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又人心惶惑的過了個把月,顧惜朝因感人手短缺,暗派「連雲三亂」去聯絡「連雲寨」的部屬,調回京師,三人回來所報告的結果是:「無一人願從顧公子。」
顧惜朝一聽,本來已經碎裂了的鼻子,顯得更歪了,就像一根折了的臘腸,吊在雙顴之間。
黃金鱗也唉聲歎息。
原來他派去請援的人,都分別回來了。
「血雨飛霜」曾應得悉聞黃、顧二人已經失勢,就當他們瘟疫一般,避猶不及。
「粉面白無常」休生已經跟龍八掛鉤,翻臉不認人,早沒把黃金鱗瞧在眼裡。
「豆王」歐陽斗知道前為黃金鱗、顧惜朝所騙,見他們派人說項,把來人逐出大門,申斥拒見。
「敦煌將軍」張十騎早已遣調兵馬,出征伏獅領,平寇敉匪,才沒閒暇再理會他們的事。
反而是尤知味的結義兄弟「三十六臂」申子淺和「血監」候失劍,願意趕來臂助黃、顧二人。
至於「鐵桅」陳洋,仍在養傷,他自己的事都管不來,何況是別人的事。
倒是「天棄四叟」中僅存的吳雙燭,雖因要重整八仙台的勢力,並要養傷,不能趕來,但一再言明,只要黃金鱗和顧惜朝有難,不妨向八仙台投奔。這越發引起黃金鱗的感概。
「沒想到還是吳老二夠義氣,」黃金鱗歎道,「那些人,個個都是見利忘義之徒!」
「這次真夠冤的,明明是義父指派我滅連雲寨的,現在卻背上了這樣一個黑鍋。」顧惜朝也忿忿不平,「在我平時對寨裡的子弟這麼體恤,現在有事,他們一個都不來助我!」
「我也不是一樣!」黃金鱗頹然道,「我這個叛亂總指揮,明明是皇上的恩賜,現在,忽然變成了我公報私仇,私自行動,這……這又算什麼!?」
「我都說了,不殺戚少商,必有禍患!」顧惜朝道,「現在他把連雲寨大事整頓,看他何時何日,再謀反朝廷罷!」
「你這樣說可是抄家滅族之罪!」黃金鱗滿懷希望的道,「不過,那時候朝廷就知道誰才是耿耿忠心,誰先防微杜漸了。」
宋亂水忍不住插嘴道:「可是……可是重整『連雲寨』的,好像不是戚少商……」
顧惜朝奇道:「不是戚少商!?」
黃金鱗詫問:「那是誰!?」
宋亂水不知該不該說,跟馮亂虎、霍亂步面面相顧。
顧惜朝怒道:「我現在心情不好,你再支支吾吾的,信不信我一斧劈了你!」
宋亂水囁囁道:「是……是……鐵手。」
顧惜朝只覺惜愕莫名:「鐵游夏!?」
黃金鱗失聲道:「鐵捕頭去當強盜頭子!?」他一時也忘了顧惜朝也當過那個位子。
顧惜朝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宋亂水一急,心更亂,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霍亂步馬上接道:「是這樣的,我們打探到的消息是:戚少商對連雲寨的事業,已心喪若死,再也無心整頓,而鐵手對捕寇之間的關係,自那件事後、也覺得困擾,並對『名捕』的名義,感到心灰意冷,便一再向諸葛先生請辭,反而願到連雲寨幫忙重振聲威。」
顧惜朝只感到荒謬:「這麼說,『天下四大名捕』,豈不只剩三大名捕?」
黃金鱗這才整理出一個頭緒來:「這也沒啥出奇,連雲寨已為朝廷招攬,才能重整旗鼓,鐵手當個官樣山大王,也並沒有變樣。」
英綠荷在旁聽了,也說:「本來嘛,官和賊之間,一線之差,也沒啥不同。」
黃金鱗當官數十年,聽英綠荷這一說,覺得有失威嚴,忙道:「婦道人家,懂個什麼!」
英綠荷把小嘴一撅,顧惜朝又擔心了起來:「那麼,戚少商到哪兒去了?」
霍亂步道:「不知道,誰也沒有他的消息。」
馮亂虎道:「聽說息大娘和赫連春水也正在到處找他。」
顧惜朝仍憂心怔忡的喃喃自語道:「戚少商……息大娘……赫連春水……」
黃金鱗忽眼神一亮,笑了起來:「哈哈!」
顧惜朝詫道:「你笑什麼?」
黃金鱗撫鬚笑道:「你說戚少商、息大娘和赫連春水,他們三人在一起,會鬧出些什麼事體兒來?」
顧惜朝略一沉吟,恍然分明,也忍不住打從心裡笑了出來:「他們以前要共同應敵,所以暫棄前嫌,而今大局初定,他們三人說不定就……」笑而不語。
「最好讓他們爭風呷醋,鬼打鬼,」黃金鱗笑道,「咱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顧惜朝也高興了起來,問:「卻不知申子淺和候失劍何時才到?」
馮亂虎道:「約莫申時末就到。」
顧惜朝心裡很有些感動:「他們來得忒快,真是義薄雲天。」
黃金鱗十分高興,拉著顧惜朝的手道:「來來來,為戚少商、息大娘和赫連春水的自亂陣腳,該當好好的喝一杯!最好,他們為這事來個『毀諾城』、『連雲寨』、『赫連將軍府』大混戰,那就是最好不過了。」
「對對對!」顧惜朝也興高采烈,「咱們為這事兒痛飲幾杯再說!」
他們不但喝酒,還喝湯。
不過他們正如許多有錢人家一樣,只吃菜,不吃飯。
「連雲三亂」輩份低,自然不敢跟「黃大人」與「顧公子」同台吃飯,其實,在「黃大人」和「顧公子」失勢後,他們的輩份總算也提升了不少,不過,就算跟落難了的黃金鱗與顧惜朝同座吃飯,一旦他們得勢之後,恐怕也後果難當,想到這兒,「連雲三亂」一向是「可免則免」。
黃金鱗在菜餚上了一半時,舉杯邀花月,歎道:「我來敬這園子的良辰美景,好花明月一杯。」
顧惜朝笑著問:「義兄怎地忽生如此雅興?」
黃金鱗似有難言之隱,只道:「若我再不敬這些花月,恐怕這兒的一草一木,他日我想要敬也有所不能了。」
顧惜朝奇道:「何有此言?」
黃金鱗喟歎道:「這些日子以來,銀庫只有支出,沒有收入,再這樣下去,這院子樓閣,全要拱手他人了。」
顧惜朝也生感慨,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潮濕,只哽咽道:「義兄待我恩重如山,此事一併受到連累,我真……不知如何說謝是好!」說著仰脖子灌盡了一杯酒。他在京城自然也有貨資,不過,論財力是還不如黃金鱗。
黃金鱗瞧著他,忽然正色道:「你別謝我,我還要謝你呢!」
顧惜朝一怔道:「是我連累了義兄,抱愧猶恐不足,恩兄那須言謝?」
黃金鱗很誠懇地道:「沒有你的捐獻,又怎能解我之危?」
顧惜朝愕然道:「我捐獻了什麼?」
黃金鱗瞇著眼睛道:「你不知道嗎?」
顧惜朝茫然道:「我真的不知道。」
黃金鱗肅容道:「你有一件事物,足以能令愚兄起死回生,重振復甦的。」
顧惜朝也熱烈地道:「那是什麼?」
黃金鱗笑了笑,呷了杯酒,把酒放在桌上把筷子放在桌上,也把手放在桌上,然後才一個字一個地道:「你的人頭!」
他的話一說完,雙手一推,整張紫檀木大桌直撞顧惜朝,他的人已倒翻出去,迅疾無倫!
顧惜朝見桌撞來,連忙往後一縮,「答答」二聲,檀木椅的把手突然伸出兩個鋼扣,把自己雙腕箍住!
顧惜朝掙動不得,雙腳連環踢出,桌子飛起,碗、筷、杯、碟、壺、盅還有菜餚、菜汁,灑了半天。
英綠荷卻搶了進來,鐵如意已在顧惜朝胸膛重擊了一記!
顧惜朝一面要震碎木椅,一面想運氣硬受一擊,忽覺天旋地轉,丹田劇痛攻心,英綠荷的鐵如意已拍擊在他胸上!
顧惜朝藉這一股內力襲入的同時,陡地大叫一聲:「三亂!」哇地吐了一口鮮血!
英綠荷還待再追襲,突然刀光一閃!
顧惜朝竟能在這時候射出了他的成名飛刀!
英綠荷的玉頰被刀光映得有些發綠。
「登」地一聲,刀光被砸飛。
黃金鱗揮舞魚鱗紫金刀,護在英綠荷身前!
顧惜朝眶眥欲裂,嘶吼道:「你——你好卑鄙!」欲運內力震碎座椅,扯裂把手,但一運氣之下,五臟翻湧,咕咯一聲頹然坐回椅裡去。
只聽後面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你不要這張椅子?我來幫你!」
顧惜朝猛回首,只見一道劍光,當頭斬落!
顧惜朝這下嚇得魂飛魄散,百忙中連人帶椅往側一閃。
他反應仍然快捷,但功力已不復存。
血光暴現。
一條胳臂,在半空騰起,再飛落地上,手指還搐動了一下。
這條胳臂已掙脫了把手上的鋼箍,但同時也脫離了他主人的身體!
顧惜朝怔住。
他完全不能相信這竟是事實。
——自己竟斷了一條手臂!
——斷了的手臂竟是自己的!
——他只剩下一條胳臂!
顧惜朝完全愕住,甚至忘了痛楚。
背後出劍的人是息大娘。
息大娘粉臉煞白,臉露殺機:「你可記得,當日是怎樣暗算戚少商的嗎!?」
顧惜朝心頭恨極。
他最恨的不是戚少商,不是息大娘,而是黃金鱗!
若不是黃金鱗的暗算,他又怎會失去了功力、被箍在椅子上、丟了一隻臂膀!
顧惜朝撕心裂肺地咆哮:「黃金鱗,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黃金鱗怪無奈的道:「那也沒有辦法。大娘、戚少商都答應我,只要我為殺你而盡力,他們和我便不記前嫌。」黃金鱗趕忙接道,「你要知道,他們已得皇上聖諭,要殺你我,易如反掌,我哪有這天大的膽子,敢抗命行事?顧公子,你這可怨不得我。」
顧惜朝只覺劇痛攻心,痛不欲生,冷汗直冒,慘笑道:「好,好,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幾乎痛暈了過去,但他自知這一暈,便一生都完了,所以強自掙扎。
息大娘笑道:「這一劍,是我代戚少商砍的,此外,我已曉得尤知味的『滋味粥』秘方,現在放一點在酒裡,變成了『滋味酒』,怎麼?滋味如何?」
顧惜朝猛地跳起來,吼道:「你殺了我罷!」
忽聽一聲大喝道:「慢!」
這一聲大叱,竟是三人同聲喊出來的。
馮亂虎、宋亂水、霍亂步都到了。
宋亂水的金瓜錘攻向息大娘。
馮亂虎的鐵劍攻向黃金鱗。
霍亂步一掌震碎大椅,扯起鋼箍,背著顧惜朝就跑。
顧惜朝喘息道:「跑不了了……」霍亂步不理,只背著顧惜朝亡命似的逃。
他們才衝出大門,忽見一個人,穿著厚厚的毛裘,冷冷的立在月光下。
顧惜朝一見,心裡暗喊:我命休矣。
那人正是雷卷。
霍亂步再勇猛,也決非雷卷之敵。
顧惜朝知道自己這次是死定了。
不過除了命運,沒有人可以確定自己是成、是敗、是勝、是負、是生、是死。
這時候忽聽屋瓦上有人大喝:「顧公子別怕,我來救你!」一人飛身而下,仗劍和雷卷戰在一起,卻正是「血監」候失劍。
另外三騎,卷蹄而至,只有中間那匹馬上有一大漢,大漢大呼道:「顧公子,我們來了,快上馬。」正是申子淺。
霍亂步飛身而上,把顧惜朝馱在背上,他另跨上一騎,人叱馬嘶,放蹄疾馳,顧惜朝知道自己得這些人之助,或能逃得一死,心下一放鬆,臂上劇痛,心中悲憤,終於暈了過去。
他能逃得了嗎?
能。
不但他能,就連宋亂水、馮亂虎、霍亂步和申子淺、候失劍全都逃得出去。
也許因為息大娘和雷卷他們要對付的,只是顧惜朝,顧惜朝一逃之後,他們既無心傷人,也無意戀戰。
「連雲三亂」等趁機逃去!
黃金鱗一見顧惜朝逃走,跺足歎道:「怎能讓他逃去?不能放虎歸山!」發足要追,息大娘作勢一攔,道:「算了。」
「算了!?」黃金鱗可比在場這些人都要急,因為他知道除非顧惜朝不復原,只要一旦活得下來,一定會找自己報仇的。
——顧惜朝恨自己,絕對要在恨息大娘之上。
黃金鱗可不想輕易放過顧惜朝,也不敢輕易放過他,他不想再來一場「戚少商事件」重演。
息大娘卻展顏一笑道:「他已斷了一臂,受了傷,何必要急著殺他?」
黃金鱗急道:「可是,如果他不死,遲早必會找我們報復的啊!」
息大娘點點頭,道:「對,就像戚少商一樣。」
黃金鱗覺得有些不對勁,當下強笑道:「不,戚大俠大人不記小人過,海涵闊量;大娘也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會深記人過。」
息大娘秀眉一挑,道:「哦?我倒一向小氣慣了,銖輜必較,睚眥必報,你不知道嗎?」
黃金鱗強笑道:「不過,大娘和戚寨主已答應過在下,只要在下助各位誅殺顧惜朝,決不計較過去的誤會,各位一向言而有信,想必會饒在下這一趟。」
息大娘一笑道:「言而有信?我果真言而有信,也不必建毀諾城了。」
黃金鱗臉色大變道:「你……武林中人,怎能出乎爾反乎爾的!」
息大娘淡淡地道:「你不但是武林前輩,而且還是手握大權的高官,當日答應過鐵手什麼話來?結果,在他束手就擒之後,不一樣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
黃金鱗已明白了是怎樣一回事:
他讓顧惜朝踩進了陷阱裡。
而他自己也墜入了彀中。
「我是奸惡小人,」黃金鱗腆顏說道,他決定要不惜任何代價的活下去,對自己的「面子」更不顧惜,「你們是英雄俠女,怎能跟我這種陰險小人一般見識呢?」
「好。」息大娘道,「我縱不守約,也尊重戚大哥向來都是千金一諾的。」
她寒著臉,一字一句的道,「你幫我傷了顧惜朝,我不殺你。」
黃金鱗登時放下心頭大石,正要圓說幾句,忽聽另外一個聲音森然的接下去道:「她不殺,我殺。」
說話的人當然就是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