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肥大的舌頭
幾縷狼煙裊起像在蒼穹大地間添了幾遊魂無定。
無情、聶青、習玫紅,還有白可兒、陳日月等人,正整軍待發,要上疑神峰。出發之前,葉告、何梵跟言寧寧、李菁菁到了前山,去埋葬和清理戍守官兵的屍體,他們大概生了火,燒了腐屍,同時也燒掉了腐壞的東西。
羅白乃卻仍在天人交戰。
他仍未決定要不要跟無情一隊上疑神峰,入猛鬼廟。
去?
還是不去?
上?
還是不上?
他忽而想到習玫紅的巧笑倩兮,忽而又念及孫綺夢桃靨玉頰,委決難下,難捨難分。
忽然,他聞到一種臭味。
臭味來自鐵布衫。
鐵布衫在陰影裡狠狠地盯著他。
然後,他眼前閃過一件事物:
舌頭。
──肥大濕流的舌頭。
一想到這物體,他不禁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噤。
他鼓起了勇氣,義無反顧地大步走到無情身前。
無情正坐在輪椅上,何梵跟葉告正為他的座椅裝不知什麼事物,有彈簧、木栓、齒鑿之類的事物,他忽然在這時走了過來,無情不禁抬了抬頭,微微有些訝異。
「什麼事?」
「我想上去。」
「上去?」
「一道上疑神峰。」
羅白乃邊說邊後悔。
──那一張如玉靨杏腮、星眸半閉的倩影芳容正逐漸離他遠去。
「不行。」
無情說。
斬釘截鐵。
「為什麼?!」
羅白乃幾乎沒跳了起來。
「因為你剛才已作出了選擇,」無情道,「你不能選擇兩次。」
羅白乃本來還沒拿實主意一定要去,但而今無情一旦反對,他就鉚足了勁。
「我剛才可沒說不去,」他抗辯,「我只怕沒人保護這兒。」
無情道:「我倒不怕沒有人保護這裡。」
「我也是。」
說話的是綺夢。
「哦?」
無情望向綺夢,他很有興趣知道綺夢為何那麼篤定的原由。
「飛天老鼠。」綺夢說,「我們約好了今天白天,他一定會到。」
羅白乃覺得自己的地位遭受蔑視:「那隻鐵頭老鼠?嘿!獨孤怕夜只怕不知孤獨到哪裡去了,五裂神君也不曉得給人四分五裂扔到哪兒了,這只會飛的耗子就保證不爽約嗎!」
綺夢平靜地道:「他是個守信用的人。」
「你還是守在這兒吧,」無情道,「看來,這裡的熱鬧,不下於山上呢!」
「何況,」綺夢委婉好意地說,「這兒有人跟你相處得挺好的,倒是希望你留下來共守客棧呢!」
「哦?」
羅白乃這才有點高興起來:「哪一位?」
「鐵拔。」綺夢有點忍笑地道。
「還有切切。」
羅白乃呻吟了一聲。
他眼前又出現了一件事物:
舌頭。
──一條肥大的舌頭。
張切切正看著他,眼神裡充滿熱切,暱聲向他說了一句:
「你留下來嘛──」
說著,還用肥厚的舌尖,舐了舐她自己肥腴的鼻頭。
羅白乃不但可以看見她的舌苔,還可以看到她的舌底。
青筋、藍筋,還有緋紅、赭紅交錯糾結的舌底:非常清晰。
上山的路上,猛鬼廟就在山峰上,看去也非常清楚。
可是問題卻是:
好像走來走去都走不到。
那廟始終在那兒。
他們走了很久,始終沒有縮短距離。
上山的路前段還不算十分崎嶇,但對無情而言,已經夠吃力了。
初時,他還可以自己用手推動輪椅。
那一段,畢竟還是有「路」。
雖然,那只是沙礫滿地顛簸凹凸不平的一條窄道,一旁就是懸崖,另一邊就是堅硬尖利的石壁。
無情已經「走」得有點艱辛。
但之後就不行了。
因為沒有路了。
雖然沒有路,但還不算十分險峻。
不過,光靠他自己雙手推動,輪椅已動不了。
這時候,由陳日月推動。
這樣走了一段路。
山漸高。
坡漸陡。
輪椅吱軋作響。
陳日月推得已有點吃力。
他開始冒汗。
喘氣。
於是,由白可兒接手。
白可兒一推,進行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習玫紅發現:白可兒好像比陳日月的衝刺力要高很多。
陳日月推輪椅的時候,有很多話說,有時大聲,有時低語,有時是跟白可兒說笑,有時是與大家招呼,有時卻是低聲同無情喁喁細語。
不過,他推動得很慢。
相比之下,白可兒可快多了。
也勤快多了。
不過,白可兒的脾氣好像不大好。
他對無情很尊敬、很愛護。
習玫紅甚至可以看得出來:那是一種主僕之情、師徒之恩、兄弟之義。
但還不止如此。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感情與恩義,使白可兒他們對無情充滿敬愛與親情,那是平常主僕、師徒、兄弟、朋友之間所罕見的。
她不明白:像無情那麼一個冷酷、尖酸,甚至看來一輩子也不會有家室之樂的人,怎麼會贏得這些少年人如此尊重、親愛。
她覺得這些小孩子一定是受到這無情公子的欺騙。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麼方法能這樣成功地欺騙了他們。
不過,看到無情上山上得那麼辛苦,她也覺得奇怪,忍不住問:
「平常,你是怎麼辦案的?」
「嗯?」
無情一面控制輪椅的把手,來減輕白可兒的使力,所以沒意會到習玫紅的問題。
「你連走路都不容易,上下山就更辛苦,卻是為什麼要當公差?」
無情悶哼一聲。
他竭力控制機關設法助白可兒把他的座椅推上一處陡坡。
泥層簌簌而下,翻落萬丈深崖。
輪椅就卡在峭壁上,十分凶險。
白可兒在使力:「啊──」的一聲發力地喊。
「你的情形,應該躲在家裡,頂多,就在衙裡辦案好了,根本不適合出來這般操勞跋涉。」
無情臉都在發白。
可是他的語音抖也不抖:
「在家裡,不是辦案。在衙裡,辦不了百姓的事。在刑部,管不了江湖上的不平事。」
「可是……」習玫紅看了也有點不忍心,「你這樣辦案法,誰都受累,我看了也累!」
這回,陳日月也躲不了懶,過去幫上白可兒一把。
大家都在發力地推。
好不容易,才翻上了坡。
大家都舒了一口氣。
氣喘吁吁。
「我一向都是這樣辦案。」
無情冷冷地答。
另一座更陡更峭的山壁,聳立在眼前。
二蝴蝶花
也許,是因為習玫紅不喜歡無情冷峻的態度;許或,她是故意挑釁,刻意觸怒他,所以她不斷發掘疑點:
「你剛才不是會輕功的嗎?」她曾在客棧裡一照面就給他一刀,「你怎麼不施展輕功?」
無情這回根本不睬她。
「你知不知道,我們都在等你。」習玫紅表明了她的不耐煩,「你行動不便,拖累了我們的速度。你如果還不施展輕功,只怕,上到猛鬼廟已入暮了,咱們天黑還不能回到客棧,那還幫得了什麼忙!」
無情不理。
只努力上山。
白可兒卻說話了:「習姐姐。」
習玫紅沒料白可兒會忽然叫了一聲。
「啊?」
「你知不知道,我們都在等你閉口?」白可兒居然模仿的是她的口氣,「如果你不是幫著咱們一夥的,我早就把你推下山去了。」
好凶。
習玫紅倒是怔了怔。
她走了過去。
白可兒已鬆開了一隻手,暗示由陳日月把公子的輪椅全力頂著,這時,剛好遇上了一處絕壁,輪椅懸在那裡,不上不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之聲。他已準備發難,也已提防對方突然發難。一刀一劍僮,汗濕背衫。
聶青本來走在前面,現在也回了頭,眼裡發綠,綠得發寒。
習玫紅依然往上掠去。
她輕功很好。
翩翩如蝶。
一飄而上。
她一手扶住輪椅,「嘻」的一聲,與白可兒、陳日月同時用力,無情連人帶椅就越過了那道天塹,上了坡了。
然後,習玫紅拍拍手,對白可兒道:「你這小孩子好惡。」
絕崖上,處處開著野花。
花兒像一隻又一隻的蝴蝶,風吹來時,朵朵花兒都像佇憩的蝴蝶,欲飛若舞。
陳日月忍不住道:「姐姐你好漂亮。」
他用手指了指。
他指的是習玫紅的頭上。
習玫紅望望自己的頭頂。
那兒的陽光令她眼睛一瞇。
太陽已漸猛烈。
頭上還翻飛著兩隻小彩蝶。
白可兒對陳日月怒目而視,彷彿恨他不該在這時候讚美習玫紅。
卻聽上了山崖仍未轉身過來的無情冷冷地道:「你的內力果是高明。」
這也是一句讚美。
習玫紅看到彩蝶,本來心情好好,笑溢於容,乍聽,忽然臉色一變。
猛鬼廟卻已在望。
廟已在不遠處。
洞就在廟後。
但要到廟裡去,得先過一道橋。
獨木橋。
他們一向稱那兒作:
鬼門關。
鬼門關,鬼門關,到底鬼關了門沒有?門,到底是不是鬼關上的?人,究竟過不過得了關?
橋由兩條木頭橫空架成,從這一頭,到那一頭。
時已久遠,腐朽處處,但木頭卻非常堅韌。
這就是獨木橋。
他們從這頭,只望到橋心有一團霧,終有陽光照射,卻依然瀰漫不散。
橋那頭有什麼?
橋心是什麼?
大家都不知道。
但大家都要過橋。
先得要過橋,才能抵達目的地。
橋就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所在的過渡。
渡橋就是銜接處。
橋是關口。
他們正在關頭。
聶青停了下來。
風很大。
大家衣袂獵獵作響,一不小心,很可能會給強風刮下山崖去。
聶青回頭,看了看無情,又望了望習玫紅,然後說:
「我先過去,你押後。」
──「你」說的是習玫紅。
他的用意很明顯。
他打頭陣,清除障礙再說。
到了這所在,綺夢、張切切、習玫紅剛才轉述裡的種種傳說,都湧現眼前,身歷其境,難免膽戰心驚。
可是習玫紅卻只同意了一半。
「你先過橋,我再過去,」她說,意態堅決,「他們都不要過橋了。」
──這一次,「他們」系指無情、白可兒與陳日月。
她的用意很分明。
他們連一般的峭壁都通過得那麼辛苦,又如何過獨木橋,入猛鬼廟,面對更凶險的環境?
聶青似乎也有同感。
卻聽軋軋之聲響起。
白可兒與陳日月已一前一後,在推木椅過橋。
習玫紅飛身攔在前面,瞪著杏目叉腰道:「你這木頭車,前面一個小輪,後面兩個大輪子,這橋只由兩條木柱子合併在一起,我們抬腳還怕絆滑摔跤,你怎麼過得去!」
無情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你若不攔阻,我們早就過去了。」
習玫紅跺了跺腳,咬咬銀牙,聶青忽道:「大家都來了這裡,誰不往前進都心裡不好過。不如這樣,我先過去走一轉,如果平安,大家便都可以陸續通過,前後呼應,豈不更好?」
聶青一向話說得不長。
尤其受傷之後,他說話就更短促了。
而且尖銳。
彷彿,他不但傷了身,也傷了元氣,甚至連中氣也受到沉重的斲傷。
他現在努力說這一段話,無疑是為了大局。
他先探路,習玫紅押後,大家都一起過關。
無情沒有答話。
他只是看著。
看著前方。
聶青正轉過身跟無情說話。
無情看的方向就是他背後。
看到無情的眼神,聶青只覺有點背脊發寒。
他霍然回身。
沒有人。
只有山崖。
還有一道橋。
橋心氤氳著霧。
霧勢忽地濃密了。
大霧迷漫。
山嵐時徐時疾,霧意時聚時合。有時,四散如白鶴;有時,四合如黑蝠。時而如激源張牙舞爪的魔鬼,時而卻聚攏為一座蒼寒純淨的山峰。
可是,無論怎麼變化,霧外都似有一個人,穿著花斑斑的大裙,逆風飛揚,而且,以一隻獨目,透過濃霧聚散,堅定不移,狠,而且毒地盯著他們。
盯向他們。
像要把這些將要過橋的人一一釘死,方才甘心。
聶青一看,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無情疾叱:「別死盯著那眼睛看。」
聶青急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若進,橋那邊可能已有大敵殺著,可過得了關?
──如退,豈不白走這一趟,如何向客棧裡的人交待?
無情道:「走!」
習玫紅奇道:「走?」
無情道:「就按照聶青剛才的意見,闖過去!我們一齊走獨木橋!」
話一說完,聶青還沒有動,習玫紅也一時未拿定主意,但無情卻已動了。
他動身了。
他不動則已,一動飛快。
三關是用來闖的
關是什麼?
有人認為關是考驗。
也有人覺得關是瓶頸。
關也是階梯,且不管過了關之後,是向上還是往下。
但對無情而言,關對他好像只有一個字:闖。
關是用來闖的。
他此際就在闖關。
他雙腳無法沾地,可是,他猛一提氣就往前嗖地掠了過去,就像是一個巨無霸力士挽了口三百石的強弩爆射出去的箭!
他前面就是聶青。
他一動,聶青被迫反應。
他也馬上動了。
聶青退無可退,飛身過橋。
一旦上了橋,就像入了獸籠,沒有退路了。
而且路只有一條:
獨木橋。
他不能擋無情的路。
他只有往前飛掠。
無情有多快,他只能更快。
至少,也得要一樣快,才不會給無情撞下山崖。
他只有往前飛掠。
一往無前。
無情化成一道白影,往前直追。
他在前掠得快。
無情在後追得快。
無情一動,陳日月和白可兒同時也就動了。
白可兒在前。
陳日月在後。
他們一前一後,掮起輪椅,沒命似的往前直掠,但又走得四平八穩,配合無間。
他們緊跟著無情身後猛追。
一下子,聶青、無情、白可兒、陳日月全走掉了。
只剩下習玫紅。
她的眼珠滴溜溜一轉,咬了咬下唇,一跺腳,也飛掠而去。
──大家都走了,怎能只剩下她?
人人都闖關,豈可只她裹足不前!
故而:聶青在前,無情整個人如一支白刃,就在他身後半步之遙,接下來就是白可兒與陳日月一前一後扛著輪椅跑,殿後的是習玫紅。
這真是個詭異的隊形。
也是個奇特的組合。
猛提一口氣,聶青已躍過了對崖。
──對崖這邊,空蕩蕩了無一人。
腳踏實地,驀回首,他雙手倏然半屈半伸,似要接住緊跟在後頭飛掠的無情。
大概,他知道無情雙足無法直伸,只怕他收勢不住,要在這千鈞一髮間及時把他接住。
但他算錯了。
無情一過了橋,忽然,強提的一口氣還是憋著,但他整個人卻驟然落了下來。
在聶青接著他之前已然落地。
「叭」,他跌了個結結實實。
他的臉色本來已很白,而今更加蒼白、慘白,但他一雙黑白分明亮如秋水的眼,還是望著前方,看著聶青,目不轉睛。
他雙肩搐動,胸口鼓伏,顯然在喘息不已,一口氣幾乎換不過來。
接著抵達的是白可兒。
然後是陳日月。
他們一到,就夾手夾腳合力把他們的公子扶上了輪椅。
無情坐入了輪椅,這才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但眾人並未能就此放下心。
因為還有一個人未見:
習玫紅。
──她始終在變化萬端的濃霧中未現倩影。
霧濃。
霧影變化聯翩。
獨是習玫紅沒有自霧中出來。
──她在渡橋之際發生了什麼事?
──她在濃霧裡可遇上了偷襲?
白可兒咬咬牙,道:「我回頭看看。」
他的人很黑。
眼睛很大。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額上掛下幾綹頭髮,很有點狠色。
陳日月說:「我去。」
白可兒說:「你照顧公子,我去。」
陳日月道:「你也可以照顧公子啊,再說,我現在站的地方也比你接近回頭路。」
白可兒堅持:「當然是我去,你還有重要任務在身……」
忽聽無情道:「都不要爭了。」
白可兒、陳日月都靜了下來,無情道:「誰都不必再走回頭路了。」
他們都沒有問為什麼。
因為都已看見了為什麼。
習玫紅已自濃霧中走了出來。
她走得有點蹣跚。
有些兒踉蹌。
她本來就很清瘦。
很窈窕。
走起來的時候,非常風姿綽約,尤其遇上風大的時候,她每走一步,都扭動腰肢,也撩動了旁觀者的遐思艷想。
可是,她現在走得有點艱苦。
還撫著頭。
好像很疼。
而且還有點暈。
白可兒和陳日月連忙過去攙扶她。
習玫紅也馬上警覺了。
她拒絕了他們的扶持,只說:「我的頭有點昏……一進入霧中,幾乎暈眩,幸好沒摔下去……我看這霧很有點古怪。」
大家都同意:霧是有古怪,但他們都沒有感到不適,也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紅粉骷髏。
習玫紅依然有點搖搖晃晃。
不過,畢竟,這獨木橋的一關已然通過。
大家再往上看:
猛鬼廟就在那兒。
──可以走了吧!
大家都帶著有點視死如歸的戰志,正要啟程,白可兒便回頭要向仍有點神志迷惚的習玫紅招呼一聲,驀然,一陣臭味襲來,在習玫紅背後,也就是山崖的獨木橋上,濃霧掩合聚散間,忽然,一陣山嵐勁吹,霧裡出現了一件事物:
隱隱約約。
他睜大了眼。
張大了口。
卻作不了聲。
陳日月發現同伴那副驚駭的樣子,也霍然回首望去:
濃霧中,那物體終於顯露出模樣──一頭臉容潰爛、目光呆滯、尖齒反獠、一蹦一跳,突破濃霧,逼近習玫紅背後的怪物!
那不是人。
而是殭屍!
一具活屍。
四花蝴蝶
「鬼!」
陳日月大叫了一聲。
他除了叫出這一聲之外,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但他喊出了那麼一聲,聶青和無情,都一先一後,倏然回首:
那的確是隻鬼!
不,那是殭屍!
他的臉容、五官還像熱蠟一般消融著、腐化著,淌著汁,滴著血。
他的鼻子只剩下了兩個大孔,眼裡兩個大洞,身上罩著官服,像一隻給燒熟了八成的驢子,卻作出人立,而又似蚱蜢一般跳躍著,膝不彎曲,落地無聲。
要是平時,也許習玫紅已馬上警覺。
可是她現在很有點昏頭暈腦的樣子,正扶著自己的額側,這活屍就乍然出現了,十隻留著長而黑的指甲,已迅疾地攫向習玫紅的後頸!
快。
而且無聲。
無情和聶青離得遠,而且發現太遲,已來不及出手。
那活屍驀然出現,冷不防。
出手毒。
且絕!
眼看習玫紅要遭殃,她那時正用巧小的鼻子嗅了嗅,說:「怎麼那麼臭呀?這是什麼味道啊?」對背後的襲擊,還懵然未知。
就在這時,她頭上那三五隻花黃蝶,可能因罡風所襲之故,忽然振起四散急飛。
其中有三隻小蝶,卻忽地吹到那活屍臉上去。
那活屍怪叫一聲,慘如狼嗥。
它似對蝴蝶很顧忌。
甚至駭懼。
它即以手遮臉,還退了一步。
一退,就退回最後一節獨木橋頭上。
它就這樣緩得一緩,白可兒已因陳日月替他尖叫了一聲回復了神智。
他離習玫紅最近。
他大喝一聲。
飛身而起。
白光一閃。
一刀斫下。
大喝,是因為他要將自己的膽量叱喝出來。
飛身,是增加速度與力道的必須。
白光來自他的刀。
他這一刀就叫做「斫」。
他的刀法很簡單,為高人所授,大抵是「劈」、「斫」、『斬」、「擋」、「架」、「捺」、「削」、「回」、「掃」、「破」、「殺」等式。
真正有用的格式,都很簡單。
就算本來繁複,到真正搏戰使用時,也必能以簡御繁。
這一刀很快。
白可兒反應也很快。
他怕,可是他還是出刀。
既然出刀,就是快刀。
因為他是「一刀僮」。
他不像其他三劍僮,他可是帶藝投師的。
他原來師承是「感情用事幫」的「太宰」白霸天。
白霸天原名只有前一個字,「天」字是江湖豪傑一致認為他擔當得上最後這個字,才恭恭敬敬地「加添」上去的。
能受得起這個字的人決不算多。
──「叫天王」查叫天是一個。
白霸天也是少數人之一。
他當得起這稱謂,是因為他地位夠高、名氣夠響、霸氣夠大,而且也因為他的刀。
「霸刀」。
他的刀法很霸。
霸氣十足。
白可兒學的正是他的刀法。
一種霸道的刀法。
因為他害怕,所以刀法更霸。
大家都吃了一驚,正震愕間,白可兒的刀已斫到。
一刀,當頭所落。
他快得連聶青都吃了一驚。
習玫紅看到刀光時,刀鋒已到了那神情呆滯的殭屍頭上。
那殭屍的神情依然呆滯。
他是一副死人的樣子──死了好多天了,再給挖掘出來的樣子。
他神情呆滯,伸出手可不呆滯。
一點也不呆,更不滯。
突然,就像一個人忽然給一隻山蚊叮了一口似的,猛地一動,伸手一拍,「啪」地就拍中了白可兒的那一刀。
白可兒的刀勢甚速。
但還是給那殭屍一拍便著。
那殭屍用的是手背拍擊的。
白可兒只覺手臂一震,虎口一蕩,手中的刀幾乎給砸飛了出去。
白可兒的刀很鋒利。
他的刀法風快,而且力道沉猛。
就算對方用武器擋這一刀,只怕也得給他一刀兩段。
可是那殭屍只用手:
空手。
一揚手,直挺挺地往上一拍,白可兒手中刀就幾乎脫手,且震得虎口、手腕、五指都發麻不已,整個身子,也蕩了半個大圈,刀勢斜刺,斫了個空。
那殭屍「吱」了一聲,沒有人知道它下一步要幹什麼,但那兩三隻花蝴蝶忽地又飛了過去,都往他顏面飛舞,他卻似乎畏蝶還多於怕人,竟用砸掉刀勢的手,遮住臉額。
這時候,陳日月亦已恢復過來了。
他出劍。
一劍刺向殭屍的下盤。
白可兒攻上,他便攻下,二人出手,早已配合無間。
他在適時搶攻,妙到顛毫,連無情都不禁暗喊了一聲好。
但那殭屍依然神情呆滯。
他好像完全沒看到陳日月這一劍。
──他甚至好像完全看不到東西。
只不過,他雖神情呆滯,但動作一點也不呆滯。
他一抬足。
腳,抬得直挺挺地。
然後一踢,就踢中陳日月的劍鋒。
一股大力湧來,陳日月馬上得竭力制住兩件事:
一,他整個人幾乎給那一踹之力連劍飛下山崖。
二,就算他能力把步樁,但劍仍得脫手飛出。
所以,他沉腰立馬,借力卸力,但劍鋒還是歪了。
他整個人都偏斜了。
這才勉強穩住步子。
但就在這剎那間,一流高手都覷出了要門:
白可兒、陳日月在這瞬息間,都露出了空隙。
──老大的破綻!
只要往這空隙破綻猛下殺著,「風雲刀」白可兒和「陰陽劍」陳日月就得陳屍山頭。
只要出手得及時。
只要出手的是高手!
這神情呆滯的殭屍,每一出手。就能化解絕妙的攻勢,可是,他是不是高手?他要不要陳日月、白可兒的命?
五夜來了,鬼還會遠嗎?
這瞬間,殭屍目中凶光大現。
他只要抓住機會,一動手,就會拿住陳日月與白可兒的空門與要害。
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出手。
因為習玫紅已出手。她一出手,左手奪去陳日月的劍,右手搶走白可兒的刀,一刀一劍一齊刺出,同時刺中殭屍身子!
她出手快得不可思議。
拿捏之準,也妙到巔毫。
那殭屍正砸開刀、震歪劍,中門大露,習玫紅就趁它上對付刀、下應付劍之一霎,陳日月、白可兒手上兵器幾乎脫手之際,一出手,便攫刀奪劍,一齊刺中那殭屍。
這麼快的出手,使大家都呆了一呆。
連同那殭屍也呆住了。
高手相搏,豈容稍呆?
一刀一劍,已刺中殭屍。
殭屍張大了嘴,露出獠牙,叫了一聲。
這一聲尖叫,尖銳得如同割入耳膜,刺入心肺,震耳欲聾,奪魄如駭,好像萬鬼齊鳴,千妖並嘯。
同時,「吱」、「嘎」兩聲,一刀一劍,如同刺在琉璃上,劍尖刀鋒,都直滑了出去,雖刺破了衣服,迎風飛去如灰蝠,在那殭屍枯瘦乾癟的軀體上,劃出了兩道溝坑深紋,但只見皮肉掀白,卻並無血淌流。
一刀一劍,滑出了殭屍的軀體。
那殭屍在尖嘯的同時,雙目發紅,雙脅一夾,夾住了刀劍,用力一扯,習玫紅已扯得跟它只有一拳之遙。
這剎那間,習玫紅已完全可以聞到屍體的臭味。
屍臭。
──這臭味還有點熟稔。
但這生死關頭間,習玫紅已不及細思,因無情已發出了一聲斷喝:
「走開!」
習玫紅的刀劍都給殭屍夾在脅下,她正力掙,正發力奪回,怎麼「走開」?
她不接受,也不明白。
她雖然不明白,但陳日月、白可兒都完全明白,絕對能意會:
他們都能意會到公子要幹什麼。
幾乎在無情發聲的同一時間,陳日月、白可兒已一左一右,要扯走習玫紅。
可是習玫紅不走。
她的馬步極穩,白可兒、陳日月二人發力去扯,但還是扯不動她,或者,三人全力,仍抵不住那殭屍之力道。
陳日月、白可兒並沒有意思要比力氣。
他們倆忽然把習玫紅髮力一按,三人都伏到地上。
他們才伏了下去,便聽到一連串聲響:
急風破空的響聲!
這一瞬間,三人伏下,無情一揚雙袖,打出數十道暗器。
殭屍尖叫聲不絕。
一下子,它整個身子,不知著了多少,中了幾件暗器。每給擊中一件,身上便裂開了一個孔,爆開了一個洞。
它中一樣暗器,便退一步。
直挺挺地退走。
當它中了十二三件暗器,它身上已千瘡百孔,更足足退了十二三步。
這時,它已退回獨木橋。
退入霧中。
霧濃,掩映不定。
它在霧中消失不見。
──失了蹤影,就像它從來未出現過一樣。
它雖消失,但餘威尚在,餘悸亦猶在。
大家依然目瞪口呆,久久,地上三人才互相扶持,徐徐立起。
掌聲。
是聶青拍的掌。
他目中發出了精光,也是青光。
他忍不住讚歎:「好個無情名捕斗殭屍,今日叫我見識了。」
習玫紅猶覺頭皮發炸,驚魂未定的問:「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陳日月也拍拍身上的泥塵:「如果是殭屍,它怎會在大白天跑出來?」
白可兒也怔怔地道:「不管它是人是屍,它現在已退回橋上,待會我們怎麼通過?」
忽然,山峰上傳來了尖嘯厲吼,好像那兒有千百隻冤魂厲鬼,一齊呼號慘嘶,又似在呼應剛才殭屍,為它助勢。
大家面面相覷,都有點變了臉色。
陳日月卻拭了拭眼睛:「怎麼……怎會這樣子?」
白可兒馬上左顧右盼,十分警醒:「什麼事?」
陳日月用手一指,駭然道:「你們看那廟……怎會突然之間,近了這許多!」
大家看去,都心中打突。
那廟,真的是近了很多,好像廟是活獸,正向他們悄悄進逼,待人以噬。
白可兒驚魂未定,問:「我們該怎麼辦?回去,這橋已給殭屍霸佔;前行,廟裡只怕有鬼……」
無情若有所思,未置一辭。
習玫紅啐了一句:「見鬼!」
陳日月聽了一跳,忙道:「習姑娘別說這話!」
習玫紅揮彈去沾在身上的塵土,恨恨地道:「見鬼我才來走這第二趟,第一次還嫌嚇不夠麼!」
白可兒道:「我倒想起了一句話。」
陳日月問:「什麼話?」
白可兒道:「張大媽說的話。」
陳日月搔搔頭皮。
白可兒道:「她大概是這樣說:打死了我也不再上疑神峰去!……我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
陳日月道:「我卻很羨慕。」
白可兒奇道:「羨慕?」
陳日月道:「我羨慕小二和老四,他們就好囉,待在客棧裡做他們的大頭夢,可安全多了。」
「小二」,就是何梵。
「老四」則是葉告。
白可兒也有點悻悻然:「我更羨慕的是那個羅白乃,他可選對了。」
他憂心忡忡地看著那座廟。
那廟的正門有兩扇窗,一棟大門,就像一個妖魔鬼怪的兩隻眼睛和一張大口,正邀請他們自投羅網,問題只在:他們要不要走進去?
問題也是:
綺夢客棧是不是很平安?客棧裡的人是不是正如陳日月所言,正在做他們的春秋大夢、旖旎小夢?
現在他們是上山不易下山難。
所以陳日月突發奇想。
他想跟白可兒聯合向公子建議:
好不好就在這上不到廟下未過橋的所在,待上一會,讓那妖怪殭屍等累了,退走了,他們趁日落前飛步下山,既可不必入廟冒險,下洞遇劫,又可以趕回去在入夜之前保護客棧的人,又算是上過了疑神峰,何樂而不為之哉?
他們正想得美,還未開口,卻聽無情冷冷地下了一個冷冷的命令:
「走!──到廟裡去!」
希望已破滅。
白可兒、陳日月都走得有點不情不願。
習玫紅似也很同情他們,跟他們同聲共氣,怨聲連天。
──自剛才那一役,習玫紅對他們好像親近了許多,畢竟,大家同過甘苦,犯過奇險,一齊並肩作戰,並頭趴地過來!
只不過,更令陳日月、白可兒等人絕望的是:
雖然,看來那廟既沒有走動,也沒有起飛,可是,太陽卻走得很快。
簡直神速。
一下子,太陽竟提早落山了。
暮色竟提早到來。
連月兔的輪廓,都已清晰可見。
──月亮出來了,夜晚還會遠嗎?
夜來了,鬼還會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