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身子的前進,景致更有不同。
猛可裡響起了淒厲的一聲猿啼,觀其聲勢起自對嶺巉,其聲高亢,彷彿一把鋒利的尖刀,突地劃開冰封的天幕,乍聽下,真有驚魂奪魄之勢。
偏偏餘音蕩漾迂迴,歷久不歇,於此幽冥中夜,平添無限深淒、壯觀。
春若水不自禁地定住了腳步,感到有些兒害怕,一顆心更是起伏跳動不已。連峰巉巉中夜猿啼,原已懾人心魄,四面雪光所彙集的襲人寒風,更似萬千鋼針,一古腦地投向人體,冷得她一個勁兒地直打哆嗦。體傷初癒,簡直無能招架。
這般景色、氣勢,偏偏無福消受。春若水這才警悟到,一個人的胸襟氣魄,原待於大自然的洗練淘淬,一分根骨,一分造化,卻也勉強不來,准乎此,那「仙風道骨」、「神姿清澈」的造型,畢竟有別於凡夫俗子的意態庸俗,所謂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正是冥冥中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呢!
她一面把身上皮裘裹緊了,兩隻眼睛卻貪戀地向對嶺眺望著,敢情為對嶺那一道無聲的玉泉飛瀑所吸引,不自覺地便自向前走了過去。只是寒氣襲人,冷得她簡直挺受不住,身上雖然裹著君無忌的一襲皮裘,感覺上竟似沒有著衣般的單寒,無可奈何,只得加速了腳步,直向一片石林間奔去。
俟到身子進入石林,才自覺出寒冷大減。當下也就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先找了個背風處坐下,強自鎮定心神,隨即運行起吐納調息之功,直到「坎離」相交,小腹生熱,身上才復興起了舒泰的暖意,便自匆匆站起。
這一站起,卻讓她意外地吃了一驚!一條人影,宛若臨空巨鳥,呼地由面前掠過去。
春若水嚇了一跳,本能地忙自蹲下了身子,透過當前石林空隙,清晰地看見一條纖細人影,倏地倏落於石林尖峰,旋踵間已臨當前。
冷月繁星,映襯以皚皚白雪,所見極清。春若水方自認出來人是一個身披狐裘的長身少女,後者已玉樹臨風般現身當前。
來人少女似乎已有所見,隨著她落下的身勢,清叱一聲,右掌驀地直劈而出。這一掌直認著春若水藏身之處發來,掌力疾勁,聲若裂帛。春若水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時候竟會遇見了這麼奇怪的人,乍見之初即以重手傷人。來人少女功力極是精湛。這一掌幸虧有石筍在前抵擋,掌風擊處,石屑紛飛,隨著來人少女的一聲清叱,窈窕倩影,騰空躍起,一起乍落,已向石後抄落下來。
春若水大傷初癒,原是不便施展身法,卻也不能坐以待斃,眼看著對方少女功力了得,生恐力她掌力擊中,心裡一急,隨手自地上摸了一雙石礫,揚手直朝著對方來勢用力擲出。
來人少女身勢幾將下落的當兒,驀地向後一收,凌空一個倒翻,呼嚕嚕已自退出了丈許開外。
一經施展,更不稍緩須臾,春若水不待身勢略定,隨即連續兩個快速施展,「撲撲撲」
疾風迴盪,宛若大鷹撲揚,起落間,已撲出石林以外。
觀其身勢,不可謂不快了,無如眼前這個長身少女卻是放她不過,身法之快,更是出人意料。春若水身子方自站起,眼前人影飄動,對方人影,已到了眼前。這一霎無異驚險萬狀,春若水情急之下,不假多思,右手抖處,猛地向對方臉上抓了過去。俟到她手掌遞出一半,才自發覺到對方少女那張臉極為眼熟,心中一驚,卻已無能收回。
來人身手端的了得。春若水一待發覺招式用老,想要收回,其勢已是不及。即為對方少女巧妙地拿住了腕脈上關寸要口處,頓時動彈不得。
至此,雙方目光交接,才算把彼此看了個清楚。春若水幾經凝神,才自肯定認出了對方正是那個被疑為來自搖光殿的沈姑娘。這個突然的認定,登時使得她心裡一陣驚慌,待要抽身而退,卻是萬萬不能。
沈瑤仙的表情,卻似比她更為驚訝,「哦!是你?」說話時,手指已自鬆開,卻是滿臉迷惑表情,「春若水,春大小姐,會是你麼?……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邊說,那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早已在對方全身上下轉了十萬八千轉,越是撲朔迷離。
春若水驚魂甫定,身子後退了幾步,被對方這麼一問,再看看自己這一身,卻是窘迫不堪,一時幾乎呆住。停了好一會兒,才自轉過念來。
沈瑤仙那雙明亮的眼睛,真像是比劍還要鋒利,死死地盯住她,分明疑團未釋,等待著她的說明。
春若水被她看得怪不自然,聳了一下肩,嗔道:「怎麼不會在這裡?你能來我就不能來麼?」
沈瑤仙越是不解地道:「半夜三更放著覺不睡!你發瘋了?」
「你還不是一樣。」春若水乾脆硬下臉來,卻也不甘輸口的反唇相譏。說了這句話,她隨即轉身自去。沈瑤仙只是冷冷地瞧著她。走了幾步,春若水卻又停下,心裡忖著:我豈能就此轉回?若為她發現了君無忌的住處,那還得了?這麼一想,她就改了個方向,繼續前行。
沈瑤仙仍然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她。
春若水走了十幾步,才自覺出,這裡是個孤峰,四面絕壑,哪裡有路可通?除了上下可行,簡直別無可行。這可就面臨一個難題了。住上去,無疑通向君無忌居住石室,一個不好,便有暴露石室藏處的可能,往下走,無盡無止,卻又上哪裡去?自己體傷未癒,一來不便過於勞累,再者三更半夜,認路不清,下行山勢連綿,無盡無休,慢說自己毫無山行經驗,就是久於此道的人,也不敢失之大意,萬一迷了路,那可是死路一條,卻是莽撞不得。
這麼一想,不禁又停了下來,上下左右皆不得行,可真是作了大難。
「你是要上去還是下去呢!」聽見話聲時,沈瑤仙顯然已來到了面前。話聲方歇,隨著她舉手之處,只聽得「呼」一聲,一團火光已自亮起。
那是一個製作精巧的引火器,火焰自一個特製的噴口吐出,較諸一般江湖中人所使用的「火摺子」看來方便得多,而且所發出的火光也強得多,噴出的火苗子足有尺許來高,黑夜裡看來尤其顯眼,附近山石樹木,一時無所遁形,俱都被映照得十分清晰。春若水自是也不例外,登時暴露於火光之中。
「你……要幹什麼?」看看自己這一身,的確是臊得發慌。全身上下,除了那雙靴子是自己的以外,全是借穿君無忌的,以無忌之高大魁梧較之若水之窈窕婀娜,自是不成比例,這一些看在了沈瑤仙眼裡,不啻疑竇大啟,臉上更不禁充滿了迷惑。
「這是怎麼回事,你真把我弄糊塗了!你穿的都是些什麼?是誰的衣裳?」
春若水不禁臉上一紅,這事說來話長,一時礙難回答,乾脆給她來個不理不睬,把身子掉了過去。
沈瑤仙突地收起了手上打火器,一雙明亮的眼睛,卻是眨也不眨的盯著她。
「哼!你以為不說話,我就猜不出來?」
「你猜!什麼?」
「君無忌!」
「君……無忌!」
「別裝了。」沈瑤仙一剎間冷下臉來:「告訴我,他住在哪裡?」
一面說,環目四盼,越似生氣地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住在附近不遠,想不到你……」
春若水忍不住插口嗔道:「你別亂說,我只是在這裡養傷。」
「養傷?」說時,她緩緩前進了兩步:「這麼說,你受傷了?」
「是又怎麼樣?」
春若水賭氣道:「關你什麼事。」
「哼!好厲害,倒要看看你這個傷是真的還是假的?」話聲方歇,陡地一掌直向春若水臉上擊來。春若水倏地一驚,忙自閃身,卻不意沈瑤仙這一手原本就是虛招,旨在誘使對方上當。春若水這麼一閃,正好中了她的詭計。須知「搖光殿」絕技,變幻莫測,沈瑤仙得力於殿主李無心的親自調教,視同己出,成就自是不凡,這一手「迷宮換掌」,施展得簡直無懈可擊。隨著她的出手,整個身子宛若春風一掬,驀地襲了過去,春若水原本就不是她的對手,更何況眼前功力未復,一身衣著,又是這般肥大,揮動起來,不啻大費周章,如此一來,簡直防不勝防,不及退身半步,已為沈瑤仙一隻纖纖素手,陡地貼在了小腹之上。
這地方位當「丹田」,藏伏著「氣海」一穴,最稱要害,沈瑤仙果真有意要置其於死地,只消七成功力向外一吐,春若水定當濺血當場。她卻不此之圖,也沒有這麼狠心。正如所說,沈瑤仙此舉不過旨在試探她的內氣真力,如果春若水果真負傷,一探之下,便當分曉。
春若水嚇了一大跳,無意之中,為對方掌勢貼中腹下要害,這一瞬無論攻防,俱已不及,復覺得小腹上一陣奇熱,似已為對方內氣真力攻入,由不住嚇得一呆,只以為對方毒手之下,性命休矣。卻是萬萬沒有想到,沈瑤仙不過只是試探她的內氣真力而已,掌上熱力一經吐出,立刻又自收回,整個身子卻在同一時間,野鶴振空般地拔了起來,飄出七尺開外,翩翩如一片落葉,落身於一根石筍之巔。
春若水雖不曾為對方功力所傷,卻以猝當巨力,全身大大地震動一下,一連後退了兩步,差一點坐倒地上。這番動作一經落在沈瑤仙眼裡,當知對方所言非虛,確似功力大遜昔日。
「你果然受傷了!不過看起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是哪一個好心的人救了你?」
即使在黑夜裡,春若水卻也能感覺出,對方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正自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春若水賭氣地扭過了身子,不答理她。
沈瑤仙何等聰明,看在眼裡,豈能會有不知之理,「你不說就當我不知道了!不用說,又是那一位好心的君先生了?」忽然她寒下臉來,上前一步道:「他住在哪裡?告訴我!」
春若水氣不過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是一句話也不說。她想到了剛才君無忌所說的話,看起來,這個沈瑤仙果然是來自搖光殿的人,旨在找君無忌尋仇來了。這麼一想,頓時吃驚不小,一雙眼睛禁不住充滿疑惑地轉向對方看去。
沈瑤仙說:「為什麼這麼看我,難道你聽不懂我的話?」
春若水強作出一個微笑說:「你這個人真奇怪,你以為君無忌會住在這裡?我已經告訴你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多問?」
沈瑤仙冷冷地看著她,暫不置言。這一霎心如電轉,思忖著:「我又何必與她多費唇舌,先給這丫頭一個厲害,把她拿到手裡,還怕她不乖乖地帶我去麼?」可是緊接著另一個念頭,卻又頗不以為然,算了,她身上還帶著傷,這麼一來,倒似我在乘人之危!既然她現身附近,料必住處不遠,還怕找不到麼?這麼一想,乾脆不再多說,看看春若水,作了個神秘的微笑,倏地肩頭輕晃,野鶴振飛般的,已自拔空直起,緊接著三數個起落,直向著絕頂巔峰,猱升而起。
春若水想不到對方忽然間,竟會有此一手,由於沈瑤仙投身之處,正是君無忌所居住的石室藏處,直以為已為對方看破了行藏,心裡略吃一驚,一時顧不得體傷未癒,緊跟著她起勢之後,施展全身之力,也自騰身躍起,緊緊跟了過去。
此去峰頂,原本就沒有多少路,二女身法又是如此之快,一前一後轉瞬間已到了盡頭。
沈瑤仙身勢甫定,倏地回身以待,緊接著春若水也自來到眼前。
只以為對方已看破了行藏,春若水自是吃驚不小,行色間不免慌張,身子方定,驚心未已,才發覺到沈瑤仙出乎意外的冷靜,正自用著一雙澄波眸子,靜靜地觀察著自己。春若水心裡一動,這才知道自己一時大意,情急間不察,自己露了破綻,正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這番失措動作,一經落在了沈瑤仙眼中,無異不打自招。心裡一驚,眼巴巴直向著沈瑤仙臉上望去。
沈瑤仙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頗為驚訝地說:「咦!你跟著我幹什麼?」
「我……」春若水不慣撒慌,忽然為對方這麼一問,頓時無言以對。
偏偏沈瑤仙剔透玲瓏,那一雙顯示著絕頂聰明的眼睛就是放不過她,直直地逼視著她,像是把她看了個全身透穿,一點也藏不得私。
春若水立刻覺出自己又錯了,一時愈顯慌張,臉上紅白不定,倉猝間直似在對方湛湛目神之下,敗下陣來。
沈瑤仙透過對方表情,越加確定自己猜測不錯,那就是君無忌一定藏身在這裡了。她隨即移動視線、緩緩向附近小心觀察。這地方既當一嶺巔峰,當知腹地不大,若是認定了藏有秘密,便只有正中石峰。把一切看在眼裡,沈瑤仙隨即不再遲疑,身形輕晃,異常輕靈地已閃身崖前。
春若水目睹下,心裡更是吃驚,那是因為對方落身處,分明正當石室入口,方才自己出來,一時隨興,也不知是否關好了門?若有大意,落在了對方眼裡,定將無所遁形,心裡一急,由不住又自向前踏了一步。
沈瑤仙冰雪聰明,偏偏心細如髮,雖在動作之中,卻不曾對春若水有任何疏忽。這時見狀,心裡便已篤定,當時後退一步,右手凝具功力,以劈空掌力一掌直向當前石壁擊去。掌力充沛疾勁,這一掌旨在探測虛實,雖說並非全力施展,卻也相當可觀,掌風過處,石屑紛飛,發出轟然一聲巨響,靜夜裡真有驚人之勢。
一掌既出,更不遲疑。隨著她出手的掌勢,雙手連續向外發出,配合著她轉動的身勢,乃是一系列的「如意進身掌」式,罡烈的掌風,擊向石峰,固不能有所震撼,只是迂迴的風勢,所發出的尖嘯聲,卻是凌厲十分。
驀地,一扇石門,隨著她劈出的掌風,霍然開啟。春若水早已提高警覺,眼看之下,不由大吃一驚,雙腳頓處,箭矢也似直向室內縱入,沈瑤仙慌不迭也自搶身跟進。
雙方身法都夠快的,幾乎同時撲了進去。在春若水的意識裡,只以為沈瑤仙會猝然對君無忌有所加害,後者很可能由於坐關正當要緊關頭,一時不克分心,而致受創。有此一番顧慮,才致顯現得如此張皇,哪裡想到,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快速身法,先後撲入石室,室內卻空空如也,並不見君無忌的人影。這一霎爐火盡熄,壁間燈盞,卻依然燃著,燈焰熒熒,散發出一派淡淡青光。
春若水正自為君無忌安危掛心,見狀自是高興,喜滋滋地轉過身來,看向沈瑤仙,倒要看她如何自處。
沈瑤仙無意間發現了這處石室,一時大為驚訝,君無忌雖不在,她卻並不在意,要緊的是既已發現了他的住處,便已掌握了他的行動範圍所屬,又何必在乎他的一時出沒無常?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沈瑤仙也同她一樣地報以微笑。當下她輕移身軀,走向君無忌前此靜坐之處,彎下身來看看,又伸出一隻手在皮褥上摸了一下,顯然餘溫尚在,不用說,瞬間之前,猶有人在此靜坐,這個人是誰?實已呼之欲出。
「想不到這裡竟有這麼個好地方,要不是你帶我來,我真的一輩子也找不著。」目光一轉,看向春若水,長眉微分,淺淺含笑道:「你真是好福氣,竟能在這裡養傷,還有人親切的就近照顧,怪不得樂不思蜀了!」話聲悅耳,是那種摻有蘇州口音的京語,聲音不高不低,甚是動聽,卻有一種凝而不散的迂迴勁道,直似穿壁而出,將聲音傳之室外,顯然引自內功中極上乘的「九轉河車」心法。這個來自「搖光殿」的神秘姑娘,真有鬼神不測之能,果真存心與君無忌為敵,後者是否仍能保持著以往「百戰百勝」的光榮戰績,可就大堪存疑。
話聲出口,沈瑤仙已姍姍步向側面新開的那扇橫窗,自此外眺,一天星月,分外燦爛。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眉眼間不無所感,迎著一襲月光,益見其神姿清澈,如瓊林珙樹,卻是高秀越逸,綿密精嚴,令人難以捉摸的詭異精奧。
春若水自忖著君無忌已是有防在先,大可不必為他過於擔心,沈瑤仙既是一派從容,自己又何必自示其短!一念之興,她隨即暫釋憂懷,轉向壁間,拾起兩截松枝,加入已是灰燼的壁爐,幸得些微餘燼而燃,不久便自引著,散發出熊熊火光。
沈瑤仙其時已自個兒在鋪有獸皮的石墩上坐下。春若水也坐下來,四隻同稱美麗的剪水雙瞳,不期然地便自又會合在了一塊。實話說,她們雖然過去見過幾面,卻屬流離倥傯之間,雖曾動手過招,也只在片刻之間,卻不曾像眼前這般心平氣和地互相凝視,切切對望,自是纖維畢現,一些兒也不容藏私。
爐火熊熊,洋溢起的和煦暖意,隨即驅散了室內砭骨的奇寒,卻也似驅散了彼此一上來的隱隱敵意。透過了雙方清澄明澈,像是會說話的那雙大眼睛,更像似惺惺相惜!這原是人性中至美的情操,只有在冷靜後,明真見性的一霎,才得顯現。
「春小太歲!」沈瑤仙唇角微牽,含著微微的笑,靜靜地瞧著她說:「信不信,我聽說你的大名已經很久了。」
「結果你一定很失望,是不是?」春若水看著她訕訕地說:「因為我的武功比起你來,差得太遠了。」
「不錯!」沈瑤仙說:「如果僅僅以武功來作比較,你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但是,作為一個人來說,應該有更值得推崇的價值,武功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尤其是我們女人,她所顯現的光彩,有時候並不在於外表的誰強誰弱。」
說到這裡,她忽然中途頓住,娟秀而有英氣的臉上一霎間顯現出淡淡愁懨,那是一種落寞的感傷,更似若有所憾,「所以,珍惜你的一切吧!」這時,她娟秀的臉上忽似罩下了一層寒冷,不禁苦笑道:「關於今夜之事,我也自覺遺憾,打攪了你們的興致,但是,那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話聲稍頓,右手輕掄,已把背後一口青沙魚皮、形式古雅的長劍摘了下來,那一雙湛湛目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便自落在了這口帶鞘的長劍上,一剎那間,似激起了她的意志豪情,畢竟她還不曾忘記此行的重要任務,卻也不是輕易放棄原則的人。
這口形式古雅的長劍,平平地擱置在她身邊石案上,顯示著她的耐心與無比從容。春若水幾乎已看穿了她的意圖,原己平靜的心,再一次為之紊亂。「你……要幹什麼?」
「等他回來!」微微一笑,她看向春若水,長眉輕輕一挑:「他一定會回來,是吧?」
這個「他」當然指的是君無忌,其實心照不宣。
「然後呢?」春若水眼睛裡滿是驚恐:「他回來以後呢?」
沈瑤仙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落目於幾上長劍,妙目一轉,看向春若水:「你好像很緊張,為什麼?」
「為什麼?」春若水再也不想掩飾她的偽裝:「到底又為了什麼呢?君無忌為人正直,他……」
「我比你更清楚他的為人!」沈瑤仙插口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你不必多管,再說,只怕你也管不了,所以,我要是你,大可在一旁靜坐不言,坐山觀虎鬥,何樂而不為呢?」
春若水原已站起,聆聽之下,緩緩地又坐下來。只是她卻按捺不住心裡的一口悶氣,忿忿地道:「哼!你真的以為他會回來?」
「他當然會回來!」沈瑤仙微笑著搖了一下頭,道:「看起來,你認識他還不夠深!」
「難道他這麼傻,明知道你在這裡等他拚命,還會回來?」
「這就是他不同於常人之處!」沈瑤仙冷冷地說:「也是讓我最敬重的地方!難道你不這麼認為?」
春若水忽然站起來說:「好吧!那我們就乾脆到外面去等他吧!」
沈瑤仙淡淡一笑道:「你對他果然情深意重,用心良苦,怪不得君無忌如此風骨之人,亦會為你所動,只可惜你的苦心白費了!」
春若水被她說破用心,臉上一陣發紅,無如事關君無忌生死大事,也只得暫時豁了出去。正打算拼著為她嘲笑,也要來到門外,將石門大開,如此君無忌返回之先,必能有所窺知,也就可以事先預作安排,或可避卻一場生死之爭。想到就做,春若水心裡思忖著,正待向門外走近,石門忽然開啟,魁梧軒昂的君無忌,竟已當門面立。
「啊!你……」乍見之下,春若水驚得呆住了。
沈瑤仙略含微笑的眼波,靜靜地由她臉上掠過,宛似在說:「如何?」然而,畢竟與君無忌的相見,不可忽視,萬不能掉以輕心,是以,她的眼睛在轉視向君無忌的一霎,多少顯示出事態的嚴肅以及無可奈何的淒涼,「我知道是你回來了!」沈瑤仙淒涼的目光,平靜地向他注視著:「這地方真隱秘,要不是我無意來到了這個山峰,一輩子也找不著!」
「但你還是找到了,歡迎之至!」一面說,君無忌脫下了外罩的一襲皮裘,接著,他由一邊石桌上拿起了瓷壺,轉身門外,很快的轉回來,壺內已滿盛白雪。接著他把壺置於爐火上,含笑道:「這裡主人,留有上好香茗,難得兩位嘉賓俱都在座,如此良夜,正可盡興一飲,沈姑娘可有此雅興,等得麼?」
沈瑤仙淺笑點頭道:「那我就叨擾你了,走了半夜,正口渴呢!」
君無忌頗是高興地取出了一個小小錦匣,內盛小巧杯皿,置於几上,壺水既沸,即淋其上,謂之「暖壺」,再置茶葉,添水再棄,第二過,容少悶片刻,才徐徐斟向各人杯內。
二女這才注意到,面前這一套小巧杯具,晶瑩透澈,宛若明珠美玉,細察之下,才自發覺果然是上好美玉所琢,試看玉質純白,宛若羊脂,更彷彿能自行放光。握在手裡滑潤而有溫澤,令人愛不釋手,顯然世罕其見,當屬稀世之珍。
春若水心裡惦念著他們的一觸即發,卻也無心顧及其它,倒是他們雙方,自見面之始,即顯現出一派從容和諧,固不曾論及尋仇交手之事,眼前之煮茗待客,名器饗人,更似友誼深摯,哪裡看得出一些敵對氣氛?春若水看在眼裡,不免暗自納罕,以此斯文相處,萬難料想到隨後你死我活的拚殺格鬥將會如何發生!她的一顆心是那麼忐忑難安,下意識裡,每每對沈瑤仙投以注目,窺測著她的事發突然,有所異動。
偏偏沈瑤仙的興致如此之高,眼前更似陶醉於玉器香茗。美目顧盼,巧笑嫣然,十足的美人胚子,襯以月華爐火,平添無限嬌媚。
「好可愛的杯子!」說時,她側過身來,把玉杯舉高了,迎著橫欞瀉來的一抹月華,纖手白玉,兩相映輝,小小杯盞,真似一顆發光體,閃爍出一片璀璨,茶色晶瑩,滲之欲出,色如琥珀,顫顫欲滴。至此,沈瑤仙的笑姿,更增迷艷,美目輕盼,看向主人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便是名滿天下的『夜光常滿杯』了,可是?」
君無忌頗似意外地點了一下頭:「姑娘高見,正是此物,卻不知,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沈瑤仙微笑道:「暫時給你打個啞謎,不告訴你,不過,我對此杯早有耳聞,確實無限嚮往。」微微一頓,目光裡含蓄著幾許神秘,若有所思地看向君無忌,緩緩說道:「如果真是傳說中的夜光杯,應是一組五隻,這裡卻少了兩隻。」
君無忌略似一怔,含笑道:「姑娘好見識,看來我是藏私不能了。」一面說,隨即抽開匣格,現出下面的一層,於細錦襯墊裡,現出另外兩隻小巧玉杯以及一隻形式古雅的扁平玉壺。
「這就對了!」沈瑤仙目光一轉:「可以借我就近一瞧麼?」
君無忌目光深邃地注視著她:「正要請教高明,姑娘請看!」
沈瑤仙隨即取杯在手,迎著一片月光細細觀賞了一回,一面含笑點頭,將兩杯一壺重新放回盒內,「我久聞夜光常滿杯其名,渴望著能有機會一見,想不到今夜無意間竟會償了夙願,請恕我一時好奇,如此稀世奇珍,君先生你是如何得到?可肯賜告一二?」說時一雙妙目,直向君無忌臉上逼視過去。
君無忌一笑道:「姑娘見問,敢不直說?實不相瞞,這套玉杯並非為我所有,只是受人請托,代為轉交物主,不過直到如今為止,卻還沒有找到那位物主,無奈也只好暫為保管了。」
「原來如此!」沈瑤仙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那位物主的大名是……」
「這就不便見告了!」一霎間,君無忌臉上罩下了無限淒涼。「茶涼了,二位姑娘請用茶吧!」他隨即舉杯,一飲而盡。
沈、春二位姑娘亦先後飲盡杯中香茗。原來玉杯甚小,一飲而盡,亦不過恰適其口。茶汁微苦,卻有透鼻奇芬,俟到吞下之後,口腔內才自隱隱泛出甜意。
春若水忍不住讚了聲:「好茶!」
沈瑤仙一笑回眸道:「你也喜歡茶麼?」
春若水見她意態溫柔、言出斯文,較之先前凌厲出手,簡直判若二人,頗似「化干戈為玉帛」之意,心中不由高興,無意間,乃對其產生了許多好感。諦聽之下,不由含笑道:
「也只是喜歡而已,這味兒很像是西湖的『六門旗槍』,不知對也不對?」
君無忌點頭道:「猜對了,二位姑娘年紀輕輕,想不到閱歷如此豐碩,令人無限欽服。」
沈瑤仙原也是嗜茶之人,以其特殊遭遇,幼隨李無心,久受其教,學識武功,世罕其匹,只不欲人前賣弄。無如才高技精,舉之當世,難望得一知音,春若水一方之秀,清麗絕俗,一上來即對她存有好感,惟此番邂逅,雖非對她,亦不免心生惺惺相惜。
雙方互看一眼,不自覺地相視一笑。
「姐姐方才說到的夜光杯,原來就是眼前之物,我也是早聞其名,想不到在這裡看見。
真是名不虛傳,當真它會自己發光麼?」春若水說道。
沈瑤仙聽她竟忽然對自己改了稱呼,一時頗感詫異,只是當她發覺到對方的一派純真,不染世態,也就甘於自承。
雙方相視一笑,多少心事感懷,盡在不言之中。
「我想是不會的,即使是傳說中的夜明珠,也絕不會在黑暗之中,自己放光,還是要借助外來的光,引發它本身感光的折射能力。是不是,君先生?」杏目微轉,看向君無忌,此一霎,分明凌厲盡去,只是嬌柔的大方儀態,確是我見猶憐。
君無忌亦不禁為她的絕世風華所吸引,只是卻保留著一份警惕,一個鎮靜如斯的人,也絕不是一個輕言放棄原則的人。
「姑娘說的極是,這例子很明顯,就像姑娘你面前的這口寶劍,想來必然極其鋒利明亮,很可能有截金斷玉之利,只是它也絕不會真的在無星無月的夜晚,自行放光的。」
「對了!」含蓄著靜靜的笑靨,沈瑤仙的目光,隨即投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口劍上。
剔透玲瓏的春若水,立刻有所覺察,自然地向她注視過去,默察著她的微妙反應。只是春若水卻不曾看出絲毫異態,甚至於透過對方最稱敏感的那一雙剪水雙瞳,亦不見絲毫異常神采。
一個人能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到如此絕對冷靜地步,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因為如此,對方姑娘的下一步行止,也就益加的難以預知。
沈瑤仙已自長几上緩緩地拿起了她那口形式古雅的心愛吳鉤,纖指按動啞簧,將一口堪稱明亮的玉泉青鋒,現諸眼前,迎以月色,立時光華大顯。
「君兄,你是此道的大行家,我這口劍,卻也當得上稀世之珍,你可知它的出處麼?」
邊說己自合劍入鞘,一併遞了過來。
君無忌接過來,細看了一遍,特別注意它細窄的劍鋒,以及不同於一般的如意吞口,微微點了一下頭:「我知道,這是至今尚存的殷商七劍之——一『冰弦』,難得,難得!」
沈瑤仙頗似詫異地道:「你果然閱歷豐碩,看來是考不住你了!」
春若水好奇地問道:「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
沈瑤仙正要回答,臨時又止住,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倒要聽他怎麼回答。
君無忌點頭道:「那是因為這口劍劍身較一般的劍要細窄得多,也薄得多,劈風有聲,音若冰瑟,所以得名。」話聲方歇,振腕出劍。空中銀芒交映,「嗡」然作響,聲若老琴冰弦,果然不同一般。一出即收,錚然作響中,已自回劍鞘內。
春若水既驚名劍之非比尋常,更感於君無忌之快迅出手,宛若驚電飛虹,料想著如有當面敵人,定當難以防守,死於非命。她原來自負於一身武功,流花河岸已無人能出其右,卻不知一夕風雲,聚集了如此眾多奇人異士,姑不論眼前之君無忌、沈瑤仙——人中龍鳳,即漢王高煦之一干手下,也不乏此道健者,更遑論那放浪形骸的醉道人,以及傳說中的什麼李無心了。春若水心裡興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觸,多少含蓄著自慚與內疚,對於往昔的任性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直覺地感覺到膚淺幼稚,下意識裡,更且對眼前的君無忌、沈瑤仙萌生出新的敬意。
沈瑤仙接過了「冰弦」古劍,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頗似有所感懷地看向君無忌。這許多年以來,除了師門的苗人俊之外,她不曾再見識過另一位傑出少年,有之,捨君無忌而莫屬了,這個君無忌更似較她所想像猶要高出了許多,不只是武功學識,甚而內涵氣勢,實在令人心儀。然而,眼前這些都是她所急欲排除的。沈瑤仙的眼睛裡,這一霎亦顯出無比的遺憾,一種失落的遺憾。
「你的知識豐碩,並不限書本的一面,真令人欽佩。」緩緩舉起了手上的「夜光常滿杯」,迎以月光,恰似拿持著一顆璀璨奇光的明珠。「這杯子真美!」她再一次發出了讚美,美目微側,視向君無忌:「對於這套夜光常滿杯,我有一份好奇,如果你不嫌煩,可以賜告一些它所不為外人知的底細麼?」
君無忌點點頭說:「在下遵命。」於是接道:「據我所知,這夜光杯乃系自祁連山上好美玉之精所琢製,為一千數百年前,當時西域向周朝皇帝所進的貢物,二壺五杯,茶酒皆宜,這五隻杯子,非但形式各異,玉質也各有不同,迎以月光,各呈異色。」微微一笑,他信手拿起了面前玉杯,邀向月光,頓時呈現出一圈淡淡黃色,茶玉一色,宛若一體,較之沈瑤仙方纔所示,顯然又自不同。
「哦!」沈瑤仙驚訝道:「原來顏色不同。」春若水一時好奇,也把自己面前玉杯舉起,透過月華,她的這只杯子所顯現的竟是一派艷綠,連帶著她的發眉皆碧。兩位姑娘目睹之下,俱不禁叫起妙來。
「這是『一觸欲滴』的翠綠。」君無忌改指向沈瑤仙所持的那一隻道:「這是『玉滿而流』的潔白,我的這一隻卻是『鵝黃羽絨』的疏淡,加上另外的兩隻,分別是『藕滿池塘』的濃郁,『天容海色』的粗獷,千姿百態,各隨人意,其名貴便自於此了。」
二女輕輕念了一遍,總計是「一觸欲滴」的翠綠、「玉滿而流」的潔白,「鵝黃羽絨」
的疏淡、「藕滿池塘」的濃郁、「天容海色」的粗擴,合計為五。分別應在五隻「玉杯」身上的名號是如此的雅,以之對照眼前,一一應驗,並無絲毫誇大過譽。
二女年歲相若,童心未泯,喜滋滋地各自把玩一通,連連稱妙不已。
君無忌復為各人斟上新茶。
沈瑤仙再次舉步,迎向月光時,才自覺出天邊玉蟾,已不復先時之明亮。偏首爐火亦不復先時烈熾。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當是曲終人散時候。她似有無可奈何的遺憾,一時臉色慼慼,她確定終將無悖於此行宗旨。
「多謝你的盛情款待,此情景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今生不會忘記。」微微一笑,卻是淒涼的苦笑:「我的意思……如果我還能僥倖活著離開這裡的話!」
君無忌微似一驚,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姑娘言重了,這裡地勢空曠,天高日遠,你既來得,當然去得,更無一人能與阻擋。」說話之間,他的表情亦顯深沉。湛湛目神,其實已有所期,該來的畢竟還是來了。
春若水冷眼旁觀,一時心旌頻搖,花容失色,意料著自己最恐懼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她以異常關切的眼神,向君無忌、沈瑤仙注視過去,目光裡顯示的是那種「無助」,甚而「乞憐」,只是事有定數,顯然卻非她所能挽回的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今夜我的來意?君兄?」
這「君兄」二字,清晰地吐自她的芳唇,聽來別具餘韻,卻似斷腸。說完,沈瑤仙已自位子上姍姍站起。
君無忌點點頭道:「我明白,姑娘無需多說。」
沈瑤仙淒迷的目光,直直逼視著他:「這麼說,我的出身來處,你也知道了?」
「略知一二!」君無忌犀利的目光,直向沈瑤仙臉上逼近過來:「你來自『搖光殿』,便是人稱搖光殿公主的沈瑤仙,令師李無心,其實也是姑娘的義母,如果外傳不訛,這位殿主實已把一身所學,傾囊相授,這就是說姑娘一身武功,實在與令師已無分軒輊,相去不遠,可喜可賀!」
沈瑤仙淡淡一笑說道:「君兄,你過於抬高我了,不瞞你說,義母之於我,確是情深義重,即使較之親生母女,亦無不及,只是限於先天質稟,雖承她老人家耳提面命,苦心造就,終是力有不逮,說來慚愧,直到如今,也只不過繼承了她老人家七成功力而已,哪裡敢與她老人家相提並論?更遑論什麼無分軒輊了!」
君無忌黯然點頭道:「我確信姑娘言出有征,對於貴殿殿主,我只是由衷敬仰,卻只恨無緣識荊。」
沈瑤仙隨即道:「難得你對敝門事如數家珍,那麼,搖光殿之一貫所行,諒來亦為你所深知的了!」
君無忌搖頭道:「我豈能有此能耐?姑娘你也高估我了!倒是姑娘的來意,卻可管窺一二。」說到這裡,微有所頓,隨即改口道:「天將破曉,姑娘請示行旨,我聽命就是。」
沈瑤仙呆了一呆,臉上像是著了一層霜般的寒冷,甚久她才點頭道:「殿主決令至嚴,我也無能例外,五日後便是我返殿覆命的日子,如果明天不走,可就來不及了。我內心卻有一份兢驚,擔心不是你的敵手,果真如此,一了百了,倒也了卻了心中許多煩惱。」未後數言,語涉淒涼,顯示在她淡淡笑靨裡,別具冰艷幽柔。話聲出口,她隨即拿起了幾上長劍,緩緩向石室外步出。
君無忌轉向石壁,取下了他那口亦稱形式古雅的長劍,撫劍淒涼,頗似有所感觸。不經意的,卻與俏立壁邊、滿臉關懷的春若水目光接觸,乃自作出了違心的微笑,「我即將與沈姑娘比試劍技,湊巧少了個旁觀的證人,就煩姑娘暫時權充,你可願意?」
春若水冰雪聰明,在一旁察言觀色,早已把此番事態了然胸中,既已知悉事情之無可挽回的必然性,也就不再癡心意圖從中化解。
「我願意。」她隨即拿起皮裘,穿在身上,君無忌卻已踏出門外。
君無忌一徑來到了近前。面迎著對崖的一道飛瀑怒潮,沈瑤仙靜靜地正在等候著他。
飛瀑無聲,月色慘淡。一雙併世的少年男女只是無言地互相凝視著。這一霎,春若水卻已悄悄地來到了眼前。
沈瑤仙點頭笑道:「你來得正好,我與君先生比劍,各本所學,兵刃無眼,難免掛綵,即使賠上性命,也無怨尤。」微微一頓,目光微側,轉向君無忌,慘然作笑道:「君兄,你說呢!」
君無忌點點頭:「但憑姑娘做主。」
說了這句話,他即不再多說,他與沈瑤仙心裡都再清楚不過,說是「比劍」,不過為示從容風度,好聽而已,其實無異於十足的搏命拚殺,既為「搏命拚殺」,便只有生死之分,而絕無倖免了。然而,對於沈瑤仙,他衷心有一分敬仰,更承情於她的妙手回春,使自己前此免於死難,如今卻被迫於要用自己手中之劍,與她作無情的搏殺,無論誰勝誰負,都將是人間至慘淒涼之事。面對著沈瑤仙那一雙若似有情、卻又若似寒芒的眼睛,他有說不出的沉悶,簡直為之氣餒,長歎一聲,逕自遠跳向對嶺飛泉。
沈瑤仙淡淡一笑說:「人生百年,亦難免一死,以我來說,希望能死在你手裡,也可以了無遺憾。君兄,你可知為了什麼?」
君無忌料不到這一霎,她竟然會忽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一時無言以對,只向對方默默悵望。
沈瑤仙面含微笑道:「那是因為,這些不算短的日子以來、我早已默察,並已深深瞭解了你的為人,你可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至情如我義母李無心之外,你便是我衷心所敬重的第一個人了,所以說,假使我非死不可,又何不死在你的劍下?」
君無忌搖搖頭說:「你言重了,姑娘劍技,我見識過,我只怕……」忽然他神色一沉,目射精光道:「正如姑娘所說,你我兩無遺憾。姑娘出劍吧!」話聲出口,手腕振動,砰然作響聲中,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
沈瑤仙略有遲疑,隨即亦掣出了劍身。兩彎寒泓,分別緊握在彼此手中,這一霎,竟彷彿星月亦為之黯然無光。
卻有淒淒斷腸聲,傳之一隅佳人之口,雖只是極為細小的聲音,卻也難逃過現場對敵二人的敏銳觀察,各自一驚,分別移目直向春若水逼視過去。
春若水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一霎,在他們雙方目光逼視之下,才恍然警覺到,自己竟自淚流滿腮,恍惚裡出息有聲。至此掩飾無力,便自垂下頭來。
沈瑤仙呆了一呆,視向正面的君無忌,一霎間面有戚容:「你果然死也無憾,就連流花河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也為你淌下了眼淚,君無忌,你當知她對你用情之深了。」
「不,姐姐……」春若水忙與申辯,卻是欲言無聲,四隻眼睛,凝視之下,卻似各有心聲,偏偏羞於出口。
沈瑤仙目光再轉,迎接著君無忌悵悵神采,此時此刻,實不欲再說些什麼了。大風迴盪,飄動著三人身上長衣。持劍相對的二人,更像是為魔力所驅使,在一個偃月的弧度裡,緩緩向前接近……
君無忌終於拉開了門戶,卻是極平庸的一個半蹲式子,掌中劍平指略高,緩緩抱向心窩。
就只是這個平庸的式子,沈瑤仙三易其身,最後才站妥當了。她隨即擺出了「搖光殿」
的門戶,一字平肩的吐出了長劍劍鋒。卻也難掩她心裡的駭異,正是為著君無忌所顯示的門派,是那麼的陌生,以至於莫測其高深玄奧。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
兩個人影極其自然,卻快速地結合成為一團。正因為對手的高明,才自摒棄了習見的弄巧、弄險,詭異伎倆,各以實力相接。「噹啷」聲響裡,迸射出星光一點。
「呼一」沈瑤仙陡地旋身而起,狀如飛鶴。君無忌那般快速的一劍,卻失之毫釐沒有撩著,緊緊擦著她的衣邊掠了過去。
「呼一」沈瑤仙又落了下來,宛若大星天墜。君無忌一劍撩空,緊接著身若旋風般轉了過來,一頭長髮「刷」地散開,卻於幾乎全無可能的情況下,架住了對方一字穿心的劍鋒。
沈瑤仙猝然一驚,無論如何,對方能夠接住自己的這一劍,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
正因為她思忖著這一劍理當奏功,連帶著後面的一招可就慢了半拍。一種難以抗拒的心理因素作祟,使得她舉手再拍出的一掌,更自大大地失去了勁道。原該是極具功力,無懈可擊的劍掌合一,配合著她新近入門,得自李無心的「無心」之術,該是何等凌厲不可思議的蓋世絕招?卻因為那微妙的心理因素作祟,變成了色厲內荏空具的形象而已,就這樣,一掌拍向對方面門。
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就在他架住對方穿心一劍的同時,原有極佳時機,反臂撩劍而進,刺向對方咽喉。這一劍有鬼神不測之妙,實已盡得劍中神髓,極為恩師所激賞,妙處乃在於一個「快」字,那種石火電光的快!卻由於一剎那迸現的「不忍」而坐失良機,繼而無能出手。
迎合著沈瑤仙的那一隻纖纖素手,恍然間他亦拍出了一掌。雙掌交合的一霎,想像中理當是那種石破天驚的場面,或者各自運施內氣,使對方腸斷肝裂。對於君無忌,沈瑤仙這般蓋世功力的一流高手來說,兩者俱應不難達到。無如,事實上卻大謬不然。雙方的掌勢,就外表而觀,固然不失凌厲,一俟接觸之後,才各自體會出內裡的空虛。彷彿形同兒戲,卻包藏著多少內心掙扎,無可奈何。卻是乍合即分。像是交翅飛鷹,「刷」地兩下分開,恍然間已立身於丈許開外。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都不失為一種驚訝。四隻眼睛默默地對看著,至此,那凌厲的戰志,似跡已近縹緲,也無能激動。黎明之前的夜色,像是較前更為黝黯,多少掩失了一些形諸現場的尷尬。
一顆心早已經提到了嗓子眼的春若水,看到這裡,總算透了口長氣兒,卻也不禁為現場的離奇發展,感到茫然不解,然而,畢竟這是可喜之事,一霎間她由衷地笑了。
「姑娘承讓,多謝劍下留情!」鬥志一縱即逝,無論如何這個架是再難持續下去,君無忌反手還劍於鞘。
這時,卻傳來了發自沈瑤仙的一聲輕輕歎息:「看來,我是多此一行!無論如何,我已無能勝你,更不用說取你性命了!」一面說,隨即把手中長劍,緩緩回於鞘內。然後,抬起頭來,用著堪稱淒涼的目光,看向君無忌,略略點頭道:「你多珍重,我走了!」
她的眼睛卻又落在了一旁春若水的身上,後者愣了一愣,強自作出了一個微笑。只是默默一笑,寄上了她的心香一瓣,由衷祝福。沈瑤仙已自拔身而起,宛若長空一煙,月色裡顯示著那種朦朧的意態,隨即為雲霧所吞噬。
春若水趕上了幾步,猶想喚住她,卻已不及,眼看著她落下的軀體,一如流星天墜,在亂石峰峰的山巒,倏起倏落,清湘戛瑟,魚沉雁起,方自交睫,追尋已遠,好俊的一身輕功!
春若水幽幽的感傷著,不發一言,良久,她才轉過身來。君無忌赫然仁立在她身後。她有說不出的遺憾,感傷著沈瑤仙的就此離開,下意識裡,直似感覺到她的離開,就此遠去,全是自己所造成的,就是因為自己,才使她自覺與君無忌難望成雙,便自絕裾遠離。一霎間,春若水心裡充滿了悵惘以及難以言宣的自譴,彷彿是一顆心都碎了。
一頭倒在了君無忌懷裡,兩隻手用力的擁抱著他,尖尖十指,幾乎插進到他的肉裡,那正是她要他知道:她愛他究竟有多深!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惟有他一一君無忌,才是她惟一所愛的。也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她什麼都沒有了。
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自私的霸佔了他。正是因為這樣,她連一個淑女至聖的名節也不顧了。正是因為這樣……然而這一切,終將化為子虛。短短的三天之後,一切都將改變,一切都沒有了。三天以後,她即將離開他,改投向另一個陌生、甚至為自己所憎恨者的懷抱,作為那個人的妻子。那將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月落烏啼,霧冷花殘,此生便什麼也沒有了。
一個人如果不能和她深深相愛的人廝守在一起,該是何等的無聊孤寂?那是殘忍的,那也太不公平了,她真要向上天詛咒咆哮了。
卻已是無能改變的事實,荏弱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再一次的,她熱烈地擁抱著他,直彷彿稍一放鬆,她的愛人即將化風而出,再也看不見了。
「無忌,無忌……我的哥哥……」夢般的輕飄,謎樣的心境!一次次她呼喚著愛人的名字,荏弱到嬌軀無力,像是為人抽去了骨頭,整個人都癱化在他的懷裡……她感覺到,君無忌張開了他結實的胸懷,把她整個吞噬了下去。
大風呼嘯,迂迴天際。在此雪山絕壑,兩個熱戀的人,緊緊擁抱著,等待著黎明前第一道經天緯地的曙光。
風兒無力,雨也蕭蕭。倒是那一溜冬青樹,被雨水沖洗得綠油油的,饒是頗有生意。
昨夜刮了風,院子裡滿是殘枝敗葉,風加上雨,把那一排新糊的「葡萄淺」銀紅紙窗都打濕了。兩隻北京的小哈巴狗,對著雨天直吠著,那聲音像是鬧著玩兒似的,卻把籠子裡的一對八哥兒驚得竄上跳下、甚不安寧。
春二爺連連地點著頭說:「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手裡搓著對「孩兒紅」的玉核桃,二爺滿臉喜氣,簡直就像忍不住是隨時想笑的樣子。都說是上好的和闐美玉,王爺可真大方,第一面見他,就把自己手裡搓玩的玩意兒賞給他了,春二爺接過來直玩到現在,連在被窩裡也捨不得擱下。
堂屋裡的部分擺設都換過了。紅綾子坐墊,桌布,都是新繡的,上面繡著四季的花鳥,字畫也換過了,過去的竹子換成了牡丹,「百雀圖」換成了「群鵲鬧春」,牡丹主富貴,鵲雀主大喜吉祥,那是富貴全吉,都為了應景兒,剩下來的可就是花轎上門了。
都關照下去了,大小姐即將出閣,老爺也快回來了,上下一團喜氣,各人嘴裡心裡都放乾淨明白著點兒,誰要是胡說八道犯了忌諱,可怪不得家法從嚴,倒是還真管用,可就沒有人再敢胡言亂語的瞎聒嫘了。每個人嘴是都封住了,心裡卻也不禁納悶兒:「真的是這麼回事?」看來是假不了,二爺錢都賞下來了,每人五兩銀子的喜錢,另外一份全新家當,衣帽鞋襪外帶被褥鋪蓋,說是新姑老爺的賞賜,只瞧瞧人家這個手面兒就不在是當今的一個王爺。
春大娘總算把這隻鳳給繡好了,繡在新嫁衣上,花樣子是宮裡流出來的,比比看看,自己很滿意地也笑了,「他二叔,你也瞧瞧,大姑娘穿上該有多俊俏!」
「那還錯的了?」春二爺看了一眼,卻又不以為然地笑笑:「嫂子,你就省省心吧!只要人過去,什麼都好,鳳冠霞帔,人家那都現成,就是珍珠穿的,人家也不希罕?」
春大娘搖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他有是他的,女兒到底是我養大的,他有多少錢我都不希罕,只盼望他能對我們姑娘好。」說著她不自禁地又歎了口氣:「我真不敢想,要是她爹回來……」
「又來啦,你看看。」春二爺睜大了眼睛說:「不都是為了大哥嗎!這時候還說這些幹啥?真是!」
桌上放著通書黃歷,還有個大紅信封,擇吉的日子人家都挑好了,選出三天,要女家挑一天。春二爺正為這個在跟大娘商量:「我看就二十八吧!好日子!東嶽大帝的誕辰,結婚納彩、嫁娶、開市、會親友,哈!樣樣都好。就這一天吧!」
「二十八!」春大娘想想說:「那不太快一點了嗎?」
「沒有什麼不妥當的。」春二爺把頭湊近了:「越快越好呀!夜長夢多。」
春大娘拿過擇吉的帖子看看,分別是四月二十八、二十九、五月初三,一共三天,日子都夠近的,可見得對方也是心裡急切,恨不能早一天就把事情辦妥。
「該急的也急過了,該想的也想過了,如今是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了。」春大娘看著帖子發了會子呆,輕輕一歎轉向一旁的冰兒招招手說:「你過來一趟!」
冰兒應了一聲,趕忙過來。
「小姐醒了沒有?」
「醒了,在喂鸚鵡呢!」
春大娘看了看手上的帖子,訥訥說道:「這是她出閣的日子,哪一天都好,就叫她挑一天吧!」
冰兒答應了一聲,接過來飛快地就跑了。
「這丫頭,還是毛毛躁躁的樣,沒一點規矩。」春大娘打量冰兒的背影,搖搖頭。
「是她跟著過去?」春二爺皺皺眉毛:「我看還是叫彩蓮跟著吧!彩蓮老實,不像冰兒這個丫頭鬼聰明,餿主意比誰都多!」
「那個不行!」春大娘搖搖頭說:「她們兩個是一塊長大的,也只有她最瞭解大姑娘,服侍得最周到,不叫她跟著怎麼行?」
春二爺不再吭聲,過了一會才說道:「我可是聽見了風聲,說是大姑娘跟那個教書的君探花走得很近……這要是被王爺知道,怕是不大好。」
「還有什麼好不好的,人都是他的了,你也就別瞎疑心了!」
說時冰兒已回來覆命,說:「小姐說一切都聽夫人做主,她沒有什麼意見。」
「那就是二十八,還有十天!」一面說,春二爺接過了帖子,卻用凌厲的眼睛盯著面前的冰兒:「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這回同著小姐過門,可不比在家裡,漢王爺那邊規矩大,可別叫人家笑話。說我們沒有家教,你知道吧?」
冰兒點點頭應了一聲,心裡老大地不樂意。
春二爺哼了一聲,又說:「小姐心裡不樂意,你要常勸勸她,人生一場為的是什麼?不為了榮華富貴還圖些啥?聽說皇帝已賞下封號了,一過門就許是個王妃,全家都跟著沾光,她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就是老爺回來聽了也高興,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別再調唆著她拋頭露面的往外面跑了,要是有個風吹草動的,哼哼,可不是你擔當得了的,你就小心著你這條小命吧!」這番話春二爺冷著臉一氣說出,只把個冰兒嚇了個魂飛魄散,登時楞在了當場。
春二爺說完話,收拾收拾,這就往府台衙門回話去了,最近他與向知府走得很近。眼看著就是王爺的親眷了,向知府不能不另眼相待,事無鉅細,春二爺總得先跟這位知府大人招呼一聲,賴以兩邊傳話,如今總算沒有辜負他的一片苦心,眼看著大功告成。
飲馬河一戰,明軍看似大勝了。永樂帝求功心切,立即抽調以「豐城侯」李彬與「寧陽伯」陳懋所組成的左右哨軍,兩翼包抄,待將一舉而殲瓦刺三萬主力,生擒巴圖拉而歸,卻因誤測敵情,犯了輕舉妄動的大忌,俟到發覺不妙,臨時撤回時,敵人的三千游擊兵宛若神兵天降,鳴鼓而擊,夾明軍於渡河之半,一擊而退,卒使明軍喪失了六百人馬,吃了敗仗。
這一仗,巴圖拉原可乘勝追擊,終因懾於明軍聲勢,數倍於己兵力,孤軍不敢深入。小勝即返,三萬主力,全數散開,分兵八路迂迴後撤,退到了「古魯巴兒」。永樂帝發兵反撲,追到「忽蘭忽失溫」,雙方對壘,暫時按兵不動。
領教了瓦刺的游擊戰術,皇帝怒火不息,臨時下令,命中軍主帥柳升的「神機營」(火炮隊)火速應戰,這一次建功甚偉,瓦刺軍損失不輕。
勉強出了心中一口怨氣,狡猾的巴圖拉經此一敗,再也不欲以主力與明軍相接,北國草原沙漠地勢夠大,隔著一條「土拉河」,乾脆與對方玩起捉迷藏來了,戰況頓時成為膠著狀態,卻也急它不來。
明軍無可奈例,日燒牧草卻敵,即所謂「燒炳」戰術(作者註:又稱「燒熱之戰」,見《唐書川,每日濃煙遍野,配合著一定風勢,飄入敵人陣營,瓦刺軍終日淚流涕泅,戰馬亦疲,惟不傷主力,也是無可奈何。皇帝不耐久持,趁著這空檔,帶著心愛的皇太孫,暫時退到了「賢義王」把禿孛羅的居處,自個兒納福。
原因是錦衣衛暗中把征自朝鮮的兩名美女自京都運來了,皇帝火氣正旺,就拿著兩個供自朝鮮的貴族美女敗敗火氣,打仗事苦,且交給柳升、鄭亨一干將軍,暫時他是不想動彈了。
這時候,甘肅來了消息,漢王高煦機智生擒了意欲乘亂滋事、混入關內冒充商民的三十七名韃靼先鋒探子。
高煦夠沉著,表面不動聲色,一悉秘密熬審,乃自韃靼人嘴裡,破獲了北敵一個相當強大的地下武力組織,一舉生擒了兩百七十幾名驍勇善戰的地下戰士,當即明榜示眾,就地正法。這一手,大出北敵意外,頓時心生警惕,乃自暫時打消混水摸魚、乘虛入侵之意。
永樂帝聽見了這個消息,喜出望外,立即傳旨厚賞高煦,又撥了一個「衛」,給他指揮,原想把身邊兩名朝鮮美女轉賞給他,卻聽說這個兒子眼前已有了意中人,正自上旨請封,心裡一高興,立即問明姓氏,賜了「貴妃」的封號,對高煦來說,簡直是駕諸太子之上的殊榮,莫怪乎一時取代太子的風聲,不脛而走,甚囂塵上,此時此刻的朱高煦,可真是紅中透紫、炙手可熱得緊。
於是,高煦就在接旨的第三天,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不動聲色地把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春小太歲」納入府中,秘密地成婚了。
帶有七分醉態,漢王高煦離開了他的新婚喜宴。
推開門扉,迎向一天星月,滿園芳菲。四月的山茶花、月季、蝴蝶蘭開得一片爛醉。其時,王府內院,早經著意佈置,十盞「囍」字長燈,隨著晚風,搖曳出一片璀璨,如夢如幻。
透過了高煦七分朦朧的醉眼,今夜所見,俱都是美麗的,那種近乎於神秘的美。
春小太歲的美其實已無待證實,透過了那一幀維妙維肖的繡像,早已深植在心,多少晨昏夜晚,每當他低眉展視,內心都禁不住一種近乎於激動的喜悅,卻是那種不著邊際的臆測,總似感覺到,這個美麗的姑娘,過於神秘,自己對她雖曾留了深心,所能知道的,卻依然是這麼少,她的難以捉摸,正說明了自己對她的缺乏信心。她是不容易得到手的人間尤物。
然而,今夜以後,她將不折不扣地屬於自己。在眾多的王府妻妾群裡,「春貴妃」這顆閃亮的明星,無異將是最炫耀、璀璨,光芒四射。事實上她的美麗,甚至於已見聞皇上,才自恩蒙賞賜了「貴妃」這個尊號,只此一點,已令高煦喜出望外。竊認為一個上上大吉的未來綵頭,對於這個美人兒,焉得不格外看重,寄以無限期許?
「王爺您大喜了!」白玉階前的那個頎長人影,鬼魅般地閃身而出,前進一步,執禮甚恭。
「噢!索雲,是你!」
「各位大人都走了,欽差曹大人也安置好了,卑職是特地折回來侍候王爺來的!」
「這個時候用不著你侍候了,索頭兒,你退下去吧!」一面說,高煦哈哈地笑了。
索雲前進了幾步,由庭柱上拔下一盞燈來:「卑職送王爺回房。」揮揮手,把原來跟在高煦身後的兩名內侍打發退後。
看著他那張蒼白的臉,想到他的新傷方愈,自從雷門堡的茅鷹進門之後,這些日子裡倒像是忽略他了,高煦未免心裡興起了一絲內疚,「好吧!你的傷好些了麼?」
「不礙事,再有幾天,卑職也就全好了,可以跟茅二堡主一起進出護駕了!」
「好!」伸出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是好樣的,好好跟著我當差,虧不了你!」一面說,他邁開大步,踏上了眼前這道迴廊,迴廊盡頭,另一層院落,便是他的寢閣,今晚洞房所在。紅燭高燒,春宵苦短,「春貴妃」正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幸臨,想到這裡,高煦心裡就像是遞了一盆炭火般的熱炙,恨不能三腳兩步,飛奔而往。
「王爺,」索雲偏偏嘵嘵不休,打橫過來的燈籠,正好攔住了高煦欲快的走勢,「『春貴妃』是有名的好本事,她身上有功夫!」
「這個我知道!」挑著一雙濃眉高煦笑道:「有名的『春小太歲』,誰不知道?還要你說!」
「卑職只是提醒王爺一聲」。
那一夜他負責護駕,與侵入王府的一名妙齡「女賊」有了接觸,非但受了重傷,差一點還送了性命,這件事他焉能忘懷?只是把意圖不軌、擅闖王府的夜行女賊,與眼前受寵恩封的「春貴妃」聯想在一起,多少有些不著邊際,更似不恭!索雲有多大的膽子,敢於造次,想了想,到嘴的話又自吞進肚裡。
高煦他不是傻子,「春小太歲」這個燙手的山芋,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敢妄圖到口的。以此而度索雲的過於小心,未免惹厭。只是經他此刻突然的提及,倒像是煞有介事,多少令他心生警惕。怔了怔,他隨即付之一笑,揮揮手,繼續前行。
這條通向內宅的通道,他再熟悉不過,往常酒酣耳熱,夜宴之餘,踏著微醺的腳步,總是常往「季貴人」的香閣走走,季貴人的香閣,與如今安置「春貴妃」的「春華軒」其實相隔不遠。近若比鄰。此刻,年輕的王爺,滿心憧憬著新人的絕世芳顏,竟是冉也沒有餘暇兼顧其他。當他輕快的腳步,打從「季貴人」下榻的香閣經過時,迎面的紫籐花,月亮洞門,固然春風依舊,仍是笑臉迎人,卻再也勾不起他的一絲逸興,就那麼匆匆地擦身過去了。
「春華軒」經過了一番刻意裝飾,顯然更華麗氣派了,花團錦簇,五彩繽紛裡,閃爍著繪有龍鳳呈祥的一排「囍」字宮燈。
四個打扮入時,裝飾華麗的漂亮喜娘,迎著走近的高煦,嬌滴滴地喚了一聲:「王爺!」一擁而前,叩頭請安,接下來道喜的道喜,討賞的討賞,都道王爺好福氣,新娘子好標緻,好模樣,來年定能添個小王爺,為王爺添福添壽。
高煦每人賞了十個金錠子,喜滋滋地進了「春華軒」,至此連最貼身的侍衛索雲也不便再跟進去。好在王府內外,早經紀綱一干錦衣衛的刻意安排,再加上那位雷門堡堡主茅鷹神出鬼沒不定時的暗中出沒,王爺的安危大可勿慮,索雲縱是多心,也只能稍安勿躁,悄悄地退守一隅,暗中小心提防。
龍祥風舞的大幅彩屏之後,便是今夜的洞房所在了。紅燭高燒,檀香輕飄,透過了杏黃色的一抹軟玉流蘇,隱約可以看見房內清新華麗的擺設。
芳艷欲滴的新娘子「春貴妃」,俏生生地默坐一隅。臉上沒有笑靨,當此畢生大喜之日,在她臉上甚至於看不出一絲喜悅的神采。迎面坐落著紫檀木座,形式壯觀古雅,鑲有珠翠的「月桂八稜古鏡」,在一對銀質長燈的映照下,迸射出閃爍流光。春若水便曾不止一次地仰起臉,向著鏡面注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所見的她,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丰采,變得那麼陌生,以至於在她一再注視之下,兀自難以認出。鳳冠霞帔,來自今上的恩賜,滿頭珠玉的襯托裡,似已難以找出昔日的童稚和任性,那兩彎原似濃黑的眉毛,也經過特意的修整,是時下宮中流行的「黛蛾」式樣。臉也開了,發也分了,一個嬌滴滴俏佳人,朝廷命婦「貴妃」的形象,取代了天真任性、躍馬掄劍的過去,最起碼,這一霎,在這面白銅古鏡的映影裡,昔日的形象是再也追不回來了。
沒有氣餒,不再流淚,甚至於也不再感傷,一切都已是深思熟慮,出自於心甘情願,沒有什麼好後悔的,剩下來的,便只是對於君無忌個人的深深歉疚與遺憾。那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