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隻姍姍秀骨的玉手,像一個美麗女子最善意的最後要求──然而,雷暴光卻有一種「魂飛魄散」的感覺。
他疾退。
只不過是一霎瞬間,他已閃身於圍觀擂台的群眾之後,離台足有十一丈,至少有一百二十三人擋在他前面,而他已左手扣著「三生有幸」古雙蓮的咽喉,把她的雙手扳到背後,而他正讓她擋在他的身前!霎瞬之間,雷暴光已跟唐方拉遠了距離,找到了屏障,制住對方的好友,立於不敗之境。
可是唐方笑了。
她仍伸著手。
火色為這隻玉手添上夕照般的微紅。
──沒有暗器!
唐方並沒有施放暗器,雷暴光在一眾後輩面前如臨大敵,不禁臉上一熱。
「我還沒放暗器。」唐方還在凝端她的手指。她的指甲什麼都沒有塗。它的手很小,很細,很柔,很巧,而且還給人有點冷的感覺,彷彿那手和它的主人有著一樣的俏煞和真情。「你窮緊張作什麼?」
「你的暗器根本奈何不了我!」雷暴光的聲音滾滾的傳了開去,「我只是先把你的黨羽逮住,以免她施暗算!」
古雙蓮喉嚨給鉗制著,半句話都說不上來。
唐方臉色一寒:「你以為這樣我就沒辦法對付你了?」
忽聽一聲虎吼,唐不全雙袖激揚,紅衣翻飛,雙手化作千臂,但卻有七道無聲無息的暗器自雙腳袍倨激射向唐方。
唐方一個急旋聲。
火焰盡晃。
閃爍不已。
她的披風像把整個黑夜都蕩了出去。
它的長髮似把整個夜晚都溫柔了起來。
在發揚與披風旋舞之間,她已把一切攻向它的暗器撥落,在黑色的漩渦裡,她伸出了蓮一般白暫的手。
兩隻手,如夢裡的兩朵白蓮。
「大潑墨」結合了「小題詩」──這就是唐方把唐老太太兩門絕技合而為一,創出了獨一無二的暗器手法:「山水亂披風」。
一柄小斧,激射而出。
這斧頭以電的速度雷的驚愕越過一百二十三人然後在雷暴光全神戒備下倏地一沉自古雙蓮和雷暴光的跨下急射而過然後再兜轉回來嗤地嵌入雷暴光左胛骨──這一斧,至可怕的不是巧勁、不是速度,而是它所蘊的力道,並不致要了雷暴光的命,而卻能夠把雷暴光全身的功力一斧打散,所以他在中斧的一霎間已完全制不住古雙蓮,以致古雙蓮在掙脫之後,還可以忿忿地踢他一腳,讓他跌個狗爬地!
同一瞬間,三枚小箭,也疾射向唐不全。
正如雷暴光一樣,唐不全也在全面戒備。
他人在半空,箭品字形射來,他往上縱、往下沉都得挨上兩箭,所以他急往右閃。
三箭射空。
──射空的箭一如廢物。
唐不全正待反擊。
──全面反擊。
這時候,那三支箭中最上的一支,射向已斜沉,而最下的一支,方向亦微上揚,是以在射空之後,中間那支箭箭鑣會觸在一起,微微一震,好像三支箭是活的、有生命的、會思想部署般的,箭立刻分頭急追唐不全!
這次唐不全足足用了八種身法五種求生本能,才險險躲過這三箭的第二輪攻勢。
第二輪攻勢才了,那箭又會合在一起,就像急速的密議了什麼似的,然後又倏條地一震,又分三個不同的死角射向唐不全!
唐不全紅袍忽卸,一罩而兜裹住三支小箭,但幾乎在同一霎間,三箭已破衣而出,依然向他射到!
唐不全長嘯一聲,沖天而起,衝破擂台的天頂,在碎木塵屑紛紛落墜之中,夾雜著唐不全的一聲大吼:「我服輸了!」
唐方粲然一笑,那精緻秀氣的手一張,像喚三隻聽話的愛犬一樣,三支箭颼、颼、颼地回到唐方的手裡,乖得就像三支羽毛一般。
塵埃碎屑,紛紛降墜,唐不全也落到擂台上來,衣上儘是木屑,破損處處,十分狼狠。
「好,唐方,你狠!」說完,他就走下擂台,身上紅袍,也破了三個小孔,看去分外矚目,一拐一拐的走到人群中去,群眾馬上為他讓出一條路來,他扶起雷暴光,正要走,忽聽唐方說:「慢!」
唐不全滿目恨意和戒備的回身。
「那柄斧頭,」唐方說,「要還我。」
唐不全冷哼一聲,拔出了斧頭,雷暴光低嚎了一聲,人人都看得見唐不全手背脹滿了青竹蛇般的青筋。
他甩手把斧頭自紅袍裡面一轉,便扔向唐方,然後扶著雷暴光,恨恨而去,後面還緊跟雷變抱著傷得無力再戰的楊脫。
唐方左手一抄,接下了斧頭。
黑黑的小斧在她白生生的小手裡閃出一道黑光。
直至唐不全攙扶著雷暴光的身影蹣跚消失後,大家才震天響地的喝起采來。
其中采聲最是忘情起勁的,當然是「行雲流水」徐舞。
絕大部份的掌聲,是在眼見唐方獲得全面勝利之後才響起的,只有徐舞、鐵干和他的手下們除外。
徐舞在前一日還敗在唐方手裡。
──可是他看到唐方的勝利,要比他自己得到勝利還興高采烈。
其實,他仍留在「一風亭」不走,不是為了要參加楊脫和雷變勇奪雙魁的慶宴,而是在等。
他在等唐方回來。
他瞭解唐方。
──雖然唐方甚至不大知道、也不大覺察他這個人。
他覺得唐方一定會回來雪恥的。
誰都不知道,他來參加這次「一風亭」的「暗器大賽」,是特地來「輸」的。
──「輸」給唐方的。
唐方終於獲得勝利。
她出了口氣,並給予侮辱它的人一次教訓。
她站在台上,笑得彷彿她想要幸福的話就會幸福一輩子的樣子。
事實上,徐舞希望她幸福遠比自己幸福來得重要。
在眾人歡呼聲中,唐方正欲啟齒,(她要說話呢,還是另一個開得比花還燦麗的笑顏?)忽然,她像忽然給抽出了元神,似一朵失去了莖的花-般萎落於地。
眾人的喝采聲徒然止歇,黑黯的擂台上,只見倒著一雙玉手和一張白玉似的臉,長髮和披風一般的柔和黑。她就像睡著一樣的安詳。
徐舞大吃一驚,情急之下,一躍上台。
「山大王」鐵干怒吼一聲:「別碰她!」也虎地躍上了台。
徐舞心亂如麻,一面上前一面搖手擺腦的說:「我並無惡意,只是……」
鐵干見他上前,猛地一拳打來,叱道:「好小子,想撿便宜!」
徐舞匆忙間架了一拳,因情急意亂,勁道不足,幾乎給鐵干一拳打落台下,一時只覺血氣翻湧,好生難過,幾乎就要當場一口血吐了出來。
「我不是……」徐舞撫看胸口,艱辛地道:「我怎麼會趁她之危呢……」
(是啊,我怎麼會趁她之危呢!)
徐舞第一次遇見唐方,他覺得她向他走來的時候,彷彿是飄過白雲飄過花草般的飄過來的。他的心震顫了那麼一下,使他不知道自己是極端開心還是太過受苦,之後他一直覺得心臟正在大力撞擊肋骨,使他竟沒有勇氣看伊第二眼。
他心裡雖對她念茲在茲,無時或忘,可是他竟記不起她的樣子,只有一個陌生但有無限想像的音容,一種最親切而十分模糊的氣質。
當然還有那一笑,像石子投入湖心的漾了開來。
他為了沒有再看她或飽覽她而痛悔,他見了她簡直似是害了一場病,見了她之後第一個想起的字眼,既不是「美麗」也不是「愛慕」,而是「劫」。
──在劫難逃。
──那女子顯然就是他的「劫」。
之後,他就千方百計、不惜一切代,設法再「見」了她一次。
只不過是「見一見」,甚至連唐方也沒注意到他。
再見她的那個晚上,他夢見自己死了,她為他傷心,所以他覺得自己死也值得,因而十分開心;第二天醒來,他還延續著這種開心,甚至期盼自己早點死去,也許會換來她關心──直到最後,他省覺她可能根本不知道世上有個他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人活但如死。
是以他結束了他的一切,然後開始了另一個一切:他所作所為,一切都是為了可以接近她;不管用什麼方法,他只要接近她。
他常對自己說:「唐方,人海茫茫卻教我遇上你,既然遇著你了,我這一生便再也不可以沒有你。」這些話,他當然只能對自己說,他寂寞得甚至要寫信著書僮送回給自己,為的還是這幾行字。
這幾行字彷彿足以作為他一生的賣身契。
他原本是貴介公子,玩鳥養蟻,無所不好,還善於精雕蠅頭小字。見了唐方之後,他放棄了一切,重入江湖;他本來不諳暗器,為了她,他苦練暗器,終於博得薄名。
對唐方而言,江湖就是不息的飄泊,武林就是不停的闖蕩;對徐舞來說,江湖映著唐方的笑顏,武林便是唐方的懷抱。
他不住安慰自己:唐方,你錯過了我的愛情就等於錯過了你一生最美的夢。可是他在清醒時又很沮喪的發現:那只是他自己的美夢,與她無涉。
──儘管他為她已荒疏祖業、變賣田產、潦倒落拓、失魂落魄,但她甚至還不知道有他這個人。
也許,他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因為常常在她出現的場合出現,所以唯一跟她親近的是她也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他可以想像她的一顰一笑,他是唯一的知音;她的一舉一動,只有他最是關心。他以此為滿足。他看見她開心他便很開心,他覺得她很寂寞他也很寂寞,三年以來,他一直以虛假的溫馨埋沒真的淚影。
因而,當唐方要參加「一風亭」暗器大賽的時候,他專程趕過來「輸」的。
──他故意選擇唐方為對手。
因此,當唐方手上因無暗器而落敗氣哭而去時,徐舞就知道:唐方一定會回來的。
而且很快就會回到擂台的。
──因為他知道唐悲慈就在離「一風亭」不到二十里的「莊頭北」那兒。
──唐悲慈是四川唐門唐老太太的嫡系人馬,是唐方嫡系的叔父,也是唐門「明宗」的首腦人物之一,武功輩份,均遠在唐不全之上,在「莊頭北」主持唐門在此地唯一的分舵。
唐悲慈一向疼愛唐方。
──今回唐方受辱,以唐方的脾氣,一定會不甘受屈,也一定會到莊頭北主提取獨門暗器,再與這干蛇鼠一窩的宵小之徒決戰!
一切果如他所料。
唐方果然回來了。
唐方果爾獲勝。
──他沒料到的是:唐方忽然倒在台上!
天涯茫茫卻教我遇上了你──唐方、唐方,你怎能出事?你不能死!
他在躍上擂台的一刻裡,心痛神亂之際已下了決心:要是唐方死了,他立即就死,正如他跟唐方一同呼吸這兒的空氣是一種莫大的幸福一樣,他要死得夠快,才或能在陰陽天界追隨得上唐方,不讓她一人獨自飄泊流離。
他傷心得甚至忘了去想為她報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