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不是當年了,腳下的青瓦不時發出吱咯脆響,提醒著顏如語這個慘痛的事實。早知今日,當初真不該將功夫全盤扔下。
區區一個四品武將的府邸,足足佔了七八畝地。高手如雲雖然未必見得,從容來去也的確不可能。顏如語逡巡了小半個時辰,用心記下出入路徑四周門戶,深吸一口氣,翻身輕輕巧巧跳下,抽刀挑開窗格,無聲無息地摸了進去。
偌大一間房,被一面巨大的屏風隔成兩半。屏風上繪的是五胡亂華烽煙圖,神完氣足,一望而知是名家手筆。外間有人低語,燭光不算分明,只能瞧出兩個隱約的人形;內間三座獸紋檀木書架呈品字排列,正南方一架高案,擺了文房四寶,書信卷札。太師椅上,火雲絨墊有挪動的痕跡,一支狼毫筆滾在白紙上,洇開一片墨跡,顯然是適才有人匆匆離開。
果然不錯,這裡就是羅珙尰的書房重地。顏如語心中有數,摘下一顆暗扣,將藥粉輕輕撒在蠟燭上,又小心地從鞋底拔出一根繡花針,撩開椅墊,反插入交椅木紋裡。她正心滿意足,準備離去,打眼看見案牘正中一件公文封套,火漆封妥但是未捺封印,顏如語心裡頓時有了計較。
只是外間談話聲忽然大了,一個人怒沖沖地道:「我說你輕舉妄動,你還不信!曾老兒豢養刺客和我作對,若朝中無人,他焉敢如此!你說那個給莫水窈治傷的到底是什麼人?曾老兒家裡,到底窩藏了多少亡命之徒?」
「父親只管寬心。依我看,只要咱們這一本參倒了曾家老二,主事人自然會浮出水面。到時候,哼哼。」
「不要打草驚蛇。那小兔崽子在咱們手裡,諒他也不敢玩花樣。你派幾個人守在曾家附近,有風吹草動,一概回報。」
「父親是怕他們舉家出逃?」
「不錯,總而言之,此事決不能有一人一字離了扶蘇鎮。你明白了?」
「孩兒這就去辦。」
「你先招呼兩個人進來,這份奏章,要十萬火急送上京城去。」
顏如語正準備原路摸出去,聽見這話,又把身子朝陰影裡縮了縮。她自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等著看場好戲。羅珙尰再怎麼精明,也斷斷想不到,奏章裡已經替換了那份要命的宗卷。
門外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聽起來像是有七八個人正向這邊走來,步輕氣沉,個個都是高手顏如語忽然覺得不對,取一份公文,哪裡需要這許多人手,難道說自己已經暴露了身形?
無數念想在腦海中急急閃過,顏如語忽然明白了過來黑夜中,鴨油蟹黃的香氣若有若無,誘惑得人腸腹轆轆生饑是了!
她已經沒有退路,一刀劈開屏風,直躥了出去。
鏈子槍袖鏢鐵蓮子飛刀……二三十樣暗器撲面而來,八個男子閃身間封死了她的前後四向。羅珙尰的府內,赫然藏著八卦刀陣。
乾坤互換,震兌呼應,八柄刀合成一面網,綿綿不絕,遙相呼應。
顏如語出刀如電,旋身間連架八刀,一刀沉過一刀,一式重過一式,到了最後一刀,顏如語內息已經不足,左膝一軟,險些跪倒,而第二輪刀網又一次逼近過來,包圍圈縮小了三寸。
「破月刀?」羅之涯略略驚詫,冷笑,「恐怕不是正牌的破月刀吧?當真是顏小朔到了,哪裡還有我們的命在?」
羅珙尰也拈鬚笑道:「江湖傳聞,多半是誇大之辭。看來朔望雙俠也不過徒有虛名而已。」
「何止是徒有虛名?帶著點心上門,難不成顏女俠準備餓了墊墊肚子?倒難怪是這麼副尊容,哈哈。」父子倆似乎算定這蒙面客絕非八卦刀的對手,好整以暇地說笑起來,「我聽說朔望雙俠都是精瘦身形,這位莫不是雙俠合一了吧?」
顏如語聽得臉上一陣冷一陣熱,一陣紅一陣白。不錯,八卦刀移宮換位間是有空當的,但是她的刀早已沒有昔年隨心,就連自保也不能,何況是破陣?眼看八人再近一尺,就成了先天內八卦的陣勢,顏如語焦慮萬分,虎口酸麻,幾次拿捏不住刀柄,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勢已去,無計可施。
「著!」兩股勁風,屋內雙燈齊滅。羅之涯大叫一聲「當心」朔望雙俠是出名的夜行客,傳說雙目可以夜讀,燈火一滅,顯然大佔便宜。
但是沒有人動,連呼吸似乎都已經停頓了。
良久,極度緊張後的一聲大笑:「我們差點兒真的被唬住了少奶奶,從哪裡弄了把刀糊弄我們?」
微弱的燭光再度燃起,刀網中間,顏如語紋絲未動。她黑巾蒙面,看不清楚表情,但是眸中閃爍,眼簾微抖,顯然也是極度不適應那驟然的黑暗。如果剛才八卦刀陣發動,她必死無疑。
「兄弟們抓活的,明兒把她們娘兒倆打包送去曾府,看曾老頭子有什麼話說。」羅之涯笑得更加放肆,「還有外面那位兄弟,賞個臉進來一敘吧?」
「就憑你們?只怕還不配我出手!」一個粗啞嗓音響起,門外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高瘦青年,斗笠下白紗蒙面,手中一柄白刀如欲圓之月,和顏如語手裡的彎刀正好湊成一輪。
羅之涯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已經猜到了來人的身份,在場的每個人都猜到了來人的身份破月雙刀合璧,本來就是武林中的傳奇。今天犯了什麼邪?居然能招惹雙俠同時駕臨?
更吃驚的是顏如語那個人身上穿的是曾九霄昔年的舊袍子,壓低的聲音裡還藏著女子的尖音居然是莫水窈!她這個時候大模大樣地走進來,不是送死麼?
莫水窈若無其事,依舊神氣十足地大喝一聲:「破月離手刀!」
她手中的刀已經呼嘯著飛了出去破月離手刀是朔望雙俠的絕殺招式,平平凡凡的離手刀中藏了無窮變化,好像是月光凝聚的刀之精魂,若不血刃,絕不著陸。
這一式的威名實在太大,首當其衝的二人沒有多想,不敢單挑,齊齊後退了一步,八柄刀一起接下。顏如語心中雪亮,已經趁機直掠了出去。
那柄「破月刀」在刀網中碎成齏粉,眾人這才發現,那不過是大半麵團扇,塗了些石灰銀粉而已。
莫水窈看得有趣,嘻嘻笑了出來。
「你好端端的,學我哥哥做什麼。」顏如語回頭埋怨。她雖然跳出了八卦陣,但是想要脫身依舊難如登天。
莫水窈渾然不懼,反唇相譏:「專心打架,心無旁騖!」她雙足斜踢,一對高齒木屐飛了出去,身量頓時矮了一截。
顏如語愕然:「什麼?」
莫水窈道:「廢話太多。全天下人都忘了顏小朔是誰,只有你還記著!」
好像一桶雪水當頭澆下,顏如語豁然開朗:「我明白了你替我擋三招。」
她第二次躍了出去,足尖在屋頂一點,破月刀離手而出。漆黑的彎刀好像破除了一切規則,在刀網間拐出奇異的弧,叮叮跳躍,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橫斬向羅之涯的胸膛。
莫水窈幾乎和她一起躍出,袖間小劍青蛇般滑進掌中,橫挑開斬向顏如語的刀鋒,折腰閃過下三路的攻擊。腰傷牽動,她一個踉蹌,滿頭是汗,但藉著那一跌之力,袖劍直挑向踏足「離」位的男子的小腹,也不管眼前是八卦陣還是九卦陣,毫無章法,見人就打。
但破月刀還是虛晃,在半空劃過一道大圈,回轉顏如語手中。顏如語半空抓刀,直掠而下。莫水窈腰肢一挺,袖劍作豎碑式一轉,替她架開第二輪攻擊。
顏如語人已越過八卦陣,不偏不倚,直奔羅之涯。
羅之涯也不躲,反手拔刀,只是電光石火間,顏如語鋒刃已至,在他腰間一挑,腰刀落地,羅之涯險些抓在刀鋒之上。
顏如語橫刀對準他的丹田:「叫他們住手。」
羅之涯滿頭冷汗,也不知道這個肥胖婦人怎麼就在頃刻間多了種旁若無人的氣勢。他還想硬挺,一旁的羅珙尰已經歎道:「都住手吧曾夫人好功夫。」
顏如語輕輕揭開蒙面巾:「不敢當。羅將軍,把我兒子還給我。」
羅之涯心中一千一萬個不服,但是成王敗寇他也無話可說,只好笑道:「嫂夫人,怕是有些誤會吧?你這樣闖上門來,只怕曾兄那裡……」
顏如語冷冷地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你們說的。把兒子還我,我抬腿走人就是。」
羅家父子對了個眼色,點了點頭。
顏如語又是一笑:「大宅大院的,我小戶人家跑不來。煩請羅將軍將小兒送到馬廄,我帶了兒子就走,不給大傢伙兒添麻煩。水窈,走。」
莫水窈點點頭。斗室中變化少,八卦陣威力無窮暫且不提,這個地方畢竟是羅珙尰的機密所在,難免有機關暗道一類,倒是馬廄那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安全得多。
這時候天如墨色,東方已有啟明星升起,眼看著一夜中最黑暗的一段就要過去,轉眼就是天亮。兩個女人步步為營,在眾敵環伺之下捱到馬廄,後背上都是一層冷汗。
「娘人家沒睡好哪!」曾熙官大聲嚷嚷著發洩不滿。下人們見情況緊急,也沒給這位小爺穿妥衣裳,匆匆披了件外衣就一路抱來。曾熙官一見娘親,正準備跑過去,被羅珙尰一把扯住:「少夫人,咱們一起放人。」
「將軍,」顏如語略福了福,「不是我信不過將軍,實在是顏如語一介女流,膽小如鼠……還請將軍大人大量,先放了小兒,賜馬兩匹,顏如語絕不敢怠慢公子就是。」
「你敢跟我玩花樣?」羅珙尰輕輕一捏小孩兒手腕。他武將出身,這一捏曾熙官哪裡受得了?一聲慘叫,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
顏如語心痛如絞,但也狠手在羅之涯後頸脊椎上一按。這一下猝不及防,羅之涯悶哼一聲,半個身子幾乎軟了下去。
顏如語淒楚地道:「將軍,你真要我們母子玉石俱焚?」她嘴裡說得可憐,一雙眼卻陰森可怖,好像只要羅珙尰有什麼動作,她勢必十倍還給羅之涯一樣。
羅珙尰猶豫了片刻,滿臉怒容,伸手把小孩子推了出去。莫水窈連忙一把抱住:「謝將軍。」
羅珙尰咳嗽一聲:「少夫人,我賣你個人情。那兩匹踏雪烏騅是昔年西王所賜的龍駒之後,日行千里不在話下,你帶走吧。」
顏如語面不改色:「此等寶馬扎眼得很,我受之有愧。萬一將軍追趕又躲避不及,無禮了水窈,殺了吧。」
莫水窈眼皮直跳那兩匹烏騅馬俊秀非凡,這位姐姐眉毛都不動一下就吩咐殺了。她咬咬牙閉閉眼,袖中劍劃過馬頸,雙馬嘶鳴,頃刻間倒地而亡。
顏如語指了指其中兩匹白馬:「留下這兩匹,其他的,一起殺了。」
如果之前羅珙尰還不信顏如語就是當年的顏小朔,現在已經全盤信了。他怒道:「顏如語,你不要得寸進尺!」
「不敢。」身後的寶馬良駒接連倒地,莫水窈殺得手軟,顏如語依舊低頭有禮地道,「昔年夫子念及門徒,還只問人不問馬,公子的性命如何也更重要些,將軍見諒。水窈上馬,帶孩子先走。」
顏如語在人群中,依舊眼觀鼻鼻觀口,有如大家好女子,但眼角餘光並未放過絲毫異狀。她退到門口,微笑道:「將軍放心,我雖是女子,也知道言而有信。三少爺的穴道六個時辰後自解,還望將軍海涵,不要趕盡殺絕。」
她伸手一推羅之涯,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羅珙尰接過兒子,回頭向八卦刀眾人怒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追?」
只是他忽然一陣頭暈目眩,軟軟地跌了下去。
八卦刀眾人正要上來相扶,也個個醉酒一般,腳步踉蹌起來……
「蠟燭裡的迷香最多能支撐三日,不過放得久了,藥效難免大大打折,水窈,我們得趕快。」顏如語擦汗。這次純屬僥倖,羅家父子醒轉過來,必定惱羞成怒。
莫水窈不解:「姐姐,何不乾脆解決了他們?」
顏如語搖頭:「當真壞了朝廷命官的性命,咱們倆倒是好辦,曾家一門上下如何是好?這一回羅珙尰吃了個暗虧,固然不會饒了我們,想必也不會明面上驚動官府。」她勒馬,順手勒住莫水窈的坐騎轡頭,「水窈,你走吧,咱們算是兩不相欠。」
莫水窈怔怔地道:「你……你還要去管曾家那攤子爛事?」
顏如語伸手拎過兒子,放在自己馬鞍上。小孩子嚇壞了,抬頭看著母親只覺得陌生,但被那熟悉的點心香氣一勾,又嬉笑起來,自顧自伸手到母親衣囊裡取食。顏如語摸了摸兒子的腦門,苦笑道:「我和你,終究不同駕!」
莫水窈咬咬牙,催馬趕上:「你要送他們去哪裡?」
「不知道。」顏如語確實不知道,「總之,離扶蘇鎮越遠越好。」
莫水窈笑笑:「我陪姐姐走一趟吧,到了地頭,我們分道揚鑣。」
顏如語一驚:「你?」
這條路想必不是那麼輕鬆的,她也實在需要一個功夫了得的助手。
莫水窈好像瞧破了她的心思,梨渦淺笑:「事成之後,你教我幾手算作回報姐姐放心,你相公我不碰了就是。怎麼樣?」
顏如語不置可否,只是一張臉沉下來,默不作聲地打馬前行。
「娘?娘……你要去哪兒?為什麼不讓莫姨娘去?」懷裡,熙官皺著小小的眉頭問,一邊吮著食指。
顏如語歎了口氣:「臭娘兒們欺人太甚,奇恥大辱。」
這小妖精,仗著一張臉輕輕巧巧地搶了自己的男人去,又不當回事地扔回來,說,姐姐,還你,我不玩了。
可是她沒法拒絕這份心意,她一個人,保護不了一大家子。
她想不到的是,一箭之地外,莫水窈也在回望黑洞洞的羅府,喃喃:「自取其辱啊,自取其辱。」
好一趟兜兜轉轉下來,曾府裡已經亂成一團。雖說老爺子一聲令下要收拾東西,但是這麼大的家業,收拾起來哪是一時半會兒能消停得了的?找車的套馬的來回搬運的都在一路小跑,女人們嚷嚷著這個不能壓,那個不能碰,老爺子自己也在猶豫幾樣古董都是經年來收集的寶物,一時間托付不出去,也不知帶哪樣好。
曾九霄別的不管,自顧自地調理幾架子琴,鬆了琴弦裝入琴袋,上下張望著,正要在馬車裡找個安全地方,一抬頭看見了顏如語黑衣,執刀,面沉如水。
一家人都看見了這位少奶奶,曾熙官喊了聲爹,跳下馬撲進父親懷裡,舉著手腕上的淤青討哄。
曾九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們……這是……」
顏如語懶得廢話:「兒子搶回來了。快走,馬上。」
她跳下馬,伸手把相公兒子一起推進馬車,隨手把一堆琴接二連三地扔了進去,不等曾九霄反應過來,已經走到曾鼐身邊,一腳踢飛了花瓶:「父親上車!來不及了水窈帶上人,廚房裡有什麼吃的全給我帶上,快。」
莫水窈身手矯健至極,一點馬鞍,飛身而下,一路推推搡搡:「上車!快點快點!別磨蹭找死啊說你呢!不想走的快滾。」
曾夫人一把抓住了曾鼐的衣袖:「老爺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母親,再問下去命都沒了。」顏如語回手半扶半抱起婆母,往公公身邊一放,踢了踢箱子,大聲道,「所有人聽著,不想走的出鎮子就離開,有什麼賣身的契約一筆勾銷,願意跟著的每天五錢銀子,虧待不了大家老錢老李,趕車呀,再廢話的這就是例子。」
她斜刀橫砍,一株一人抱的梧桐轟然倒下,將一地的瓶瓶罐罐砸了個粉碎。
曾九霄所在的馬車坐騎受驚,揚蹄而去。其餘馬車的趕車人連忙揮鞭跟了上去,一溜兒十四輛大車,剎那間一起起程。
莫水窈揚手扔過一瓶酒:「姐姐。」
兩人手中酒瓶當空一撞,兩截瓶頸一起飛開,二人齊齊一飲而盡。顏如語伸手,莫水窈當空一擊:「成交。」
良辰美景,天寬地闊;誰家子弟,灰頭土臉。
初升的曙光照在曾九霄臉上,讓他有了種不真實的恍惚。曾幾何時,他躊躇滿志,以為自己坐享齊人之福,賢妻美妾嬌兒,好不快活。可是一夜之間,「賢妻」變成了隻身出入將府的女俠,「美妾」變成了持刀行刺的飛賊,而自己坐在這顛死人的大車上,幾乎要把黃膽水吐出來。他一手摟著兒子,一手扶著車壁,實在多不出第三隻手,只能看著自己那些稀世名琴磕磕碰碰,也不知掉了幾片漆,損了多少琴柱。
他想要招呼顏如語問上一聲,但顏如語眉頭緊鎖,滿臉怒容,嘴裡始終只有「快」和「跟上」兩個詞,手中馬鞭辟啪作響,好像看誰不順眼就要抽過去一樣。也不怪她,這才不過走出二十里地,車隊早已經哀聲連連。要休息的,要吃早點喝水的,不舒服的……這些也就算了,還有些女眷異口同聲地要求方便,且個個憋死事小貞潔事大,絕不肯就地解決。
「停」顏如語終於不勝其煩,沉著臉打開箱子,翻出一匹「芙蓉如面」的上織緞子來,也不管身後嬤嬤大叫是陪嫁的物事,三棵樹一圍,回頭道,「要方便的趕快,再不成自個兒想法子。」
這車停下來容易,再動起來就難了。女人們好不容易下車休息,哪個肯上去?緞圍子外頭排著隊,裡頭個個羞答答的,你替我拿裙子,我替你解帶子,然後方便得鴉雀無聲。過一會兒,喊著頭暈腦漲心慌胃痛腿抽筋,說什麼也不肯走了。
莫水窈呸呸地吐著滿嘴沙土,打馬過來:「姐姐,喊了三回上車了,你看看,根本招呼不動嘛依我看,不能再帶著這麼些人了,就帶老爺太太曾家爺兒倆那一車。咱們是逃命,不是走親戚。」
顏如語搖頭:「你當我不想?只是這些人扔在荒郊野地也不是辦法,近年來日子不好過,這一帶也不太平。再者說,離扶蘇鎮太近,萬一他們落在羅珙尰手裡,免不得要逼供問我們的下落……只是沒想到有這麼麻煩。」她一回頭,急眼高叫,「誰叫你拆包袱的?上車!」
那管事女人頭也不回地打開包裹:「回少奶奶,是夫人吩咐的。夫人從昨兒半夜點米不打牙了,你做媳婦的不伺候著也就罷了,還嚇唬誰呀?」
顏如語憋悶之極,劈手奪過那女人手裡的包裹,把她往車上一搡。那女人慘叫起來,顏如語正要伸手去抓第二個,一隻養尊處優的白手攔在面前曾夫人再也看不過眼,冷冷地道:「顏氏!你眼裡還有公婆夫君沒有?這車裡的樁樁件件都是我們曾家的,怎麼走路,有老爺有我,再不濟還有九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顏如語咬咬嘴唇,不說話。
曾夫人看了曾鼐一眼,見老爺點頭讚許,膽氣更盛,繼續道:「我還未曾問你呢,你去將軍府都幹了些什麼?我那卷宗是不是你拿走的?怎麼?殺人越貨,連累夫家,你倒是有理了?你給我站住!」
顏如語回頭就走,曾熙官一把扯住她衣角:「娘,娘,我餓了……」
顏如語沒心思回答:「找你爹去。」
「如語,不要使性子,爹娘都等你回話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曾九霄負手站在她身後,「還有,你是不是還袖崖那個……」
顏如語忍無可忍,回頭道:「好,我告訴你,兒子我搶回來了,羅家父子都受傷了,你們看著辦吧。一炷香工夫再不上車,我帶兒子走。」
「越說越不成體統!」曾鼐的臉色難看至極,好一陣子咳嗽,呼啦啦一群人頓時圍了過去,撫胸的撫胸,捶背的捶背,夫人叫著找藥,一堆人亂成一團。
顏如語索性坐了下來。
莫水窈走到她身邊坐下:「姐姐,我們走吧。江湖裡出來的,總要回江湖裡去。你也看見了,你什麼都做不了。」
顏如語搖頭:「那終歸是我兒子的爹和爺爺……走,扔也把他們扔上車去!」
她一站起身子,就看見遠遠的幾騎快馬,如扇圍來。
莫水窈的袖中劍露出鋒芒:「好快!」
顏如語按住她:「等等,不像是羅家的人。」
莫水窈立即明白過來:「呵,這一帶果然不太平。」
顏如語回頭冷笑:「這麼在野地裡招搖,根本就是找死。」
她聲音不大,但也不小,老爺子立即不咳嗽了,當然也沒有發難每個人都看見了那幾匹馬,馬上的騎客,以及他們手裡明晃晃的鋼刀。
曾九霄剛要迎上去,老爺子一把按住:「唉,江湖上的事,讓她們自己解決。」
顏如語抱拳攏刀,四下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哪條道兒的兄弟?」
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她兩眼:「呵,小娘子是練家子?通個招呼,兄弟們青龍山的,小娘子打幌子吧,別翻了自己人檯子。」
顏如語低頭,撫過刀鋒:「不走野路十年了破月刀姓顏的,問兄弟們好。」
男子怔了怔:「破月刀?朔望雙俠?」
顏如語抱拳:「不敢當,正是顏小朔。」她回頭道,「老李,拿兩封銀子來,給兄弟們買杯酒喝。他日路過青龍山,必定登門謝過當家的。」
男子半信半疑,但看著顏如語手上的彎刀,還是點頭:「兄弟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擋顏夫人車駕,賞銀免了。走」
幾個人剛剛撥轉馬頭,老李顛顛兒跑來,雙手奉上銀包,見眾人要走,側頭請示道:「少奶奶,這銀子怎麼辦?」
「少奶奶?」那男子哈哈一笑,刀鋒直指顏如語,「我當是誰呢,這麼大排場,原來是扶蘇鎮曾家,曾少奶奶。我差點兒還真走了眼,拿把彎刀就敢報朔望雙俠的名號,你這是欺負我們沒眼力沒見識?」
眾漢子一團哄笑。
顏如語一肚子委屈,只想踹老李一腳,心道姑奶奶我愛嫁誰嫁誰,管得著麼你?但是臉上不動聲色,知道這回不露真章是走不了了,動上手刀劍無眼,說不準就要結下樑子。
七人已經下馬,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嘴裡嘿嘿笑著:「來來,兄弟們開眼了啊,顏小朔那可是響噹噹的人物啊我說那個顏女俠怎麼這個身段這個模樣呢,啊,哈哈,誰來請教請教?」
「我來我來!」身後一個獨臂持短槍的上前一步,「學了兩天功夫聽了點兒故事就敢吹牛,大爺我少一隻左手,要不要報蘇曠的名號?嘿嘿。」
眼看箭在弦上,一觸即發,莫水窈忽然一步擋了上來,指尖挑了個小小銀木牌,笑道:「顏俠姐的名號不管用,我這裡還有個小玩意兒,請各位大爺過過目?」
那牌子也看不出什麼材質,不過三寸長,二指寬,當中寫著四個隸字:借刀一用。一陣清風吹過,小木牌滴溜溜轉了半圈,背後是個飄逸至極的「風」字。
莫水窈笑靨如花,一臉燦爛。
七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放下手中的刀。那領頭的一拱手:「原來是借刀堂風少當家的朋友,那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顏女俠恕罪,兄弟們有眼不識泰山了告辭。」
他們來得快,走得更快,一陣風似的疾馳而去。
顏如語奇道:「你不是東嶽劍門下?這個風少當家的又是什麼人物?」
莫水窈吐吐舌頭:「偶遇而已,多虧他送我塊牌子,一路上少了許多麻煩。姐姐你隱退多年,不知道借刀堂也沒什麼。這個風雪原是個剛出道的新人,不過近年來風頭極盛。人家年紀小,手上功夫漂亮,又有師父師兄罩著他師父就是鐵敖。」
顏如語一驚:「天下第一名捕鐵敖?」
「嗯。」莫水窈多少有些憤憤,「所以說同人不同命。這位風少俠呢,四處行俠仗義闖名號,那叫一個春風得意……我來這兒的路上見到他,聊起莫家村的事情,他說他管定了,但手頭有要緊事,讓我等一等和他一起過來。我說自己的事情不想麻煩別人,他就送了我這塊牌子,沒想到真挺管用的。」她隨手把木牌塞進懷裡,回頭大叫,「還不上車?再遇到強盜你們自己想招兒啊。」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登車,只有曾九霄癡癡地看著顏如語:「你……你居然是……」
顏如語翻身上馬,歎了口氣:「還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並未負你。」
……
那一年,曾九霄還不過弱冠年紀,他在東海還袖崖下,彈了整整一年的琴,風雨雷電,從未停息。
那是因為他偶有一次乘小舟路過還袖崖,看見一個白衣姑娘在崖頂舞刀。她的身形比海上的波浪還要靈動,比月光下的露珠還要美麗。她總是日落時分來,月上中天的時候走。那斷崖太高,曾九霄上不去,看不清她的容顏。
有時候會有一個黑衣男子來和那姑娘對舞,他們的雙刀猶如霹靂之於清波,天衣無縫。曾九霄沒有絕望,因為他隱隱約約地聽見,那姑娘大聲喊著:「哥」
那姑娘遙不可及,驕傲又冷清,像是廣寒宮裡的嫦娥。
春天彈到夏,秋天彈到冬,曾九霄將滿腔情誼都付諸琴弦。他知道那姑娘必然是聽得懂的,不然為什麼時不時坐在懸崖邊的凸石上,托著腮,遙望自己?
她膽子真大,經常作勢欲跌,等到曾九霄大驚大喊的時候,又輕飄飄地轉回去,任清風送來一陣朗笑曾九霄慢慢明白了,那個姑娘不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她不會跌下去。
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彈
雲為車兮風為馬,
玉在山兮蘭在野,
雲無期兮風有止,
思多端兮誰能理?
那是他一生的仰慕。他別無所求,只希望夢中的仙子能見自己一面。
只要見一面,他想,就一面。
那姑娘始終沒有下山,但是有一天,那個黑衣男子下來了。他有雙烈酒一樣醇厚熱烈的眼睛,有一雙粗糙但是修長結實的手。他仔細地打聽這個書生的姓名家世,時不時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那是我妹妹,我就這麼一個妹妹。」男子說,「我們在江湖上有個綽號,叫朔望雙俠。小朔三歲跟我練刀,一直到二十歲,從來沒有分開過。但是,我們快要分開啦兄妹嘛,總不能老在一起。我有了心上人了,小朔也得闖自己的天下去。這一年來,我們在試著分開練刀。」
曾九霄那雙彈琴時如風過花影的手忽然木了,一直出汗。他想,這個算不算大舅子來考量妹夫?憋了半天,他只說了一句:「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見她……」
那個黑衣男子笑得爽朗極了:「她也想見你。這一年來,她都不肯去別的地方練刀了。不過這幾天還不行,小朔是個驕傲的丫頭,老想當天下第一,我們兄妹聯手倒也沒有敗過。不過……下個月我就不陪她啦,她得自己打一架。如果贏了,她一定會來找你。」
曾九霄很緊張:「那那,如果輸了怎麼辦?」
黑衣男子無奈:「人在江湖飄,輸贏也是家常便飯。其實,真輸一場也好,讓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然她老是這麼心高氣傲的,我不放心。嗯,不過應該不會輸吧。挑釁的那個也是個小姑娘,才十六歲,還是個剛剛出道的雛兒得了,我跟你說這些幹嗎,總而言之,小朔要是贏了,她肯定會來找你,到時候你們自己聊。」
曾九霄鼓足幹勁,繼續彈琴。崖上那個姑娘也很勤奮,從早到晚都在練刀,有時候整整一天都在重複著同一個招式。曾九霄不懂刀,只覺得她的身法那麼完美,不可能有人勝得了她。
他開始做美夢,開始想,如果他們見面了,他第一句話要說什麼呢?
那一夜是十四,月亮幾乎是圓的,月光很美,他微笑著進入夢鄉,但不知是夢裡還是真實,一雙手臂擁住了他,呢喃般的耳語:「喂,傻瓜,醒一醒。」
他睜開眼,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小仙子躲在被窩裡嘻嘻地笑:「這樣多好,我能看清楚你,可你瞧不見我……傻瓜,明天我就要去比刀了,等我贏了,我一定風風光光地來找你。」
曾九霄抱住她,但又不敢抱緊,生怕她消失在自己懷裡:「為什麼一定要贏?那對你真的這麼重要?」
「唔,是的啊,我出來練武,本來就是為了贏嘛……我一直都不大有自信,老覺得我的什麼成就都是哥哥帶給我的,這是我的第一場戰鬥,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不能輸也輸不起,那個人比我還年輕,如果輸了,我不知道怎麼辦。」小仙女忽然高興起來,「胡說什麼呢,我不會輸的。傻瓜,你知道嗎?我聽你彈了一年的琴,好像聽你說了一輩子的喜怒哀樂。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我央哥哥來看你,他說你傻乎乎的,真有趣呢……你答應我,明天不要看我比刀,你在下面,我會分心……我發誓,只要贏了,我就去找你。」
曾九霄急了:「如果輸了呢?如果輸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
懷裡的姑娘生氣了:「烏鴉嘴!我……如果我輸了,江湖上決不會再有顏小朔這號人物,你也不必再費心找我,我不會見你不,我不會見任何人。」
曾九霄柔聲道:「我放心,你一定會來的,我等你。」
他在甜蜜和夢幻中睡去了,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頭暈目眩,險些一頭栽在地上他忽然發現,月圓當空,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說,那場至關重要的決鬥,結束了。
還袖崖上空空如也她失信了,她沒有來找他。
曾九霄甚至無法弄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瘋了一樣四處找,終於在地上發現了刀鋒劃下的幾行字:還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必不負你。
字跡跳脫,似乎看得出躍躍欲試的喜樂。
曾九霄明白了,她……輸了。
他不肯走,他想,說不定有一天顏小朔會明白,一場決鬥的勝負並不是那麼重要。說不定她會回來,而她回來的時候,自己總得在。
他等了半年,沒有等來顏小朔,卻等來了她的哥哥。那個黑衣男子消瘦了很多,他搖頭歎息:「不必再等了,小朔太驕傲也太脆弱,承受不了這樣的結局。她輸得很慘,完敗那個叫雲小鯊的姑娘確實是武學上的天才,而且也很驕傲,沒給她留一點兒面子。小朔沒有顏面回來見你,她甚至不肯見我。她走了……你們,唉,相忘於江湖吧。」
曾九霄不知道江湖的事,但他隱約明白了,顏小朔輸給了一個真正的天才。她運氣不好,撞上了海上女霸王橫空出世的第一戰。兩個急於證明自己實力的人相遇了,江湖只留下了一個人的傳說。
成王敗寇,顏小朔的自信徹底崩潰了。
曾九霄心灰意冷,回到家鄉,不再雲遊四海。後來,一個知府的女兒看上了他,然後成了他的妻子年輕時的顏如語也很漂亮,有時甚至會讓他有種錯覺,但他知道兩個人有天壤之別,夢中的仙子高貴清冷不可一世,而身邊的髮妻,粗魯愚笨,毫無光彩可言。
直到遇見了莫水窈。那嬌媚玲瓏小妖精一樣的女子,嘻嘻笑著闖進他的生活,帶著三分風塵氣三分滿不在乎和十分的神秘不可把握,曾九霄才忽然找到了當年的感覺,然後難以自拔……
顏如語回頭,翻身上馬。一剎那,恍如隔世。
「上車吧,」顏如語笑笑,「我們到前面的莫家村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