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鐵手在廂房已然歇著,忽聽暗器劃空之聲,緊接著一物落在瓦上。鐵手的傷勢只好了幾成,但他內功深厚,一旦調息得多,恢復極快,而且一向機警精細,乍聽有異響,即縱上房去巡視。
及後見是謝三勝,本已消疑,但謝三勝掩飾其辭,鐵手眼尖,看他藏掩手中所拾的,原是信鴿而非夜梟,心中疑念又起,便不動聲色,躍下廂房,唐肯仍然呼呼大睡,鐵手把他推醒,唐肯惺忪著眼問:「有事嗎?」
鐵手湊近低聲疾道:「我見謝三勝行動有異,他的身後還跟了個人,黑裡瞧不清楚,身形卻似尤知味。」
唐肯奇道:「尤知味?怎麼放出來了麼!」
鐵手道:「我也不知道。我且去捎住他們,你去寨前寨後走一趟,看有何異動,若發現不對路,馬上通知大娘他們,聚攏防範,再到『乘風軒』報急。」
唐肯即打起精神,道:「是。」他一向服膺鐵手,經這次出生入死後,兩人更是肝膽相照,相惜相重。唐肯對鐵手的吩咐,更是精神抖擻,全力以赴。
唐肯連長衫也不披就衝了出去,鐵手則穿簷越脊,四下一望,見「乘風軒」那兒人影疾閃,鐵手便提氣趕去,卻遲了一步,遙見守在「乘風軒」的兩名弟子似遭了毒手,謝三勝和另一人不讓那兩名守衛軟萎於地,便扶住背起,置於暗處,再摸入「乘風軒」。
鐵手好生歉疚,不及制止謝三勝驟下毒手,救不回兩名守衛,於是更下決心,要弄清楚謝三勝究竟搞的是什麼鬼。
及至見軒內玉冠珊告急,殷乘風猝受暗襲,鐵手破窗而入,連起兩拳,把謝三勝與尤知味逼退。在房內朝相一看,這會可看清楚了真的是尤知味。
殷乘風戟指叱道:「姓謝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饒是周笑笑一向狡獪,但行藏一旦被對方撞破,也不免心慌,鐵手雙拳打到,一股極強的勁氣,將二人逼近牆邊!
周笑笑忙叫道:「誤會,殷寨主,誤會……」
殷乘風「刷」地抓起懸在床前的無鞘利劍,厲聲道:「你放走尤知味,暗算於我,還是誤會不成!」
周笑笑與尤知味左衝右突,就是沒有辦法衝得過鐵手的一雙鐵拳籠罩之下。鐵手出招不多,只是無論周笑笑與尤知味用何種招式和方式以圖突破防線,他僅在要緊關頭在要緊之處,加上一掌或一拳,伸手一攔或一撥,就把對方的去路截死,把兩人的攻勢消解,一面向殷乘風說道:「殷寨主,他們至少已殺了你軒前的兩名子弟,我自會留下他們,寨中防守,還需你主持大局,這兒的事,就交給我。」
殷乘風一聽大怒,即叱:「好賊子!」「嘯」地一劍,劃出一道銀光,急叮周笑笑的咽喉!
周笑笑本來已是驚弓之鳥。他見事機敗露,青天寨一眾高手必不肯放過他,只圖全力奪路而逃;偏是尤知味,曾為階下之囚,這次說什麼也不願再失手被擒,只拚命脫險,兩人本就不同心,現各為活命,只顧逃亡,動手間亦未為照應,殷乘風這一劍,含忿出手,直奪周笑笑,還喝了一聲:「看劍!」
要不是殷乘風這一聲叱,周笑笑可能真接不來這一劍。
周笑笑翻腕一架,劍身回護咽喉,「錚」地一聲,殷乘風那柄窄細利劍,劍尖刺在周笑笑的劍身上。
殷乘風冷笑一聲,身形一挫,左膝一弓,右腳一挺,劍尖轉刺周笑笑肋下!
周笑笑劍往上回,格開殷乘風第一劍,腋下卻露了一個小小的破綻,這空隙不過霎間,但殷乘風的劍已似銀蛇般攢到!
周笑笑大叫一聲,全身一抽!
他這種抽退法,像整個人突然被抽掉了氣,整個人乾癟了也似的,突然從原來的位置縮退了三步,使身與劍之間爭取一個空間,殷乘風的劍尖還待往前遞,周笑笑的劍鋒已及時拍了下來,壓住了殷乘風的劍,正待借勢回刺,殷乘風揚眉叱道:「難怪!原來你是『獨臂毒劍』!」突然間,劍到了左手,劍光一閃,又是一刺!
他在交手第二招裡,已從對方劍法中判斷出這便是「獨臂劍」周笑笑。殷乘風精好劍法,所以對江湖上一般用劍名手、以及劍法招式,十分詳熟,若是伍彩雲仍在青天寨內,以她對武林各家各派武術的瞭如指掌,周笑笑更加不可能以「謝三勝」的名義瞞騙了這好一段時間!
周笑笑以縮身奇法來爭取剎間,以劍反壓對方之劍,正待反攻,不料殷乘風只做了一件事:右手劍突交左手。
周笑笑的劍驟壓了一個空,身子往下一沉!
殷乘風的左手劍已向他左胸刺到。
這一下,攻其無備,而殷乘風外號「急電」,劍勢何等之疾!
周笑笑本已避不開去,危急間突一擰身,側身一讓,以左臂掩擋,殷乘風那一劍,正刺在他的左肘上!
「啼」的一聲,周笑笑回劍飛刺,直奪殷乘風咽喉。
殷乘風馬上省悟:周笑笑是有名的「獨臂劍」,他的左膀子當然是假的。
他想到立即拔劍,一面拔劍一邊身退,不料他那一柄劍,卻嵌在那假臂裡,拔也拔不出來!
這稍慢得一慢,周笑笑的劍已近眼前!
殷乘風應變奇急,不抽反遞,大喝一聲,運勁於臂,劍自肘部穿出,直取周笑笑左肋!
周笑笑的假臂是用豫鄂邊界的一種叫無歇木精製,一般兵器刺入其中,只要將肩部聳起,木紋軟革,便易入難出,不少武功猶在周笑笑之上的武林高手,都毀在周笑笑這一招令人防不勝防的機關裡,輕則丟了兵器,重則為他所殺。
殷乘風卻在心念電轉的剎間,不退反進,劍鋒破臂而出,直取其要害。
周笑笑此驚非同小可,忙一閃身,但殷乘風沖步再刺,劍粘於肘間,扔也扔不掉,甩也甩不去,成了一個大破綻,處處受刺於人。
周笑笑怎顧得再作攻擊,忙回劍自守,殷乘風攻得三、四劍,把周笑笑逼得手忙腳亂,忽聽鐵手在旁沉聲道:「殷寨主,還是大事為重。」
殷乘風冷哼一聲,力注於腕,沉腕一捺,劍鋒生生把那木製假手震裂,周笑笑不驚反喜,以為脫困,殷乘風將劍一收,插回腰間,向鐵手一拱手道:「這廝非殺不可,交給二爺了。」便與來報的青天寨頭目疾行了出去。
周笑笑反身欲逃,卻見鐵手冷森森的瞧著他,尤知味早已倒在地上,左手腕像被人卸了臼,一雙腿子似也站不起來。
周笑笑大吃一驚,殷乘風和他交手不過數招,驚險互見,尤知味卻一聲未響,已被受傷未癒的鐵手放倒,看來這在「四大名捕」裡坐第二把交椅的好手,當真是非同小可。
周笑笑心中雖驚,但反而不敢莽撞,他瞧得出鐵手的氣勢與方位,自己若貿然硬闖,只有輸得更慘,所以反而笑道:「鐵二爺,咱們河水不犯井水,我沒傷著你老手下的人,青天寨與你又非親非故,你老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又如何?」
鐵手道:「就是因為你傷的是青天寨的人,我才不好自作主張,任由你走,更何況,大師兄好像也正千里迢迢,追查你的下落,所以你更不能走。」
周笑笑打量情勢,強笑道:「大家都是江湖人,二爺何不留點面子。」
鐵手道:「似乎也曾有過不少武林前輩給你留面子,可是,到頭來,他們好像一個都沒能逃得過你復仇劍下。」
周笑笑道:「那是有人在惡意低毀我,我一向感恩必報,決無貳心。」
鐵手道:「青天寨也有恩予你,你現下的所作所為,便算是報答?」
周笑笑忙道:「我只是受了奸人挑撥,一時糊塗,又受命於黃金鱗與文張,想將功贖罪,才幹下這種汗顏愧煞的事!」
尤知味人雖受傷,無法再戰,但一聽周笑笑這種說法,便知對方實暗中把罪行推諉於他,忙撞天屈似的叫道:「是你自己逼我逃出來,還殺了赫連春水的手下,不是我唆教的,我是冤枉的,二爺明鑒,我是冤枉的!」
鐵手寒起了臉:「周笑笑,你幹得好事!」
周笑笑揮手道:「我……」突然暗芒一閃,一物已射向鐵手面門。
鐵手一揚手,已抓住那件暗器。
周笑笑一閃身,並不衝出去,一劍急刺唐肯!
唐肯猝不及防,揮刀一格,周笑笑藉刀勢之力,急旋一圈,驟然下坐,劍尖揚刺唐肯的咽喉。
他的目的不是殺死唐肯,他只是要制住唐肯。
他明知今番難以逃出青天寨,除非能先制住寨裡一名要將,或能挾持交換自己一條性命,或延宕時間,讓救兵攻進寨來再說。
這一劍蓄勢已久,唐肯慌忙間避不開去!
忽聞「錚」的一聲,一件暗器,疾射在周笑笑的劍尖上,劍尖震得一歪,險些脫手飛出,唐肯趁此一個大仰身,往後翻去,喘了幾口氣,才定過神來,暗器卻落到牆邊。
撞歪周笑笑劍尖的暗器,正是剛才他發出去的那枚。
周笑笑反而笑了。
那枚暗器,叫做「刺蝟」,那一顆如鐵蓮子的物體上,足有三百八十四枚長短尖刺,且淬有奇毒,任何人沾上了,被刺破一小塊表皮,毒便入侵,就算是放射的人,不預先戴上手套,也得遭殃。
周笑笑故意向鐵手求情,便是藉此暗中戴上手套,他因只有一條臂膀,另一隻假手已被殷乘風削毀,戴手套花費工夫,一旦戴上,他便發動攻擊發出「刺蝟」。
這種毒辣的暗器,是他殺害了一名唐門暗器高手唐春雨身上所得的,只有兩枚,連他自己本身都沒有解藥,非到萬不得已時不敢亂用,一旦施用,也必千方百計取回再用。這種暗器毒性極具持久力,一枚大概可用上十次,毒性依然不減,據悉是昔年唐門掌刑唐鐵書親手所製。
周笑笑先見鐵手空手接下暗器,又把暗器發了回來,想必難免遭到刺戮破掌心手指,心下大定,但仍不敢直接對付鐵手,只虛晃一劍,翻身破窗而出,一面拋下一句話:「姓鐵的,小心你的手掌罷,周某可不奉陪了!」
他人一到屋外,夜涼如水,深吸了一口氣,忽見月色一暗,後頸已教人拿住。
周笑笑還待掙扎,但這一揪拿之間,幾乎令他窒息,四肢百骸,一點氣力都施不上來,心中又驚又懼。
但那手掌一抓又放,只聽鐵手沉聲道:「你以為我中毒了?我的手是百毒不侵的,你沒聽說過嗎?好,你這下是大意不算,小心著了,下一招可不再饒了。」
周笑笑知道對方並不佔這個便宜,越是這樣,越是心慌。
這時外面火光四起,喊殺連天。
鐵手眉頭一皺,道:「姓周的,南寨待你不薄,你做的好事!」
周笑笑立即跪了下來,懇道:「二爺,人誰無過,請予活路。」
鐵手趨前道:「快制止你的部屬作那裡應外合的事,或能將功抵過。」
周笑笑神色慘然地道:「二爺,他們一旦發動,我……我也無能為力啊。」
鐵手略一猶豫,伸手扶挽道:「你且先起來再說。」
周笑笑抬頭。
鐵手挽著他的肩膊。
周笑笑伸手。
鐵手正想把他拉起,倏地,周笑笑的腕間疾射出一枚物體,直奪鐵手咽喉!
這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毒,鐵手想用雙手遮撥已遲,閃躲亦已無及,百忙中吐氣揚聲,喝了一聲:「咄!」
一股氣流,迸噴而出,激在暗器上!
鐵手的內力,全化作一股勁氣,那暗器登時折射,倒射向周笑笑胸膛。
周笑笑正要提劍疾刺,忽見暗器倒射回來,頓時唬得魂飛魄散,回劍便格,但已慢了一步,引臂一封,暗器雖沒打在胸膛上,卻嵌入手背中。
周笑笑怪叫一聲,立即什麼都不顧了,大敵當前也不理,只見他以指挾劍,設法想將劍近柄處利刃回割手背上的暗器;他只有一隻手,目赤嘴張,十分狼狽,仍無法把手背上的暗器掃落下來。
鐵手見周笑笑兩次暗算自己,心下提防,一時不敢再上前去,只靜觀其變。
只見周笑笑低低地嘶吼了兩聲,竟用牙齒咬著劍柄,穩定住劍勢,以劍尖一挑,把嵌在手背上的暗器拋了出來,傷勢只淡淡現了幾個細小的孔,手背上便流出瘀色的血。
周笑笑眼中滿是驚懼,彷彿手背中的暗器仍未拋去,含劍將自己手背上劃了三四道血口,但傷口裡流出的血,仍是褐色的。
周笑笑的喉嚨呵呵地叫著,全身顫抖了起來。他的手一面抖著,一面淌著血,伸入到襟內,挖出了幾個盒子,他把盒子一個個的打開,往嘴裡塞了六七顆藥丸,又想把藥末敷在手背上,但因獨臂,而又因心頭太過恐懼,竟連極簡單的動作也無法完成。
鐵手見他真的慌惶,便想過去替他裹傷敷藥,周笑笑神色怪異,雙目無神,時又赤火逼人,鐵手一搭手上去,只覺他的手腕肌肉似熱鐵一般,硬脹火燙。
鐵手吃了一驚,暗忖,那暗器竟是這般毒!若捱著的是我,豈不……
這時,周笑笑手背上流的血,越流越少,越流越濃,顏色也越深褐,隱有一股腥味。周笑笑忽發狂似的甩開鐵手的掌握,以鐵手雙手之力,竟也拿他不住;周笑笑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不住往身上挖,摸出一個錦盒,盒子裡有三顆晶瑩剔透的丹丸,鐵手瞧得仔細,記得周笑笑原先已服了一顆,但聽他「唉」了一聲,把三顆藥丸全一股腦兒吞入腹中,雙眼一陣翻白,鐵手忙道:「我去端水給你。」
唐肯道:「我去。」
周笑笑慘然道:「完了,這是唐門的淬毒暗器,叫做『刺蝟』。
鐵手見勢頭不妙,周笑笑聲近嘶啞,牙關緊咬,牙齦已滲出血來,唇呈青紫,唇吻沁血,兩顆充血的眸子直似要彎出眶來,知道須清除此毒,可能要壯士斷臂,但周笑笑只有一臂,這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卻見周笑笑胸肌一陣抽搐,忽啞聲道:「快……快替我砍掉這條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