了眾怒,有一個比較持重的漢子說:「年輕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們這兒不叫計程車,叫的士,是不計程的。」
「的士和計程車不也就是一樣的本子嗎?」史流芳死不認輸:「他算得太貴了,簡直是吃定了遊客嘛!」
那持重的中年漢子問了錢數,說:「不貴了,半夜行車,是要這個價錢的。何況,是你找上他的,他開高一點兒價錢,也理所當然。」
史流芳說:「那我就不坐他的車子了。」
那青白漢子說:「現在,你出兩倍的價錢,我也不要載你了。」
這時,牛麗生也趕來了。
由於牛麗生長得魁梧過人,那干人一看,使知不好惹,所以也不再開口。
牛麗生問:「怎麼了?」
史流芳逐一問那些司機:「你要不要載?」的士司機同行間也有他們的道義,很多人不想讓那何百明難受,也就不肯接這單生意。
但有一個長臉高瘦的漢子說:「我載,」
何百明罵道:「竹筒飯,你不講義氣!」
「明哥,」竹筒飯說:「你不是不知道,我打從昨天半夜把車開進來之後,輪到現在還沒輪過一班,我再不發市,回家怎麼開飯?」
何百明氣得不睬他,不料,另一名麻皮漢子不甘不忿地說:」這趟車,你拿不如我拿,輪也該先輪到我!」
竹筒飯說:「熊貓,你就別跟我搶這回飯好不好?」
兩人又爭執起來,不意,有幾來馬來人上前來,跟華人司機們用巫語大聲對話,越說越響,似乎又啟了另一爭端。
這回倒是史流芳奇而問道:「幹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
爭執似乎越來越劇烈,雙方都是向史流芳指手劃腳,然後爭持不休。還有兩個馬來人過來拉走史流芳,但又有華人把他們推開,史流芳更莫名其妙,急問:「他們要幹什麼?」
那持重老成的漢子解釋道:「這兒機場的的士是輪著來的,誰先插號誰就先載客,有的車子已來侯了兩三天了還沒輪到一車的生意,你一來就找上何百明那一部,然後又想坐更後面竹筒飯那一部,這幾個先來的自然不忿氣了。」
「我們要找的是華人司機呀!」史流芳忙用英文跟他們說了。
只不過,有的司機,不大聽得們英語,有的根本不理他,只說:「哪有這種事!光找華人司機,那其他種族的司機不必開車了!」
史流芳覺得對方蠻不講理:「我們是外地遊客,自然想我語言上比較方便,也比較可以溝通的司機作嚮導呀!」
幾個馬來司機聽得似懂非懂,依然十分的不友好。何百明、「痰桶」等人本來很不恥「竹筒飯」、「熊貓」等拉客的所為,但現在也幫回「自己人」,用對方爭論。其中有人推了對方一下,幾乎就要動起手來。
其中一個馬來司機英語說得很流利,他回答了史流芳的話:「不可以的,要是人人都選司機,那麼,我們還排隊來幹什麼?要是馬來遊客只選馬來同胞作司機,你們又會怎麼想?」
豈料他的話還未說完,有個華人司機就嚷道:「上次你不是就搶了我的客嗎?」說著推了他一把,那馬來人一個不留神,就撞到另一名同伴身上。
那同伴大概也是火爆脾氣,素性不講理,扯住遊客中的一名就跑。
他的用意是要把這客人往自己的車上拉,連道理都省下了。
可是他拉的是牛麗生。
牛麗生不講英語。
他更不懂馬來語。
那馬來人這一拉扯,他更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以為是向他動手,所以一振臂,施出了擒拿手,把那人的手臂絞住了。
那馬來人哪是牛麗生的對於,登時痛得嚎叫起來。
這一來,氣氛立即緊張了起來。
那群馬來人立即怒目相向,準備動手,華人司機也大為訝異,斥叱:「你怎麼打人!」
他們感到有「外人」「欺侮」同行,便生了團結之心,一致對外。
史流芳想喝止牛麗生,也已來不及了。
事到臨頭,只有硬接。
就在這時,陳劍誰來了。
陳劍誰要是不及時趕到,局面會鬧得怎麼凶,還真是不可想像。
陳劍誰一來,首先做了一件事。
他跟大家道歉。
他表明因為史流芳初來此地,才誤打誤撞,壞了規矩,後又指出牛麗生不懂英語,誤會有人襲擊他,才有誤解。
他還向那臂肘被扭的馬未人賠償了一些「心意」。
那干司機給惹起了火頭,自然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平息下去的。但陳劍誰說話得體、態度誠摯,且馬來語、華語、!」東話、英語夾雜並用,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加上陳劍誰「明白事理」地「塞」了一些錢過去,而這件事咆嚷了好一陣子,正有巡警注意到這邊來了,於是大家便個甚了了。
之後,各人反應不一樣。
牛麗生嘩然。
「嘩,原來你還會馬來話的!」
陳劍誰只一笑,不作正面答覆。
史流芳則仍心有不甘。
「我們又沒做錯,怕他們幹嗎?」
這回陳劍誰就予以嚴斥了。
「不,是我們做錯了。要叫車,便得到機場售票處去買票,然後對號叫車,如果要請華人司機,也該對服務員說明,由他來安排……我一時忘了交代這些細節,沒想到你會真的去自行叫車,差點壞了他們的行規,還鬧了事……」
牛麗生到現在還不大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人……那個印度人……」他仍分不清楚馬來人和印度人的差異,「他為什麼打我?」
陳劍誰只好說:「他沒有打你,是你打他。我們要是鬧了事,結果還是要機場警察未排解,不是讓人笑大了口?剛才咱們還叫人不必護送我們離開的呢!」
駱鈴總是能及時找到可怨的人:「一天都是那個蔡四幸,他不來接我們,才會搞到這樣子……」
她悻悻然的說:「這個結拜老弟,我未見到他,對他的印象已經壞透了。」」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史流芳問得有點汕汕然,現在他也反省到剛才自己的不是了。
「先去買票吧,」陳劍誰說,「這次是意外,不過所有的意外大都是另一種形式的教訓。記住這教訓就好。」
「不要以自己的習慣來要求別人,因為自己的習慣可能就是對方的不習慣;」他語重心長的說,「同樣的,他所適應的方式不一定你就能適應。」
說到這句後的時候,機場卻進來了一個人。
一個眉清目秀、溫文爽朗的人。
——這人讓你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個耐不住寂寞但又嚮往寂寞境界的那類人。
3、一次糊塗一自在
這人施施然走了進來,遊目四顧,終於發現了這四名份外顯眼的人。
他興高采烈的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來。
他熱烈得像一個小孩子一般。
他問:「……你們就是……」然後神神秘秘的壓低了語音:「六人幫』?」
駱鈴「嘿」了一聲:「你現在才來呀!」
那俊秀的人說:「剛來。我還在路邊攤吃了頓消夜,那路邊的絲柑,又又鮮又多血,嘩嗲,好味道,頂刮刮。」
駱鈴一聽更氣,她也餓了。剛才在機上的食物難以下嚥,再加上一輪惡鬥,後來的下午茶也就欠奉了,到了機場,連番「盤問」,除了兩件西多士和一杯咖啡,也真沒什麼東西能下肚,那傢伙這麼一提,駱鈴的胃還真的遊行抗議起來了。
她叉著腰、瞇著眼、皺著鼻子,說:「你可來了?」
那人忽見那麼俏麗而又時髦的一個女子,也看得瞇著眼,抱著肘,皺著鼻子。
駱鈴不懷好意:「你知道你遲了多久?」
「一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那人倒挺老實。
「你遲到還先去吃消夜?」
「其實那是我的午餐。」那人倒一點內疚的意思也沒有,「通常我是下午才起床,把晚餐當成早餐。」
「你不知道今天我們會來嗎?」
「知道。」那人很爽快。
「你不知道我們是打老遠來的嗎?」
「當然知道。」那人不但老實,簡直天真,如果這也算是天真的話,已「天真」到了幼稚的地步;一個人如果天真得只會利己傷人,那已是可惡,不是天真了。
「那你為什麼不等我們一齊來吃消夜?你沒打算給我們接風嗎?難道這也是你們這兒的風俗民情?你這算什麼意思?」駱鈴發作了:「你整整遲到了一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鐘,這算什麼待客之道!」
「哎呀!」那人叫了起來,「我怎麼沒想到!你們還未用餐呀?這飛機怎麼搞的!你們那班機的服務態度著實是大差勁了!」
駱鈴一愕。
那人又問,「四幸呢?他在哪裡?」
駱鈴轉首看陳劍誰。
陳劍誰神色不變,只搖了搖頭,說了一旬:「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那人幾乎又叫了起來:「你們不是要告訴我:小蔡還沒來吧?」
駱鈴也傻了眼:「你是誰?」
那人一跺腳:「嘎!他真的沒來!」
史流芳問,「你到底是誰?」
「我?」那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出現了一種很蔥直可愛的表情,熱烈地笑說:「對,我還沒自我介紹:我姓溫,名文,我是個很有名的詩人,推廣本地華人文化藝術,不遺餘力,你們在這裡多住幾天便會聽到我的英雄事跡,還有……」
「我一向樂善好施、富冒險精神、反應機敏、還是個福將……」他像告訴了別人一個大秘密,而肯定對方聽了也會有個極大的驚喜他說,「我很喜歡能加入你們,你們的事跡我聽過不少,但如果有我在,一定會更精彩豐富的。」
然後他才補充了一句:「我是蔡四幸的朋友,好朋友。」
眼前這個溫文,說了一大番話,到最後一句話才算是個回答。
史流芳沒好氣的橫了他一眼:「你倒很會推廣。」
溫文沒意會過來:「推廣什麼?」
史流芳故意深深沉沉的說:「推廣你自己啊!」
駱鈴很不同意:「這還叫推廣?這是推銷嘛!」
溫文也好像在討論一個跟他無關的人物似的,持平的說:「這也不真推銷,一個人正如一件貨品,有好處卻沒人買,又有何用?好處當然要讓人知道,也不妨打打廣告——其實是自我介紹,不算是自行推銷:我又沒打算。賣身』給你們。」
史流芳忍不住輕叫了一聲:「天!」
溫文即行會意,瞇了瞇眼睛:「地!」
史流芳倒直了眼:「什麼?」
「你們都是有本領的人,剛才一定是在喊一個暗號。」溫文的樣子,著去聰明得似頭上有三束光圈:「所以你叫天,我即喊地,不知答對了沒有?我看八九不離十了吧?」
這次史流芳忍不住呻吟了一聲:「我的媽呀!」
「真怪,」溫文喃喃自語地道:「難道這回要對:『你的爸呀』不成?」
陳劍誰說話了:「溫先生?」
「在!」溫文機警的說:「我知道,我猜你就是老大陳劍誰。否則,有誰能個子這般不高,但站得淵停嶽峙,好一付氣派!」
駱鈴嘿聲道:「口甜舌滑,沒誠意!」
「謝謝。」陳劍誰的眼睛完全不自他臉上移開,「是蔡四幸叫你來的?」
「是。」
「他沒和你一起來?」
「是的。」
「為什麼?」
「他住在霹靂州,我住在首都,本來就相隔近百英里,他有本子,我也有車子,自然是他來他的,我來我的。」
「是他告訴你我們來了?」
「他常常跟我提起你們的事,並引以為榮。」
「他什麼時候通知你我們來的事?」
「三天前。」
「他說他也會來接機。」
「這個當然。他還說要我遲一個半小時才到,我猜他是要先跟你們談談,我央他介紹你們給我認識,當然要通氣知趣……」說到這裡,溫文才想起什麼似的跟駱鈴說:「駱小姐,你不要太生氣,其實算起來我也只不過是遲到了十五分鐘。」
駱鈴本來也有點不好意思,但又很有點詫異:「你怎麼知道我姓駱?」
「小蔡告訴我說,『六人幫』裡只有一個大的,而且很凶、不大講理……」溫文倒是但白,「不是你還有誰!何況,他也說過駱小姐比女明星還漂亮,對呀,現在的演員全是隔鄰珠女三樓祥仔,哪有這樣漂亮的女明星!」
駱鈴倒是又嗔又喜,反而有點窘起來,呻道:「見鬼了!蔡四幸又沒見過我,怎知道……」忽然恍然,便沒說下去了。
——當然是老大說的。
——包括稱譽和壞評。
不過,通常一個女孩子,你只要肯定了她的美貌,就算不大重視她的智慧,她也不會太介懷的。
駱鈴也不例外。
「他後來有沒有聯絡過你?」陳劍誰倒是一點也不放鬆。
「沒有了。」
「所以你以為他來了。」
「原來他真的是還沒有來。」
「蔡四幸……常失約嗎?」史流芳忍不住問了這樣一句「他?別人遲到一分鐘他還要皺眉頭呢!他說過,就算他追的女朋友遲到半小時——只要是故意和常常遲到的話,他寧願追不到也不願等下去。」
「那麼……看來他是有點意外了。」陳劍誰說,不知怎的,他也感覺到有點開朗不起來。
「不要緊,有意外才有驚喜呀!」溫文倒是一點也不以為怒:「有我在,我帶你們離開機場,你們要到市區先去住上一宿也可以,我現在載你們南下去找小蔡也無妨……總之,任君選擇,在下可效犬馬之勞。」
「嘩,又會邯嚴重。」駱鈴用廣東話說了一句。
「人生在世,哈誇張吶點會好玩嘩!」溫文也用純正的廣東話回了一句。
大家都熟絡了起來。
「不如再去打個電話給蔡四幸。」陳劍誰建議。
「你們剛才沒打過嗎?」
「打過了,」陳劍誰說,「但沒接通。」
「一定會通的……許是你們不大熟悉吧!」溫文倒一直都興致勃勃,「我去打打看。」
未得大家同意,已飛步到電話亭打長途電話去了。
駱鈴笑他:「真是個怪人。」
史流芳也說:「這麼笨,還想加入我們,真虧得他。」
陳劍誰笑說:「你看人家笨,人家還笑你蠢呢!」
「他?」史流芳不屑地要說下去。,但溫文已回來了。
「怎樣?」
「沒人接電話。」溫文有點洩氣。
「……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史流芳轉頭問陳劍誰,發現他們的大哥很有點憂慮的樣子。他們一向都知道陳劍誰的直覺異常靈敏。
「現在已經凌晨四點鐘了,小蔡的家人不接電話,也不稀奇呀,」溫文脫口而出,「哎,你可真笨啊!」
史流芳給罵得怔了一怔。
駱鈴「咕」的一聲笑了出來。
「天!見鬼了!」史流芳咕噥著,「今天老是跟鬼罵架。」
「你說什麼?,溫文隨口問,他的興致又來了:「來,我先載你們離開機場再說。」
他興奮起來的時候,像足球大賽的那一粒球,滾到哪裡都吸住人的視線和引起嘩然。
他把車子開到機場大廈門前,讓陳劍誰等人上了車,便離開了機場。
史流芳發現他把車子開得很慢,大概每小時不足五十里,而史流芳是開慣快車的。偏偏溫文開的是保時捷。
——駕著這樣一部跑車,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居然只開時速四十里,就像穿了道袍到了道場上卻只准看書不許練武一般,使史流芳自腳趾癢到了手指頭。
「你開快一些好不好?」
「不好。」溫文氣定神閒,「小心駛得萬年車。」
後面一部老爺車居然超越了他們的車子,車裡的人居然還發出嘲弄的尖嘯。
「快,超車!」駱鈴也憋不住了。
「不,」溫文慢條斯理的說,「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全你個頭!」駱鈴咒罵,「我渴死了。」
溫文好像沒聽見。
駱鈴見這一帶多見樹木少見人,數十碼才有一盞澄黃的路燈,十分淒涼,不像香港的不夜天,到處歌舞昇平、通宵營業,不禁埋怨:「來到這個鬼地方,唉!」
這回溫文可不沉默了:「什麼鬼地方?」
「不是鬼地方,」駱鈴說,「這兒連鬼也沒有一隻。」
「談起鬼,這兒最近倒是常常鬧鬼。」溫文說,「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
「鬼?」駱鈴和史流芳都來了興致。
「你們信不信?」
「信什麼?」
「你們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這回事嗎?」溫文試探的問。
「鬼,……有人說是很平常的東西,正如人存在於世間一般,也有鬼的存在,只不過人鬼之間,缺乏溝通的方式,一般來說,你走你的黃泉道,我行我的奈何橋就是了。」史流芳托了一托眼鏡,說,「我有個好朋友,他認為鬼魂是一束電波,但通常一般人調不到收聽它的頻律,所以就見不到鬼,可是在特殊環境之下,例如喝了過量酒、在一個陰氣特別重的地方、或精神失常的情形裡,腦電波有了不同的震盪,就可以撞見了。」
「那是別人的意見,」溫文說,「你自己的呢?」
「鬼只不過是第二種人,神也是另一種人。沒有人,便沒有鬼,也沒有神了。換句話說,我們在螞蟻的眼裡,也是神。它們一隻隻排著隊往前行,我們忽然拎起它們其中一隻,它們也斷不會知道為什麼忽然有一隻同伴會不見了,如果它們跟人一樣會思想,也一定以為有神明作祟。而人就是神。換句話說,我們可能也是『螞蟻』,有許多人未知的力量,或者第四度、第五度空間,我們人類根本沒辦法突破,而另一種人,可以控制時間,飛躍空間,甚至可以直接進入另一生命,腦波、感情裡,那它就具備了『法力』,是我們的『鬼』或者『神』了。史流芳越說越起勁,「所以沒有人。就沒有鬼和神。人類最寶貴的就是經驗和知識,所以初民的神話最為豐富,山有神,海有神,日月水火無不有神。人對無知或未知的,便解釋為神秘的力量,這力量通常都以鬼神稱之。要是我們到現在還不知火山爆發的原因,當然會以為是山神在發怒;要是人類至今還未瞭解日蝕的原因,也會解釋為天狗食月……」
「囉哩八嗦!」駱鈴沒心情聽史流芳的宏論,「你說這兒最近鬧鬼?」
「是。」
「鬧什麼鬼?」
「最近很多人都見過一個黑夜才出現的白色女鬼,然後都遇了禍,給一種奇怪的火活活燒死……」
「白色的女鬼?奇怪的火?」陳劍誰忽然問,「可否詳細說明。」
「我也不明,因為我沒見過。」溫文努力搜索他腦裡有關這方面的傳說,「聽說那是一個白色的女人,見了她之後,就會有一種妖火,那火又稱作『地獄之火』,是黑色的,又有人說,是沒有顏色的,一旦沾上了,不把人燒成焦炭決不熄滅……」
他從倒後鏡裡看見陳劍誰在後座上陷入沉思。
牛麗生卻又在呼呼大睡,鼻鼾聲比他們的對話更響。
「你們這麼『板呆』,武功高強,」溫文忽然興致高昂,心血來潮的說,「可曾跟鬼交過手?」
略鈴蹩著秀眉,「什麼『板呆』,你才呆!」
「板呆』是馬來話,意指聰明,等於是廣東人說人『吻』的意思:」溫文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你們邯吻,說不定這一次來,跟我們這兒的『妖魔鬼怪』、什麼白鬼黑火的交一交手,那可有戲看了!」
「你愛看戲,到戲院去!」史流勞想起跟此地的人語言欠通,剛才還為了「鐳」和「錢」的發音爭持了好久,越想越是忿忿,「吻就是吻,什麼『板呆』不,板呆』的!」
「話不是那麼說的。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生活習慣,也有那地方的方言土話,」溫文笑說:「人鄉隨俗嘛!」
「何止俗,簡直土!」駱鈴人在前座,即時表示不屑,「吻就是吻,什麼板呆不板呆的,土人士話!不傀是道地的土人!」
說罷還笑得花枝搖曳。
溫文橫瞟了她一眼,這回是正色的說,「你這麼說就不對了。誰又是,純種』的中國人?蒙古、女真、契丹、藏族、回族、南蠻……如果細分條析起來,怕也有數百千種族吧?
國家也曾數度易主,血統早已是大混和了。只要是人才,哪裡都能站得起來,只要是個人物,在哪裡長大都埋沒不了他,當年中國搞革命,華僑還是革命之母呢!說句不適當的實例,最近曾被懷疑可能是香港有史以來最大宗的『商業騙案』,還不是我們新馬華人只手掀的風雨?你們聰明我們土,但結果誰騙了誰?而且還根本告不了他呢!這當然不值得引以為榮,但你們也別以地域不同為傲。香港被英國政府統治了百多年,台灣也曾被日本佔領了五十多年,中國大陸亦為外國人的思想佔據了近四十年,誰才是道地的華人?誰才是真正的土人?香港人的粵語道地嗎?什麼『沙展』、『摩登』、『菏打』、,多士』、『士多』『基』,『崩』,……莫不是從英語翻成粵俗的,這也不算純廣東話吧?每一個地方的語言都有它的特色,所以我們也有『先冷』、『板呆』,『蘇格』,『嫁招』……那分別是『輕鬆』、『聰明、能幹』、「喜歡』、『騷擾』的意思,語音活潑,同樣是豐富了中文的語錄。現在台灣不是興用台灣話來寫小說嗎?在他們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對香港人來說,可能會是不知所謂了。同樣的,香港人若用廣東話來寫作,口語化是口語化了,對香港無疑十分有親切感,可是對別的省份的讀者而言,又是不能溝通的了。不過中文也是從各種不同的地方語言,甚至外國語言融會過來的,現在哪有純中文可言?反正去蕪存精,潛移默化,到頭來,中華文化一向有容乃大,所以才不怕改朝換代,就算異族統治,一樣能將之同化,反正你能容我,我能容你就是最好的態度,別因為別人幾句話說得不太一樣,自己感到不習慣就說人士,真要說起來,還不知道誰洋誰土呢!」
溫文意猶未盡,又補了一句說:「正如你們把神經病的人說是『青山出來的』一樣,這兒卻叫做『紅毛丹出來的』,一青一紅,各有所典,河水不犯井水,何不以持平之心,照單全收,多學會一種語言,有益無害。」
駱鈴耐心地等他說得告一段落,才問:「真虧你!」
溫文不解:「嗯?」
「你一面駕車,一面說話,」駱鈴忽然溫柔了起來,使溫文很有些受寵若驚起來,「你不累呀?」
「不累,不累。」
「那你說那麼多,不口渴呀?」
「不渴,嘻嘻,不渴。」
「我可渴死了!」駱鈴這一句話才算圖窮匕現。
「一點也不渴,嘻,」溫文笑嘻嘻的說:「奇怪,說的不渴,聽的渴。」
「這兒黑淒淒、鬼影幢凶的,難怪會有鬼了,」駱鈴怨載連天的說,「你看,一路開過去,連間像樣的夜店都沒有,難怪會時常鬧鬼了!」
陳劍誰在後座忽然說:「金鈴子。」
駱鈴聽這麼一聲叫,心裡跌了跌,說真的,平時他們幾人有說有笑,還戲稱陳劍誰為「肥鴨」,其實,心底裡還是對這個老大又敬又畏的。
而今聽陳劍誰嚴肅的叫了那麼一聲,心下先怯了三分,登時不敢亂說話了。
「你們不能老是以美國、香港、台灣來要求這兒,基本上,這兒跟香港地理環境也很不一樣。香港是彈丸之地,是商貿金融中心,寸餘尺上,密集發展,這兒則是開發中國家,而且地大人稀,分十幾州,每州又有數十百千市鎮或埠區,發展的模式是完全不一樣的。你看人家烏燈黑火的;是因為還在郊道上,沒進入市區。你嫌這裡設備不夠現代化,起居飲食不如香港方便,但要是別人以他們的眼光來看香港,也一定頗不以為然。你以香香港大都會為榮,別人可能以他們的自然環境為傲。像香港中下層的小家庭,住千多平方尺房子已屬罕有,但這兒中下階層或買或租下一棟千多平方尺的居處是常事,豈不是一樣會嫌我們住的像鴿子窩?」
他頓了一頓,再加強他語調:「永遠,永遠也不要把自己的觀念強加在別人身上,要把自己的習慣與要求強作別人的習慣與要求,又不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就一定會造成誤解與隔閡……」
「這原本都可以避免的。」他似乎很有些感觸。
「可是……」駱鈴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
「可是,你把你的意見全告訴了我,而我又全聽從了你的意見,這樣……」駱鈴有點吞吞吐吐,「這樣豈不是……你也把你自己的觀念強加在我的頭上嗎?」
陳劍誰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你倒是活學活用,現炒現賣;」他笑著說,「我只是在勸你,你可以不聽,也可以不理,但要是得罪了人,弄得別人不愉快,自己不開心,那也怨不得人哦。」
駱鈴伸了伸舌頭。
「您的話誰敢不聽嘛。」
「我有那麼霸道嗎?」陳劍誰笑說。
「說起鬼,我們這兒倒有個真實的笑話……」
駱鈴不想自討沒趣,正想轉移話題,聽溫文又扯到別處去,正中下懷,連忙湊趣:「鬼也有笑話?說來聽聽。」
「住在這兒有四大民族,分別是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和孟加裡人,當然,還有一些少數民族,例如錫克人、洋人、沙蓋人、印尼人等。以前,我們華人常以大中華民族為本位,見他們多皮膚黝黑,便把他們叫做『馬來鬼』,吉靈鬼』,『孟加拉鬼』等等,後來,他們也一樣照板煮碗,稱我們為『支那鬼』。我這才想到,對呀,我們稱他們為「鬼」他們也一樣可以不把我們當人來辦。我們自恃臉色白,但他們也可能自以為黑得漂亮!試看美國的白人,稱黑人為黑鬼,認為黑色是骯髒的膚色,但在黑人心目中,卻是越黑越漂亮,他們認為白膚色才是骯髒的呢!」
他笑笑又說:「如果這樣推論下去,黃皮膚的罵黑皮膚的是鬼,白皮膚的罵黃皮膚的是鬼,黑皮膚的也罵白皮膚的是鬼;再細分類:語言上的不同也可以彼此看不起。例和檳城住的多是福建人,怡保多住的是廣東人,新加坡住的多是潮州人,大家你指我是鬼,我說你是鬼,到頭來,只怕誰都不是人了。」
駱鈴聽了,心中咒罵,知道溫文是繞了一個人圈子,依然是對她冷諷熱嘲,心中連罵:
見鬼了!但礙著老大替這傢伙「撐「腰」,不好當面發作,只在心裡盤算:嘿,待有機會,看本小姐不好好收拾你!
當下屏住了氣,別過臉去,不去答理溫文。
陳劍誰笑說:「溫兄。」
溫文對陳劍誰很尊敬,連忙問:「何事?」
「不如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喝點水。」陳劍誰別有用意的說,「有的人大概已渴得在喝口水了。」
「一定會去,包管有吃有喝的。」溫文笑著說,「其實已快到市區了,近郊那兒有幾檔路邊茶店,味道一流,我正準備去那兒,絕不能讓你們遠道來客第一頓就留下不好印象嘛!」
「茶店!」牛麗生叫道:「只喝茶?我也餓了!一聽吃的,他就不知在何時已醒了過來。
「這兒一般的路邊攤店都叫茶店,其實不止飲茶,從糯米雞馬拉糕蝦餃燒賣到炒粉炒菜魚蝦雞鴨,都應有盡有,且都價廉美味。」陳劍誰說,「你又忘了,別以台灣的『茶館』『茶店』來看這兒的茶店。」
「對,有些名辭一樣,可是內裡不同,正如「理髮廳』,台灣和香港就是兩回事了。」
史流芳也加入了「陳劍誰陣容」。
溫文好奇的問:「理髮廳?不是理發的?」
「對!」史流芳調侃的說,「在台灣,可以把你修理得無法無天!」
溫文依然沒有聽懂,看史流芳曖昧的笑著,便打算私下再問個清楚,只說:「我們先去消夜,到市區我家旅社住一宿,明天再南下去找小蔡吧。」
「旅社?」駱鈴奇道:「我們找旅行社幹嗎?」
「旅社就是香港所稱的酒店,也就是台灣的飯店,中國大陸的賓館。」陳劍誰說,「你看,光是Hotel就有這麼多不同的譯法。」
「不過,這兒比較大的Hotel也多用『酒店』了。」溫文說。
牛麗生也說:「大陸也開始用酒店了。」
「其實欠通,」陳劍誰笑道:「酒店不賣酒,只租房間。」
「飯店更不通,」史流芳笑說,「飯店不吃飯,只睡覺。」
眾人有說有笑,在車子還沒有抵達吃東西的地方之前,大家都對溫文這個「陌生朋友」
熱絡了起來。
所以俟溫文發現他走錯了路時,大家對他都又怨又罵,毫不客氣。
溫文也不溫不火,依舊笑嘻嘻的,把車子開到可以掉頭U轉之處,重新趕路,但依然是時速四十五里。
史流芳看不過眼。「這麼慢,不如我替你開吧!」
「你不熟這兒的路,」溫文不慌不忙的說,「難保不開到礦湖裡去。」
「你這麼糊塗,」駱鈴趁機幫史流芳這一邊,「說不定又會把車子開回機場去。」
溫文笑了一笑:「我一向糊塗。」
「你看來糊塗,」陳劍誰好一會兒不說話了,現在忽然插口:「但剛才說了好些並不糊塗的話。」
「一次糊塗一次自在,」溫文歎了口氣,「有時,我倒希望自己常常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