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半晌,廣西五虎低聲議論了一番,金刀胡福站出來尷尬笑道:
「這的確是一場誤會……我們本來也覺得以康先生、彭兄之俠名,怎會作出這等事情……幸而屈大俠及時趕到,才化解這……這一場誤會。要請大家海涵,見諒。」
康出漁冷笑道:
「見諒則不敢當,不過五位他日要行俠,要仗義,還是要問清楚才出手較好!」
李黑忽然截道:
「我們兩廣十虎,天不怕、地不怕,服的只有兩人,在廣東,是梁斗梁大俠,在廣西,是屈大俠,倒不是你康老先生,康先生說這話,未免太托大了一些吧!」
康出漁怒不可遏,李黑這話簡直沒把他放在眼裡,屈寒山卻一擺手道:
「總之是一場誤會……我以『屈寒山』三個字作保證,這些人狐群狗黨,不值五位匡護……至於衝突,茲代表康先生等位向諸位道歉。」說罷長揖到地。
廣西五虎慌忙回禮,少林洪華道:
「有屈大俠出面,我們自是心服口服。」
躬背勞九也澀聲道。
「有屈大俠開了聲,我們就此不管!」
屈寒山和藹笑道:
「幾位如此給屈某薄面,不知可否至寒舍小酌幾杯?能否賞光?」
李黑看了蕭秋水等一眼,歎道:
「恐怕沒有心情了。」——
見死不救,對於廣西五虎來說,心裡確是不會好過。
金刀胡福圓場笑道:
「這幾天梁斗梁大俠要來,兄弟等還要張羅接待,屆時梁大俠來了,才一齊去拜會屈大俠,如此可好?」
屈寒山笑道:
「梁大俠嗎?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
蕭秋水忽高聲道:
「你們竟相信這人的話?!」
廣西五虎臉上都掠過一陣尷尬之色,李黑澀聲道:
「屈大俠是廣西群龍之首,自是不會騙人!」
唐方也急道:
「我是唐方,我的哥哥唐大,就是死在這姓康的手上。」
說著又指向在一旁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文鬢霜:
「他的確是文老前輩,其他三絕一君,都死於這屈寒山手下!」
廣西五虎自是一震,金刀胡福向唐方誠懇地道:
「姑娘救胡某一命,胡某自是感激;只是姑娘說唐大先生已遭毒手,在下卻在十日前,還與唐大先生會面,姑娘說的未免太……」
胡福稱唐方為「姑娘」而不叫「唐姑娘」,說「唐大先生」,而不用「令兄」,顯然不相信唐方便是唐家的人。
屈寒山也仰天打了個哈哈道:
「至於四絕一君,與我相交十數年,江湖宵小也不知剪除多少了,我會殺他們?!哈!
哈哈哈……」
雜鶴施月也凝視唐方道:
「不是我們不信任你們,而是你們說的話,令人無法信任。」
蕭秋水長歎一聲,大聲道:
「你們走吧,我們不怨你們。」
於是他們走了。
廣西五虎都走了。
剩下的是蕭秋水、唐方、左丘超然、鐵星月、邱南顧、馬竟終、歐陽珊一、文鬢霜,面對的是「權力幫」的屈寒山、康出漁、彭九、屠滾、杜絕、江易海、柳千變,六個人魔,一個劍王。
屈寒山攤攤手,聳聳肩,居然很溫和地道:
「現在都好了。」
馬竟終緊緊握住歐陽珊一的手,反正面臨的是死亡,他什麼都豁出去了:
「什麼都好了?」
屈寒山笑道:
「應該準備好了吧?要自刎呢?還是要我們來動手?」
屈寒山手上還是沒有劍,但笑意中目光如劍寒:
「要殺你們,易如反掌。前面還有漢四海在等你們,後面也有餘哭余在追。」屈寒山目光閃動:
「你們,已無一線生機。」
他們真的無一線生機,連一絲生機都沒有了。
單止一個屈寒山,縱使他們八人聯手,也遠非其所敵,何況還有康出漁、江易海、柳千變、彭九、屠滾、杜絕?後頭更有餘哭余,前面又有漢四海,他們真連一點機會也沒有。
在他們面前,已經沒有路。
縱使有路,也是死路。
天無絕人之路。
在他們來說,這句話是不是夠諷刺?
他們有信心、熱情、達觀、不絕望,從不放棄努力,絕不背信違義,但他們不易捨棄浣花蕭家的危局,冒死衝出來,要趕到桂林去請救兵,又警告天下武林同道,理應聯手合擊權力幫,為了完成這點,他們犧牲了一切,甚至折損了兄弟,然而今壯志未酬,困於此地,孤立無援,而且死路一條。
金蘭結義,在他們來說,盤江的神州結義之一線生機,此時豈不是要絕滅了?
絕對不可以——
你們一死,這世界豈不都是權力幫的天下了?——
所以不管你們做的事別人認為如何愚蠢如何傻,你們都得撐下去——
好好地撐下去,因為你們的存在乃是天地昏暗間的一線微明,一點光亮。
屈寒山依然道骨仙風地笑道:
「既然你們不肯自殺,我們只好動手了。」故意壓低聲音又道:
「你們已知道我們那麼多秘密,我們自然沒有法子讓你們再活下去。」
蕭秋水凜然道:
「你要殺就殺,要我們束手待斃,絕不可能!」
屈寒山臉色一寒,道:
「好!我就先殺你!」
屈寒山身形甫動,江易海即道:
「請劍王讓我先行出手。」
屈寒山微笑道:
「好!」
但他笑容立即僵硬。
全身肌肉也馬上硬繃繃起來。
因為「九指擒龍」江易海的九隻手指,已分別扣拿在他全身三道死穴、五處要穴上。
他絲毫動彈不得。
他凸出眼睛瞪住江易海,自牙縫裡狠狠切出了一個字:
「好!」
屈寒山說一個「好」字,其怨毒、怒恨無與倫比。
這一個「好」字,包括了「你暗算得好絕」、「你騙得我好苦」、「你做的好事」等意思。
他說完了這個字,就連一個字再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在全力運功抵抗!
被「五湖拿四海」江易海拿住全身大小十二處穴道,要是旁人,早都倒下去了。
然而屈寒山不倒。
這震嚇只有江易海心裡知道。
屈寒山不但不倒,而且運內力相抗。江易海只能勉強拿住他。屈寒山一警覺即用力抵抗,江易海強制住他於一時,卻無法置之死地。
江易海本來就想出奇不意,殺死屈寒山,再與蕭秋水等,對抗康出漁這批人。
現在看來已沒有那麼容易。
但是他一定要假裝順利。
惟有如此,才能控制全局。
屠滾、杜絕等都呼嘯著撲了上來,但都在半途停住。
誰都看得出屈寒山的命捏在江易海手裡,誰都不敢妄動。
只有江易海知道他一個指頭都移動不得,稍作移動,屈寒山就得脫反撲。
那時他的處境就不堪設想了。
所以江易海強道:
「你們想要劍王的命,最好先住手。」笑了笑,又道:
「要幫主不責你們之失職,就得聽我的,」江易海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要是幫主怪罪,你們在這兒賠了個『劍王』,嘿嘿,你們當知懲罰如何了!」
想到幫主李沉舟,康出漁等手都軟了。
不管他們能否擒下江易海,只要給江易海殺了屈寒山,他們的罪名也夠大了。
誰敢惹火權力幫的幫主?
康出漁等縱然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這樣做。
所以他們只好停了下來。
蕭秋水到現在才弄清楚江易海是幫他們的人,大家都喜形於色。
這局勢急遽直變,蕭秋水禁不住問道:
「你究竟是誰?」
「我是『五湖拿四海』江易海。」
左丘超然忽然失聲道:
「難怪陝北道上,你曾拿住了我,卻沒有殺我,你就是『九指神捕』胡十四!」
江易海笑道:「要不是你師叔,還會給你一個臭屁就臭走?」
左丘超然藝出於第一擒拿手項釋儒,後來加上鷹爪王雷鋒之親傳,在擒拿法來說,武林中已鮮少有人勝之,但比起擒拿大師項釋儒的師弟胡十四來說,確實差得太多太遠了。
但是胡十四早已失蹤數載,銷聲匿跡。
胡十四當時與諸葛小花,朱俠武合稱「六扇門三大至尊」——
朱俠武就是《躍馬黃河》裡的「鐵手鐵臉鐵衣鐵羅網」朱俠武。
胡十四與朱俠武、諸葛小花合稱捕快中的「三大至尊」,他當時名列第三,胡十四近年失蹤後,都不知有多少人在懷念他的功績。
江易海昔笑道:
「因為我九隻手指,跟別人都不一樣,所以柳大總管還是懷疑我,始終沒讓我接近李沉舟,也沒讓我當上『九天十地,十九人魔』,其中之一,所以我花了七年,還是掘不著『權力幫』的根。」江易海苦笑道:
「而今我已忍無可忍,不能讓你們白白送死,所以這下出手,殺一個李沉舟愛將屈劍王也好!」
康出漁目光如劍,怒道:
「你是胡十四?!」
胡十四笑笑道:
「你的底子,都落到我手裡,你很憤怒,是不是?」
康出漁衝前一步,道:
「為著權力幫,我不能讓你活回去!」
胡十四冷冷一字一句地道:
「不過只要你再走前一步,我就殺了屈劍王!」
康出漁立即頓住。胡十四即道:
「你們先走,這兒讓我來斷後。」——
他已發現屈寒山的內勁抵抗越來越大,恐怕隨時會控制不住:他必須要先撤走蕭秋水等,自己再圖逃脫——
有屈寒山做擋箭牌,至少可求自保。
左丘超然急道:
「胡師叔!」
胡十四叱道。
「你要是認我是師叔,那就趕快給我定!帶你那班朋友立刻走!」遂而慘笑道:
「並且回去告訴你師父,這個時候不是歸隱可以躲得開的,你不先找他,他會毀了整個江湖,然後就是你!」
「他」指的當然就是「權力幫」,或者就是代表權力幫的李沉舟。
蕭秋水等舉棋不定,胡十四又道:
「蕭秋水,你們快走,別忘了浣花劍派,武林同道命脈,都繫在你們所要傳達的訊息上!」
蕭秋水忍不住道:
「胡前輩你……」
胡十四強笑道:
「我手上還有這位『劍王,,他們還不敢對我怎樣,而且,我一個人也較容易脫身得多,你們跟著我反而累事。」猛怒目一瞪,叱道:
「還不快走!」
蕭秋水等只好走了。
左丘超然等一行八人,走了約莫一盞茶光景,胡十四才長長呼了一口氣。
屈寒山體內的反抗勁氣也沒原先那麼充沛、有力了,雖然胡十四的九隻手指已漸漸發麻,但他己自信有足夠的力量置屈寒山於死命。
所以他沉聲道:
「現在我也想走了,你們能不能提供我個好辦法?」
康出漁沉吟半晌,道:
「你先放了劍王,我以名譽保證,讓你活出廣西。」
胡十四大笑道:
「你的名譽擔保,哈……敢情是屈寒山對廣西五虎的保證一樣吧?」笑聲一歇,又道:
「我放了屈寒山,不但活不出廣西,連萬里橋也活不過了。」
柳千變怒道:
「那你究竟想怎樣?!」
胡十四道:
「我想還是——」忽然因為極大的恐懼,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但因恐懼而說不出一個字,甚至連說出一個字的能力也沒有,甚至來不及。
因為他指下屈寒山的內勁驟然增強,如海潮怒漲,海嘯卷天,一下子增加到一倍、十倍乃至於二十倍!
胡十四的九隻手指,因禁不住內力之摧迫而不住彈動起來,顫抖的手指已扣不住屈寒山的要穴。
就在這時,屈寒山一縮,抽身回劍,寒光一閃,胡十四攔腰被斬為兩截!
甚至來不及一聲驚呼。
胡十四死時雙目仍睜得老大:他到死才知道李沉舟手下「八大天王」中「劍王」的武功實力!
屈寒山一招得手,即劍棄於地,疾叱道:
「快追!」
康出漁等應得一聲,屈寒山卻踉蹌了一步,「哇」地吐了一口鮮血。
他趁胡十四防備較為鬆弛時,用畢生之力撞開被扣之穴,拚力發劍,殺了「九指神捕」
胡十四,但這一下也耗了全力,真氣遊走,震傷了內腑。
但他畢竟仍是獨力,在死穴為對手扣控之中仍殺了大敵。
威震陽朔屈寒山豈是一名捕快所抓得了的——縱使那是位神捕!
逃。
惟有盡快抵達桂林,進入浣花分局,才能歇息。
蕭秋水等心裡確實十分之急,文鬢霜因腿傷而不便速行,鐵星月和馬竟終便輪流抬著他來逃。
這一位以腿拳著名的英雄此刻臉無表情,也不知是悲傷、憤懣孤寂,還是哀莫大於心死?
這一路趕下來,竟已到了與安縣城西五十里之古嚴關。
古嚴關築於西山之間,傳為秦始皇時所築。附近山石題刻很多。遠遠看去,十分莊嚴。
此時已是日落時分。
這時三五漁樵,正踏步晚歸。
蕭秋水等正欲急急穿過古嚴關,忽聽後背有兩個樵夫在對話:
「聽說四川武林中出了一件慘案,死了很多會打架的人,你知也不知?」
「哦!是那個叫什麼劍派的嗎?好像給人攻破了。」
蕭秋水聽到這裡,心裡好像是挨了一鞭似的,全身都搐痛起來。
「可不是嗎?跟權力幫作對,有死無生咯!」
「晤怪之得啦,原來拒地與權力幫作對,想晤死都幾難咯。」
蕭秋水忍不住回頭就要追問這幾位樵夫哪裡來的消息,忽然唐方拉了拉他的衣襟,蕭秋水連忙看回前面,只見日薄西山,古嚴關上,竟直挺挺地躺著五六位樵夫打扮者的屍體!
直挺挺的屍首,柴薪、擔挑、斧頭都散落在地上,死者臉色發黑,五官出血。
唐方道:
「是被人毒死的。」
馬竟終歎道:
「都是些普通的樵子。」
歐陽珊一忍不住道:
「一定是瘟疫人魔余哭余,早布下了毒,卻誤毒死幾個不相干的人!」
「這人魔!」蕭秋水、鐵星月、邱南顧、左丘超然等都很憤怒,他們寧願自己與敵人決一死生,都不願意無辜的人代替他們死。
他們已決定奔過去探查那些樵夫中毒的情況,是否還有藥救。
這時走在較後面的兩個樵夫,也看到前面這種情景了,唬得愣住,其中一人忽然嚷道:
「那個不是魯阿根嗎?」
「他怎麼也會在那裡?誰幹的……陰功!阿弟也在那邊!」
這兩人因看到熟人,關心情切,急急搶先奔了過去,肩在背上的柴薪都不管了,往地上一扔,過去蹲下來拍打死者的臉頰,悲叫道:
「阿弟,阿弟,你怎樣了?」
左丘超然、蕭秋水長歎一聲,兩人對望一眼,想要走過去攙扶和勸慰,趁此詢問他們浣花劍派的消息。
就在這時,文鬢霜忽然喝道:
「等一等!」
難道「腿絕」丈鬢霜精厲的眼神裡,又看出了什麼蹊蹺?
文鬢霜一叫,蕭秋水和左丘超然就停了手。
無論如何,他們都敬文鬢霜是前輩。
就在他們停住身影的剎那,那兩位樵夫身形忽然搖擺不已,踉蹌了幾步,雙手緊握著自己的咽喉,啞聲嘶叫,走沒幾步,終於倒下,口吐白沫,搖動了幾下,眼睛如死魚般凸了出來,再也不能動了。
中毒而死。
毒從死人身上來。
當別人一碰死人的衣襟時,毒就從死人的衣褶揚起,侵入生人的手心、呼吸裡來。
所以兩個樵夫立刻中毒身亡。
如果剛才觸摸死人的是蕭秋水,那麼蕭秋水現在當然也是個死人。
下毒的人是沒料到有人先蕭秋水而觸摸到地下的死人,而下毒者所毒死的正是那兩位樵子的親朋,所以這個樵子才會趕在他們之先,去查探死人的情況。
好毒的毒!
蕭秋水立即變了臉色,文鬢霜倏然喝了一聲:
「下來!」
一腳踏在古嚴關的石牆上,石牆震動,上面卻輕飄飄地落下三個人來,輕巧、無聲。
三個人都是一樣,白衣,寬袖,而臉容像一枚發水的大白饅頭,五官擠在一團,小得可憐。
第一個人笑嘻嘻地道:「我叫余笑不,他叫余不笑,還有一個,就叫余我吾。」
第二個人苦口苦臉地道:
「我們都是余哭余的弟子。」
第三個人似哭似笑地道:
「我們本來要毒死你們,卻毒死了別人,這樣也好,死越多人,越好!」
這三個人,如此冷毒,說得稀鬆平常,在他們寬闊的白袍裡,不知隱藏了多少污垢、罪惡。
蕭秋水忽然走過去跟唐方低聲說了幾句話。
余笑不忽然又道:
「我師父就要來了。」
余不笑臉色木然地道:
「我們要在師父未來前解決你們。」
余我吾接道:
「你們誰要先來送死?」
蕭秋水猛喝一聲,揮刀撲去,邊叱道:
「你們殘殺無辜,我先來領教!」
這三名白袍人忽然俱左手一振,拋出一樣東西,飛襲蕭秋水!
蕭秋水一閃身,避開一物,一回刀,碰開一物,左手一撈,接住一物,冷笑道:
「憑這些小道伎倆也把我……」
忽然一個字都說不下去,臉色倏變,手握咽喉,格格有聲,仰天倒下!
鐵星月驚叫道:
「蕭老大——!」
邱南顧連忙想撲過去扶持,文鬢霜喝道:
「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