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子奇深知曾雲鶴的武功,見他從空拳赤手下,突然拔出長劍,不由得既吃驚又高興。
他所吃驚的是以曾雲鶴的武功造詣和江湖的聲名,面對那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青衣人,竟然擺好了拳法架式,無法施出一招,逼得非要拔劍不可。
由此可以見到那青衣人的一身武功的確莫測高深,難以抵擋。
然而他同時也曉得曾雲鶴出身武當,為當今武當派俗家弟子中劍法最高的人。
武當以內功氣脈悠長與劍法深邃精博而傳誦於世,在九大門派中,乃是跟少林同執武林的牛耳,居於四大劍派之首席。
曾雲鶴出身武當,在劍法上自然有獨到的功夫,只要他肯拔劍,大概那年紀輕輕的青衣人定然難過此劫。
顧子奇揚起了笑意,忖道:「這小子身法再怪,功夫再好,他的年齡到底還輕,就算從娘胎裡開始學劍,在劍法上的造詣也比不過練劍多年的曾先生……」
他想到這裡,覺得心上的壓力減低不少,已可以分神四處顧盼。
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來時聽到的畫舫樂聲早已經消逝,許多原先泊在岸邊的畫舫都劃到河心下錨,岸上靠近竹棚之處,一片黑壓壓的,許多人站在棚邊向這邊望來。
他的目光僅是朝遠處望了一下,便收轉回來。
因為他發現曾雲鶴,立刻便看到那聲名赫赫的武當高手,額頭上竟不曉得為何冒出了汗珠。
心頭一凜,他跨前一步,道:「曾先生,你……」
曾雲鶴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收回了斜揚的劍訣,讓左手平置胸口,沉聲道:
「尊駕武功驚人,區區深為佩服,不知尊駕貴姓大名?也好容區區記在心頭,他日有緣,當再領敦尊駕高招。」
他自出艙之後,便一直與金白羽對峙著,不像顧子奇那樣能置身遠處,是以嘗到了有生以來從未嘗過的滋味。
他方才擺出了舉式,本想將金白羽傷於拳下,以消心頭之恨。
哪知金白羽峙立如山,看似全無防備,其實全身上下,沒有一個空隙可以容他出手攻入。
他一連換了幾個手法,不但無法展開攻勢,反而覺得對方的氣勢愈來愈強韌,有似一堵無形的鐵牆,暗暗的湧了過來。
在這種情形下,他逼得只好拔出長劍來,抵禦那股無形的壓力,企圖從對方忍耐不住,搶先出手的情形下,取得一線先機,削減那份無形的壓力。
武當劍法乃是內家的劍法,講究的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也就是一種上乘的忍耐功夫,是要等到敵方忍耐不住,搶先進攻,才從其中破隙乘機,置敵於死。
因為任何一種招式,都有其破綻所在,尤其在動的時候,這個破綻便會顯露出來,變成致命的弱點,曾雲鶴就是等待著這個機會的到來,才持劍未動。
然而金白羽的年紀比他輕得多,忍耐的功夫,卻遠遠超出他的想像之外,雖是眼見他手持長劍,卻依然屹立不動。
那股無形的氣勢,隨著兩人對峙的時間愈長,漸漸的愈是強韌,到了後來,又跟方才一樣,逼得他有一種有氣都難喘的感覺。
他眼見情勢對自己愈來愈是不利,所以才退了一步,說出那等話來。
在他的身份說來,他那句話很明白的表示自己並非對方的敵手,願意就此罷手,將這件事留待他日解決。
豈知金白羽卻是根本不賣他的賬,對於他的話,完全不作表示。
曾雲鶴臉上神色一變,心底彷彿被對方重重的戮了一刀,使他的自尊受到了最重的傷害。
他只覺胸中的怒火焚燒,熱血沸騰,再也無法忍耐。
不過他在盛怒之下,卻也明白自己此時若是貿然進攻,很可能露出了武當劍法的弱點,招致殺身之害,因而他並沒有貿然出劍。
就在此時,他只聽金白羽沉聲道:「你既是這麼說,我也不為已甚,你們把劍留下走吧!」
曾雲鶴倏然發現金白羽在說話之時,身外所受的那股無形的壓力已經消失。
他等了許久,都一直沒有找到這個機會,如今在盛怒之下,眼見對方全無防範之意,豈能就此輕易放過?
但聽他倏然大喝一聲,舞起一幢劍光,連人帶劍,平貼船板,急躍而去。
有似一道光暈突然爆裂開來,他在攻到金白羽身前之時,劍刃成雙道,將對方胸前的幾處死穴一齊罩住。
他這下突下殺手,所施的乃是武當劍法中攻勢最強的「亂披風劍法」,招招相疊,直如長江大河般洶湧而至,使人無法阻遏。
他自己曉得這式劍法的厲害之處,再加上盛怒之下,氣勢極為雄渾,依他的想法,此刻就算對方的武功較自己要高一成,也無法逃避得了。
就算金白羽能夠逃過第一劍,緊跟在後面的招招殺手,將使他的氣勢愈凝愈強,他會居於先機中,置對方於必死之地。
誰知金白羽的武功高出他所想像之外,身法之奇,尤其不可思議,在這麼熾密的劍光之下,依然能夠閃避開去。
劍光閃爍,白虹千條,在淡淡的燈光映照下,一條青色人影飄飛而起,金白羽竟在劍尖觸體的剎那,飛閃掠開。
也不知他用的什麼身法,整個身軀彷彿是粘在曾雲鶴劍尖上的一片樹葉,在熾盛的劍光下飛舞著……
顧子奇置身局外,看得清楚,不由他駭然大驚,弄不清楚金白羽施的是什麼身法,竟似一片樹葉在狂風中飛舞,像曾雲鶴那種潑辣的劍法都無法傷得了他。
他在驚凜之際,正在猶疑看是否要挺劍上去,助曾雲鶴一臂之力,已見到翻捲的劍光倏然—變,從強厲之極的攻勢,改為守勢。
這顯然是曾雲鶴在搶攻無效之後,逼不得已,才改為守勢,想要看出對方施用什麼身法,好改變劍路。
哪知就在曾雲鶴劍路一變,從攻勢換為守勢的剎那,顧子奇只見金白羽青袍飛揚,不知他從什麼地方取出一枝已斷去一截劍刃的短劍。
那枝斷劍發出一道青色的光華,從白虹裡突破而入,將一幢劍幕絞碎,跟著便是一聲慘叫,曾雲鶴已浴血倒下。
從金白羽取出那枝斷劍,直到曾雲鶴倒地,只不過是一瞬之間的工夫,顧子奇若非親眼看見,只怕也不會相信名滿江湖的「拳劍雙絕」曾雲鶴竟是那等的不堪一擊,就如一個稻草人,遇到一陣強風,便仆倒地上。
他在震愕之下,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搖了下頭,凝神望去,只見金白羽滿臉寒霜,手持斷劍站立船頭,曾雲鶴卻倒在他身前不遠的船板上。
他被眼前所見的這一幕嚇得都呆住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
就在這時,他見到倒在船板上,滿身浴著鮮血的曾雲鶴從血中撐起了身,啞聲道:「朋友,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青衣修羅……」
金白羽冷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聞聲微微頷首,道:「江湖上是有人這麼稱呼我!」
曾雲鶴枯澀地笑一下喘著氣道:「遇到了你,我……我總算死得瞑目了!」
他說完了這句話,那支撐住身軀的右手已經無力地軟了下來,整個身軀重又倒在血泊裡,再也不動一下,顯然是已經死了。
顧子奇在聽到曾雲鶴臨死之前所說的那句話,才想起了最近江湖上傳言出了一個身穿一襲青衫,手持一柄摧金斷鋼的斷劍,武功高不可測的年輕人之事。
由於那個青衣人行蹤飄忽不定,武功高不可測,行事不分善惡,手段毒辣之極,對於正邪兩道都不賣賬,所以被江湖上稱為「青衣修羅」。
青衣修羅出現江湖,還是近一兩年的事,關於他的傳聞已有很多了,尤其是最使人覺得奇怪的是他的武功路數和他手裡的那柄斷劍。
這兩年以來,正邪兩道,遭他殺害的不在少數,逃過性命的也不少,但是沒人能夠說出他的武功是屬於哪一門派,究竟是由何人所傳。
至於他手裡的那枝斷劍,更是費人猜疑,因為它本身就是一枝斬金斷鋼的利劍,究竟是為何斷為兩截?難道天下還有更利的劍?
這一切的問題,沒有一個人能夠解答出來,因而也就使得青衣修羅之名變得更為神秘,而被人將他跟魔道中三個絕頂高手九天神魔、陰山神魔和食人魔尊同列為四大魔道尊者。
這些傳言,顧子奇從江湖人士來往中聽得不少,由於九天神魔等人都是數年難得一見的神秘人物,他們行蹤飄忽,無人能測,所以他根本就沒把這個面目英俊,卻又冷酷的青衣人想像到是四大魔道尊者中的青衣修羅。
此刻,當他聽到了曾雲鶴臨死的那一問,再看到金白羽點頭承認,不由他嚇得膽破心裂,再也沒有一分鬥志。
他臉色頓如死灰,恨只恨太行五虎無端端把他牽進這場糾紛裡,哪裡還想到方才自己在白冷秋面前所誇的話。
逃命要緊,他也顧不得會惹白冷秋笑話了,只見他的目光一轉,突然飛身躍起,跳進秦淮河裡。
金白羽冷哼一聲道:「無膽之輩,你還想逃到哪裡去?」
喝聲之中,他身如電摯,朝顧子奇跳水之處躍了過來,眨眼便已追及。
顧子奇微一側首,藉著眼角的餘光望去,但見「青衣修羅」金白羽衣袂飄來,身形騰空急掠而至。
震駭之下,他身軀一弓,想要趁金白羽沒有追及之時,跳入水裡。
哪知金白羽功力驚人,沒等他的頭鑽進水裡,一股劍氣激射而來,手裡的斷劍已如經天長虹,朝他斬落。眼見他就要喪命在這一劍之下,驀然只聽白冷秋在船上道:「金公子,請你手下留情!」隨著這聲喝叫,一枝短劍破空而來,朝著金白羽和顧子奇之間的空隙射到。
這一枝短劍所射的位置極為巧妙,雖是射向兩人之間的空間,卻是阻止金白羽下手的最好方法。
因為他若是想要殺死顧子奇,憑著手裡的斷劍,距離不夠,必須使身軀再往下落去不可。
他的身軀只要再落數寸,就必定會遭那枝短劍射中,他為了先求自保,必定無暇殺死顧子奇。
可是金白羽的青衣修羅之名,畢竟不是虛假的,他眼見那枝短劍激射而至,沒有回劍將之斬落,依然一沉手時,斜削而下。
「啊」地一聲慘叫,顧子奇的身軀已經沉入河裡,但是落水一剎,他那持劍右手,已被金白羽斬斷。
顧子奇迅速沉入水裡,在滔滔的河水裡,消失了他的身影。
而那騰空在河面上的金白羽,卻身軀一弓,左足踏上了正射過他身旁的短劍上,只見他左足輕輕一點……
他藉著一點力量,懸空換了口氣,雙臂一振,有如一鶴沖天,升起數尺,掠回了綺羅春畫舫上。
那枝短劍則向下一沉,斜斜的落進水裡。
白冷秋站在畫舫之上,望見金白羽施出那等神妙的輕功身法,僅藉著一枝短劍的力量,便換氣躍回船上,不禁眼中露出驚駭之色。
金白羽上了船,冷冷地望了她一眼,掀開青袍,露出裡面穿的青色勁裝,把手裡的斷劍插進腰邊懸著的皮鞘裡。
他的劍只有二尺不到,那柄劍鞘也特製成那麼長,被外袍蓋住,所以不見一絲形跡。
白冷秋嘴唇蠕動一下,道:「公子,你把他殺了?」
金白羽沒有回答她的話,反問道:「你為什麼要我不殺他?」
白冷秋道:「公子,請到艙裡……」
金白羽道:「不用了。」他頓了頓,接道:「我回來這裡,只是不願把麻煩帶給你,我,我這就要去了。」
白冷秋淒然一笑道:「金公子!你以為殺了他們,便不會把麻煩帶給賤妾?」
金白羽冷冷道:「江湖上講的是恩怨分明,他們是我殺的,他們自會找我報仇,又怎會找到你頭上呢?」
白冷秋苦笑了一下,道:「公子你方才露出那等絕妙的武功,附近的人會怎麼想,何況你是為我殺人,金獅鏢局和武當派的人,怎會不把賤妾牽涉進去?」
金白羽道:「你要我怎麼樣?」他微笑著接道:「莫非要我把武當派的牛鼻子都殺了?把金獅鏢局鋤為平地?」
白冷秋道:「賤妾沒那麼說!」她歎了口氣,繼道:「我只是說從此之後,只怕我再也無法在這兒待下去了。」
金白羽默然片刻道:「這麼說在下也無能為力了……」
他的目光凝注在白冷秋美麗的臉上,道:「其實你的武功不差,又何必一定要留在秦淮?」
「放眼茫茫天涯,」白冷秋道:「金公子,你叫我到哪裡去找尋仇人?」
「那個陷害令尊的奸賊,當年既然是在朝為官,一定有門生弟子,你大可從這條線索去找尋,豈不勝似在此枯等?」
金白羽輕歎一聲道:「比起我來,你是太幸運了,我找了幾年,連殺父仇人的影子都找不到……」
白冷秋道:「金公子,你身懷血海深仇,立志手刃仇人,自是無可厚非,但是你為何亂殺無辜,行事如此冷酷……」
金白羽冷冷道:「你認為我沒有人性?」
白冷秋道:「賤妾並非這個意思,只是公子你何不替人稍留一步,放人一條生路……」
金白羽道:「這便是你方才投劍救人的理由?」他氣忿的接道:「像那種仗勢欺人的混帳東西,能夠被稱為無辜?」
「他固然不對,但是他的年紀還輕,公子你何不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白冷秋話聲稍頓,苦笑了下道:「事實上,賤妾儘管不自量力的出手,卻也未能救下他的性命……」
金白羽冷笑道:「我並沒有殺死他,只是斷了他的一臂而已,讓他今後不能再繼續作惡。」
白冷秋道:「這又有什麼兩樣?」她柔弱的接道:「他斷去一臂,又泡在水裡,失血過多,還不是等於死定了?」
金白羽冷哼一聲道:「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白冷秋道:「公子,你被人稱為修羅,難道心中沒有感觸,為何要造下無邊殺孽?」
「只因我沒有人性!」金白羽眼中倏然放射出一股強烈的仇恨之光,道:「我的人性已在五年前隨著那一場大火燒燬了!」
白冷秋觸及他眼中的光芒,嚇得心中不住砰砰跳動,好半晌她才說道:「公子,你的苦衷除了我能瞭解之外,又有何人能夠曉得?他們只怕認為你嗜殺成狂……」
金白羽長笑一聲道:「我不需要人瞭解,任何人都不需要,連你在內!」
白冷秋誠摯地道:「公子,人與人之間,並不僅是只有仇恨,也有同情與瞭解存在,你若是得不到人的瞭解,只會孤獨一生……」
金白羽冷笑道:「我這一生是注定了孤獨一生,其實孤獨又有什麼不好?」
白冷秋輕歎一聲道:「公子,難道你情願這樣,而不願改變孤獨的命運?」
金白羽默然無語,白冷秋繼續道:「公子,你如果願意,到處都是你的朋友,都是你的……」
「不用說了!」金白羽道:「在下孤獨慣了,不需要任何朋友!」
他抱了抱拳,道:「白姑娘,在下告辭了。」
白冷秋淒然一笑道:「公子,你……」
金白羽吁了口氣,道:「姑娘,多謝你的好意,在下會永遠都記得你的話,只是我這一生……」
他的臉孔抽搐一下,改口道:「如果有人來找麻煩,你可告訴他們,這些都是我青衣修羅干的,教他們找我就是了。」
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轉身便待離去。
口口口
金白羽轉過身去,正想飛身上岸,倏然見到岸上的人潮像是螞蟻一般的,十幾個捕役打扮的壯漢,從人堆裡穿過,把人群驅散。
他知道有人把搏殺的情形,報到衙門裡去了,這才招來這麼多的捕役。
他的劍眉微鎖,不知應不應該就此躍上岸去,不理那些捕役,坦然的回到夫子廟寄居處去?
不過他也明白這麼做可能是行不通,若是被那些捕役認為自己是江洋大盜,雖說自己並不伯,可是卻也麻煩。
弄得不好,恐怕官方會繪圖行文天下,把自己當殺人犯處理,到時候行走在大城小邑,只怕會惹出不少事情。
他正在猶疑之際,白冷秋已道:「金公子,何不到艙裡稍坐片刻,等到他們走了再回去……」
她見到金白羽默然不語,又道:「公子,你雖然不怕公家的捕役,可是讓他們纏上了總也麻煩,何不在此稍留片刻再走。」
金白羽吁了口氣,道:「好吧!打擾姑娘了。」
白冷秋道:「公子說哪兒的話,賤妾歡迎都來不及了……」
金白羽望了岸上一眼,道:「不過那些捕役見到有人死在船上,只怕會給姑娘……」
「沒有關係!」白冷秋道:「這個我會應付的。」
金白羽不再多言,隨著白冷秋進入艙裡。
紫鵑站在艙裡的角落,似在聽他們說話,此時見到他們進來,連忙迎了上去,朝金白羽行了一禮,道:「金公子,請隨婢子到艙上去!」
「不用了!」白冷秋道:「紫鵑,我帶金公子到書房裡去,等會若是衙門裡官差要上船,你就叫白福把船板搭好,讓他們上來就是!」
紫鵑應了一聲道:「是!小姐,可要再替金公子沖壺茶來?」
白冷秋道:「這還用吩咐嗎?」
她朝金白羽嫣然一笑,道:「公子,請到書房來。」
金白羽點了點頭,道:「姑娘請。」
紫鵑在旁聽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