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一發現不對,即退,才掠出亭子,亭上忽「掉下了」一個人,一出手,一掌如令,已印在她胸膛上;她看到那人,就像是見到自己昨天親手殺死的人今天活著一樣,像連閃躲都忘記了。
那人一招手,袖手退開了一邊。
他的額頭光可鑒人。
他又狠又絕的出了手,但旋即又大慈大悲的站在那兒,像一個沒事的人兒一樣。
他當然就是大將軍。
──「驚怖大將軍」凌落石。
他在看他的手掌。
他的手掌像一面令牌。
將軍令。
驚變。
──大變遽然來。
追命一見大笑姑婆忽然軟叭叭的挨在亭柱上,又見大將軍驀然出現,他立即採取了「速戰速決」。
他踢飛了歐陽線。
踢倒了司徒黐。
他只想/要/意圖把這兩人踢走。
──可就在他踢開兩人之際,八條人影,分兩處撲去。
幾乎就在同一剎間,那五個人的一組,已把歐陽線「五馬分屍」:頭、手、腳、各扯了下來。
同時,另外三個人的一組,亦把司徒黐分成三截:上、中、下斷開了三段。
三人的那一組是大將軍身邊的三名殺手:狗道人、雷大弓、唐小鳥。
五人的這一組是大連盟轄下的金、木、水、火、土五分盟負責人:斑青、斑紅、斑花、斑虎、斑星。
他們都來了。
──這些大將軍身邊的人!
大將軍身旁還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尚大師。
──他一向都是大將軍所信重的人,大將軍在,他便多半會在。
另一個是令人驚異的人。
──他居然會出現在陽光之下,顯得世間事常令人不可置信。
這人不是武林高手。
他甚至連武功也不會。
但他的出現,比一百個高手的現身,更使追命震撼,更令大笑姑婆完全絕望。
他是倦得像一頭又癩又病的老狗的上太師。
──他不是已經死了的嗎!?
這一點,連楊奸也異常吃驚。
這時,「鷹盟」已全軍覆沒。
只剩下了「小相公」李鏡花。
──只不過,這樣看來,李鏡花還能不能算是「鷹盟」的人?
大將軍含笑問大笑姑婆:「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大笑姑婆說話了。一說,血水就湧了出來,但不是自嘴裡,而是從印堂上冒出來的。她的聲音也不是自喉裡傳出來的,而是從耳朵裡溢出來的。
她只吃了大將軍一掌。
──一掌已教她五臟六腑器官經脈全移了位。
但她問的居然是:
「你使的是『將軍令』?」
大將軍笑道:「這確是我的掌法,有見識。你是個人材,可惜卻叛了我。」
大笑姑婆的聲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她笑時像哭,說話時變成了老漢沙啞的嗓音:「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大將軍溫和的道:「我一直都在懷疑,也早就留心了。你利用我去殲滅其他幫會,我也正好利用你去替我格殺異己,彼此彼此。但我一直只是懷疑,直至我著你去試探上太師、崔兄弟和司徒老三之際,你殺得不甚乾淨──」
然後他望向上太師。
上太師立即病懨懨的說了下去:「你還是不夠狠,讓我自盡。我是個研藥者,又不會武功,你自然放心。我用藥物假死過去,並且硬受你一擊而不動,你居然這就信了。你那一掌也真打得不輕!」
大笑姑婆慘笑。
她一笑,耳朵就掉了下來。
──那是什麼掌力。竟可怖一至於斯!?
大將軍道:「上太師死了復生,告訴我的時候,我還要給你一個機會。我先利用你滅了生癬幫,與此同時,我先去私下聯繫上小相公──大相公李國花跟我已血海深仇,誤會難解──但我還可以另辟路徑,說服了李鏡花:只要她幫我除掉「鷹盟」的障礙,她便是鷹盟的新任盟主。其實,她只因跟李國花有仇,所以跟去了「久必見亭」,她與我們倒無怨隙,只要小相公變成了『大連盟』的副總盟主,她當然就會親眼目睹冷血殺人了──可不是嗎?是屠晚傷了她,我可沒有。」
然後他又向李鏡花含笑注目,掩抑不住的一股淫邪之意。
李鏡花徐徐的、悠悠的、有點六神無主的說:「反正,就算我不答允,在大將軍的實力之下,鷹盟也完定了──所以還不如乖乖就範。」
「一個女人能在江湖上混下去,總是要有點出人意表的出色本領才行。她就有這等本領。」大將軍笑道,「你也有,可惜你卻對上了我。我已給了你一個機會:如果是上太師施苦肉計,要誣栽你的話,而你仍是忠於我的話,就不會放過小相公,可是你還是做了,你放了她,她可不放過你。」
大笑姑婆喘息著說(她的喘息聲是自百會穴之上發出來的):「我……居然還以為你……領隊去收拾燕鶴二盟……」
說著,她就咳嗽,這回聲音是自口腔裡發出來了,可是,一咳,就吐出了一片血肉,看去依稀可辨:是肝胰的一小部份。
「我不是說過『大出血』和『小心眼』已經進城了嗎?我可沒騙你的。對付鳳姑娘和長孫光明的事,由他們這種第一等殺手料理不就得了,何必勞煩到我?」大將軍居然眨眨眼睛,「俏皮」的說,「你看,我是特別看得起你,才親自出手來收拾你。」
大笑姑婆艱辛的說:「……我……真光榮……但畢竟我在大連盟己臥底了不少日子…………也干下不少事了…………」
「你忒也利害──不過,你利用我,我何嘗不是在利用你?」大將軍平心靜氣的道,「就像今天,你以為自己是為公殉職,可是,我會替你傳開去,是你殺了鷹盟的張猛禽的。你大概還不知道:張猛禽和歐陽、司徒已投靠朝廷,成了幫、會、盟中的臥底內應了。情形跟你也有點相近。他們輩份官職可比你更大,你這是爭功殺上,同僚內訌,死也死得不光采──我就看你還能怎麼個不朽!」
大笑姑婆幾乎完全癱瘓掉了。
「你們這些鬥士、志士、死士,便是可怕在這裡:可以為完成一個任務而不惜死,並視死如歸,當犧牲性命為通往不朽的大道。」大將軍用一種貓哭老鼠的惋惜語音說,「可惜,你遇上了我,連不朽也只變成了一場夢。」
然後說:「你想死得好一些,舒服一些,告訴我:誰是你的同黨?」
他又溫和的補充道:「上太師聽見你和同謀在對話,可惜那人蒙上了面,上太師當時傷重,分辨不出到底是誰──所以,只有你來告訴我了。」
幾分傷心幾分癡,一場遊戲一場夢。
大笑姑婆的夢碎了。
她的計劃破滅了。
──就算她不追求快樂,不追求幸福,只追求不朽,可是不朽那麼遠,縱是最真實的時候,也如一場夢。
最理想的死,是要親自上演的。
她的戲是悲劇收場。
而且已經演完了。
現在,她要努力演到最後一剎。
這一剎是從她知道夢省計敗之際,喚出楊奸撤退那一句話的開始,已經在演了……
她咕咕咕咕的笑了起來。
她全身脹得像只牯牛,只有她自己(還有大將軍)知道:她全身上下內外,無一不離了位。
她說:「……我已經快死了,還會告訴你這些嗎?」
大將軍臉色倏變。
他有一張巫師的臉。
──誰也難以看出他真正的表情。
不過他變臉是因為他發現了一件事:
他自己的一個錯誤:
他以為大笑姑婆如果不說,得要活著受苦──可是大笑姑婆還是可以死的。
他雖然已震散了的心脈、真元,但她要死,還是可以死的。
她一陣咀嚼。
然後就流出白色的血。
毒。
她嘴裡有毒。
──毒大概就藏在牙齒縫隙裡,只要咬破了,毒汁流入嘴裡,便可以立即斃命。
大將軍跺著腳,橫了上太師一眼。
上太師立即扳開了大笑姑婆的口,她的舌頭已變成了紫色。
沒有生死病痛能瞞得過上太師的眼睛。
「死了;」他向大將軍沉重的搖頭,「她牙縫裡藏了『老字號』的『見災化水』,一遇唾液即斃命。」
大笑姑婆的嘴邊掉下了一顆金牙。
金光燦爛。
──它橫在主人橫碩的面頰上,也像它主人在生時一般囂悍,像它的掉落也只因暴食而打斷。
大將軍眼尖。
他瞥見金牙內裡像鏤有幾個小字。
他即吩咐上太師拾起來,念:
「楊」
「副」
「使」
三個字。
上太師每念一個字,楊奸的臉肌就牽一牽、顫一顫、搐一搐。
念完這三個字後,場中每一個人,目光都從大笑姑婆的屍身上,轉到了他的身上。
連大將軍的語氣也比平時沉重多了:「楊副使,原來是你。我平時待你不薄,你在『天朝門』我也沒委屈你……」
他顯得有點痛心,所以越發看得出來,他的禿頂顯然已到了寸發必爭的地步了,「……原來你跟大笑姑婆勾結,出賣我這樣一個信重你,提攜你,有恩於你,而且把畢生精力都奉獻給國家民族,盡一切所能以施惠大眾,只偶逼不得已時才用暴力解決以除暴扶弱的人!」
他恨恨的說:「你們真令我這個臉冷心慈、行善不遺餘力的人感到失望、難過和痛心!」
他說。
稿於一九九零年四月初:小說收入「上班族的故事」選集中。
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三十日:申請永久居留驚變。
再校於二零零零年七月廿二日:會劉天賜;遇文雋;舒展超與馬高議定:「將軍」上馬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