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走龍蛇 第十卷:白骨精 第三章 三打白骨精
    一綠和生

    一般而言,無情等人經過偵察布署,大約在午時末出發,經歷跋涉攀登,大概在申時初已抵獨木橋,按照常理,八月天這兒的太陽最早應在酉初才開始下山,可是,一過獨木橋,天好像黑得特別快,一下子,已入暮了。

    夕陽仍在無限好。

    向晚只惜近黃昏。

    大家發現迅速昏暗的天色,不覺面面相覷。

    廟在那兒。

    兩扇窗像眼。

    一扇門似嘴。

    ──像一只變身的妖魔,正在待他們永墮地獄。

    無情跟聶青走在前面。

    聶青道:“天好像黑得特別快。”

    無情道:“我想是山勢的原故。”

    聶青道:“怎麼?”

    無情道:“我們到了這裡,剛好就處身於朝東山峰的陰影下,太陽下到這方位,就幾乎完全給遮擋掉了。”

    聶青道:“這座山很怪。若不是到了山上,從山下看上來,好像還是一片光亮,其實,那只是陽光的反照,我們真的走上來,反而暗得很。”

    無情道:“山怪,只怕廟更怪。”

    聶青道:“大捕頭剛才是聽見了?”

    無情道:“聽見什麼?”

    聶青道:“剛才的萬鬼齊叫,聲音都來自這廟。”

    無情道:“我聽見是千百道呼聲,但又似一聲呼嘯在千萬個孔穴裡進出來,回傳不已,但聲音來自廟裡,這點倒可以肯定。”

    聶青道:“只是一座廟,斷傳不出這麼繁復的聲響。”

    無情點頭:“但廟是蓋在礦穴上面的。”

    聶青問:“你認為聲音是來自礦洞裡面?礦洞裡還有活人?”

    他的目光又閃爍著綠意。

    他的眼光一綠,臉色便發青。

    臉一青,胡髭便似破土而出地茁長著。

    綠,對他而言,好像充溢著生機。

    無情也注意到了。

    他對這奇詭的綠似也充滿了興趣。

    無情道:“我不知道那裡面是不是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活人,但裡面一定有生物就是了。”

    聶青也頷首:“有生物,才會叫。”

    但他旋即反問:“可是,鬼算不算是生物?”

    無情也反問了一句:“僵屍呢?”

    兩人都只問,沒答。

    大家都靜了下來,就算臉上沒有懼意,但至少也有困惑之色。

    他們的前方就是:

    廟。

    一座奇怪的廟。

    廟裡竟然還升著微煙裊繞。

    無情與聶青在低聲商討。

    習玫紅跟兩個小伙子也正在密謀大計。

    陳日月大著膽子問:“剛才那件……東西……到底是不是……人?啊?”

    習玫紅道:“你說呢?”

    白可兒非常苦惱:“如果它是人……它怎麼會那個樣子?一蹦一跳的……像一具……”

    陳日月試探地接下去:“活屍?”

    白可兒一聽,嚇了一跳,“活屍……會武功麼!”

    陳日月反問:“它那兩下……也是武功麼!”

    兩小都尋思了片刻:

    那“家伙”的一舉手,一抬足,看是武功,實又太簡,太粗陋;若非武功,又如何做到這般精確、有效?一般武功,既沒有那麼多破綻,也斷不致如此直截了當──要真的是武功,那得要是極高明的上乘功夫,可是,若是一流武功,又怎會空門大開?

    習玫紅開聲了:“如果它是人,就算是一流高手,我那一刀,還有那一劍,怎麼殺它不死?”

    “對!”白可兒補充道,“還有公子的暗器!”

    大家不覺都有點臉色發白。

    自從大家一同退敵、並肩作戰之後,三人都敵愾同仇,彼此間都親切起來。

    陳日月還抱著希望:“如果它真的是僵屍,為何能在大白天出來?”

    “這兒是疑神峰嘛。”習玫紅審慎地道,“在這地方,什麼沒見過!”

    “這兒還是猛鬼廟。”白可兒附和道,“猛鬼廟盛產什麼,大可顧名思義!”

    “何況,它看樣子像活屍,多於像鬼;”習玫紅倒頗有創見,“鬼還說是晚上才出來活動,僵屍可有白天限制外出的法規?我倒沒聽說過。”

    “如果獨木橋有僵屍,那麼,”陳日月思前想後、揣揣不安,“猛鬼廟裡會有什麼!”

    白可兒咕咕咬陳地加了一句:“那麼,我們還進去做什麼?既已逢著了僵屍迎賓,再來一個群鬼大會不成?!”

    說著,自己竟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顫,充滿困擾地問:

    “聽說,孫老板的後娘,就叫做……白……”

    習玫紅替她接下去:“白孤晶。”

    白可兒還是很有點苦惱:“而她已逝世的親娘,叫……叫什麼來著?”

    習玫紅倒挺熟稔:“‘雪花刀’招月歡。”

    白可兒沒聽清楚,又似心不在焉:“嗯?雪花膏?”

    “雪花刀!”習玫紅沒好氣,“雪花飄飛片片刀:雪花刀。”

    “哦。”白可兒還是有點神不守捨,“白月歡。”

    “招月歡!”陳日月用手摸摸白可兒的額角,白可兒一閃身就避過去了:“她可不姓白。”

    他狐疑地問:“你不是也撞邪了吧?”

    白可兒啐了他一口,道:“你才撞邪……不過,這兒既然那麼邪,我們還到廟裡去干啥?不如……”

    陳日月也明白了白可兒的意思,也揚揚眉毛,道:“不如──”

    大家都望向習玫紅。

    習玫紅頗能意會,指指來時的路:“不如──”

    陳日月拼命點頭。

    白可兒也樂不可支。

    他們都服膺於無情,本來是自己央著要上山來的,總不好現在又要公子走回頭路──但習玫紅可不同。

    她是女子。

    也是“外人”。

    她可不怕無情不高興。

    ──若有她支持,那就下山有望了!

    習玫紅看看無情的背影,一副眾望所歸的樣子,正待揚聲說話,忽然,她臉色大變,刷地拔刀,向廟門沖了過去!

    二紅和死

    廟很殘破。

    廟門更加古舊,斑剝脫落,半掩半合。

    但廟門貼著兩幅畫。

    畫很新。

    許多人家的門前都會貼上這兩幅畫,豪門大戶尤然。

    兩幅畫畫著兩個人。

    不,兩位神祗。

    他們本來是兩個人,兩位名將,由於赤膽忠心,百戰百勝,義蓋雲天,勇冠三軍,萬夫莫敵,所以終於給人們奉為神明,只要把他們的畫像貼在門扉上,那就神鬼不近,妖邪辟易。

    他們就是秦叔寶與尉遲恭。

    據說,李世民得成大任,登大位,不得已要先行誅殺他的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事後雖然為九五之尊,萬國臣伏,但心底時常不寧,常見冤魂相纏,以致寢寐不安,得要尉遲恭、秦叔寶在臥室把守,才能安睡。

    可是尉遲恭和秦叔寶貴為大將,各有家室,也不能日夜相伴。李世民無奈,只好著人將尉遲敬德和秦叔寶的模樣繪於紙上,貼在門上,以鎮妖邪。

    說也奇怪,他們倆的畫像一上了門,妖魂散消,李世民就得以安枕無憂、酣睡無擾了。

    所以,尉遲敬德和秦叔寶,不只是唐朝開國名將,還是後世的鎮守家宅廟堂的門神了。

    大家敬愛這兩位將軍,多把他們的畫像,貼在門上。

    賴以拒妖。

    仗以辟邪。

    可是,廟門前貼的,卻不是他們兩位!

    廟門前確有兩幅畫:

    兩個人。

    不。

    應該是:

    一個美女。

    一副骷髏。

    ──這是什麼門神?!

    這算是哪門子的門神!

    美人很妖麗,在舊黃的畫紙中,以及殘陽的映照下,一種入骨的嬌嬈幾乎立即消融了大家的騰騰殺氣。

    那美人美得令人有點眼熟。

    像夢裡見過?

    還是似依稀昔日曾遇?

    一時分不清楚。

    但美人的對面,是骷髏。

    一具白骨。

    奇的是,這白骨人人見了,也有點熟稔:

    人人的長相面貌,都有差異。

    但支撐著整個肉身的骨骼,都一樣。

    人死之後,皮肉腐蝕,剩下在黃土中的,也不過是白骨一副。

    眼前就是這樣:

    最美麗的女子。

    還有一副白骨。

    看去好像很突兀。

    但細品卻又和諧。

    美麗和死。

    紅粉與骷髏。

    ──誰說這不是一體兩面?

    習玫紅拔刀掠近廟門,指著門畫,刀尖微微顫抖著,看來,她不只是怕,而且生氣:

    “呔,什麼意思?!”

    眾人這才發現:

    畫裡的女子,居然有點像她!

    門裡傳來一陣詭異低迷的聲音。

    那是竊笑聲?細語聲?還是齜著牙在啃嚙著棺材的聲音?

    聲音非常詭怪──就像悶在一口淤泥封著的甕裡發出來似的。

    習玫紅再也沉不住氣,一刀斫開了門,加上一腳,叱道:“裝什麼神,弄什麼鬼!本小姐要你即刻現形!出來!”

    她這下可是連人帶刀,長空掠起,一腳踹門,攻了進去。

    無情想要喝止,已來不及。

    習玫紅這樣,實在有點沖動。

    她沖動是有理由的:

    人沖動通常都是因為憤怒和駭怕。

    ──那廟門畫像,的確很像她。

    一個艷的、媚的、嬌嬈全在欲開時的她。

    畫中人可能不比習玫紅更美,但一定比她更妖嬈。

    可是畫像的對面是骷髏。

    一副白森森的骨頭。

    如果畫像裡的是習玫紅,她面對的,就是白骨。

    也就是死。

    這也難怪習玫紅憤怒了:

    這兩幅畫,是明著挑她。

    所以習玫紅挺刀就闖了進去。

    ──也許,她更真實、迫切地感覺不是生氣,而是害怕。

    因為害怕,所以她更立意要面對,且矢志要馬上、立即去面對!

    無情喊了一聲:“慢著!”

    聶青也叫了出聲:“等等──”

    可是習玫紅沒有慢下來。

    她更加沒有等。

    她剛剛還准備說要走,跟白可兒和陳日月還擬找無情商議往回走,忽然,因為看見門上的畫,一切都改變了。

    她拔刀。

    飛身越過廟前的香爐。

    還有殘破的石階。

    踢開了廟門,闖了進去。

    無情、聶青欲攔不及,兩人對望了一眼:她是不是有點急躁得過了分?

    可是,這時已不能想、也不能管那麼多了!

    無情催動輪椅,聶青緊躡而上。

    他們都不想要習玫紅落單。

    他們都是一道上的人。

    何況她是一個女子!

    聶青騰升而上,如一只青蝠。

    他看見習玫紅已闖了進去。

    廟門立即咿呀合上。

    裡面立即傳出打斗聲。

    還有叱喝聲。

    ──習玫紅遇敵!

    她遇險了!

    他心裡一緊,已飛越過廟門的銅鼎大爐,比無情還快了一步。

    至少,快了一些些。

    但他立即發覺:廟門的階梯很陡,也很斜,既殘破,又剝落。

    無情若是用輪椅轉動輾上來,要輾上這石階,只怕大是不便。

    他決定要暫緩一緩,先行協助他上了石階再說!

    所以他飛掠的身子,微微一沉。

    這一沉,他趁勢俯身往下一抄手,想要托住無情的肩膊,借力把他推上石階。

    可是,他這一俯瞰才發現,無情之所以比他略遲,不是他行動上不便,或因反應慢了一些,而是無情在經過那口大香爐之際,做了一件事:

    他貼近銅鼎香爐,上身挨近,一揚手,像撒豆撒粉似的,往香爐裡撒了一把“東西”。

    這些“東西”自他指間打了進去,離開指縫的一瞬間,都閃了一閃,亮了一亮。

    然後香爐咕嚕嚕了幾聲,整個香爐似一只大蟾蜍似的,蠕動了幾下,才靜了下來。

    無情在出手的時候,正好,那是聶青飛身掠過,腹部向著香爐頂之際。

    無情一撒出了手上的事物,身子立即一屈,雙手往下一托,也不知他扳住或按下了什麼機關,呼的一聲,整個輪椅便離了地,斜飛上石階,竟比聶青還早一步到了廟門。

    所以,聶青那一抄手,也撈了一把空。

    也就是說:無情不讓他扶,也已上了石階,並且先行“解決”了香爐裡聶青所忽略的事物。

    ──這殘障的人,竟傲慢得不讓人相扶!

    三開場黑

    聶青冷哼了一聲。

    無情的木輪,已“砰”地撞在廟門上。

    門給撞開。

    無情已闖了進去。

    那兩扇門又迅速合上。

    聶青再不遲疑,就在門關上的剎那,他也已閃了進去。

    眼前一黑。

    黑。

    一團黑。

    裡面一團黑。

    整座廟,都一片漆黑。

    聶青沒想到一照面就會那麼黑。

    一開場就是黑。

    他神凝八方,氣聚一元,小心提防,全面戒備。

    他一入廟,第一個反應就是:

    馬上移位!

    他一閃身,已移開了原來的位子。

    理由非常簡單:

    如果廟裡有敵人埋伏,在這漆黑一片裡,誰也難以辨認敵蹤,但最好下手的地方,便是門口。

    因為人都是從這兒闖進來的。

    所以聶青馬上離開了門口。

    他一錯步,打橫邁了六尺,又一長身,往前掠了八尺,再橫跨三步,其間他憑敏銳的感覺,避開了四至五件不知是桌是椅還是柱的事物。他雙袖鼓起,氣守丹田,聽聆動靜。

    一有動靜,他就出手、下手。

    可是,沒有動靜。

    完全沒有動靜。

    沒有動。

    一切都靜。

    甚至連呼吸聲也沒有。

    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可是,無情的呼吸聲呢?

    ──怎麼他也像一入廟門,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消融在黑暗中了呢?

    難道,這片黑是腐蝕性的?

    在這一片幽暗裡,聶青擔心的是三件事:

    一,敵人在哪裡?

    二,敵人知不知道自己在這裡?

    三,無情和習玫紅去了哪裡?

    ──莫不是他們也跟自己一樣,在黑暗裡屏息以待,靜待敵人露出破綻?

    還是一進門已為敵人所制,現在只有自己孤軍作戰?!

    看不見。

    看不到。

    黑。

    到處是。

    到底是。

    ──黑暗,無處不在。

    無所不是。

    聶青已開始滲出冷汗。

    汗流浹背。

    第一次,他不但與未知的敵人為敵,而且,還與整個黑暗為敵。

    空氣裡,散播著霉、腐的味道。

    他連敵人的氣味也嗅不著。

    如果勉強說能聞得著的──那只有腐屍和腐鬼的味兒。

    聶青卻不敢妄動。

    他不能動。

    他在等。

    屏息苦候。

    敵人只要一動,他就下手。

    他已忍無可忍:

    他要攻破這一團黑。

    他也等完再等:

    他只等一點微明:

    一次機會!

    終於,有了聲響。

    大概就在聶青左前方八尺二寸之遙,微微一響。

    “啪”。

    聲音很輕。

    很低。

    恐怕,這要比一只小鼠啃破一顆花生殼的聲音還低微吧?

    但聶青已然行動。

    幾乎在聲音響起時,他已掠到了發聲所在地。

    那聲音幾乎在響起之際,已經寂滅。這一次聲響後,只怕就不會再有聲息了。

    可是,幾乎就在響起的同一時間,聶青已出了手。

    抓住了“它”。

    盡管周遭是那麼黑。

    那麼頑固的黑。

    黑得好像是固體。

    他仍是一出手,就中:抓住了它。

    它冷、硬,有奇特的感覺。

    ──但不管“它”是什麼,他都決不讓“它”溜掉。

    可是就在這剎那之間,出現了一道光芒。

    這光亮不尋常。

    刀光。

    這一道刀光不尋常。

    快而厲。

    這一刀向聶青迎頭斫來!

    看到刀光時,刀已到。

    聶青已來不及避。

    刀光燦然,刀氣森森,也使他睜不開眼。

    但他一出手,就抓了出去。

    他用的是右手。

    一出手,手就發綠。

    他左手是握住了那件“事物”。

    ──那“東西”又冷又硬,又似有一股奇特、神奇的力量。

    ──無論是什麼東西,一旦給他抓住了,沒弄清楚,他就決不會輕易放手。

    這一刀他既已來不及閃躲,他就只有一爪抓了出去。

    他在這剎那間已認准刀勢。

    ──刀口既然是這樣劈來,那敵手便一定是那樣握著刀,他一手便抓向對方的死處!

    就算是對方這一刀把他劈為兩爿,他也一樣要在對手胸膛抓出個大窟窿來!

    他這一抓,對方非得收刀不可,否則,上半身就只剩下一個大血洞。

    ──我死,你也活不了!

    這是聶青的打法。

    ──你死我活,最好;要不然,玉石俱焚又何妨!

    可是他沒想到:

    對方也收不了勢。

    收不了刀。

    也收不了招。

    因為,在對方聞聲出刀之際,好像也在後頭吃了一股力量,送了一送,便收勢不住似的,這一刀斫下來,已是全力以赴,沒有余力後退或撤招。

    看來,這大黑暗中電光火石的一擊,兩人只得兩敗俱傷。

    四電光火石

    就在這時,一縷火光,驟然亮起飛射如電,掠過二人之間。

    一人叱了一聲:“住手。”

    光乍亮,刀和爪都凝在空間。一把邊嵌硝石燃料的暗器,就釘在二人之間的柱上。

    在全然一片黑漆裡,突然點火的人,其實很危險。

    敵暗我明。

    陡然亮火,形同將自己置身於奇險之中。

    但那人一點火,火離手,火石即成了暗器!

    火光映晃,爆出花火,嗡嗡作響。

    火光把一刀一爪僵在半空的人影,投映牆上。

    人已僵住,招式已忘,但牆上的人影仿佛仍在交手,一來一往。

    火光青白,擲出火石的人的臉色更白。

    他是無情。

    火光及時照亮。

    聶青看到向他一刀當頭所落的人是習玫紅。

    習玫紅也看清楚:自己幾乎一刀所殺的是聶青。

    然而,聶青的手不知怎的,暴長了二尺有余,離自己胸脯,只有寸半!

    縱然,她能一刀把鬼王斫成兩半,但聶青的“殺青手”亦必劈在她胸脯上。

    現在,因為有光,所以兩人的攻勢,都凝在那兒,都沒有攻殺出去。

    有光是因為無情。

    他及時打出火硝燃片。

    因為有光,兩人才不致有悲慘下場。

    ──在這全然黝黯裡,這一點亮,這一點光,這一點白,競如斯重要,重要得足以定生論死。

    習玫紅訝然道:“是你?”

    聶青也楞然道:“是你?”

    無情輕叱:“還不收手!”

    習玫紅收刀。

    聶青收招。

    兩人仿佛都在閻王殿前打了一個轉。

    聶青問:“你怎麼知道是我們?”

    ──要知道,在墨黑中陡然亮火,若非友乃敵,只怕無情已活不過剛才那一刻。

    無情道:“我認得你們。”

    聶青斜睨無情按在輪椅扶手上的手:“你的眼能在黑裡視物?”

    無情搖頭。

    “我跟你們一樣。”他說,“但我看不見你們,卻認得你們。”

    習玫紅聽得偏了頭。

    她偏了頭去瞄無情鼓起的袖子,表情是茫然。

    她也香汗淋漓──剛才一入廟那番格斗,看來決不好惹。

    “你……看不見我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但卻……認得我們?”

    “不錯,”無情道:“你們很好認。聶兄的眼睛是綠色的,愈是黑暗,愈是明顯。習姑娘剛在交手,刀未完全入鞘,刀光裹在衫袖子裡,約略映出了一片紅。”

    他補充道:“我們一入廟裡,驟然全黑,定然不能習慣,但只要先閉上眼睛一會兒,再定睛視物,就能在黑裡看出點輪廓了。畢竟,閉上眼睛還是要比外邊黑些。”

    “人通常都是要經歷絕對的黑暗,才能辨別微明。”他一面說著,一面留意廟裡的情形,“所以,就發現那一聲響後,那一點白色的紅光和那一對綠芒,迅速交逼,我只好亮出火捻子來了。”

    幸好他亮了光。

    著了火。

    “要不然,只怕……”習玫紅居然先說了,且嘿嘿嘿地道,“有人得要血濺當堂。”

    她口裡的“有人”,當然不是說她自己。

    聶青雙目又是綠光一長。

    無情馬上問道:“你剛才一進廟門,不是發現敵蹤了嗎?”

    習玫紅眼裡又掩上了懼色,“是的。”

    聶青也問:“交上手了吧?”

    習玫紅眼裡駭意更深:“是的。”

    無情追問:“是什麼樣的敵人?”

    “敵人……”習玫紅有點近乎喃喃自語,神色間有點驚惶的,“我遇上的敵人不是人。”

    “哦?!”

    聶青、無情這回可都完全不解了。

    習玫紅忿忿地道:“我一走近廟門,就發覺裡邊有影子閃晃,於是一腳踹門,闖了進去。”

    這點聶青和無情都看見了、目睹了。

    迄今,他們都還真有點怨責習玫紅貿然出襲,亂了他們的陣腳。

    無情真為習玫紅提心吊膽,尤勝於為他自己和劍僮。

    畢竟,那可是未來弟婦啊!

    聶青青著眼睛問:“你進來之後,不是跟人交手嗎?”

    習玫紅眨眨水靈靈的大眼睛,道:“不錯,是動起手來。可卻不是人。”

    聶青、無情面面相覷。

    “那是一副白骨。”習玫紅說,“我一進門,就看到一副白骨。”

    原本,這猛鬼廟裡邊有白骨,也不算稀奇。

    不過習玫紅說下去的卻更無稽。

    “可是那白骨會動,”她說,“它還向我撲了過來。”

    “什……麼?!”無情和聶青只覺匪夷所思。

    越是看到這樣不敢置信的表情,習玫紅愈覺委屈,嘟著嘴兒道:“它向我撲來,我就揮刀向它斫去,它居然可以招架……”

    聶青將信將疑:“你可看清楚了?跟你對打的,是一副骨骼?!”

    習玫紅喊著咀兒說:“我可沒青光眼!我的眼睛比你們加起來都大,還會看錯不成!那的確是一副白骨!”

    她加重了語氣:“是一只白骨精!”

    無情看她又要翻臉了,連忙問:“你說他招架……它可是用什麼去擋你的刀?”

    習玫紅說:“它用手。”

    無情狐疑地道:“手?”

    習玫紅比手勢說:“是手……就用它那兩只白骨胳臂。”

    然後她氣巴巴地說:“它不僅擋,還能反擊、反攻我要害!”

    聶青和無情又互望了一眼。

    “它用的可是招式?”

    “它可會武功?”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問。

    五迎面刀

    “我知道你們不相信,可是,那的確是一副白骨,”習玫紅委屈地說,“連我都差點不是它對手的白骨精。”

    “我相信你,”無情緩緩地道,“因為我們來到疑神峰,本來就是為了要調查這些千奇百怪的事而來的;而且,我們在綺夢客棧,已聽到了而且遇上了太多無法解釋的事兒了。眼前的事,已令我們不得不信。”

    習玫紅聽了,就沒那麼氣了,忽然沉默起來,看著那支還在乍乍發光的火捻子。

    “只不過,如果你願意讓大家的步調跟得上你一些,”無情道,“也許,我們就可以來得及先揭開香爐蓋子,看看裡邊匿藏的是啥東西了。”

    “我也信你。”

    這次是聶青說的。

    他的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是鬼王。”

    “一個真正的鬼王,沒理由不信世上有鬼的。”他說,“一個好鬼王,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惡鬼。”

    這是聶青的“鬼王論”。

    習玫紅忽然問道:“你這種又可當暗器,又可以照明的東西,叫什麼名字?”

    無情聽出她的語音有點悠忽忽的,答:“電光火石。”

    習玫紅道:“是你自己發明的?”

    “發明的是諸葛先生。”無情道,“我加以改良。”

    習玫紅又問:“像這樣子的暗器,你有幾只?”

    “六只。”無情道,“因為知道要上山抓鬼,所以特別多帶了。”

    “當然六只顯然不夠用。”無情補充。“還有十二只,分別在白麼兒、陳阿三身上。”

    習玫紅仿佛這才放了心:“它快點完了,是不?”

    這時,火石上的磷硝,已快燃盡了。

    無情、聶青、習玫紅三人迅快地游目,打量了一下廟裡的情形,都不禁有點不寒而栗:

    廟內,兩排豎立了很多尊神像,還有百數十位羅漢。尊者大約體積倍於常人,在殿前更跪著四五十座為民間百姓所仰儀、崇敬的神佛,面目栩栩如生,臉上都呈恐懼、畏怖之色,身帶枷鎖、刑具,齊匍伏向大殿神龕中心,跪拜叩首。

    大殿中心的半空,吊著一口神龕,壇內奉著一位神祗,搖搖晃晃.碩大無朋,但面目罩著一張大紅布,大家都看不清楚。

    堂前,還整整排了兩列的棺木。

    另外,在下面的紫檀判官大桌後,坐著一個陰影,罩著灰袍,就是紋風末動,其陰森之氣,已襲人而來。

    眾人觸目自是心驚。

    但並不算意外。

    因為,他們一早已聽孫綺夢和張切切說過,猛鬼廟內,確有如此場面。

    也許,是因為眼前的景象太過詭異,無情感覺到:習玫紅溫香的氣息。她悄悄地向他肩腰挨過來。

    此際,他們都有同樣的沖動:

    挑開紅布、灰袍,看一看到底是何方妖物?還是哪路神祗?有沒有切切、綺夢她們所說的那麼唬人、那麼驚怖!

    就在此時,火舌一長,然後,熄了。

    廟裡恢復一片黑暗。

    廟裡有一大群匍伏懺悔、跪拜求饒的神祗,還有兩具“不知是什麼東西”,以及,還有三個人:

    無情。

    聶青。

    習玫紅。

    這次眼前一黑之時,大家可都完全有了防范和戒備。

    他們三個人迅速走在一起。

    所謂三人“走”在一起,其實是習玫紅和聶青,就在火捻一熄之際,已迅快地左右圍攏向無情。

    無情在核心。

    他雖然殘廢,但在三人之中,依然是龍頭,是領袖,也是重心。

    聶青很冷酷。

    習玫紅很驕傲。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瞧不起無情。

    也不敢瞧不起這個有殘缺的人。

    也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需要壯膽,或是為了溫馨,習玫紅偷偷伸出了手。

    她要伸手去握住無情的手。

    可是就在她指尖沾著了無情手指的剎那:

    無情縮了手。

    ──無情地縮了手。

    習玫紅的手指,一直就僵在那裡,像一只死了的手,在黑暗裡。

    就在這時,火光又亮了。

    第二度火光。

    火,這次就在無情手裡。

    他燃著了火捻子。

    廟裡又重新有了火光。

    亮光。

    “你身上的火器可真多。”

    這是火光亮起後的第一句話,是聶青對無情說的,也不知是調侃,還是贊譽,或是諷嘲,抑或是嫉妒、稱羨。

    “你身上的毒味很濃,”無情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兵刃暗器味更重。”

    聶青的臉又青了。

    眼更綠了。

    他看那些詭怪神像的眼色,就像僵屍遇著了人。

    至少,是僵屍聞著了人味兒。

    但在火光重燃後,無情視線第一眼就落在聶青的手上。

    他手裡拿了一件東西。

    無情還沒有問,聶青就已經感覺到了,因為習玫紅也向這事物注目。

    他只好先行說明:“剛才,還沒有亮光的時候,這兒‘啪’的一響,我立即搶了過來,就抓住了這件玩意兒。可是,習姑娘的刀也就到了。”

    習玫紅點點頭:“我也是聽到這一響。我原跟那白骨精打了幾個回合,忽然,整副白骨就不見了。然後是門給震開,有人沖了進來。我一時不知敵友,只知那副白骨就在眼前消失,就一直留意聲響,一有動靜,立刻下手,結果──”

    聶青苦笑道:“結果是給我迎面一刀。”

    習玫紅沒好氣地說:“你的鬼爪子也不饒人。”

    無情解圍道:“習姑娘可不止給過你當頭一斬。”

    習姑娘嘴裡可不饒人:“你的頭殼可也硬朗得很。”

    幸好火焰晃動,不然,無情這次紅了臉,難免讓人發現。

    他清了清喉嚨道:“所以,這一件事物,是敵人故意發出來的。”

    聶青道:“他的目的是要我們自相殘殺?”

    習玫紅伸了伸舌頭:“幸好我收手得快,沒真的一刀斫了下去,否則,你可鬼頭不保。”

    聶青本來要接下去,但用一對鬼眼去瞟了瞟習玫紅尖挺的胸,就只陰陰地笑了笑,沒把話說出了口。

    習玫紅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霎地紅了臉。

    她的刀,在火光映照中,仿佛更白。

    無情也感覺到了,他連忙說:“那像一塊石頭。”

    聶青沉重地道:“這不是塊普通的石頭。”

    習玫紅這才轉移了忿懣,好奇的俯視,饒有興味地端詳,然後疑惑地道:“這麼清,這麼晶瑩,又透著爆彩,難道是水晶?”

    無情看著聶青。

    聶青的臉發青。

    兩人一齊點頭。

    “水晶。”

    兩人都說。

    兩人都想起一個人。

    ──誰都不希望會遇上這個人。

    尤其在此地、這時候!

    六棺棺相護

    習玫紅的神情是不明所以。

    她大概弄不明白:

    一顆小小的水晶石,有什麼好擔心,有什麼值得沉重的?

    她反而想起一件事。

    於是,她語帶擔憂地問:“可兒和日月,他們還在外邊,豈不危險?”

    無情看了她一眼。

    眼色裡,有感謝之意。

    “不礙事的。”他的話是開釋對方,但語氣也有點沉甸甸的,“我一早已跟他們約好,我闖進來,他們守在外邊就好。”

    習玫紅依然不放心:“我看,外面也不見得安全。”

    這點確然。

    無情同意:“所以,我們越快出去越好。不過,再快,也得辦完事才能走,不然,就是白跑這一趟。”

    這一趟路不好跑。

    所以決不能白跑。

    “看來,如果要不白跑一趟,”聶青臉色森然發青,“還是要去揭一揭這些布幕後面的真相才行。”

    說的時候,他盯著那懸掛著的神龕。

    無情點點頭。

    他明白聶青所指的“布幕”的意思。

    他盯著的是判官桌後面的陰影。

    習玫紅卻忽然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她還不等聶青和無情回答,自己已搶著說了:“這兒沒有灰塵,也沒有蛛網,連蟑螂和耗子也沒一只,跟張大媽、孫老板說的不一樣。”

    一言驚醒夢中人。

    無情、聶青對習玫紅不免有點刮目相看。

    ──這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廟,怎會沒有蛛網灰塵?!

    無情向聶青點點頭,然後才道:“你說得對。這兒的確常有人來,而且打掃干淨。看來,這廟裡牛鬼蛇神,啥都不缺。”

    聶青向無情打了一個眼色,道:“我看不只是廟裡鬧鬼出神,主要是在洞裡更有好戲上場。”

    習玫紅也有點斗志昂揚:“猛鬼洞就在廟的後院,我們要不要先去那兒一探究竟?”

    “要!”

    兩人都異口同聲地說。

    “不過,要探猛鬼洞,得先做好一件事。”聶青又向無情眨了眨眼裡兩叢綠火,“我們可不想給人兜截住後路。”

    “什麼事?”

    習玫紅問。

    “揭黑幕!”

    “找真相!”

    無情、聶青各發出一聲斷喝。

    聶青叱聲一起,人已飛掠。

    無情語音未了,雙手一振,奪奪奪奪奪奪奪,又篤篤篤篤篤篤篤,連聲,十四道暗器,七道金光,三點星火,四簇銀光,分別直打那龕裡的神祗,以及判官桌後的陰影!

    快。

    而且出奇不意。

    待習玫紅發現他出手時,他已出了手,而且暗器已經打著了目標。

    而且是兩個目標。

    無情的意思,是要先釘死這兩處可疑的物體,然後,讓輕功極好的聶青,去攻取其一,揭露真相。

    他旨在替聶青護法。

    他沒料到的是:

    聶青果然急掠而出。

    果然及時配合,而且即時發起了攻擊。

    但他不是向神龕和判官發動攻勢。

    而是像一條青冀飛龍,飛旋至殿堂之上,平平掠起,背上腹下,雙掌平平向下推出,青焰狂颺,“砰砰”二聲,震開了兩口棺木的蓋子。

    殿內總共有十六口棺木。

    分左右兩排平放。

    聶青左手攻前排第四口棺木,右手攻後排第六口棺木。

    棺蓋震飛。

    他居然發現棺木有異。

    而且,在他出手前似已准備:那一口棺木內會有異物。

    他一出手便認定了,而且跟無情的設想不同:聶青志不在神像、神龕和判官桌後的陰影。

    而是棺木!

    棺蓋震開。

    裡面各升起一道紫煙、一蓬藍霧。

    但煙霧為聶青掌力的綠意所摧,飛刮四散。

    無情捂鼻,向習玫紅呼喚了一聲:“別吸入──”

    忽然,一股劇烈的陰風襲來,“唉”的一聲,無情手上的火捻子,只剩下幾縷焦煙。

    廟裡又全歸於黑。

    但在這一回烏暗未全面侵占視野之前一霎,無情仍清楚地瞥見,那兩口棺木裡,陡地急彈出兩件“事物”:

    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

    一副白骨!

    真的是腐屍!

    真的是白骨!

    腐屍和白骨,一齊向聶青發動了攻擊。

    聶青仍在半空,居高臨下,襲擊棺槨!

    那腐屍和著惡臭,一動則發出肌肉撕裂的聲音,身上的霉肌與爛肉,每一下舞動時都扯裂了幾塊,像暗器一樣,連同它的殘肢敗肉,一起攻向聶青。

    那白骨則發出吱呀難聽的怪聲,像機件少了滑油劑,一邊發出暗啞折裂的聲音,一邊骨打胳撞,攻向半空中的聶青!

    腐屍真的會動!

    白骨真的會武功!

    兩口棺材裡的“異物”,竟會互相衛護,聯攻來敵!

    ──聶青可應付得了這兩件非人非鬼的東西?!

    也就在這一剎那間,火捻子熄了。

    腐屍和白骨的殘像,仍停留在一片漆黑時的眼瞳裡。

    火光一滅,無情馬上省覺:只怕聶青要遇險了!

    因為在黑暗裡,聶青定比不上那兩只怪物對周遭環境的熟稔!

    無情急忙要打著另一片“電光火石”。

    火石才掏出來,忽然,他警覺到有一道金風。

    刀風。

    當頭劈下。

    刀風未至,刀意已傷人。

    這一剎那間他至少有十六種方法、十二種暗器,能在刀鋒劈到之前,把對方殺死、重創,至少也可以將之逼退。

    可是他發現,這當頭一刀,不是主角。

    要命的一擊在刀風撲面之側,一股尖銳但完全不帶破空之聲的細長事物,正斜裡刺到!

    無情及時一側身,推動輪椅,往前一沖!

    那一刺,“嗤”的一聲,在他腦後,險險掠過。

    然後,他鼻端裡聞到一股香風。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接著下來,有“吱”的一聲,刀風突然在極不可思議的角度一轉、一折,又追斫無情的後頸!

    刀口未落,刀氣已煞人。

    無情至此,忍不住叫了一聲:“是我──”

    話未說完,忽然,身下一懸,輪椅一空,整個地方忽然往下坍塌,轟地一聲,無情只覺整個人往下落翻,仿似要落到一個無底深淵去!

    七落場白

    刀風自頭上劃了過去,但無情連人帶椅,已往下翻落。

    下面到底是什麼世界?

    人間?地獄?

    無情無疑是著了陷阱。

    ──如果他雙足能行,說不定,這一下便埋伏不著他。

    但他是坐在輪椅上的。

    在黑暗裡,危險中,感應只要稍有疏失,即易為人所趁,無情在還未及燃著另一次火光之前,就是這樣往下沉墜。

    他連人及椅往下翻,只聽上面焦急地傳來了半聲:“小心──”

    但語音已給切斷。

    因為那地板的機關已迅速合上,密無縫隙。

    最令人意外的是:

    無情在全然的黑暗裡,往下翻落,下面卻不是黑。

    而是光。

    無情眼前一亮。

    接著,是刺眼的光。

    令人乍然間完全無法睜開眼來的大光大亮!

    純然的黑暗下面,居然是一片光明。

    而且是如此刺目的光。

    殺人的明。

    ──真要人的命!

    無情翻落而墜,竟落在一片光明裡。

    在極度光燦裡,他全身都暴露在強光裡,而且,還正是失去重心,往下翻落之際。

    也就是他最脆弱的時候。

    要是別的高手遇上這種失足場面,就算再慌惶、狼狽,也會設法先讓雙足沾地,立穩樁子,先圖防衛,再行反擊。

    可惜無情不能。

    他的腳無法站立。

    輪椅翻落。

    黑暗地獄一面竟一片光明。

    光奪視線。

    地板復合。

    ──只要地板的機關一旦重新接縫,無情就算是插翅也再飛不上去了。

    而且,無情只要翻墜下去,地上一定有更凶險的東西正在張嘴吞噬他。

    無情此際,上無去處,下臨絕境。

    ──也許,只有這一瞬間,無情在往下翻墜,上不到天,下不抵地的情形下,還有瞬間的安全。

    只是,這種“半天吊”的情勢,又豈可延宕,焉能長久?

    世事就是這樣奇詭。

    也許,無情正是因為這半墜不墮的情況,最是安全,所以,他就在半空凝住了,既不往上翻,也未再向下墜落。

    ──為什麼竟可以這樣子?!

    原因只有一個:

    地板一塌,無情雖然連人帶椅往下翻,他也無法止住墜勢──輪椅畢竟不是雙足,無法藉力翻騰而上──但他卻在臨危中做了一件事:他的左手往上一揚。

    “嗖”,長袖灑出。

    當機關回籠,原來地板即將復原之際,他的袖子已拂了上去,於是,地板一旦飛快接縫,就夾住了他的袖子。

    卡住了。

    機關夾住了袖子,無情的整個人,也因為袖子之故,在半空中,離地板(現在成了天花板了)不到二尺之遙,頓住了。

    他的人是陡然頓住了,沒再往下墜,但在胯下的輪椅,當然不會因而也凝在半空,所以繼續往下墜落。

    可是問題是:

    無情不良於行。

    如果他的輪椅一旦離開了身,他又以何代步?

    何況,一個人身上不可能帶太多的兵器、暗器,他大部分的暗器,都裝在轎子上,或藏於輪椅中,一旦他的人與輪椅脫落,遇上敵人,又如何反擊?

    所以,就算他不往下翻墜,就只輪椅脫落,對無情而言,也是足以致命的。

    不過,輪椅也並沒有往下墜。

    因為無情還有一只有手。

    他在翻倒下墜之前,按了一個扳掣。

    這掣一按下去,輪椅立刻彈出一個皮索,攔腰扣住了無情,使得他的人,已連著輪椅,而因為他的左手袖,給上面的機關卡住了,所以,他的人既不往下翻,輪椅也就理所當然地不往下墜。

    現在,“半天吊”的無情,在一片滿溢的強光中,就看他的袖子,能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扯力了!

    說也奇怪,無情身上著的看似普通、涼快、單薄的衣衫,居然能經受得起這相當沉重的牽扯力,一點也沒有崩斷、撕裂的情形。

    莫非是,無情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幕,早已換好了看似平常實殊異的布料,來挽救自己於危劫中?

    可是,誰又會料到自己有日會遭受這樣奇特的危局?

    如果能預料自己會處身於此劫局,那又何必身墮劫網之中?

    無情就是不落下去。

    他撐住了。

    也給卡住了。

    一時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他該怎麼辦?

    ──人生,不是常有這等情狀?

    就在這時,尖銳的呼嘯急劇響起。

    十數,乃至數十道銀芒,在強光中自下而上,飛射向無情。

    射到一半,相互撞擊,再在強光中發出銀光星花,變成從四面八方,疾射無情。

    此際,無情一手指天,身連輪椅,上不到天,下不及地,最難設防,最是尷尬狼狽之關頭!

    八半天吊

    百數道飛針,撞出星花,分不同角度,甚至在死角楔入,射向無情。

    無情一旦翻墜下來,好像心裡早有了准備。

    他好像早已知道,必會面臨這種攻襲。

    他已算准了會遇上這種危機。

    他臨危不亂。

    只不過,他一手撐天,雙足苦不能移,下半身連著輪椅,全身都暴露在強光中,不亂也沒有用。

    與他一起攻進廟裡去的習玫紅、聶鬼王,全都在上面作戰,誰能分心過來解他之危?

    沒有。

    人生有很多重大戰役,都得要自行孤軍作戰的。

    有時,是你選擇戰役,有時,卻是戰役選擇了你,你又沒有了選擇。

    你只能好好地打完這一場戰爭。

    並且要打勝仗。

    更重要的是,不管勝敗,都得要活著回來。

    活著才有希望。

    敢於應戰的,反而常能不死於戰爭。

    ──戰爭選擇了你,是因為敵人要你怕他;你選擇了戰爭,是因為你要敵人怕你。

    無情現在的處境,當然不是他的選擇。

    也許,他既已跌墜下來,何不任其落地,反而不像如今半天吊那麼危艱、慘情。

    強光中,無情已無所遁形。

    無處可躲。

    無地可容。

    無法可施。

    無以自存。

    有。

    無情一拍輪椅。

    “波”的一聲,輪椅周遭,突然升起了一個罩子。

    幾近透明的罩子,一下子充了氣,銀針全刺在上面,它不知是用什麼質地做的,竟完全沒有給戳破。

    無情就在罩子裡。

    他人在安全套裡。

    針紛紛落下。

    針落地之後,忽然發出嗤嗤滋滋的聲音,迅速溶解,發出臭味。

    也就是說,如果無情直直跌墜下強光地面,會發生什麼事,那是可以想像,但不敢想像的。

    不過,他的一劫是過去了,但劫難並沒有過去。

    忽然,強光更加強烈,簡直足以焦金熔石;每一道光,都那麼銳厲,比剛才更強十倍、二十倍、乃至三十倍!

    強光像暴徒一樣、暴行一般、一起爆炸般向無情激射過來。

    本來,連飛針也刺不透的安全罩,竟因這強烈的光和熱,而開始消融了。

    且正在迅速融解中!

    這安全套一旦消融,無情又得重新暴露在危劫中,而且,強烈的光線將會炙傷他,就像火焰會無情地焚化一個人一樣。

    對仍在半天吊的無情而言,這是極可怕的事。

    那會使他失去了設防。

    他深知從輪椅中綻發出來的安全罩“杜雷氏天衣”的優點和缺陷:

    原來諸葛先生好友摯交中,有一位復姓哥舒的,生性風流,出身名門,除夫人元配之外,妾侍也有十幾個,還常出外風流快活,尋歡作樂。哥舒本身卻不欲多生養孩子,但避孕無方。盡管他年事已高,但仍身壯力健,精力無窮,行房交歡,樂此不疲。為此,頗費躊躇。

    他的其中兩位小妾,杜氏和雷氏,卻聯合想到一法子,就是用羊胎衣、牛胎披,制作了一種套子,在行房時套於哥舒那陽物上,如此非但萬保不愁受孕,更可保哥舒出去尋歡作樂時,不受髒病所染。

    諸葛得悉此事,曾托哥舒向杜雷二氏請教制造這安全套子之秘法,然後,他便用在防御的武器上,給無情的轎子、輪椅的機關內,都各裝上一個罩子。

    是名為“杜雷氏天衣”。

    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場。

    使無情躲開了一劫。

    惟杜雷氏天衣怕熱。

    目下這光和熱,正好熔解了天衣。

    天衣已消融。

    這還不打緊。

    一時間,無情身上的火石、火折、火燃子,全都在滋滋作響,冒出了煙。

    在高溫下,這些起照明作用,有石硝、磷粉的器具,全要著火了。

    不好。

    要是一旦著火,東西全在無情衣衫內,豈不正好把無情點成了一團火球了?!

    炙熱。

    高溫。

    天衣安全網已消融。

    無情驀地看到強光的中心,有一點點、一節節的白光。

    他在熾光中強凝視聚視,那白光慢慢還原為一個人形。

    不過,那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副骷髏。

    強光中的白骨。

    那白骨正在他對面,大約丈余之地,而且,也是懸在半空。

    無情更驚訝的是:

    那白骨也是盤膝而坐,只不過,身下並沒有輪椅,而它的一只手,也是高舉著,在半空搖搖欲墜,總之,跟無情現在的姿勢,幾乎完全一樣!

    莫非,這白骨就是無情?!

    無情,已變成了白骨?!

    人,變成了骷髏,當然就已失去了生命。

    ──難道,這就是無情下一刻的寫照?!

    敢情,無情是看到了將來的自己?還是他看見的是他自己的下場?

    人,在半天吊。

    心,更懸在半空裡。

    上不去。

    下不來。

    九當頭斬

    身上的火器,快要爆燃開來了。

    對面的枯骨,卻在強光中迅速迫近。

    保護自己的安全天衣,已完全融解。

    這時候,無情卻做了一件事:

    他發出了暗器!

    他發出的暗器,數目驚人的多,種類也驚人的多!

    大部分暗器,是射向骷髏。

    ──這白骨,是不是習玫紅一進廟門,就力斗過的那具?還是剛才聶青發掌,在棺槨中迫出來的那副?

    他不知道。

    但只知道不管神還是鬼,是敵人就打,決不束手待斃。

    小部分暗器,是往四周發了出去。

    四面都是強光。

    強光無處不在。

    使人無處遁形。

    仿佛,光無垠,強光無限。

    也許,無情發出這些暗器,其目的就是要試一試:

    這些光的來源!

    這光束的底線!

    光度愈來愈強,越來越烈,有的暗器,從打出去,打到一半,發出尖嘯,化作輕煙,就像射向太陽的箭,就算有這等開天辟地的腕力,但也難免為熱力所消融一樣。

    可是,大部分的暗器,仍是發生了效用,而且還非常及時。

    有的暗器,打了出去,發出碰撞的聲音,又激蕩了回來。呼嘯的,旋轉著,激顫著,從奇詭的角度,反打向那具白骨!

    無情在發暗器之前,已算准了力道與角度,變化及回挫。

    暗器既然這麼快就落了回來,也就是說,這光芒滿溢的天地,只不過是一間大一點的房子,甚至只是為光所充滿的斗室或地窖而已!

    對方只是用一種將光和熱集中的辦法,去照明這房間,使得人在耀眼生花之際,喪失了判斷、應敵能力,為他所趁。

    這決不是非人間。

    而在人間。

    此處更非地獄。

    真正的地獄也在人間。

    這兒更不是天庭。

    ──天庭沒這副陰險倏忽的白骨!

    那具白骨似是開始著了無情的暗器,姿態變了,像要掙扎、閃躲、呼叫、痛楚的樣子。

    ──原來白骨還是有生命的!

    可是無情身上的火器已開始著火了。

    無情大叫一聲,全身一抖。絕大部分要著火、已著火的器具、用品,全都甩了出來,然後,他借力一扯左手衫袖,整個人,不,應該說連人帶椅,撞上一翻,“砰”地一聲,椅底撞在夾著他衣袖的天花頂上!

    那兒是一個機關。

    若不是那兒有機關,無情也不會掉落這強光密室了。

    無情用袖子卡住了機關的關闔。

    他現在就借袖子牽扯之力,猛一翻身,以椅底砸機關。

    要知道,無情本身並沒有什麼功力。

    他天生殘疾,無法修習高深的內功。

    可是,他這一翻,是按下了一個機關,整個輪椅便變,驟倒豎蔥的一翻力量還挺猛的。

    更猛烈的是椅底驟彈出一個厚重的鐵錘,“砰”地擊在那機關上。

    那機關彈簧立時折斷。

    無情借這一翻之勢,倒沖上地面。

    ──就是原先無情落下來的地方。

    不過,無情雖然以椅底彈錘砸破了機關,但他的真力不繼,是不是能翻得上來,還是一個疑問。

    正在此時,卻有人扯著他的衫袖。

    然後,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香味。

    無論在多齷齪的環境中,在多惡毒的決戰裡,在多丑惡的斗爭間,這香味,依然恬淡,依然幽馥,聞得人很是陶然,很是怡然,很是舒服。

    那人扯著他衣袖,使他能借力上了去。

    機關雖給砸開,但在無情一旦竄了上來後,復又彈闔遮蓋住絕大部分的缺口。

    無情猶如死到絕處又還生。

    猶有余悸。

    他尚未喘定,連人帶輪椅依然坍倒於地,一人已靠近了他,他正想感謝,但,突然,一道刀光,當頭斬落!

    這刀來得好快!

    而且來的何其突兀!

    ──扯他上來的人豈不是為了救他麼?怎麼卻出刀要他的命!

    他的身體仍斜躺在地上。

    因為人和椅仍系在一道,他仍沒來得及翻轉輪椅,翻身坐起。

    可是刀已來了。

    殺著已至!

    ──難道,他不死於強光奪目中,卻自送上門,死在這漆黑的廟宇裡!

    幸好,他側翻了輪椅。

    敵人無論如何出手,要砍下他的頭,就一定得要俯身才能下砍。

    無情沒有閃。

    他閃不開。

    他沒有躲。

    他躲不掉。

    他也沒有招架。

    因為招架不及。

    他只反擊!

    他只是一拍輪椅籐墊。

    “噗”的一聲,椅側扶手彈出一截五尺來長的尖刃,間不容發地刺了過去!

    ──只要對方仍執意要砍他的頭,就一定得要再趨湊身軀,只要再湊前俯砍,那麼,就一定形同把身子送上輪椅邊上的刀鋒去,就像是自殺一樣。

    說是送死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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