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過去都總會有一些經典。
對追命而言,過去的事,都是「追」字:追憶、追求、追蹤、追殺、追捕、追悔……
常聽到年輕人口口聲聲說無悔,追命都只一曬置之。一個不思精進、不反觀內省、不承認錯失的人,當然以「無悔」為榮了。每個人的一生裡,都總有些可悔該悔的;有些小悔,總是表示自己繼續成長……
成長是好的,但成熟時則就快要爛掉了。
──對追命而言,乍聽小透嫁人的噩耗後,他整顆心都快要爛掉了。
他離開了傷心地。
他去流浪。
經過一山又一山,一鄉又一鄉;他沒有了鬥志,一如他相貌般的落拓著、落魄著,而且仍不忘喝他的酒,也照樣的打抱他所不平的事。
他那時候,武功並不算太好,只在服侍雷家兩位少爺跟隨「旱天雷」雷重學武的時候,他才偷學了一點功夫。
他悟性高,雖是偷師,但也學得比雷家少爺好。
他也騰出點時間,在夫子雷輕教兩位少爺唸書的時候,他也識了不少字,讀了不少書。
他勤奮,所以比雷家兩位少爺加起來都學得更多。
他天性好打不平,所以縱在流浪飄泊之際,遇不平事,總要插上一手。
溫約紅曾經告訴過他:「做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就是要做頂天立地的事。我不是。我懶,好玩,就愛喝兩杯。所以我只做一個只求心安的人。如何心安?便是理得。無理不公的事,我就去評評理、說句公道話,必要時,仗三尺劍,管不平事;人,總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
他記住了。
不過他的實力不甚足夠。
──為人打抱不平,常鬧得給人打,給人揍,還差些兒沒給官差「敉平」了。
幸好他的輕功上有天份。
他打不過人時,跑得總算還快。
他反正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也不大學好,偶然也偷(他偷的不是錢,不是女人,也不是東西),他偷的是酒或是吃的,所以在他少年時期,常給人追趕/打/捕/緝。
那時候,他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當上追緝兇徒要犯的捕頭──而且還是名動天下的神捕!
那時候,他很能跑,主要是因為:「逃」!
──而不是「追」。
直到有一天,他偷喝了人家辦喜事的酒,給六、七個夥計「追」出來打他。
他不敢還手。
──因為他知道是自己錯了。
他只敢跑。
──逃掉再說。
偏是這家。「飽食山莊」的家丁,都很有兩下子,他雖然能跑,但一下子還真是甩不掉。
這一下,他可真的跑出功力、跑出耐力、跑出天份來了。
好不容易,仗著機伶的身段,終於擺脫了那些家丁,轉過冷巷,卻一頭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很和氣。
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向不受約制無有規範的追命,在那一刻間卻感到很不自在、無由的害怕起來。
「你為什麼要跑?」
「關你什麼事!」
追命一閃身,又逃。
他跑得很快很快,老半天才扶在一棵白楊樹旁喘氣,忽聽後面有人問:
「你跑得不慢呀。」
追命一回頭,見又是那人,魂飛魄散,連忙又拚命的跑。
這回逃了很久很久,終於逃到一座路邊小驛站旁,正要打水飲幾口,忽聽吹耳朵似的緊貼身後有人說:
「你不要一口氣的喝,這樣會傷內氣的。」
追命猛回頭,只見又是那人!
他二話不說,拼盡了力猛跑,這回他什麼自創的身法都用盡,打滾帶爬的跑了不知許久,連偷到的酒壺都摔破了,跑到一座路邊小廟旁,才喘一口氣,就聽頭背有人呵著氣說:
「別跑了好嗎?咱們好好聊聊吧。」
追命忍不住,他吼道:
「你別冤鬼般的死纏著我!你再跟著我,我殺你!我殺你十七八截!」
那人笑著捫須,咋舌地道:「哦?有這樣厲害!」
追命不顧一切,飛過去拳打腳踢。
那人沒有避──但都一一避開了。
追命拔出了牛耳尖刀。
「你走不走!?」
那人笑著搖頭,笑聲裡帶點喟息,好像很為他可惜的樣子。
追命不管了。
他一刀就紮下去──
──扎不下去。
(不行,我不能殺人!)
那人和氣的問他:「為什麼不刺下來?」
追命耷了耳朵,皺了眉頭,丟了刀子,只鼓著氣道:「你抓我回去吧。」
那人笑道:「偷東西是不好的。」
「可是我窮。老先生,你沒窮過,你不知道。」
「……是嗎?但你偷的是酒,不喝酒會渴死嗎?」
「但我喜歡喝酒,如果會死,死了也就算了。我偷的當然是為了我喜歡的東西。如果我偷人的錢,偷人的財物,可能會累了人;但我偷的是酒,少了兩壺酒,不會累死人的。」
「但卻累死了你自己,你偷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但失的是大節。試問一個頂天立地、將來有所作為的男子漢、大丈夫,他怎麼會因為一己之私、一念之貪、一時之快而去偷取別人之物!」
(又是「頂天立地」!)
「如果我現在是大人物、大將軍,大家倚重我,瞧得起我,我可以呼風喚雨,可以左右局勢,我當然會努力奮鬥,自勵自珍!」追命聽得心動激起了熱血,但語音更加譏誚:「但我只是一個小痞三、大流氓,我妄論什麼大節!我也沒志氣可言!」
「你沒有氣節,那一刀你為啥不紮下來?」
「我……」
「英雄莫問出處。你不是個偷東西的人便不是!比你出身低微貧寒的人,青史上有的是,他們不也一樣咬緊牙齦,持志不懈,渡過艱辛歲月,成大功、立大業、做大事嗎!你怎可妄自菲薄!你現在才華未得發揮,便飄蕩無定,閒散不羈,猶如行雲野鶴、遊戲人間;但只要你不放棄,肯努力,一旦得遇時機,千載之材,光芒盡露,這才是你龍飛九天、鵬沖九霄之時!你只要有志氣,肯努力、願意奮鬥,現在是個乞丐又有什麼關係!我看你這一刀沒刺下去,才肯罵你;一個人可以沒有背景,可以沒有運氣,但不可以沒有憧憬,沒有志氣!
可以出身不好,可以窮困潦倒,但他就是不可以先行看賤自己、放棄自己!」
追命聽得大汗涔涔下,澀著喉道:
「……老先生……」
那人只一笑,說:「紙包不住火、布袋終究會讓錐子刺破。有才的人未必有毅力,有毅力的人不怕熬煉。咱們有緣再相見吧。」
說罷飄然而去。
追命自行跑回去「飽食山莊」。
莊裡的人大為震訝。
「你又要回來偷什麼東西?」
「我是來向你們認錯的。」
「什……什麼?」
「那兩壺酒是我偷的,我把它給摔破了,我來受你們懲罰……或者,讓我當雜役幹粗活兒,來賠償酒錢吧。」
「……原來,原來是要討活兒干的!我看你討打才是──」
有人把這消息通知了莊主。
莊主方臉粗眉,赤頰乾髭,目含神光,顧盼間一團正氣,不怒而威,怒令人懼。
追命一見了他,就打從心裡服了七成。
那莊主問:「你就是偷酒的?」
追命搖頭:「不是。」
莊主詫道:「不是你是誰?唔?」
「我回來認罪,就不是偷了。」
「你為什麼要回來認罪?唔?」
「做錯了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追命坦然道,「我這輩子都要賣給你兩壺子酒了!」
「好!」
那莊主如雷的喝了一聲,院內院外、院裡院中、幹活的人全震得停了手:以為莊主要殺人了。
「你罰我吧!」追命豁了出去。
「我就罰你!」莊主如雷的一聲喚了出去,「來人呀,把這小王八蛋請去我西廂當食客,給他吃好的、喝好的──一定要喝好的──把他給養胖了,我才來一塊肉一塊肉的吃他!」
莊主當然不是要真的「吃」他。
他只是欣賞追命,把這「小孩子」攏了過來當他院下的食客。
──反正他手上的食客沒三千也有一千五。
──一千五百人中當然也有不少人是混吉的,但只要有一成是像樣的人,「飽食山莊」裡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位能人。
這位莊主豪邁過人、喜歡廣結朋友,加上他是當朝天子近前帶刀總侍,有這樣的顯赫地位,使他呼朋喚友,結交黑白兩道各路好漢,更加得心應手、一呼百應。
追命後來才得悉,莊主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因受諸葛太傅看重,在御前薦舉他,才能擔此重任。在他任次裡,曾三次捨命為保龍軀,受傷之重,令御醫也束手無策,他卻依然能活過來了,故而極受倚重。
由於護守天子,戍守皇城,是傷神費力的事兒,而且就算這樣一個吃力位子,也有內宦朝官爭軋不已,故這位莊主也只是負責在冬夏二季保駕,至於春秋二季,則由他人負責。
這位官廷總侍,沒事不用入宮之時,便來搞他的「飽食山莊」。
這位莊主是名好漢子,跟門下食客比酒比力比功夫,從來不許人故意容讓,勝了當然可喜,輸了也就認了,所以在比酒一節上,曾輸給少年追命:三壇幹完之後,他咕嚕一聲栽倒下去了,次日起來才二話沒說,打賞追命三十兩銀子。
這莊主姓舒,名無戲。(此人故事可見於「逆水寒」第八集)
他說過的話,一定算數,比「君無戲言」還要君無戲言。
追命也不客氣,就在他莊裡又吃又喝,結交的朋友多了,三教九流的都遇上,他也趁此好好的學武、學藝,學書。
舒無戲手上能人多不勝數,很少教他辦事;何況,追命依然運舛,但凡他手上辦的事,無論辦的是什麼、如何小心著手、如何一心求好,卻總是到頭來仍出了差池。
反正他負責的也不是什麼大事,舒無戲也不怪他。
舒無戲有一日,隨手丟給他一本書,吩咐他:「這裡面有些合使的,你練練看。可別傳予別人看。」那書的封皮上繡著「追命」兩個篆字。追命以為是什麼絕世拳譜,翻開一看,卻光是腿法腿功。但他對腿法卻份外有天份,所以練著練著也上了癮。舒無戲概不理會,後來也很少再理會他。
在這四年功夫裡,除了那本腿法「秘笈」之外,追命跟人學了不少功夫,指、掌、劍、棍、都有一些,腿功、輕功,更是他所能,一學就上手,所以,他愈發要在自己比較不爭氣的方面,例如拳、掌、刀、鞭,花上更多的時間、心力,來紮好基礎。
舒無戲也由得莊裡的人平時胡混,或者學藝習武交換心得,他也不理;平時樂得跟莊裡食客喝酒談心,但卻嚴禁門下在外結黨欺人──一旦觸犯這點,重則親罰,輕則逐出門牆!
追命除了趁此修文習武外,也從舒門裡學了不少禮節。畢竟,舒無戲雖是一介武夫,但在皇延當慣大官了,一切官延禮節,都有規律要守,追命性格雖然不羈放浪,但記性卻好,為了一些特別原故,他格外使自己知書識禮,把這些禮節道理全記住了。
──沒想到:這對他日後的發展,有著起死回生的助力!
所謂「特別原故」,是他「老毛病」又發作了:
不是酒痛。
而是女人。
他喜歡上了舒無戲的大女兒:
舒動人。
舒動人是舒莊主的拿上明珠,他也特別疼愛她。
但舒無戲卻似並沒有特別賞識這位「崔略商」。
事實上,在當時,追命也沒什麼「特別」表現。
──他只是「飽食山莊」的「食客」之一。
可是追命之所以會甘心情願的留在「飽食山莊」,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因為舒動人。
舒動人很動人。
她愛穿紫色的衣服,倚在有柳蔭的窗前。她的膚色很白很白,耳墜子很晶很晶,神情很憂悒很憂悒,樣子很美很美,那柳樹也很青很青,她低哼的歌也很好聽很好聽。
那時追命讀了點書(他讀書是為了她),一面讀一面看她一面想那首「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踏踏的馬蹄經過窗前,那美麗的(紫衣的)少婦忙探頭去看:經過的不是自己的夫君啊……追命得意而惆悵的追思不已:他要當那個讓她(小妻子)勸去「覓封侯」的「夫婿」好呢?還是那個偶爾使她凝睇懷愁的「過客」好?
唉。
那時追命也習了武(他練武是為了她),一面苦練一面鞭策自己一面想她:姓崔的,你得努力!努力!!努力啊!!!有一天你在「五年一度飽食山莊擺台賽」上技壓群雄,她就會注意到你了。有一天,你能陣前殺敵、關前立功、沙場上點兵,就可以向舒莊主提親了。
哎。
就算他練輕功的時候,也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接近動人姑娘,在她身邊,感受她的氣息,聞到她的香味,和凝視她那紫得那麼深郁的衣衫和白得那麼淡悒的膚色,如此相伴一生,那麼他就無枉此生了。
──縱教他一輩子不再沾酒也願意。
(她的眉毛那麼濃,性子一定是很烈的了。可是她一顰一笑,卻似小透般的輕柔!如果她鍾意了我,而又不是嫁給我,她一定會寧死不從吧……可是,她怎會鍾意我呢?)
由於「飽食山莊」各路人馬都有,追命也跟了投靠舒府的兩位江湖術士學了點命相之術。
「你跟眉毛濃的女子有緣。」追命當時最愛聽這句話,但對下一句話卻常常忘掉,不然也不願擺在心裡,「可是眉毛濃的女子性子也往往比較厲烈,小心著吧,縱不是有心的,也對夫君有刑克呢。」
他才不管。
此外,他也學了一些事物。
一些「意外」。
──「意外」的意思是說:他本來沒理由學得的東西。
例如粗話。
意外的是:「粗話」是跟莊主學的。
舒無戲生性豪邁,但官雖做到他那麼高了,不見得就是快活的事。
他常常在喝了酒之後,對他座上食客們申訴:皇上是如何親暱奸佞,常常讓他和諸葛太傅這些忠良受盡屈辱。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若不是為了保衛大宋江山,為了保護宋室基業,他早就不幹了,管他個君臨天下,笑傲江湖不成,至少也可以放屁天下去!
座上的人聽了唯唯諾諾。
那一年秋天,舒莊主顯然甚不得志,回到山莊,把夫人子女們全趕入後堂,對著庭院的落葉,足足罵了三個時辰又一頓飯時間的粗話,震得落葉紛飛;然後歇了一盞茶光景,又罵了足足四個時辰又一更次時間,又震得落葉遍地,這才收了聲──不,留著元氣明天再罵。
原來舒無戲是武將出身,在官廷裡訓練有素,禁忌繁多,他說慣了粗話,又受了一肚子鳥氣,憋足了不敢出口,一俟回莊,就得要痛痛快快的發洩七八回方休。
這粗話真是繞樑三日、荊棘遍耳、入木三分,聽得追命為之膛目震耳;這年秋天,他聽了不少各省各縣各路各派的粗話,也算是耳目一新了。他記性好,跟背詩誦詞一樣,粗口,他也學了不少,而且還活學活用,互相問候:莊裡的人都一個想法,反正連莊主他大老爺都琅琅上口、落地作金聲,咱們這些當食客的,當然上行下效、上樑不正下樑歪,誓死相隨、心口相連了。
這年秋天,對追命而言,最經典的依次是:動人、習武、學文、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