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斬冷冷地道:「這樣好了,三盤兩勝,三場比試,誰輸誰讓出這大檔頭的缺。」王寇黃昧明聽唐斬一句就替他們決定了,心中很是不快。
許顯純道:「我也想如此最好,三場比試定勝敗,不過,兩位是殺手,而且都是高手,萬一拳腳重了,殺了對方,我也不會加以追究。不然兩位都不會盡力施為,那有什麼可看!刺客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自是千該萬該的,不必怕有手尾跟。」
唐斬笑道:「如此拚個你死我活便好,何必有我來仲裁,礙手礙腳?」
許顯純忙道:「仲裁還是要的,不管作什麼手段,有你這殺手王在,哪怕裁判不了?」
唐斬笑道:「其實世間哪一種殺法大人會瞧不破的?」
許顯純笑道:「你快別在我臉上貼金了。我是文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
唐斬截道:「大人哪裡話,我就曾狙殺大人不著!」兩人相顧大笑起來。
王寇見許顯純眼神越來越凌厲起來,又一口仰脖子乾淨杯中酒,道:「少不得唐大俠作個裁人,兩位殺手都在等著你呢。」笑向王寇、黃昧明問:「是不是啊?」
黃昧明當即道:「是,是,唐大俠是藝高龍虎伏,許大人是德重鬼神驚……都作我倆仲裁好了。」
王寇不甘示弱,只得說:「我們都在等候大俠裁決——」
唐斬笑罵道:「那來那麼多廢話,我作便是了。」兩人都臉露歡容。
水小倩瞧得王寇側臉頰頷處青筋一閃,尖骨突露,心想起王寇昔日與她相處,每對人動真怒時,都露頰筋,心中不禁一悸。她的師兄死於王寇手中的時候,那時他的膽色也是這般,只聽唐斬道:「這樣好了,你們各列比鬥一樣,我說一樣,總共三樣,王寇是來客,你先來說。」
王寇道:「黃兄是主,由他先說。」
唐斬喝道:「哪有這麼多臭規矩,待會兒便搏個你死我活,現還來假惺惺做什麼!」
黃昧明應接道:「就是啊!王兄正是不要客套,先說吧。」
王寇情知自己不能發怒,高手相搏,一旦激動,必敗無疑,便強忍恚怒,道:「那先比輕功好了。」
唐斬點點頭,道:「做殺手的,果然未學會殺人前,先會使腳底抹油——嗖!」唐斬說著,用手一比,併攏五指翹首作平飛狀,許顯純與黃昧明都大笑——王寇心中卻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
唐斬笑完後,向黃昧明問:「你?」
黃昧明道:「比暗器。」
唐斬道:「刺客跟暗器是分不開的。」
王寇冷冷道:「不管那是不是劣等刺客。」
唐斬大笑道:「刺客不分等級,殺人的事都是劣等的,要做一流的事,勸你改行當生孩子的婦人救病人性命的醫生去!」
許顯純打岔道:「到你說吧,唐大俠。」
唐斬道:「我要他們:比內力。」
許顯純道:「內力才是練武者的正道。」
唐斬即道:「一個殺手內功不足,殺人變成了花巧,死期將屆了。」
王寇心中大是不以為然,因為許顯純所言,唐斬分明刻意迎合,但要是換作自己說,唐斬卻定要駁斥自己。
王寇心裡嫉恨,也許別人都沒看出來,水小倩一一歷歷在目。她自小與王寇玩到大,王寇是不是在怒,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也不知怎的,她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但心裡仍有些發慌,想起那日在劉橋庭院中王寇在雨中閃電光下的臉色,便偷偷把唐斬送她的臂纏,悄悄地祛下扔到花叢裡去。
她扔的時候,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剛丟入花叢中時,許顯純忽向這裡望了一眼,目光如兩道冷電,並點了點頭,水小倩微微一驚,但知他之意何謂,遂又見許顯純立時浮起了滿臉笑容,向唐斬道:「還不開始,要等幾時?」
許顯純目注王寇與黃昧明兩人,道:「先從輕功開始。」
唐斬忽抓起桌上一瓷碟,嘩啦嘩啪將花生米都倒了出來,叱道:「誰搶得此碟,誰就算勝!」
話甫說完,「呼」地一聲,碟子飛旋而出,帶起一陣急哨,絕快無倫地掠過了王寇、黃昧明之間。
同時間,黃昧明、王寇兩人的身子,也如飛鳥一般掠了出去,兩人急追飛碟之後,同時伸手,跟著觸及碟子,但誰都不讓對方先抓著,便動手對了一掌。
「砰」地一聲,兩人微一晃,碟子又飛了七八丈遠,只聽唐斬喝道:「若要交手,就不是比輕功!」
兩人同時竄出,碟子才又飛了丈遠,兩人都已抓住碟子,「喀登」一聲,碟子從中脆裂為二。
這一下,碟子雖是搶到了,但明顯是同時奪得,且裂為二,兩人算是功力相仿,但碟飛如矢,兩人居然輕而易舉追上,而且還交手拆了一招後,再度追上,搶奪飛碟,輕功之高,可謂匪夷所思。
唐斬摹又喝道:「比暗器,就用此碟!」
王寇雙手一拍,半片碟子擊成千百碎片,當雙手一開,掌心捲起急颶,向黃昧明激射而來!
這一下黃昧明若被射中,身上必被射得千瘡百孔,黃昧明如何不曉,他大喝一聲,執碟的手青筋畢現但穩如磐石,他驀地低首一撞,「兵」地一聲,竟以頭頂把瓷碟撞得片片碎裂,激噴了回去!
只聽「玎玎」、「格格」、「乒乒」地連響如驟雨,許多瓷塊碎片,都撞在一起,爆成了無數細片,墜落地上,但猶各有少部份的瓷片,畢竟沒有說巧到了片片抵消的地步,有些瓷片仍在空中劃著尖銳的呼嘯,迸射向二人身上。
這時唐斬又倏地一聲大喝:「不要避,比內功!」
兩人本來正要卷下長衫,掀起桌布,要將瓷碟碎片盡數掃落或裹住,但唐斬這一聲斷喝,兩人都長吸一口氣,說時遲,那時快,瓷片已射到了兩人身上。
這些瓷片都是王寇、黃昧明手上發出的,殺傷力非同小可,但兩人在輕功、暗器上眼看都只拼了個和局,要想獲勝,非要硬受不可,是以兩人都沒有閃開。
只聽「崩、崩、崩」連聲,瓷片尖哨著打入黃昧明身上。黃昧明的身子卻似鐵鑄一般,硬得直似一面石牆,瓷片打到他身上,釘都釘不住,紛紛反彈數尺,「玎玎」盡落地上。
但射向王寇的瓷片,卻全嵌入王寇身上去。
水小倩不禁「啊」了一聲,卻見瓷片雖嵌入王寇身上,但未入體,而王寇身上肌肉,直似麵團一般,稍戳即陷,全不受力,反把瓷片夾在柔軟的肌膚上。
黃昧明開始以為王寇著了他的道兒,心頭一喜,猛聽王寇「喝」一聲,目光大盛,銳如刀斧,身上肌肉,如水之柔化作冰之堅,肌肉一繃,瓷片紛紛「嗤嗤」倒射過來!
這下變起遽然。黃昧明內功再高,也在剎時間運轉不及,忙化著千手千臂,得彎下時,雙手十指之間,竟夾住四五十小碎瓷片,一塊也不能射到他身上。
許顯純笑道:「論內功,黃教頭卻是輸了給王少俠半籌。」
黃昧明垂下頭去,隱見耳根通紅,狀甚赦然。
水小倩欣笑道:「我以為你……」拍手喜道:「你勝了……」
王寇長吸了一口氣,唐斬道:「王兄弟哪有這般容易被人放倒之理。」
許顯純道:「我原本說,拳腳刀槍無眼,真傷了人也沒法子的事……而今落個兩無損傷自是更好了。」
黃昧明忽問道:「大人真不介意流血污寶地?」
許顯純道:「血是人身之寶,所謂血盡人亡,有血可流,有何不可?」
黃昧明忽道:「我聽命了。」倏向眾人揖道:「我既已敗,亦無臉目逗留此處,與諸位就此拜別。」
許顯純道:「這又何必……」這下甚是淡然,絲毫沒有堅挽之意。
黃昧明長歎一聲,行前三步,向王寇抱拳道:「佩服佩服。就此別過。」
王寇道:「在下僥倖,閣下相讓,黃兄又何苦辭別。」
黃昧明道:「我沒辭別,是送別。」
王寇急道:「送別?誰人要走?」
黃昧明森然道:「你。」此語一出,雙手一分,千百點燦然星花,遽打王寇!
暗器甫出,黃昧明已如鬼影附身,閃到了王寇背後,一掌擊出!
這一掌劈出,空氣中發出一陣裂帛的悶響,隱有蟄雷劈殞之勢!
這一下,不但出手猝然,而且暗器之精巧迅絕,比適才兩人互射瓷片,強上十倍,而黃昧明竄出的身法,更在剛才顯露輕功之上數倍,這一掌內力上更至臻峰,遠勝所顯示的震落瓷片的內力修為!
這次猝擊可謂又毒又絕,既攻其不備,且輕功、內功、暗器程度大增,更且前以暗器突襲,後又截斷王寇退路,那一掌更是勢若開山裂石,要一擊摧毀王寇六腑五臟。
就算王寇能接下或硬受暗器,也斷無辦法應付得過黃昧明這背後一擊。黃昧明故意在適才三項比試中,只使出四成功力,使王寇生輕敵之心,也試出王寇武功以內力最高,他便以精厲的暗器奪其心魄,再以飄忽之輕功截斷他退路,以渾宏凌厲的掌力令他立斃當堂。
——反正許大人的意思已道明瞭: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只要能贏得了人,死活也不致怪責。
所以黃昧明寧可在前面受辱,而趁此摸清王寇底細,一擊狙殺之!
這下猝擊,既攻其不備,又前後夾攻,王寇可以說是死定了。
但就在這緊急關頭,王寇摹然不見了。
王寇當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沖天而起,一躍五丈,半空雙手疾揚,數十點寒星直射向黃昧明。
黃昧明一掌猝然打空,乍見王寇在半空宛似一張白傘,心中大驚,那時本向王寇打來的暗器,已等於全向黃昧明打了回來!
黃昧明情急生智,不但不撤掌力,且全力一吐,掌心捲起狂飆,將自己的暗器全皆卷落。
但是王寇半空發出的暗器,也尖哨射到!
黃昧明吃虧在「居高臨下」,就算退避閃跨,也抖不出暗器攻襲的範圍,可是他另一隻手,也疾揚了起來,閃電一般抖動起來。
他每抖動一下,就彈出一指,每彈出一指,就聽到「錚」地一聲,一枚暗器被彈落。
他竟在剎那間彈出十多指,將打來之暗器一一彈落,只是王寇這時衣衫鼓如風帆,曳然斜落,離他頭頂三尺處一晃而過,在他頭頂上按了一掌,然後飄然落到黃昧明背後十尺之遙,冷然站定。
這時只聽唐斬竟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淡淡地道:「王寇果然進步了。」
黃昧明只覺自己頭上被按了一掌,猛回頭,只見王寇遙對自己而立,心頭火起,便想指著王寇斥喝:「你故意引我下手——」但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如自己所想中舉起了手。
——難道我的手臂竟不聽我指使了!?
他驚詫地想,但隨即又發現自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
——難道我已失去聲音了!?
他發覺自己的喉嚨乾燥欲裂,更可怕的是,他看見許顯純、唐斬、王寇、水小倩的嘴巴在動,他們似在對王寇恭賀道喜,王寇還作謙還禮,而且他們正向自己這邊同情的注目——這些殺人不眨眼的人向我同情的看!?天……難道我……!?我臉色!?
然後他發現自己竟一句都聽不到別人在說什麼,只聽到自己體內每一根骨骼都在激烈狂抖。
然後他更發現自己已看不清人,只見幾團模糊的身形,不知誰是許顯純、誰是唐斬、誰是王寇……眼前只有一張升空而降的白傘,冉冉浮動……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為他已失去思考的能力。
這正是他倒下去的時候。
許顯純這時正皺著濃眉向王寇仔細問道:「你那一拍是不是中指按在他絡卻、食指按在浮白、拇指按在曲鬢、無名指按在陽白、尾指按在眉中穴上?」
王寇答:「是。」眼裡已有敬佩之色。
許顯純點點頭道:「難道他死前已失去了聽、說、動、視、思的能力,這一掌按得雖輕,但內力極霸道。」
工寇道:「是。屬下失手殺了黃教頭,向大人請罪。」
許顯純撫髯哈哈大笑道:「我為啥見責?難道我說過的話是不算數的?古來勝者為雄,沒有用的敗將,留著做什麼?」
王寇不知怎地,聽得由背脊裡生起一種寒意,只聽許顯純繼續笑道:「難得你深藏不露,居然誘使黃昧明暗狙你,你才以自衛的情形下把他殺掉,這就不只是一個殺手一個刺客的謀略而已了。」
王寇慌忙道:「但屬下確只是一個殺手,一名刺客而已。」殺黃昧明後,他已直接改稱自己為「屬下」了。
許顯純笑道:「這怪不得你,這不能怪你,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
唐斬忽道:「你很好啊,黃昧明故意將自己暗器、內力、輕功只施三四成,來使你輕敵,卻不知你將計就計,也只用了一二成之力。他以為找出你的弱點:是暗器最弱、輕功中等、內功最強,所以故意先以暗器傷你,再以內力、輕功為輔,料不知剛好中了你的計,你其實反而是暗器、輕功比內力強。你適才一掌,若無前面的暗器、輕功先亂了黃昧明心神,那一掌是萬難奏效的。……這些日子來,你的確是進步了許多。」
你憑什麼評我?故意在許顯純面前品評,無非是想讓許大人知你高人一等!王寇心想。卻不去和他說話,只向許顯純道:「大人,前時屬下因不明是非,曾結伙暗殺大人,乞請大人責罰,方能心安。」他想到唐斬與許顯純如此熟絡,這件事與其讓唐斬在許顯純面前挑撥,不如還是自己當面說出來的好。
許顯純「嗯」了一聲,道:「此事我早已知道:唐斬也是暗殺過我的,而今不是一樣在這兒擋得風生水起麼?我說過,魏公不嫌舊惡,惟才是用,而黃……你們殺我,也不過是為了流芳百世而已,其實做人要不能傳芳後世,也要圖個遺臭萬年。」許顯純頓了一頓又道:「俗語有道:人死留名,虎死留皮;又說人往高走,水往低流。偏偏一些自命正人君子,說什麼寸心不昧,萬法分明。明,明,明!大明河山依舊,他們卻還不是明明白白地在獄中冤死。」
王寇心中又是一驚。他起先以為許顯純「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與魏忠賢等同流合污,一手製造了如此許多冤獄;而今聽他如此說來,卻是紙糊的燈籠心裡明,明知己非卻仍怙惡不悛,殘滅如故。王寇原本見大勢不妙,東林黨人星散腐迂,哪裡敵得過魏閹等人?為顧全眼前,還是屈膝加入閹黨,不料區區一名魏閹座下「五虎」之一,就有這等本事,王寇心中暗為震驚。
唐斬笑道:「你現在入許大人麾下,就要學會別嘮叨囉嗦,吊虛文沒意思得緊。」
王寇道:「這個當然。」
許顯純笑道:「不過。我性子愛熱鬧,有時來聊聊也無妨。」
王寇喜道:「我有一干手足,各有些能耐,望能得幸拜謁大人,為大人效命……」所謂水漲船高,王寇目前既已任命教頭之職,也正要安排自己手邊的班底,作事才能立竿見影。
許顯純笑道:「好,好……」
唐斬也笑道:「不過大人日理萬機,你萬勿擾人過甚……」
王寇聽出唐斬自見許顯純擢升他為禁軍教頭之職後,言語特別尖酸,但見許、唐二人神態甚是親暱,不知兩人交情如何,只得強忍心中怒火,道:「是。多謝唐大俠教誨。」
唐斬嘖嘖煩道:「你瞧,又是鬧酸文起來了。」
王寇心頭火起,喝了一聲:「唐大俠是不是也有興致於『大檔頭』之職,若是,王寇可以相讓,何必在那裡扇風撥火的,拿著活人當猴耍!?」
這一聲喝,大凡殺手能忍能謀,有沉得住氣的戒律,許顯純、唐斬、水小倩俱為之愣了一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