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鎮山聞言一怔,一時如墜五里雲霧之中,不知這神秘的老婦人究竟有什麼話要說,竟嚴重得要把房門也關起來。
那少女應了一聲,果然去關外間的房門。
只聽文無咎的聲音傳了進來道:「與我同來的薛相公還在裡面,你怎的要關門了?」
那少女冷冰冰的道:「家師有重要的遺言要跟他說,故而命我關門。」
文無咎笑道:「我可以進來麼?」
那少女仍是冰冷的道:「不行,家師交待過了,要暫時委屈你一會,等在外面!」
只聽文無咎沉聲道:「為什麼?我和他既是一道而來,就有理由一道見令師黃山嫠婦!」
那少女平平靜靜的道:「那麼方纔你為什麼不跟進來?」
文無咎輕輕哼了一聲道:「這房中陰沉黑暗,臭味熏人,如非必要,我實在不想進去!」
這話說得十分刻薄,那少女登時怒叱道:「今天如不是因我師父病重,我立時就把你打下山去!」
文無咎輕輕笑道:「也因為你師父病重,我原諒了你,要不然憑你方纔那兩句話,就該教訓你一頓!」
薛鎮山在房中聽得清清楚楚,雙眉微鎖,投注了黃山嫠婦一眼,緊走幾步,趕了出來。
只見文無咎半在門內,半在門外,與那少女俱皆劍拔弩張,眼見就要動起手來!
薛鎮山大感為難,吶吶的道:「文姑娘……」
那少女見薛鎮山趕了出來,重重的哼了一聲,寒著嗓子道:「家師吩咐之言,想必你也聽到了,如果你尊重家師之言,就請把貴友請了出去,閂上房門,否則,也任憑你們了!」
不待話落,旋身一轉,走了回去。
文無咎怔了一怔,哼道:「這丫頭倒也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物……」
眸光向薛鎮山一轉,又道:「她把難題推到你頭上了,看你怎樣處理吧!」
薛鎮山微吁一聲道:「這事只好有屈姑娘了!」
文無咎冷冷的道:「你也是同意把我關到門外的了?」
薛鎮山苦笑道:「這是那位黃山嫠婦前輩的意思,她已是垂死之人,就依她吧!」
文無咎眸光一轉,道:「我懷疑她的用意,為何怕我聽到?」
薛鎮山搖搖頭,壓低了聲音道:「我已看出她對鬼仙杜靈又恨又愛,懷著這種矛盾痛苦的心情在這裡一住這麼多年,難免會有些古怪脾氣,何況她已重病欲死,文姑娘難道還如此重視這些小節?」
文無咎慢悠悠的歎吁一聲,無可奈何的道:「好吧!不過……」
聲調一沉,又道:「不論她向你說些什麼,都要快些出來,別讓我等得太久。」
說著果真退了出來。
薛鎮山暗暗吁出一口長氣,微帶歉意的道:「那就委屈姑娘了……」
說話之間,連忙輕輕掩上房門,依言閂了起來。
然後,他懷著沉重的心情,再踏入內室之中,只見黃山嫠婦精神似乎好了甚多,斜依在那少女身上,坐了起來。
見薛鎮山重新走回內室,立即神態沉肅的道:「與你同來的女孩子當真與你毫無關係麼?」
薛鎮山沉凝的道:「晚輩沒有理由欺騙前輩,那位文姑娘不過是受人之托與晚輩帶了一個信息,因之偶爾同行……」
黃山嫠婦搖搖手道:「這樣就好……」
喘吁了一陣,接下去道:「杜老兒在臨死之前,可曾說過他與我的事?」
薛鎮山搖搖頭道:「沒有,他老人家就只簡簡單單的要晚輩來看望您一次,另外,就是……答應您一件事……」
黃山嫠婦呵呵的苦笑了一陣,道:「過去的事,我也不願多說,不過,我就要死了,不妨簡單的告訴你一點,直到如今,我也仍難給他下個定評,他使我恨他,也使我想他……」
薛鎮山實在搞不清這老婦人與鬼仙杜靈究竟是什麼關係,既恨他,就不該想他,既想他,就不該恨他,這……?
忖思之間,只聽黃山嫠婦續道:「老身年輕之時,在甘涼道上是出了名的美人兒,即使是玉門關外的大漠之中,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薛鎮山對這一點倒不懷疑,因為黃山嫠婦雖說已是又老又病,但她美麗的輪廓仍在,看得出年青之時一定很美。
黃山嫠婦停頓半晌,因提及往事使她情緒激動,褶皺的臉上也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只見她兩眼半閉,慢悠悠的又道:「在一次偶然的機緣中,老身與鬼仙杜靈初次相遇,杜老兒那時也正當年青之時,一見老身頓時阿諛奉承,苦苦窮追……」
她唇角間牽動出一絲笑意,接下去道:「在那時,為老身美色所顛倒的武林少年,多如過江之鯽,要記也記不清楚,老身都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鬼仙杜靈其貌不揚,在所有追逐老身的少年中算得是最醜陋的一個,老身自然更沒把他看在服裡!
「鬼仙杜靈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他看準了老身不會假以詞色,更不會對他產生情感,所以他就起了不良之心……」
她變得森顏厲色,咬牙接下去道:「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他憑恃著他的武功,把我擄到了一座深山之中的廢寺之內。
「他跪在我的腳前,求我嫁他為妻,他說了無數的甜言蜜語,他並說如果得不到我,就沒有勇氣再活下去……」
她喘吁著停了下來,薛鎮山忙問道:「他老人家當年定然是誠心真意的愛你。」
黃山嫠婦歎口氣道:「我嘲笑他,譏刺他,用最苛毒的話罵他,任憑他說什麼,我都認為是最下流,最難聽的話,最後,終於激起了他的怒火……」
薛鎮山心中一動,他已意料到發生了什麼事,忍不住又接口道:「前輩當時就應該也替他想上一想,如果逼得他鋌而走險,事情就不妙了!」
黃山嫠婦咬牙道:「不錯,他居然使出了最卑污下流的手段,強姦了我!」
薛鎮山沉默無言,黃山嫠婦也收住了話聲,一時之間,房中的氣氛沉寂得使人感到窒息。
良久。
黃山嫠婦方道:「他雖在氣憤激動之餘逞過獸慾,但事後卻也有了悔意,而我,當時則是只求一死!
「自然,他又盡了最大的耐心,日夜照顧我,阻止我自殺,但當時我恨透了他,日夜不停的用最苛毒的話罵他!
「最後,他知道無論如何也無法得到我的原諒,於是,他點閉了我的穴道,悄悄給我家中送去了信息。
「我的父母把我接回家中,雖然得到了母親的慈愛,但卻無法獲得父親的諒解,而且,這消息迅速的傳遍了江湖,使我父母的名望聲譽大受損傷,這都是杜老兒害了我!
「我無法再在家中耽下去,也無法再在江湖上立足,於是,我到了黃山,就在這裡住了下來。
「我沒有再見過鬼仙杜靈,但以後我才知道,幾乎有五年之久,他都在暗中跟隨著我,保護著我,但他卻沒有再來見我。
「他常常暗中托人送些東西,表達一下他的問候之意,由那些人的口中,我知道鬼仙杜靈不但一直對我負疚,而且他一直不曾婚娶,數十年來並無改變,這倒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神情黯然的接下去道:「雖然他對我的手段不當,這份癡情倒是十分真摯,所以,我有時恨他,有時也會想他……」
薛鎮山道:「這樣看來,杜老前輩也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如果再度向你求恕,也許不會彼此遺恨終身!」
黃山嫠婦沉聲一歎道:「我自稱黃山嫠婦,一來是用以咒他,二來也是對他的一種暗示,但這老鬼卻是死心眼兒,不知道我既自稱嫠婦已是把他視為夫君了……」
話鋒一頓,又不停喘吁了起來,顯然因為情緒的激動,使她的病況又為之沉重了起來。
那少女連忙溫柔的在她背後輕輕按摩,一面輕聲陪笑道:「師父,你說了這麼多的話,該歇一會兒了!」
黃山嫠婦咬咬牙關,勉強振作了一下,道:「徒兒,自從為師臥病以來,你也夠苦的了!為師心中明白,今天……已是大限到了……」
那少女含著眼淚強笑道:「師父,不要說這些,一點點小病,又有什麼要緊,只要您能靜下心來休養,很快就會好的……」
黃山嫠婦搖頭苦笑道:「為師若非心願未了,只怕早已拋下你走了,現在且不說這些,為師有重要的事情向你們交代……」
轉向薛鎮山道:「杜老兒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可曾向你限定過什麼範圍?」
薛鎮山怔了一怔道:「這倒不曾……」
略一沉忖,朗然接下去道:「只要老前輩有什麼心願未了,晚輩一定全力替您去辦也就是了!」
黃山嫠婦聲調一沉道:「如果我要你的項上人頭,你也肯割下來麼?」
薛鎮山聞言一震,心頭不禁一沉,但卻毫不遲疑的道:「杜老前輩遺言之時,雖然不曾限定什麼範圍,但既是要晚輩答應一事,那就是說只要前輩提出來,晚輩就會答應……」
略無憂懼的昂然道:「果爾前輩是要我一死,晚輩立刻動手自裁!」
黃山嫠婦唇角牽動,露出了一個欣慰的微笑,道:「事情倒是沒有這般嚴重……」
轉向那少女道:「徒兒,為師眼見就要不行了,對為師的最後遺言,你也肯聽麼?」
那少女忍不住哽咽出聲,抽抽噎噎的道:「不論師父吩咐什麼,徒兒無不遵命!」
黃山嫠婦又強自振作了一下精神,道:「那很好,為師一無牽掛,只有你,使為師無法瞑目……」
那少女急道:「師父,您……」
黃山嫠婦搖搖手,打斷她的話鋒,一字一頓的接下去道:「老身要你們兩人結為夫婦!」
「啊?!……」
薛鎮山萬萬料不到有此一著,忍不住啊了一聲,那少女則一聲不吭,面部嚴肅得有如一座雕像。
黃山嫠婦哼了一聲,道:「怎麼,你不肯麼?」
薛鎮山吶吶的道:「這……這……」
黃山嫠婦冷峻的道:「如果你不肯,那也不能勉強,你可以走了!」
薛鎮山容色一正,道:「既是前輩誠意提出此事,晚輩只好應命了……」
忍不住向那少女瞄了一眼,又道:「晚輩之所以為這事遲疑,只是恐怕連累令徒吃苦,因為晚輩身負家門血仇,遊蕩江湖,幾乎整個武林之中,都在搜捕於我……」
黃山嫠婦正色道:「老身不管這些,只要你把她視為結髮之妻,一生永不相負,也就夠了……徒兒,你呢?」
那少女低眉俯首,幽幽的道:「既是師父之命,徒兒沒有多言的餘地!」
黃山嫠婦頷首道:「為師不會害你,只以他不背諾言,速來黃山之事看來,必是一個正直可托之人……」
聲調沉肅的接下去道:「江湖兒女,不必拘於俗禮,老身要在死前看你們交拜成禮……」
薛鎮山又一怔道:「難道就此草草成婚?……」
黃山嫠婦掙扎著道:「只要心誠意誠,一言之諾,終身不悔,草率一些,又有什麼不可……你們只要在老身面前對天一拜,而後交拜一禮,就是終身的夫妻了!」
薛鎮山沉凝無言,但萬思千慮,齊上心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黃山嫠婦催促著道:「快些,一個是武林豪傑,一個是巾幗英雄,難道還要這般忸怩做態麼?」
那少女已經姍姍的走了過來,薛鎮山無可奈何,只好在黃山嫠婦指示下與那少女交拜成禮,就這樣結成了夫妻。
黃山嫠婦悠悠的歎了一口長氣,道:「這樁心願,總算了了……」
聲調微弱,病勢忽轉沉重。
那少女大吃一驚,急忙跑了過去,叫道:「師父……師父……」
黃山嫠婦斷續微弱的道:「為師……不行了……但願你……們……夫妻,白……頭……到……老……」
原來她心願未了,始終強提著一口真氣,但心事既完,真氣隨之渙散,人也隨之衰弱了下去。
那少女大驚失色,哭道:「師父……師父……」
但黃山嫠婦愈來愈是不濟,最後終於兩眼一閉,撒手西歸。
那少女哭得死去活來,薛鎮山亦不禁為之淚下。
忽然——
只聽一陣擂門聲傳了過來,文無咎的聲音在門外大叫道:「薛相公,薛相公……」
薛鎮山恍如夢醒,匆匆的道:「是那位文姑娘,我倒幾乎把她忘了!」
當下匆匆趕了出去。
房門開處,只見文無咎滿面困惑的站在門外,道:「是那位黃山嫠婦……」
薛鎮山接口道:「已經去世了!」
文無咎微喟一聲,道:「現在咱們可以走了麼?」
薛鎮山雙眉深鎖,道:「另外還有件事不曾告訴姑娘……」
面色一紅,一時吶吶的不便出口。
文無咎眸光一連數轉,道:「究竟是什麼事呢?」
薛鎮山咬咬牙道:「因為某種原故,在下……在下……」
只聽另一個清脆的聲音接道:「這也是怕丟人的事麼?我來替你說吧,我們已經結為夫妻了!」
原來那少女也已收住哭聲,到了薛鎮山身後。
那少女輕輕數語,卻像一記沉雷一般擊得文無咎全身猛然一震。
一時之間她如觸蛇蠍,幾乎一下子跳了起來,又像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了下來,連心也涼透了。
只見她雙眉森豎,喝道:「你說什麼?」
那少女寒著臉道:「我不是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我們兩人已經結為夫妻了……」
話鋒微微一頓,又道:「先師初喪,不便接待雅客,芳駕如無見教,可以請便了!」
文無咎咬牙喝道:「住口……」
轉向薛鎮山道:「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薛鎮山大為尷尬的道:「她說的確是實言!」
文無咎道:「你也已經同意了?」
薛鎮山頷首道:「不錯。」
文無咎氣得怒目咬牙的道:「方纔不是黃山嫠婦死了麼,為什麼反而是你們兩人成了親?這算是什麼名堂……」
薛鎮山苦笑道:「這是沒有辦法之事,是黃山嫠婦去世前主持此事,要在下當她之面交拜成禮,娶了這位姑娘!」
文無咎大叫道:「你們已經交拜成禮?」
薛鎮山頷首道:「不錯,至少在名份上,我們已是無法更改的了……」
目光困惑的盯注在文無咎臉上,道:「姑娘怎麼了,在下婚娶之後,與姑娘同行豈不更方便一些?……」
文無咎厲聲道:「見你的大頭鬼……」
接著又仰天格格狂笑了起來。
薛鎮山雙眉深鎖,暗忖:「莫非她忽然瘋了麼?」
當下連忙沉聲叫道:「姑娘……姑娘……」
文無咎終於收住笑聲,道:「當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章台鳳一著之疏,敗在我手,料不到我又以一著之疏,拱手他人……」
薛鎮山大急道:「姑娘,你究竟是怎麼了……」
文無咎仍然狂笑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沒什麼可談的了……」
眸光凌厲的投射了那少女一眼,叫道:「看你們能否美滿得了!」
那少女平平靜靜,淡淡哼了一聲,並未答言。
文無咎神情也平靜了一些,向薛鎮山道:「再見吧!但願你能幸福……」
嬌軀一轉,飛身而去。
薛鎮山怔了一怔,叫道:「姑娘……文姑娘……」
喊著縱身欲追,因為在出岫洞前,文無咎曾向他訴述過身世,她曾要在那裡削髮為尼,是他一力勸說,才使她打消此念,如今眼看她如此而去,未免有些責任未盡之感。
但他甫欲舉步的身子,卻被那少女拉了下來。
只聽她淡淡的道:「她是不會回來的了,不追也罷!」
薛鎮山歎口氣道:「這位姑娘實在是個怪人,看她平時聰明伶俐,想不到也有這種糊塗的時候!」
那少女淡淡的道:「不談她吧……既然她如此堅決要走,留也是留不住的……」
話鋒一轉,道:「先師遺體未殮,你先來幫幫我呀!」
薛鎮山輕喟一聲,與她相偕轉回內室。
於是,依照那少女的意思,就在房中挖開了一個墓穴,把黃山嫠婦的遺體埋葬了下去。
那少女哀哀盡禮,直哭得雙目紅腫,悲傷不已。
待至一切完齊之後,天色已到了黎明之時。
薛鎮山拍拍昏沉的頭腦,道:「姑娘,令師既已去世,此地已不可久留,咱們……」
那少女柳眉微蹙,道:「夫君叫我什麼?」
薛鎮山一震道:「這個……」
忽然噗哧一笑道:「我們已是夫妻了,我竟然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那少女低低的道:「寧小鳳!」
「寧小鳳?!……」
薛鎮山頓時覺得轟的一聲,差點沒昏了過去,一時臉色蒼白如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寧小鳳微微一驚道:「夫君,你……怎麼了?」
薛鎮山搖頭苦笑道:「這真是冤家路窄……」
寧小鳳訝然道:「夫君究竟是說什麼?」
薛鎮山咬牙道:「實不相瞞,你我本是仇人!」
「仇人?!……」
寧小鳳強笑道:「夫君是在說笑了!」
薛鎮山凝重的道:「並不……」
迫切的追問道:「姑娘家中有些什麼人?」
寧小鳳困惑的歎口氣道:「只有我爹爹……」
薛鎮山接口道:「令尊可是神風門中的一位長老?」
寧小鳳吶吶的道:「大概是吧,不過……」
眸光盯注在薛鎮山臉上道:「我母親死時我只有十歲,以後不久就離開了家鄉,至於我爹爹……我倒是並不十分清楚……」
薛鎮山苦笑道:「倘若我說出一件事來,只怕你我夫妻登時就會反目成仇!」
寧小鳳震了一震道:「那也未必,你何不說出來看看?」
薛鎮山躊躇半晌,道:「好吧,令尊已經死在我的手中了!」
「啊?!……」
寧小鳳驚叫一聲道:「你說什麼,你……殺了我爹爹?」
薛鎮山已準備著接受即將到來的一場暴風雨,他相信,寧小鳳也許要和他以命相拼。
當下沉重的點點頭道:「事實確是如此!」
於是,他簡略的把在神風門中之事說了一遍。
寧小鳳沉肅無言,雙目平視,良久良久,方才哭道:「爹爹,我只認為您老人家平安無事,料不到竟也已不幸慘死……」
她哭得悲悲切切,傷心不已。
薛鎮山不便相勸,他知道等她哭完之後,也必然就是與他拚命之時,他像一具雕像一般,靜靜等在一旁。
寧小鳳哭了多時,收淚道:「我們走吧!」
語聲仍如先前一般的溫柔,使得薛鎮山不由一怔。
一時之間,他無法估得透這個女孩子的心意,忍不住道:「你不恨我?也不想替你爹爹報仇?」
寧小鳳銀牙緊咬,道:「這是命!」
薛鎮山苦笑道:「你雖然能夠逆來順受,但卻難免要痛苦一生!」
寧小鳳歎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當年我離家出走,是對不起我爹爹,如今我若與你反目成仇是對不起我師父,那我更沒有立足之地了!」
薛鎮山皺眉道:「原來你當年是離家出走,你爹爹……」
寧小鳳幽幽的歎道:「我爹爹誤殺了我的母親,所以我……」
輕聲一歎,住口不語。
薛鎮山心頭一動,道:「難道你是因為恨著你爹爹誤殺你母親之事,而不重視殺父之仇的麼?」
寧小鳳鄭重的道:「我還不是那種不明大義之人,不過……認真追究起來,殺我父親的兇手實在另有其人!」
薛鎮山呆了一呆,道:「我並不諱言,是我親手殺了你爹爹,你這話……」
寧小鳳歎口氣道:「等我說完了,也許你才能體會得出……」
話鋒微微一頓,忖思著接下去道:「在我十歲以前,記憶中有一個美滿的家,我們家在山之角,水之涯,風光秀麗,家道小康,一年四季,不憂衣食,享盡了天倫之樂。
「但是,不幸很快的就來臨了,神風門主親自到家延請我爹爹入伙,最初,我爹爹不肯,但經不起他威迫利誘,終於跟他一起走了。
「爹爹走了之後,家裡就只剩下了我跟母親,於是,我們沒有了歡樂,天天就只記掛著爹爹。
「我跟母親天天站在江邊,總希望有一天會看到爹爹坐船回來,再過我們以前的快樂日子。
「終於,我們盼到了我爹爹,他是回來了。
「但是,他是怒氣沖沖的回來的,而且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我母親一劍刺死在江邊……」
薛鎮山訝然道:「這是為什麼?」
寧小鳳道:「是神風門主的詭計……」
薛鎮山困惑的道:「我還是不懂,神風門主詭計不論多麼高明,也無法使你爹爹殺死你母親,何況這與神風門主又有什麼好處?」
寧小鳳咬牙道:「我一說你就懂了……」
眸光轉動,徐徐接下去道:「神風門主為了使他的屬下之人沒有後顧之憂,他不容許他們有家室之累,故而千方百計要把他們的家屬除去……」
薛鎮山搖頭道:「神風門主縱然厲害,也絕不能強迫他的屬下之人殺死自己的妻子老小吧?」
寧小鳳道:「自然,這就是他的手段了,他不知怎樣捏造的謠言,說我母親在爹爹離家之後就有了外遇。
「他捏造的不但有姓有名,而且還有憑有證,不容我爹爹不信,但等殺了我母親之後方才發覺那是假的……」
話鋒一轉,恨恨的接道:「試想我爹爹倘若不被神風門主接去,也許我們目前仍然生活得十分快樂,我母親不會死,爹爹不會死,我也不會跑來黃山!」
薛鎮山長歎道:「事實確是如此,現在我也才真正認清了神風門主的面目……」
歉疚的歎惋一聲,道:「不論怎樣,我都覺得難安於心……」
寧小鳳凝重得有如一尊女神,搖搖頭道:「這些都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的,一切由它吧!」
薛鎮山道:「那麼,你是決定順從令先師的遺命了!」
寧小鳳點頭道:「只要你不嫌我,我也沒有什麼話說,不過……」
沉聲叫道:「我卻有一條件!」
薛鎮山道:「鳳妹儘管明說!」
寧小鳳一字一頓的道:「幫我殺死神風門主,替我爹娘報仇!」
薛鎮山沉忖多時,也一字一頓的道:「我答應。」
寧小鳳吁了一口氣,道:「雖然你殺了我爹爹,但我仍然慶幸沒嫁錯人,我相信你,大約你不會自食諾言吧!」
薛鎮山怔道:「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若是對自己的妻子也有謊言,那還算是人麼?」
寧小鳳淡淡一笑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現在,是我跟著你走了,咱們……」
薛鎮山忖思著道:「天下雖大,我似乎也沒有了立身之處……」
於是,他又把自己的事情也詳詳細細的向寧小鳳說了一遍。
寧小鳳細心的聽完,柳眉一揚道:「這樣說來,眼下最重要的事莫過於還是去找李媼,尋到紫金晶珠,去習練《天罡真經》的武功!」
薛鎮山皺眉道:「若要找到李媼,首先必須找到章台鳳,十分明顯的是她劫持了李媼,不知把她囚禁到何處去了!」
寧小鳳搖搖頭道:「我倒不這樣想法……」
眸光一轉,忽道:「要想打破這些謎團,尋到李媼,並不是太難的事!」
薛鎮山忙道:「鳳妹有何高見?」
寧小鳳轉動眼珠道:「武林江湖之中,消息最靈通的首推丐幫,丐門弟子滿天下,又擅用飛羽傳書之法,就算天邊的一隻螞蟻只怕也能夠找得出來!」
薛鎮山恍然道:「這話不錯,我——怎的竟忽略了這一點!」
寧小鳳幽幽的道:「我們離開這裡吧!江湖道上處處皆有丐幫之人,只要找到一個,就可迅速的獲得消息。」
於是,寧小鳳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又在黃山嫠婦墓前涕泣辭別,反扃房門,與薛鎮山並肩攜手,走下黃山而去。
此刻朝陽滿山,一片光明,寧小鳳微喟一聲,道:「到此整整六年,我也就六年未曾下山一步,幾乎忘記了江湖道上是什麼樣子……」
眸光連轉,又道:「首先咱們該去什麼地方呢!」
薛鎮山笑道:「不是要找丐幫之人麼?」
寧小鳳說:「是啊,但總該有個方向和目標才行……」
伸手遙遙指著道:「由這條路可去三牟鎮,那條路可到平原城,還有……那面的那條小路可到烏馬莊……」
薛鎮山一笑道:「眼下到哪裡都是一樣,風妹的意思呢?」
寧小鳳初次展開一個甜甜的笑容道:「我已說過了,嫁狗隨狗,不論大事小事,還是應該由你來拿主意才對!」
薛鎮山心頭泛起一絲從未有過的暖意,忖思著道:「平原城想來地方較大,咱們就去平原城吧!」
寧小鳳順從地點點頭,與薛鎮山依偎著向山下緩緩走去。
文無咎,她做夢也未料到薛鎮山與黃山嫠婦的女徒結成夫妻,這實在是難以想像之事,但是卻成了事實。
她不停狂笑,幾乎已近癡狂。
那不但是因為她失去了薛鎮山,而是這份打擊使她無法忍受,她居然會這樣毫無招架的敗在一個已死的病婦與一個黃毛丫頭之手!
她一面放聲狂笑,一面蹣跚而行,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黃山山坡之下。
正當她茫然而行之際,只聽一個冷凜的聲音傳入耳鼓,道:「站住!」
文無咎應聲止步,狂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咱們又碰頭了!」
原來章台鳳與徐遠正站在一丈之外。
章台鳳有些茫然的冷笑道:「你為何如此狼狽?」
文無咎仍然大笑道:「狼狽?……我不是挺開心的麼?」
章台鳳古怪的道:「你碰到鬼了?」
文無咎收住笑聲道:「不錯,我是遇到鬼了,章台鳳,你這句話算說對了……」
眸光冷漠的一轉,又道:「你我明爭暗鬥,平分秋色,但你我卻才是兩條可憐蟲……現在,我們已經沒了再爭下去的理由,再見吧……」
嬌軀晃動向山上走去。
章台鳳橫身一攔,喝道:「慢走……」
文無咎依言站住,毫無所備的搖頭笑道:「我剛說過了,我們都是可憐蟲,用不著再爭強鬥勝了……」
搖搖擺擺的掙扎了一下,又道:「現在,擺在你我面前的有三條路可走……」
章台鳳厲叱道:「文無咎,你到底在說什麼?」
文無咎不理不睬的顧自說下去道:「第一,縱情江湖,攪它個天翻地覆,武林大亂,以圖快意一時;第二,去尋第二個薛鎮山,咱們再各展手段,爭奪一番……」
章台鳳雙眉深鎖,叱道:「無恥,虧你說得出來!」
文無咎毫不在意的說下去道:「此外還有第三,不論山明水秀,還是山窮水惡的地方,只要偏僻隱密,定居不出,你一輩子住在那裡也罷!」
章台鳳冷笑道:「至少還有一條路可走,你可以削髮為尼,到絳雲山出岫洞去誦佛唸經!」
文無咎臉色一紅,哼道:「今天我不想跟你打架,我當真要走了!」
章台鳳皺眉道:「薛鎮山呢!」
文無咎又格格狂笑了起來,良久良久,方才收笑道:「咱們是鷸蚌相爭,你懂了麼?」
章台鳳怒道:「我不懂,我要你乾乾脆脆的說出來!」
文無咎說道:「好吧,大約你總該知道黃山嫠婦其人了?」
章台鳳哼道:「你不是陪薛鎮山來找她的麼?」
文無咎道:「她死了!」
「死了!……」
章台鳳不解的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薛鎮山是留下替他處理善後之事麼?」
文無咎搖頭笑道:「她雖然死了,但在臨死之前,卻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至少對你我來說可以如此形容吧……」
章台鳳皺眉咬牙的道:「你究竟在弄什麼鬼,難道黃山嫠婦在死前把薛鎮山殺了麼?」
文無咎狂笑道:「若真的把他殺了,倒也乾乾淨淨,一了百了,不幸的是並不如此,她把薛鎮山招贅為婿,配給了她的女弟子……」
「啊!……」
章台鳳幾乎支持不住要倒了下去,叫道:「這……是真的麼?」
文無咎哼道:「你認為我會有這種閒心騙你玩麼?」
章台鳳急道:「薛鎮山就如此心甘情願了?」
文無咎兩手一攤,道:「是否心甘情願,那倒不得而知,因為……他們把我關在了門外,等到開門之後,薛鎮山跟那小狐狸精一起走了出來,他一共向我說了兩件事,第一,是那黃山嫠婦死了,第二,就是他倆成了夫妻!」
章台鳳忙道:這是薛鎮山親口說的?」
文無咎道:「一點不錯,大約沒人假冒得了他!」
章台鳳掙扎了一下,也縱聲大笑道:「文無咎,這是報應,大約你不曾料到會發生這件事吧!」
文無咎咬牙道:「這只怪我一時疏忽,方才鑄成了大錯,當真是一著之疏,終身之患……現在我可以走了麼?」
章台鳳閃過一側,道:「你走吧,我們之間的爭執就此結束,……但你去哪裡呢,總不能真的到絳雲出山岫洞,剃光頭吧!」
文無咎哼了一聲道:「我要找個靜的地方歇下去仔細想想,現在我的心亂極了!」
章台鳳冷笑道:「這次為什麼沒有用你的焱毒神功,乾脆把那小狐狸精殺掉!」
文無咎搖搖頭道:「第一,我沒有機會,那小狐狸精雖然不見得武功多高,但為人卻是老練得很;第二,我不願意那樣做!」
章台鳳冷冷的道:「為什麼?」
文無咎道:「那小狐狸精嫁了薛鎮山,我就已經失掉了他,若是把她殺掉,不但不能搶回薛鎮山,反而也許會變成他的仇人,那就更划不來了……」
微微一頓,道:「這點簡單的道理,大約你不會不懂吧!」
章台鳳冷笑道:「這樣看起來,你那三條路是都走不通的了!」
文無咎兩眼一瞪道:「為什麼?」
章台鳳道:「道理十分淺薄,你既不與薛鎮山決絕,就是對他還沒有死心,要不然,以你的心性,至少也會跟那小狐狸精幹上一場吧!」
文無咎道:「隨你怎麼說吧,如果你不想跟我打架,我就要走了!」
章台鳳苦笑道:「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團結起來麼!」
「團結?……」
文無咎笑道:「你我實在是不能並存的敵人,你沒找錯對象麼?」
章台鳳鄭重的道:「從前確實是難以並存的敵人,但現在情形卻不同了!」
文無咎怔了一怔道:「難道你也不計較橫刀奪愛,以及出岫洞假造證據來誣害你!」
章台鳳哼了一聲道:「我雖然也是心性刻毒之人,但有時還有些容人的雅量……」
聲調一沉,道:「至少,眼下咱們該患難相共,商議出一個抵制那小狐狸精的辦法,不能讓她這樣輕輕易易的得了手去!」
文無咎一掃滿面陰霾,眉開眼笑的道:「你是真心話?」
章台鳳道:「如果你仍有疑心,那就太不該了!」
文無咎搖搖頭道:「我並非多疑,只是慎重……」
眸光一轉,接下去道:「你的建議深獲我心,不過,我也有一個建議,咱們至少該對面明個誓願,才能彼此取信!」
章台鳳一笑道:「這個容易……」
於是,兩人撮土為香,對面跪拜,同聲道:「小女子章台鳳、文無咎自今後患難相共,禍福相依,如有二心,天地不容,衷心之言,神明共鑒!」
拜罷而起,文無咎滿面春風的道:「這倒是樁新鮮事兒,你我原是兩不相容的仇家,如因那小狐狸精之故,卻變成患難相共的朋友了,這豈不滑稽!」
章台鳳道:「你我既已結盟,就該研究一下對付那小狐狸的辦法!」
文無咎道:「別忙,我心亂得很,且等咱們高高興興的慶祝一下,待我心情平靜下來之後,再想辦法好麼?」
章台鳳搖搖頭道:「你的想法是苟且偷安,麻醉逃避,咱們應該積極起來!」
文無咎苦笑道:「依你呢?」
章台鳳道:「先定出一個計劃然後立刻著手進行!」
文無咎一笑道:「說來你已成竹在胸了?」
章台鳳輕輕頷首道:「計劃倒有,但還要與你商議!」
文無咎眸光四處,忽然在一塊巨石上坐了下來道:「你說吧!」
章台鳳忖思著道:「其實你已經用過這一招了,薛鎮山最迫切需要的還是那獨目老尼與白骨門鎮山之寶的紫金晶珠……」
文無咎面色一紅道:「若再用這辦法,只怕不會靈了!」
章台鳳道:「所不同的,你是用的假的,這次咱們該用真的!」
「真的……」
文無咎兩眼瞪得滾圓的道:「你是真的把那獨目老尼與紫金晶珠找到了?」
章台鳳頷首道:「沒有。但是,除此而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夠引他入彀!」
文無咎搖搖頭道:「那就難了……」
眸光奇怪的盯在章台鳳的臉上,徐徐的說:「武林四聖以及各派群雄,俱都偵騎四出,搜尋這個獨目老尼與紫金晶珠,一直沒有一點下落,我們又有什麼能耐把它找到?」
章台鳳笑笑道:「事在人為,須知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用到,就算找她不到,也足堪自慰,何況,我們還有另外的辦法……」
文無咎怔道:「還有什麼辦法?」
章台鳳道:「我們這樣飄蕩江湖,也不是一個辦法,最好有一處屬於我們的基業,有一批可以調用的屬下人手!」
文無咎笑道:「難道你想成幫立派麼?」
章台鳳搖頭道:「我倒沒有這麼大的野心,不過想弄一處秘處的地方,做個落腳之處,萬一事情不成,也有個休生養息的地方!」
文無咎說道:「你設計得倒是長遠,不知你看中了哪裡?」
章台鳳朗然一笑道:「不瞞你說,不但地方已有,而且人手也已有數十之眾,大部分都是飄香山莊的殘餘屬下……」
文無咎神采湛然,鼓掌笑道:「老謀深算!可惜沒有強有力的屬下之人!」
章台鳳一笑道:「成名的高手,也還有值得一提的幾人!」
文無咎迫不及待的道:「都是誰呢?」
章台鳳道:「長恨峰主君路遙如何?」
文無咎一怔道:「那個老怪物也肯聽你的話麼?」
章台鳳道:「他原是不聽,但禁不住我用利害打動了他的心……」
眸光傲然投注在文無咎臉上,接道:「不論是任何高傲古怪的人物都有他脆弱的一面,只要擊中了他的弱點,就不怕他不俯首聽命……」
文無咎默然無語,對章台鳳不禁由衷的滋生出了一份敬意。
她處處自視高明,與章台鳳初見時根本沒把她放在眼中,九頂山下輕而易舉的騙走薛鎮山,更使她氣焰萬丈。
但此刻,她方深深瞭解,章台鳳的才智聰明縱然不能在她之上,至少也不會低於她多少。
忖念之間,又道:「此外呢?」
章台鳳道:「鐵心山莊的鐵心老西門龍如何?」
文無咎訝然道:「你救了他!」
章台鳳笑道:「有君路遙那等神醫,救了一個被你焱毒神功所傷的西門龍,也算不了什麼困難之事!」
文無咎自嘲的一笑道:「這倒是我不如你的地方,你的建議算對了,只要你我聯手,那小狐狸精絕難逃過你我的掌心……」
話鋒一轉,道:「地點呢?」
章台鳳道:「伏虎山長青嶺,地方既隱僻,山勢又險峻,只要控制得宜,就算有千軍萬馬,也不易被外界所知!」
文無咎大笑道:「這樣說來,你已是名符其實的山大王了,我呢……你準備怎樣安置我,把我當成你的屬下之人麼?」
章台鳳神情立趨凝重,正色道:「我倆結盟共事,自然不會那麼屈辱了你,至少,你是我的副手!」
文無咎眸光連轉,笑道:「這樣說來,我變成了二大王了……咱們走吧!」
章台鳳怔了一怔,道:「去哪裡?」
文無咎笑道:「自然是伏虎山長青嶺了!」
章台鳳頷首一笑道:「不錯,且讓那小狐狸得意一時吧,眼下我們的全部屬下人手,大約已經到了伏虎山,你我是該去照料一番了!」
文無咎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搜查獨目老尼的事,你準備怎樣進行呢?」
章台鳳胸有成竹的道:「那自然要等到了伏虎山之後再說了,也許……」
神情嚴肅的輕聲接下去道:「也許到伏虎山後,就已經有了那獨目老尼的消息!」
文無咎面色一連數變,最後又仰天爆出一串格格長笑,與章台鳳攜手並肩,向橫山之外走去。
徐遠一直袖手旁觀,及見章台鳳與文無咎已走,方才雙眉微鎖,大步跟了上去。
薛鎮山雖然遵守黃山嫠婦之命,與寧小鳳結成了夫妻,但他的心情是沉重的,使他心情沉重的原因很多,例如:他家門血仇未報,卻迫於黃山嫠婦之命與寧小鳳成婚,這使他覺得不安,至少有些對不起先父亡母之感。
文無咎的憤然離去,至少也與他和寧小鳳成婚有關,文無咎孤苦伶仃,是他一力自任,帶她闖蕩江湖,曾幾何時,卻在這種情形之下拋開了她。
其次,更使他心中苦悶的一個原因,是寧小鳳的父親,雖然寧小鳳表現得磊落光明,不肯計較這份仇恨,但這卻是他心中永難剔除的一個芥蒂,因為畢竟是他親手殺了她的父親。
是以一路行來,薛鎮山仍然是沉悶的時間居多,深鎖的眉頭一直不曾真正的舒展開來。
平原城雖非大城,但也商肆櫛比,熱鬧非凡。
薛鎮山又化裝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客商模樣,既非他本來面目,也非鬼仙杜靈的打扮。
寧小鳳十歲時被黃山嫠婦收歸門下,六年來一直不曾離過黃山一步,江湖中更沒有認得她的人物,是以一路行來,倒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薛鎮山急於找到丐幫的人物,因為寧小鳳之言引起了他對丐幫長老獨孤群的回憶,獨孤群曾說過他父親薛春慈對丐幫有過天高地厚之恩,自幫主萬里神乞羅窮以下,都隨時願意為他效命。
獨孤群當時也是幫他探尋獨目老尼下落,不幸的是後來不明不白慘死在山洞之中,才使自己與丐幫斷了聯繫。
於是,在平原城中,他與寧小鳳緩步慢行。穿梭於大街小巷,尋找丐幫的弟子門人。
雖然也遇到了幾群叫化子,但卻都是未曾加入丐幫的游丐,以致走了半天,也打探不出個所以然來。
此時天色又漸漸黑了起來,兩人走得力乏,於是找了一家店房,用過酒飯,入房歇息。
薛鎮山心中忐忑不安,一俟踏入房中,就更加有些羞縮不前,因為他與寧小鳳已經成婚,同房同床,乃是理所必然之事。
寧小鳳也有些羞赧不安,雙頰紅艷欲滴,俯首撫弄著襟前衣帶不語。
薛鎮山在燈前坐了許久,吶吶的道:「風妹,時間已晚,安歇吧……」
微微一頓,又道:「待養足精神,明天再繼續上路!」
寧小鳳輕輕應了一聲,果然向床上輕輕和衣而臥。
薛鎮山仍在燈前枯坐,一動不動。
寧小鳳忍不住了,也吶吶的道:「夫君,你……不睡麼?」
薛鎮山紅著臉道:「我……一向都是打坐運息,不慣躺下睡眠!」
寧小鳳羞赧的一笑道:「我也起來陪你吧!」
說著由床上爬了起來。
薛鎮山怔道:「風妹儘管安歇……明天天亮時我會叫你!」
寧小鳳幽幽的道:「雖然我自小離家,但在師父教導下,也還懂得三從四德,豈有夫君不睡,我反而踞床高臥的道理?」
薛鎮山為她的話語所動,忍不住向她仔細看去。
他目光筆直的射在她的臉上,久久不曾移開,其實,他這時方真正的看清了她的面目。
只見她雖沒有文無咎的艷與章台鳳的美,但卻別有一番韻味,至少,也夠得上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
寧小鳳被看得不好意思,雙頰更是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副嬌羞不勝,任剝任宰之態。
薛鎮山小飲數杯,仗著酒意向寧小鳳走了過去。
寧小鳳雙眉有些微微的顫抖,顯然這也是她有生以來初次經歷的事兒,禁不住激動緊張了起來。
薛鎮山聲調盡量放得溫柔的道:「風妹,既然你如此的賢德,那麼我……我們就同睡吧!」
寧小鳳俯首不語,羞得耳根都紅了起來。
薛鎮山不再多想,立刻握住她的雙手!
忽然——
就當郎情妾意,好事成雙之際,忽聽院中傳來一陣異響。
薛鎮山悚然驚覺,雙臂一振,抖手打出一縷指風,將光焰閃爆的蠟燭震熄,與寧小鳳向房門兩側閃去。
但就當蠟燭一熄之際,只聽院中之人輕聲叫道:「有一位姓薛的大爺住在這裡麼?」
薛鎮山愕然怔了一怔,但卻毫不遲疑的把房門拉了開來,沉聲道:「是哪位要找薛某!」
只見一條黑影應聲閃了過來,雙手一拱道:「尊駕果是薛少俠麼?」
薛鎮山向那人打量了一眼,只見他一身青衣,面目平庸,是個從未晤面之人,當下頷首道:「區區正是,不知尊駕……」
那青衣人急急沉聲道:「可否容小的進來回話?」
薛鎮山皺眉道:「可有人與你同來?」
那青衣人鄭重的道:「小的對天立誓,就只小的一人!」
薛鎮山側身一閃,道:「請進!」
一俟人進入房中,立刻把房門關了起來。
那人目光微轉,忽然又向薛鎮山道:「小的尚有一個不情之請,可否請將真面目顯露一下!」
薛鎮山困惑的道:「至少,你該說出你的來路,目的!」
那人又復連連施禮道:「這一點請薛少俠務必原諒,在未確定薛少俠身份之前,小的無法從命!」
薛鎮山皺眉移時,道:「你我素不相識,縱然我露出真實面目,你又如何認得?」
青衣人恭謹的應道:「不瞞薛相公說,小可的上司已把薛少俠的相貌繪成了圖形,只要容小可一看,自會認得!」
薛鎮山大感訝異,不知這人究是什麼來路,他的上司又是什麼人物,為何竟把自己的相貌繪了圖形。
忖念間略一遲疑,終於把自己的偽裝抹了下來。
那人細細的投注了他一會,忽然翻身跪了下去,道:「果然是薛少俠,請恕小可失禮了!」
薛鎮山忙道:「尊駕這是為何,快請起來說話……」
伸手把那青衣人扶了起來,又道:「尊駕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
那青衣人畢恭畢敬的道:「小可平原城丐幫頭目李一瓢,奉了敝當家之命特地來請薛少俠!」
薛鎮山恍然大悟道:「這就難怪了,原來是丐幫的弟兄,在下已在平原城找了一天,為何不曾見到貴幫一人……」
微微一頓,又道:「還有尊駕的衣飾為何……」
原來,那青衣雖然衣著不算華美,但卻沒有一點丐幫之人的襤褸味兒。
那人長歎一聲道:「說來話長,眼下武林四聖都對敝幫主有了不滿之意,對敝幫弟子時有殺戮摧殘之事,幫主迫不得已,才下命令變裝易服,暫避鋒頭……」
薛鎮山咬牙道:「原來如此,料不到一向俠義著稱江湖的丐幫,竟也變成了武林四聖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
目光轉動,忙又問道:「在巫山之時,曾承貴幫的獨孤長老大力相助,但他……」
李一瓢忙接道:「這事敝掌門人俱已知曉,獨孤長老是死於神風門之手!」
薛鎮山清晰的記得獨孤群垂死時所留下的那行字跡,那行字跡寫的是「殺我者,乃神……」而後字跡中斷。
現在回想起來,當是神風門所為無疑了。
忖思間,只聽李一瓢又道:「敝當家的正在恭候大駕,可否請薛少俠移駕……」
薛鎮山皺眉道:「貴舵在於何處?」
李一瓢道:「平原城西七里坡,頃刻可到!」
薛鎮山不假忖思的道:「那就有勞李頭領帶路了!」
李一瓢恭喏一聲,當先出店,薛鎮山與寧小鳳則緊隨其後,在夜色掩護之下,縱馳如風,直向城西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