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如洗。
皎潔的皓月有如一面銀盤,嵌在深藍色的穹空中,撤下的光芒,流銀泛白,映照著大地一片清輝。
一陣風來,篝火燃燒得更烈了,火星飛舞中,燃燒的木柴發出陣陣嗶啵聲響,不知是在呻吟還是在哀悼。
血腥味仍然彌漫在空氣裡,可是那些殺人的集賢堡鐵衛卻已如幽魂似的消失在高樓簷下的陰暗處,只剩下一地的屍骸,無人收拾。
這場殘酷的殺戮,進行得突如其來,結束得也很快,所經過的時間,僅不過十數息而已。
金玄白擁著齊冰兒站在高樓之上,目睹整個情形,他的臉上起初是浮現起詫異之色,隨即想通了其中的關鍵,便已釋然。
而齊冰兒雖然見過金玄白面對神刀門的天罡刀陣,又在松鶴樓裡親眼目睹那麼多人喪命在他的暗器反擊和必殺九刀之下,此刻因為居高臨下,俯瞰整場殺戮,格外的清晰,故而情緒頗為波動,起初滿臉不忍,然後悲憫哀痛,到了最後,眼中已泛出淚光,顯然已是泫然欲泣。
她出身太湖水寨,雖說多年以來都在白山黑水之間的玄陰教中跟隨玄陰聖女鳳漫雲習武,對太湖並沒有很深的感情。
可是這些湖勇到底都是太湖水寨的人,幾乎大半都有妻小兒女,都效忠於太湖水寨,替太湖王齊北岳效命。
如今齊北岳受到了柳月娘的長期暗算,雙腿不良於行,成了半死不活的殘廢,太湖水寨則因為柳月娘和齊玉龍的奪權之戰而分解成東、西兩部份。
開始時,柳月娘占據的是面積較大、人數較多的西洞庭山,而齊玉龍則占有東洞庭山的兩個水寨,靠著於千戈和宋強兩人的協助,才穩住了兩個分舵,聚集了五六百名的湖勇,對抗西洞庭山。
但是齊玉龍卻憑著被收買的奸細,得到了柳月娘將要攜女齊冰兒到蘇州松鶴樓去夜會一個人的消息。
雖然那個奸細並沒有探查出柳月娘要在夜間趕往松鶴樓去秘會的對象是誰,不過齊玉龍知道機會難得,如果能夠好好的把握,定然能一舉打破雙方的僵持局面,取得掌控整個太湖水寨的優勢。
果然事情就如齊玉龍和於千戈、宋強的預料,他們會合了來自唐門的三十多位門人一起突襲,果真取得了勝利,拘住了柳月娘和齊冰兒。
不過這場勝利太慘痛了,為了對付一個金玄白,兩百多名的湖勇竟然被殺死一百六十多人,而唐門的弟子也死了二十多人。
本來按照齊玉龍的想法,那些死亡的湖勇都得運回太湖安葬才行,而當他發現自己對付的卻是一個千不該、萬不該招惹的大人物時,他整個心都慌亂了。
當金玄白被唐玉峰以唐門的“龍須神針”暗算倒地時,唐玉峰本想當場砍掉這個武功高得驚人的年輕人的腦袋,來悼祭他門下死亡的二十多名弟子的英魂。
然而在齊玉龍、唐麒和唐麟都攔阻的情形下,他只得停下了那致命的一刀,問清楚原因。
當他從唐麒口中得知這個身具絕世武功的年輕人,竟是武林十六大高手中的槍神之徒時,便已嚇了一跳,及至齊玉龍又再度說明金玄白的真正身份竟是錦衣衛高官時,唐玉峰臉都嚇白了。
身為唐門的第三號人物,唐玉峰雖在西南武林中有千手巧刃的外號,名聲倒也不差,可是放眼天下,他在整個武林中的地位,勉強說起來,連二流都稱不上。
憑著四川唐門的整個聲譽,要和槍神抗衡,已差得遠,更何況還得面對朝廷的錦衣衛大軍?
唐玉峰一聽金玄白的來歷,便知道這回自己是捅了馬蜂窩,惹上大麻煩了,他在心情慌亂之下,本想放過金玄白,就那麼撤回太湖,然後天一亮就召集門下弟子返回川西避難。
因為只要不是白癡,任何—個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錦衣衛、東廠、西廠的厲害,這些人比虎狼還狠,幾乎等於死神的替身。惹上了死神,還會有什麼好下場?
面對滿地屍骸,唐玉峰和齊玉龍都沒了主張,他們彷佛看到了太湖水寨和四川唐門的未來,就是這種慘烈的情況。
就在他們發呆之際,唐麟向唐玉峰提出不能殺死金玄白的理由,竟然有三個之多,其中第一個原因是金玄白通曉萬流歸宗的秘技,和唐門昔年的大仇家有關,若想為當年唐大先生之死雪恥復仇,唯一的線索便在金玄白的身上。
第二個原因則是金玄白當著唐門的金銀鳳凰面,擒走了集賢堡少堡主程家駒,如果殺了金玄白,程家駒很可能是死路一條。為了程家駒的安危,金玄白是萬萬不能傷害的。
最後一個原因則是齊玉龍和唐玉峰首先想到的,那便是金玄白的後台奇硬,放眼天下,就算少林、武當兩派都不敢得罪,更何況一個小小的唐門?
尤其是齊玉龍一想起程家駒的安危對他能否娶到程嬋娟一事,有極大的關連,故而立刻便決定金玄白此人絕不能殺,並且還得要想個辦法,好好的拉攏不可。
至於唐玉峰來說,鑒於當年唐大先生之死,是唐門的奇恥大辱,他們上下四代,總共近千名唐氏家族門人,莫不想早日揭穿這個迷團,毅了仇家替唐大先生復仇。
如今雖然知道昔年的大仇家可能便是槍神,報仇毫無希望,可是金玄白所使出的萬流歸宗手法,卻令他覬覦不已,認為若能從金玄白手裡取得這種接收暗器的特殊手法,對發揚唐門有極大的助力。
這種事關門派聲譽,影響深遠的大計,唐玉峰豈能輕易的放過?故此在極短的時間裡,他便和齊玉龍達成一致,雙方各取所需。決定要留下金玄白,達成他們的願望。
基於這個原因,他們唯恐夜長夢多,連松鶴樓裡滿地屍骸都來不及收拾,便急急忙忙的返回太湖水寨。
齊玉龍因為抓住了柳月娘,返回太湖之後,立刻便命人趕往東洞庭山,向忠於柳月娘的幾位分舵主招降,然後又向齊冰兒游說,表示只要她能勸得金玄白同意,把程家駒和萬流歸宗的秘笈交出來,則他將代表太湖王,把齊冰兒嫁給金玄白,並且還贈送白銀十萬兩的嫁妝,讓金玄白帶著柳月娘和齊冰兒兩母女從此離開太湖,逍遙一世。
他很坦誠的把整個情況攤在柳月娘和齊冰兒面前,和她們談判,並表示柳月娘大勢已去,這是最好的收場,今後他繼承齊北岳成為太湖水寨的總寨主,而柳月娘則擁有松鶴樓和其他六間店范,齊冰兒也能一償夙願……
齊冰兒望著樓下一地的屍骸,腦海裡似乎仍響著齊玉龍在談判時所說的話,而當時柳月娘的神情彷佛也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她暗忖道:“難怪娘當時極為鎮定,根本不怕齊玉龍,原來她還留下程嬋娟這個伏兵,知道她一定會出手對付齊玉龍……”
她側首望去,只見柳月娘一手扶著欄桿,一手按在柳桂花的肩上,滿瞼的笑容。顯然計劃成功,讓她又從齊玉龍手裡奪回太湖的掌控權,使她極為得意。
直到此刻,齊冰兒才明白柳桂花燃放孔明燈,便是和程嬋娟事先約好的暗號。由此可見,她在談判時所說的那些話,都是事先策劃好的,目的便是放松齊玉龍的戒心,使他同意讓柳月娘和齊冰兒勸說金玄白,也相信憑著她們的規勸,金玄白便會把程家駒釋放出來。
想到這裡,齊冰兒突然覺得心裡一寒,在這瞬間,她的思緒起了一陣混亂,竟然覺得柳月娘越來越陌生,自己好似根本不認識她一樣。
柳月娘所說過的話,不斷地在耳邊縈繞,可是齊冰兒卻不知道其中有哪一句是真的,又有哪一句是假的?
若非金玄白曾對她證實昔年之事,她真懷疑柳月娘究竟是不是她的生身之母,是不是沈玉璞昔年的戀人。
原先,她在聽到金玄白和柳月娘提起當年沈玉璞和柳月娘那段“情緣”時,心中極為感動,也曾想過,若是自己遇到這種情形,恐怕也會為了金玄白,不擇手段的向仇家報復。
可是,如今發現整件事並非如柳月娘原先的推測,沈玉璞當年並沒被齊北岳害死,而是藉著被強盜殺死的這個理由,和齊北岳串通,從柳月娘身邊“逃走”而已。
那麼,柳月娘究竟還有什麼理由要按照原先的策劃,驅使程嬋娟帶著集賢堡裡的鐵衛,猝然襲擊毫無防備的齊玉龍,以致殺了那麼多的湖勇!
難道真正的目的是要奪取掌控太湖水寨的大權,把齊氏父子掃地出門?
齊冰兒幾乎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柳月娘的真正用意,更想不通程嬋娟為何要按照柳月娘的指示辦事,難道就因為她是柳月娘的表侄女,便一定要聽命行事嗎?
一想到自己有這個狠毒的表妹,齊冰兒便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也替齊玉龍感到難過起來。
以前,她雖然和齊玉龍並沒什麼特殊的感情,甚至有一段時間,她還恨齊玉龍,認為他不該為了追求程嬋娟而逼著自己和程家駒交往,完全枉顧自己的感受。
可是齊玉龍對程嬋娟的癡心,她卻能感受到,同時,也能充份的了解到程嬋娟對齊玉龍的熱情,讓他完全無法抗拒。
然而事實的真相在她和程家駒出游無錫惠山時,卻完全的暴露出來,那時,她才明白集賢堡程氏兄妹之所以蓄意接近齊家兄妹,目的只是要取得太湖的掌控權而已,程嬋娟所使出的一切手段都是虛偽的。
不過,她逃出了忍者們的追殺,返回太湖之後,曾將這件事稟告太湖王齊北岳和齊玉龍,可是他們父子倆都不相信。
尤其是齊玉龍,更是強烈的駁斥齊冰兒的話,認為他這個推論太荒謬了,言詞之間並且影射她上了男人的當,而這個男人則是完全名不見經傳的金玄白。
事實上,金玄白在遇見她時,根本還是個尚未出師的年輕人,根本就沒在江湖上闖蕩過一天,連他的綽號都是五湖鏢局的鏢師彭浩取的。
齊冰兒想到這裡,忍不住嘴角含笑,抬頭望了望金玄白那張輪廓分明、樸實無華的臉孔,便覺得胸臆間充滿了幸福和歡愉。
她暗暗的念了兩句:“神槍霸王,神槍霸王!”
這時,她對金玄白的武功修為,感到萬分的自傲,認為自己的眼光果然沒錯,金玄白果真是個鐵錚錚的漢子,並非像齊北岳和齊玉龍當時所說的一樣,是個江湖上的大騙子!
她可以確定金玄白所說的話千真萬確,毫無虛假,可是她到現在仍然沒弄懂金玄白為何在短短的幾天中,竟會成為錦衣衛的高官。
就憑著這個頭街,讓四川唐門的唐玉峰和齊玉龍都畏懼萬分,不敢輕易的得罪金玄白,更不敢貿然的取出射進他背後的龍須神針,非得要談妥條件之後,取得了金玄白的承諾,才敢放了他。
齊冰兒忖道:“關於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問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倒要找個機會問清楚才好。”
她的意念飛馳,在極短的時間裡,前前後後想了許多的事情,等她從沉思中醒過來之際,已聽到柳月娘道:“冰兒,娘跟你說過,不必擔心,現在你看到了吧!太湖水寨又落入我的掌控之中了。”
齊冰兒看到她一臉得意之色,本來想把心中的疑惑提出來,卻臨時又咽了回去,嘴唇蠕動了一下,終於沒說什麼。
金玄白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憐愛地摸了下她的肩膀,附和地道:“柳姨真是好手段,原來埋伏了這支奇兵,難怪會不擔心齊玉龍。”
柳月娘看了看齊冰兒的臉色,輕輕的歎了口氣道:“冰兒,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殺害齊玉龍的。”
她的臉肉抽動了—下,道:“本來我是想要替你爹報仇,所以才使出那麼多的心計,如今既然證實你爹沒死,我便會改變原先的計劃,放過他們父子。”
金玄白點頭道:“是應該這樣!”
齊冰兒道:“可是……”
她伸出舌頭,在紅唇上舔了一下,鼓起勇氣道:“既然娘要放過他們,程嬋娟又為什麼帶人殺了那麼多的太湖子弟?”
柳月娘眼中寒芒一閃,道:“這只因齊玉龍對我太不禮貌,我縱然要放過他,也得好好的教訓他不可。”
她冷哼一聲,道:“齊玉龍是個蠢材,扶不起的阿斗,太湖若是落在他的手裡,用不著十年便會完蛋。”
齊冰兒固然承認柳月娘說得有理,齊玉龍果真是個眼高手低的蠢材,但他到底是齊北岳生的兒子,如今齊北岳遭到暗算,成了個殘廢,那麼理該讓齊玉龍繼承太湖水寨的統治權,柳月娘又憑著哪點要剝奪他的權利?
她真想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但是看到柳月娘的臉色,卻又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苦笑一下,沒有吭聲。
金玄白似乎能了解她的想法,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望了望柳月娘冷肅的臉孔,問道:“柳姨,太湖水寨莫非只有兩個分舵主?其他的分舵主是否都是偏向柳姨你?”
柳月娘得意地道:“以前太湖水寨裡有二位副寨主,四位分舵主,都因為看不過齊玉龍的所作所為而跟他鬧翻了,其中二位副寨主藉口年邁,於是拿了一筆錢退休返回老家去了,而其他四位分舵主,則是死的死,貶的貶,目前只剩下四位分舵主了,如今除去於千戈和宋強,其他二位分舵主就完全在老身的掌控中……”
她話未說完,只聽門扉一響,程嬋娟從屋裡走了出來,在她的身後,兩名集賢堡的鐵衛架著已經昏迷的齊玉龍,也緊隨著走到高台之上。
那兩人本來面無表情,可是一看到金玄白的臉孔,全都臉色大變,身形一滯,立刻停了下來。
程嬋娟首先便察覺他們的異態,腳下一頓,側身問道:“你們怎麼啦?”
那左首的黑衣鐵衛好似看到鬼樣,指著站在欄桿前的金玄白,道:“他……”
另一名黑衣鐵衛則顫聲道:“他……他是神槍霸王!”
本來金玄白還沒認出這兩個人,但是他們一開口,立刻便讓金玄白記得這兩人正是當天夜裡襲擊齊玉龍馬車的黑衣蒙面人。
當時,金玄白以一根樹枝擊倒兩人,震傷兩人,並且脫手將樹枝擲出,穿透了領頭黑衣人手中的鋼刀,讓那十二個黑衣人全都駭然大驚,領頭的那人曾開口詢問金玄白的名號,之後,這才在驚凜之中撤退離去。
金玄白一想起舊事,看到他們那種吃驚畏懼的模樣,禁不住有些好笑,忖道:“看來集賢堡的這些鐵衛也被我殺怕了,否則不會露出這個樣子!”
程嬋娟一聽那個黑衣人的話,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樣,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美麗的臉龐充滿著驚駭的神情,失聲道:“原來你就是神槍霸王?”
金玄白在天香樓地下的秘窟裡見過程嬋娟和程家駒在幽會,當時還以為他們兄妹亂倫,後來才知道她並非程家駒的妹妹。
如果柳月娘所言沒錯,那麼程蟬娟便該是齊北岳的親生女兒了,但是,她又為何要派出堡中的鐵衛狙擊齊玉龍?莫非她在那個時候並不知道齊玉龍是她的親哥哥?
金玄白心念急轉,一時之間反倒弄糊塗了,不知道程嬋娟和齊冰兒兩個人,究竟誰是師父的親骨肉?
金玄白確定程嬋娟沒有見過自己,但是她這句話透露出來的玄機,卻好似曾見過,而且還顯示出她並不知道自己已被擒回太湖水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玄白目光一閃,想要從柳月娘那裡找到答案,卻聽到她笑著道:“小娟,你還沒見過金大俠吧!我已經跟他談妥,明天就會把家駒放出來,你放心好了。”
程蟬娟神色稍定,問道:“表姑媽,你確定已經談妥當了?”
柳月娘道:“當然,金大俠快要成為你的表姐夫了,他說話算數,明天我們就陪他去把家駒接回來。”
她見到程嬋娟瞼上仍有猶豫之色,忙道:“小娟,你還不快過來見過你表姐和金大俠?”
程嬋娟緩緩的走了過去,到了金玄白身前六尺處,襝衽朝兩人行了一禮,低聲道:“小妹程嬋娟,見過表姐和金大俠。”
齊冰兒看到她那張美麗的臉孔,想起她以前的一些行為,便覺心裡有氣,輕哼一聲,故意把頭側向一邊,沒有理她。
反倒是金玄白覺得過意不去,抱拳還了一禮,道:“程姑娘,不必多禮了。”
柳月娘皺了一下眉,不悅地道:“冰兒,你表妹跟你行禮呢!你難道沒看見?”
齊冰兒一想起程嬋娟以前唆使齊玉龍逼迫自己和程家駒在一起的往事,便認為自己絕不能輕易的饒了她,於是眼眸一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程嬋娟,冷冷地道:“我可沒這麼好福氣,會有這麼能干的表妹,真是不敢當。”
程嬋娟倩然一笑,道:“表姐,以前小妹有什麼不對,得罪了你,還望你大人有大量,原諒小妹年幼無知,冒犯了你……”
齊冰兒閉緊著嘴,沒有吭聲,顯然氣還沒消。
柳月娘上前一步,挽住了齊冰兒的手臂道:“乖女兒,別再生氣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就看在娘的面子上,原諒小娟一次吧!”
齊冰兒面無表情的站著,依然沒有吭聲。
柳月娘湊在她的耳邊,低聲道:“乖女兒,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就不必太計較,何況,若不是她和家駒,你又怎會有機會認識金賢侄?說起來,她也算是有功勞的,對不對?”
齊冰兒被她這麼一說,忍不住笑了出來,道:“娘,你這是說的歪理!事情才不是這樣的呢!”
柳月娘笑道:“正理也好,歪理也罷,總之,你如今已經找到如意郎君,就應該寬宏大量一點,誰叫你是表姐呢?”
齊冰兒道:“我只不過比她大幾個月而已,誰要做她的表姐?”
柳月娘憐愛地道:“傻丫頭,怎麼說起蠢話來了?你就只大她一天,也是她的表姐,誰叫她爹是我的表哥呢?這種關系誰都無法改變的。”
金玄白聽她說到這裡,突然覺得有不妥之處,因為服部玉子告訴過他,程家駒曾很清楚的說明,他的親妹妹程嬋娟在五歲的時候便因染上天花而死。
那時,柳月娘自己親生的女兒取名叫沈念文,原先一直留在集賢堡裡,由於程嬋娟得了天花而亡,柳月娘於是把五歲的齊冰兒從太湖水寨帶往集賢堡,本想讓這孩子傳染上天花,結果齊冰兒卻是安然無恙。
柳月娘那時反倒怕自己的女兒傳染上了天花,於是把齊冰兒留在集賢堡,冒認程嬋娟的名字,而攜走愛女沈念文返回太湖,准備把女兒養大之後,可親手替父報仇。
可是卻在蘇州城裡遇見了玄陰教的玄陰聖女風漫雲和風漫雪,見到沈念文之後,喜歡得不得了,再三懇求柳月娘,要把沈念文攜往東北學藝,並且當場還露了一手。
當兩位玄陰聖女顯露高深的玄陰奇功後,原先並不捨得讓女兒遠離的柳月娘於是改變了主意,終於同意把女兒交給鳳漫雲和風漫雪攜往玄陰教練功。
那個時候,由於柳月娘是以齊夫人的身份和玄陰教風氏姐妹結交,所以沈念文的名字變成了齊冰兒,也就是太湖王齊北岳的親生女兒。
事實上她的用意是要讓沈念文練成了武功之後,可以有助於報殺父之仇,並且也可使得齊北岳不致起疑心。
金玄白想到這裡,便覺得要嘛程家駒在說謊,否則便是他也不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
因為程嬋娟的來歷按照程家駒的說法,應是齊北岳的親生女兒齊冰兒,而目前這個齊冰兒則是柳月娘和沈文翰所生的沈念文才對。
既然程嬋娟是太湖王齊北岳的女兒,如何會和原名沈念文的齊冰兒是表姐妹?事實上,程嬋娟應該和齊冰兒完全沒有任何親屬關系才對。
現在,柳月娘的口氣,分明表示她們兩人是表姐妹,那麼便可顯示出她們倆沒有一個是齊北岳的女兒。
至於誰是柳月娘親生的女兒,則不能憑著她的說法,便可以認定,還得進一步查證才行。
金玄白望著柳月娘那張含笑盈盈的臉孔,突然覺得她的心情是如此的深沉,自己完全不能了解。
柳月娘豈知金玄白在這瞬間想了這麼多?她見到齊冰兒的臉色稍稍緩和,拉了拉她的手道:“好了啦!乖女兒,別再耍性子了,就放過你表妹一次吧!”
齊冰兒嘟了下嘴道:“好吧!既然娘這麼說,我就不跟嬋娟計較了。”
程嬋娟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多謝表姐。”
齊冰兒還了一禮,道:“表妹,過去的事,就當一場夢一樣,大家都把它忘了,如果我大哥以前有得罪你們的地方,也請你們不要再計較了,好不好?”
程嬋娟沒弄清楚她口中稱呼的“大哥”是誰,不知如何回答,只聽到柳月娘道:“小娟,你表姐是在替你們和金大俠化解紛爭,你該謝謝她才對。”
她望了金玄白一眼,繼續道:“我也不知道集賢堡和金賢侄之間以往有何恩怨,以致鬧得大家都要兵戎相見,可是從今以後,大家都是親戚了,所有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笑置之,可以吧?”
程嬋娟默然望著金玄白,點了點頭,道:“表姑媽怎麼說,侄女就怎麼做,可是不知道金大俠的意思如何?”
柳月娘目光一閃,問道:“金賢侄,如今雙方誤會既已解開,老身就做個和事佬,幫你們了結這段恩怨,你的意思如何?”
金玄白淡然一笑,道:“我和集賢堡之間,本來沒有任何恩怨,都是他們先惹上我的,我只是反擊而已。”
他臉色一凝,裡向程嬋娟,道:“程姑娘,在下曾問那位貴堡的兄弟傳達訊息,希望他轉告令兄,別再招惹我,而這次我之所以擒下令兄,也因他窺探我練刀法所致,你要知道,此乃武林大忌,我沒當場殺死他,便已夠寬宏大量了……”
程嬋娟歉然道:“家兄愚昧無知,冒犯了大俠的虎威,小妹在此再一次替他向大俠賠罪,請大俠原諒我們這一次,集賢堡上下都會感激你的。”
她在說話之間,已恭恭敬敬地向金玄白襝衽行禮,俏臉之上一片誠懇之色,讓金玄白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抱拳還了一禮。
柳月娘歡喜地道:“好了,現在事情圓滿收場,大家都高興才對,我們都回廳裡去吧!”
眾人進入大廳之中,程嬋娟取出盛放軟骨散解藥的小瓶,自有兩個丫環去拿茶水,服侍幾人服下,片刻之後,藥力散開,柳月娘、齊冰兒和柳桂花三人都已恢復如常。
在這段時間裡,齊玉龍仍自昏迷不醒,斜靠在大椅中,兩名集賢堡的鐵衛就站在椅後看守著他。
這兩個人吃過金玄白的虧,見識過他那匪夷所思的神奇武功,心中仍有畏懼,不時以敬畏的眼神對他投來一瞥,不過金玄白神色自若,根本沒有理會他們。
柳月娘活動了一下筋骨,發現體內真氣運行已經無疑,這才開口問道:“小娟,水寨裡的情況都已穩定了吧?霍、邱兩位分舵主那裡都沒問題吧?”
程嬋娟道:“兩位分舵主原先在軟禁中,後來被我放出來,就想隨著侄女我趕來保護姑媽,還是我勸他們固守水寨,所以才留在分舵裡……”
她頓了一下,又道:“至於東洞庭山的兩個分舵,我這回把原先兩位離職的分舵主也帶來了,借齊玉龍的名義,讓他們官復原職,穩住場面,所以那邊也沒問題了。”
柳月娘頷首道:“嗯,如今放在眼前的兩個問題是該如何處置玉龍,以及和唐大爺談判的事。”
齊冰兒道:“娘,還有我爹……不,還有太湖王齊伯伯的事也該處理一下才行,否則……”
柳月娘笑了笑,對金玄白道:“金賢侄,冰兒的心性自小善良,長大之後,也沒什麼改變,縱然知道齊北岳不是她的父親,仍然關心他。”
金玄白不知她要如何處置齊北岳,也不便表示意見,所以只有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話。
柳月娘眼眸一轉,道:“我本來對他極為痛恨,一直想要讓他嘗盡天底下的錐心之痛後,才讓他慢慢的死去,可是,當我知道沈郎當年並沒有死之後,我的心態有了改變……”
她略一沉吟之後,道:“他身上所中之毒,是長期累積下來的結果,如今縱然投以解藥,也得最少要二三年的時間才能康復,所以我想讓玉龍陪著他住進集賢堡,由專人照顧他們,等到二三年之後,齊北岳完全痊愈之後,再做打算。”
齊冰兒道:“娘,你這麼做,對他們太不公平了,既然大哥已經證實爹在當年並沒有死,只是用的金蟬脫殼之計,那麼把他們軟禁在集賢堡裡就不對了。”
柳月娘望了她一眼,道:“這件事要等見到你爹之後,才能夠完全確定,在此之前,暫時就把玉龍和他爹軟禁在涵碧樓裡。”
她的臉色一沉,道:“我對太湖也付出了十多年的心血,絕不容許任何人毀了太湖,如果讓齊玉龍那個蠢材做總寨主,就等於毀掉太湖。”
齊冰兒正想出言辯駁,已見到齊玉龍醒了過來、搖搖晃晃的坐直了身子,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程嬋娟坐在面前不遠,高興地叫了聲:“嬋娟!”
接著,他的目光一閃,已看到柳月娘、金玄白、齊冰兒、柳桂花全都在座,不禁一陣迷惑,問道:“嬋娟,這……是怎麼回事?”
柳月娘就坐在他旁逞的一張椅子上,上身一傾,右手越過茶幾,快如電掣般的五指連揮,瞬間便已閉住齊玉龍幾處穴道,又讓他當場昏睡過去。
金玄白見她動作乾淨俐落,素手從袖中伸出,有似撥弄琴弦—般,轉眼便將齊玉龍四處穴道封住,當場便認出這正是九陽門中秘傳的點穴手法。
看起來,柳月娘經過長時間的苦練,才會有如此扎實的功夫,依據金玄白的判斷,她此刻的功夫,比起武當崩雷神劍楊子威也相差不遠。
不過,她可能沒有多少實戰的機會,所以才會在松鶴樓裡,猝然遇到唐門弟子和太湖湖勇的狙擊時,弄得個手忙腳亂,以致還得要金玄白分神照顧她們母女和柳桂花,這才身陷險境。
金玄白回想起來,當時如果不用分神照顧這三個女人,那麼就算再多個一百名湖勇,自己也不至於中了唐玉峰的暗算。
他暗暗苦笑一下,只聽得齊冰兒發出一聲驚叫道:“娘,你別傷害他嘛!”
柳月娘素手縮回袖中,坐正了身軀,道:“冰兒,我只是閉了他的穴道,讓他睡一陣子而已,並沒有要傷害他,你放心好了。”
她望著金玄白道:“金賢侄,這擒龍十三手,是當年沈郎教我的第二套功夫,在短短半年多的時間裡,他教全的也只有這手功夫,除此之外,還有半套拳法,五招劍式。”
她淒然一笑,道:“我每一天練功的時候,都會想起沈郎,也都有一種像被刀子一片片割肉的錐心之痛,多年以來,我始終不相信沈郎會死在盜賊的手裡,總是認為他若不是被許世平那個惡賊下了迷藥迷昏,是絕對不可能遇害的,所以我才會這麼痛恨許世平,想要讓他也嘗嘗這種錐心的痛苦。
許世平便是沈玉璞當年經商時雇傭的總管,那時,沈玉璞的九陽神功僅練回第一重,一身功力不到往昔的一成,可是卻也比尋常的武師或鏢客要高明許多。
沈玉璞見柳月娘身子孱弱,於是傳她幾手武功強身,被許世平看見之後,也一再跪拜於地,懇求沈玉璞傳授武功。
由於許世平是他身邊得力的助手,替他奔波茶葉和絲綢的生意,故而沈玉璞再三考慮之後,終於傳給他一些練功的技法。
只不過跟柳月娘有所不同,許世平獲傳的武功,除了拳棍之外,還涉及刀、劍兩種,只不過這些刀路劍法並非九陽門秘傳的絕技,只是供門人扎基用的基本功而已。
可是許世平用功頗勤,不到半年便有小成,尋常的武師六七個人合圍,也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也就是他為何對沈玉璞如此服從,從來不敢違抗命令的主要原因之一。
當沈玉璞詐死離開柳月娘,回到深山石窟中修練神功之後,許世平便是憑著沈玉璞所傳授的這些功夫,奪得了太湖總寨主的地位。
柳月娘在錐心刺骨的情況下,苦練武功,花費了五六年的時間,這才找到了已經改名為齊北岳的許世平,然後執行她的復仇計劃……
柳月娘想起以往的那段歲月,便覺得心中一陣隱隱作痛,雖然金玄白已經跟她很明確的交待當年沈玉璞是在如何的一種狀況下離開她,但她依然有些耿耿於懷。
俗話說“思念總在別離後”,柳月娘在和沈玉璞情感最甜蜜的巔峰時分離,尤其是獲知他的死訊時,情緒幾乎崩潰,長時期的思念,讓她的情緒都變得反常,因此,一切的作為都與以往不同了。
在那段時間裡,親情似乎仍然填不滿心中的空虛,只有權力和金錢才能滿足那種近乎饑渴的欲望,所以她才會一面策劃復仇的行動,一面積極的攫取權力和大量的金錢。
而要取得這兩種滿足,唯有取得整個太湖的掌控權,便是唯一,也是最快的途徑了。
室內有著一陣短暫的沉寂,柳月娘在感傷中聽到齊冰兒顫聲叫了聲:“娘!”
然而程嬋娟卻是更受到這種感傷情緒的影響,眼中湧出淚水,往柳月娘身邊撲來,投進她的懷裡,僅說了聲:“娘!這些年來真是苦了你……”淚水便如珠串似的,滴落在柳月娘的衣服上。
柳月娘緊緊的摟住了程蟬娟,右手輕拍著她不斷顫動的身軀,一臉憐愛的表情,眼眶競也濕潤起來。
齊冰兒愕然的睜著淚水盈眶的眼眸,望著柳月娘和程嬋娟,雖覺有些詫異,可是回念一想,自己從小離開母親,隨著師父到東北學藝,她的心裡一定非常寂寞,當時身邊僅有程嬋娟可以隨時見面,自然和她比較親近,兩人感情有如母女,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所以她對於眼前的情景,很快便已感到釋然。
可是金玄白目睹這種情形,感受又不相同了,他在錯愕中更覺迷惑了,不明白柳月娘的女兒究竟是齊冰兒,還是程嬋娟?
隨著意念的飛馳,他暗忖道:“她們到底哪一個是師父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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