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入了中堂,眼前的光線登時幽黯下來。
這已是酉末時分了。
只有中堂四個角落還有四盞八角琉璃燈,燈火似有點故意的不大明亮。
將軍負手踱到堂中,並不言語。
微火把他照成四個淡影,分別投映在四個方向的地面上。
王龍溪站在將軍的身後,一反常態,完全的緘默。
兩人都未說話,靜得連隔著琉璃的火焰吞吐,都歷歷可聞。
良久,將軍才徐徐抬頭,依然沒有回頭。
「龍溪。」
「在。」
「你有什麼看法。」
「萬人敵的實力,確不可輕視。沈虎禪在十五歲時,已輕易格殺革動地、省無名、江方寸三大高手,連公羽敬、古錦藏、萬古燒這等人物,也一一死在他刀下。他殺任笑玉、雷唇、東天青帝的時候,何等輕鬆自如。但一旦對上萬人敵,他就顯得吃力了。直至如今,萬人敵還沒有現身,但沈虎禪已接二連三的掛了彩。」
「你的意思……」
「如果目前的形勢沒有太重大和突然的變更的話,以將軍府的實力,要對付萬人敵,只有三條路。」
「第一:」
「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第二:」
「出奇不意,攻其無備。」
「第三……」
「暫時言和,不惜結盟,把戰局拖延得一個月是一個月,一天是一天,一個時辰便是一個時辰。」
「……萬人敵有這麼厲害?」
「萬人敵最厲害的是讓你根本不知道誰是萬人敵。」王龍溪冷峻地道,「連你和他作對了二十年,都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一個不被人瞭解的人才是最難應付的敵人。」將軍同意,「任何人都有他的弱點,但你不瞭解他,便無從知道他的弱點。」
「就算你以為已瞭解他,說不定那只是他故意顯露出來的弱點。」
「一旦你去攻擊這個弱點,這弱點馬上變成他的長處,所謂破綻,有時侯就等於埋伏。」
「不過,萬人敵也有一個罩門。」
「你是說:我們派去的臥底?」
「杜圓、狄麗君和侯小周。」
「只是,我們也有一個罩門。」
「你是指:我們不知道杜圓、侯小周和狄麗君,究竟是我們派去的臥底,還是萬人敵派來的臥底?」
「一個敵人如果要真的害你,總會讓你毫無防備才動手,」將軍憂慮的道,「所以,不到最後關頭,決不容易知道誰是敵人?誰才是朋友。」
「就像你的敵人。」
「燕趙?」
「燕趙。」
將軍笑了。
「誰都不敢肯定:燕趙到底跟你是敵是友;」王龍溪道,「如果是你的敵人,您已背腹受敵,有他這麼一個敵人,誰都寢食難安、不易應付。」
「假如是友呢?」
「如果他是你的朋友,」王龍溪斷然道,「不論『五澤盟』、『南天王』還是『萬人敵』,只要他們不聯手一起,誰都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撂倒將軍府。」
「也許……」將軍頓了一頓,道,「連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敵人還是朋友。」
「說實在的,」王龍溪居然笑了,他的笑意居然狡猾如狐狸。一頭老狐狸。一頭讓人被人吞了食了連骨頭都不吐後還感謝他大恩大德的老狐狸。」連我也不大看得出來。」
「也許,」將軍的笑意裡也蘊含了慧黠和狡猾,「就像你一樣:人人都以為你是個莽撞的人。其實你在外面,常常替我說了不便由我說的話,而且人人都不會防範一個莽撞的人,因而,你可以更加留心的觀察、更加正確的下判斷、更加審慎的衛護將軍府的安全。」
「我只維護你的安全。一切能威脅到你安全的事,就是威脅我的生存;」王龍溪這才似略有一絲微的激動,「因為,我知道,沒有你,就沒有我。」
「或許,」將軍微喟:「沒有你,我也不能活到現在。」
「不,沒有你,就沒有我;」王龍溪截然道,「但沒有我,卻一樣有你。」
他頓了頓,才一字一句的說:「因為你是梟雄我不是。」
「只是,」將軍深邃的雙目望入他的眼裡,「這太委曲你了。」
「在這天地間,每個人都會有他的位份,和他的義務職責,以及他所扮演的角色;」王龍溪平靜地道,「只有蠢人,才什麼人都想當,什麼事都想摻一把,自己能力所未逮的事,也要逞強,陡惹煩惱,自取其辱。」
他眼裡充滿榮幸地道:「我適合當這個角色。」
「你是一個時時在外面被我苛責,」將軍用一種奇特的口吻接道,「其實卻常常予我意見的人。」
「要不是將軍知遇,」王龍溪道,「我的意見只是意見,無人見用,便不會實行。」
「能看到別人採納我的意見,」王龍溪的語氣裡洋溢著奮悅,「那是一件最快樂的事。」
將軍含笑,望著他:「江湖上有誰曉得:我的腦子已交了給王龍溪,而我卻在人前大罵他沒長腦袋。」
「太聰明的人看不見太多的東西,因為人們不信任他,不給他看;」王龍溪笑道:「我這個笨人,倒是佔了便宜。」
「既然如此,我倒要問你:」將軍正色道,「你對沈虎禪,有什麼看法?」
「就算你現在要殺他,恐怕杏兒也捨不得;」王龍溪說話一反他在大堂時的聲宏氣盛,而今出語輕而清晰:「沈虎禪這人是武林中一大戰將。萬人敵手上還有李商一的一天,我們便不能沒有沈虎禪。」
「不過,李商一會為萬人敵所用,沈虎禪卻非池中物,普天之下,只怕除了將軍你,就沒有什麼人能用得起他了;」王龍溪意猶未盡的道,「這種人,留著太可怕了,始終是禍患,最好的方法:是要他去殺敵,或是給敵人殺了,這樣才一了百了。」
將軍微笑道:「你的意思恐怕是連我都用不了他,不過怕傷了我的面子,只好把我剔除。我聽得懂。」他這樣一說,倒把殺不殺沈虎禪一事略過不提。
王龍溪也不迫問。
——一個人,身為別人的智囊,就只能他被人問時竭盡所能的獻計,而不是反過來,探問別人的決策。
這是絕不能反客為主的事。
王龍溪這種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人自然深明這個道理。
「你對梁四又有什麼看法?」將軍問。
「我對這個年輕人瞭解不多。鍾詩牛在這麼重大的關頭派他北上,獨戰武林,自必有他非尋常處。」王龍溪謹慎地答,「不過,此人太好造作,這要不是他強處,就一定是他心中弊病的根源。」
「你認為『南天王』會不會跟『萬人敵』結盟?」
「這問題在於鍾詩牛敢不敢違抗蔡京的意旨。」
「你說呢?」
「以『南天王』一脈的作風,自是不屑與蔡京一夥為伍,但形勢比人強,只要再加上一些因素,就殊為難說。」
「譬如」
「譬如高唐鏡已落入萬人敵手裡,萬人敵以此要脅……」
「還有?」
「又如『五澤盟』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先行加入了蔡京一黨……」
「這樣的話,『南天王』就只有對抗或屈服這兩條路了?」
「現在的局勢,我們跟『五澤盟』、『南天王』、『萬人敵』都處於最微妙的形勢中,牽一髮動全身。設若鍾詩牛與萬人敵聯成一氣,蔡般若則與我們結成一夥也不一定;同理,如果萬人敵能同時拉攏到南天王和五澤盟,我們則必一敗塗地無疑。」
「可是,我們卻不似萬人敵,有招攬這兩大勢力的能力。」
「所以,咱們是處於完全被動、全面捱打的狀態;」王龍溪堅定地道:「要贏這一場仗,除非咱們能轉化被動為主動。」
「例如奪得高唐鏡?」
「這也是事小。」
「何事為大?」
「對萬人敵主動出擊;」王龍溪堅決地道,「並且殺了他。」
「只有萬人敵死了,萬人敵的勢力冰消瓦解,我們才不必擔心,南天王和五澤盟的勢力才不會投向他;」王龍溪全身仿似散發出一種強烈的鬥志:一種令人震悸的不死不休的鬥志戰意:
「殺了他。」
「殺了他?」將軍沉吟:「殺了萬人敵?」
「殺了萬人敵。」王龍溪沉聲道。「你知道在哪裡及可能在什麼時候和用什麼方法才可取他的性命。」
「殺萬人敵是件危險的事,」將軍忽然奇詭的笑了起來,「但也是件足以快意平生的事。」
「危險?」王龍溪道:「天下間的大事有那件不危險的?世間的小事在你我眼裡卻又沒意思得很。」
「殺萬人敵這種事,就算在我們這些人裡,只有幾個人能進行,」將軍盤算:「譬如:我和你……」
「將軍,」王龍溪忽然跪了下來,魯直的臉上恢復了那一種深摯的熱誠,「讓我去,為您戰死,還是在您麾下立功,全在這一役。」
將軍扶起了他。
第一次,這百戰沙場、鐵衣不碎的大將軍,感到手在顫抖。
心也在顫抖。
「殺萬人敵。」
這是件沒有人做過的事。
沒有人敢做的事。
也許有人想做,但沒有人能夠做到的事。
殺
死
萬
人
敵
將軍想到這個意念的時候,彷彿見到自己手起劍落、萬人敵倒下地去。
——可是萬人敵仍只是一個模糊的形像。
——誰才是萬人敵呢?
——不知道誰是萬人敵,如何謀殺萬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