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外傳四:為婦之道 一、妻不如妾
    顏如語嫁入的曾府,是扶蘇鎮最有頭有臉的人家。曾大少爺年輕時彈得一手好琴,號稱「花影入清音」,每每在些個什麼清泉奇石花牆碧樓之下流連。十分的相貌再加上十二分的風流氣韻,不知有多少女子醉倒在他的琴徵之下,而顏如語,就是癡心不改,最後八抬大轎嫁入曾府的那一名。

    手忙腳亂的家常事裡,轉眼流過十年。

    顏如語撫鏡一聲長歎:「唉!」

    菱花鏡裡,形容消瘦也就罷了,偏偏兩頰倍添豐潤,連生氣惱火茶飯不思也會滿面油紅,多少香粉也遮不住這一臉富態。

    顏如語合上鏡奩站起身來,發覺腰身也比昔年懷了熙官的時候不遑多讓。如花美眷,盡付與斷壁殘垣,好不令人悲從中來。

    門外春光喧鬧,枝頭喜鵲叫個不休,顏如語啪的一拍桌子:「蠢鳥兒,喜從何來?」

    「少奶奶,大喜大喜!」丫頭話梅掀開簾子,快步走了進來,「大少爺新娶的……」她低下頭,小聲說,「嗯,那人,進門了。」

    一屋子赤橙藍綠,頓時變成滿眼灰白。顏如語悲從中來:「那……她好看麼?」

    話梅低著頭不說話。

    「明白了。」顏如語毅然決然,二度打開鏡奩,「梳頭。」

    這一頭烏髻分毫不亂的,又有什麼好梳?話梅舉著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著主母唉聲歎氣再梳,還能梳回十年的青春不成?

    「好妹妹,起來吧。」顏如語伸手去扶地下的人兒,心裡騰騰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當真瑩如冰雪,酥如醴酪,這麼軟軟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澆在了黑饃饃上,好不自慚形穢。那「好妹妹」再一抬頭,顏如語只想捂了臉去。時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經是何等的皇恩浩蕩。

    這樣的美人,不送與帝王將相譜一段佳話,真是國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騷滿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雲,為婦之道,不可善妒。審時度勢地落落淚傷傷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體面尊嚴。

    這鮮溜水嫩的小美人兒才十六歲,人好,名字也不錯,叫做莫水窈。

    韓退之有言:不平則鳴。

    顏如語心中有大不平她嫁進門,受盡三吆四喝冷嘲熱諷。莫水窈則不然,人人讚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連門都不出,婆母也不見怪,只笑兒子還年輕;她勤習針織女工,莫水窈吟詩作賦;她三更即起五更梳頭,莫水窈卻睡到日上三竿,嬌滴滴地道從此君王不早朝。

    婦道婦道,是為婦之道,難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顏如語本來就已經大大不快,現如今,更是心中積鬱,怒火中燒。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過分,她即便心裡不舒坦,也絕不至於發作出來。但是這一回莫水窈實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闖進房來,說是小貓叼了戒指鑽進屋,要找一找。顏如語匆匆忙忙趕回來,正看見莫水窈在彎腰查看一口密密封鎖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隨口道:「姐姐這是什麼?好生嚴實呢。」

    顏如語怒不可遏,抓頭撓臉地將莫水窈趕了出去。只是這一鬧,被曾大少爺好一通訓斥:「她不過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開,你瘋瘋癲癲像什麼樣子!」

    顏如語丟盡面子,在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奴才見風使舵地開始巴結新少奶奶。只有話梅還忠心耿耿,有一句沒一句地勸:「大少奶奶何必這麼仁厚?難道我們還沒法子整治那個狐狸精?」

    顏如語搖頭,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淚,歎口氣,不說話,被問得急了才幽幽歎道:「搶?搶回來也已經不是當初的曾九霄了。」

    她開始發呆,愁苦,常常一兩個時辰地看著窗外,即便有人諷刺幾句,也充耳不聞。

    相夫不成,顏如語把全部心思都投在兒子身上。

    熙官聰明又懂事只可惜,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一點兒。有一回,兒子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園看,結果看見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叢下滾在一起,莫水窈的一條腿鉤在男人腰上,活像一隻剝了殼的小蝦米。

    曾九霄惱羞成怒,一記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顏如語想,這婦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來,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錯之有?不過是剛入門時不懂規矩,言辭粗俗了些,行止親暱了些……再有,就是被蘇夫人一語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蘇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義女而已。

    本以為為婦之道大同小異,嫁進人家就應該遵循,沒想到這深深庭院非她所能明白昔年自己一時欣喜親了丈夫一下,便被婆母大罵,還罰跪三日,可今天這光天化日的,一對男女在花園野合,卻變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原來……婦道這東西,也是運用之道,存乎一心。

    顏如語只管倚著門檻出神,卻見莫水窈打扮得仙子一般,大模大樣地從門前經過,身後抱琴的提盒的,小廝丫頭跟了一群。

    「這是哪兒去?」顏如語隨口一問,立刻自悔失言。

    「少奶奶,咱們這是去羅將軍府上。羅三少請大少爺赴那個三春詩酒宴,羅家三少今年大手筆,給女眷們也單開了個園子……」那個小廝正說得眉飛色舞,忽然打住了。月亮門處,曾九霄微微笑著看了顏如語一眼,大步走來,虛挽著莫水窈,道:「時候不早了,走吧。」

    青袍玉帶紫雲襟,倜儻利落宛如當年,只是……自己已不是那個身邊人。

    「爹爹,爹爹!」熙官從顏如語身後擠出來,一把扯住父親的袖子,「我也要去!你不是說羅三叔會教我武藝?」

    曾九霄彎下腰:「先生今兒教的書,溫了沒有?」

    「溫了溫了!」小孩子也不知不覺學會了些父親的跋扈之氣,「不信我背給爹爹聽!」

    「我曾九霄的兒子,還能錯了不成?」曾九霄大笑起來,「水窈,你帶著熙官,我們走吧。」

    「多謝爹爹!」熙官一蹦三尺高,忙牽了莫水窈的手,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回頭揮揮手,「娘,我玩兒去了!」

    「去吧……」顏如語的唇際無力地吐出兩個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字,木然地揮了揮手,只是兒子並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

    她的手在半空舉了好久,直到話梅忍不住了,抹著眼淚去搖晃她,她才恍然大悟。

    「少奶奶!」話梅輕輕地哭了起來,「咱們怎麼就這樣了呢?」

    當年話梅只有七歲,是撥過來服侍她的四個丫頭中最小的。那時候顏如語每天憂心忡忡,目光跟著她在屋裡轉來轉去,直到有一次話梅費力地端了一大盆熱水,顏如語心疼地接過來:「小孩子家怎麼能做這個?太不像話了,給我給我。」

    很快就證明了,不像話的不是小丫頭話梅,而是這位不懂禮數的顏夫人。

    顏如語一直在付出代價。四個丫頭裡,最大的那個被撥到別的房,過得不好,常常挨打,顏如語心疼得直抹眼淚;第二個被打發嫁了出去,顏如語哭得天崩地裂眾人側目。她軟語哀求夫君幫忙好生照顧剩下兩個小的,曾九霄想來想去,決定把最漂亮的那個收了房。這下顏如語一哭二鬧天下大亂,丫鬟走得含冤帶屈,也是從此之後,夫妻漸漸冷淡了下來。

    話梅……怕是也快要被嫁出去了吧?她又能做什麼?

    堂堂的曾家大少奶奶,已經是自身難保。

    夜,漸漸深了。顏如語睡不著,倚枕望月。

    忽聽撲稜一聲。

    這聲音好生奇怪,像是從西邊院牆下傳來。

    顏如語正準備喊人,想了想,一個人向院牆邊走了過去只見牆根下,花叢中,隱隱約約有一團黑影。

    顏如語警覺道:「什麼人?」

    那人的聲音斷斷續續:「求奶奶別喊……是……是我。」

    居然是莫水窈。

    她不知何時換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酥酥白白的左手正捂著左肋,右手撐在地上,抬頭,滿眼哀求。

    天作孽猶可饒,自作孽不可活。平日也不知欺侮了正經少奶奶多少次,這一回算是犯在她手上了。

    顏如語默默站立片刻這片刻好似半生之長。她撕下塊裙裾,上下勒著莫水窈的傷口一扎:「先去我房裡,走。」

    話梅正靠在椅上打盹,略略有些驚醒,揉著眼睛正要開口,顏如語一指虛彈在她後腦,話梅立時酣然睡去。

    「你……你是什麼人?」莫水窈親眼看到了顏如語的點穴功夫,這手凌空制穴,絕非泛泛之輩所能為。

    顏如語面沉如水:「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你是什麼人?」

    莫水窈憋得滿面通紅:「姐姐,瞧在夫君面上……」

    「住口!」顏如語神態間自然而然帶了絲狠色,「別喊我姐姐。你要是跟我講規矩,你這樣子翻牆而入,我就該喊人把你捆了報官。」

    「好。」莫水窈正色,拱手道,「泰安東嶽劍門下末徒莫水窈,敢問俠姊尊姓大名?」

    「東嶽劍?」顏如語苦笑著搖頭,「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李嵩門下。也罷,既然是俠義道上的,我救你一回便是。至於我是什麼人,你不必知道。」

    撕開衣襟,只見莫水窈細細的腰肢上有個斜刺的血洞,也不知是什麼歹毒暗器打入體內,血肉模糊腫脹,流血倒不多。顏如語仔細看了兩眼:「是勾魂筆,幸虧你輕功不錯,半空中兀自有騰挪餘地……是什麼人?他……他知道此事麼?」

    莫水窈搖頭:「他怎麼會知道……我苦心孤詣嫁入曾家,不過就是為了這一天而已。」

    顏如語輕輕握拳,又鬆開,回頭打開一匣胭脂,輕輕提了上頭一層,露出下面白玉般的膏藥來,屋內頓時滿是香氣;又取出一支簪子,旋下簪頭,倒出些暗紅粉末來;最後摘下大襟上的一顆紐扣,除去外面綢布,取出一顆龍眼大小的丹藥。

    莫水窈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一個粗笨婦人的房內,有如此門道。

    顏如語瞪她一眼,回頭又取出根簪子,從裡頭細細拔出一根銀管,挑了些膏藥,微微在火上一烤,抖手刺入莫水窈腰間的血洞內,好一會兒,才有黑血淋漓流出。待黑血轉紫,紫血轉紅,顏如語才敷上止血藥粉,將丸藥遞過去:「你運道不錯。」

    眨眼間,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又消失得乾乾淨淨。顏如語低頭笑:「這套家什還是三年前從沽義山莊高價購來的。沈南枝曾笑話我,說倘有一天用不到了,她半價回收就是……沒想到,沒想到,唉。」

    莫水窈低頭道:「姐姐,我不知道你也是……」

    顏如語厲聲道:「我若不是江湖中人,你就可以奪人夫凌人妻了?同為女子,恃強凌弱,豈不比男人更加混賬!」

    莫水窈只覺得傷口麻木消失,開始劇痛,知道是藥物發作,心中又驚又喜,但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顏如語,只好道:「此事一了,我立刻離開曾家。」

    顏如語搖頭:「你走了又如何?罷了,好歹我救你一回,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莫水窈剛要回答,就聽大門外車馬聲嘈雜,好像一群人急奔而回,隨即就是砰砰的拍門聲。

    顏如語一口吹滅蠟燭,指了指床底。

    莫水窈急道:「姐姐,床下怎能藏人?」

    顏如語輕聲道:「靠牆處有個三尺深的洞,推開板子就是。」

    莫水窈依言俯身鑽進床底,忽然一陣不寒而慄她好端端的,在床底挖個洞幹什麼?

    這地洞不深不淺,剛好藏一個人,也剛好埋一個人。

    砰,一腳踢開隔壁房門,然後第二腳便踢開了顏如語的門。

    「如語,你可見到水窈了?」曾九霄慌慌張張地問,白白的額頭上滿是細汗,好像欲言又止。

    「不曾,」顏如語一臉惺忪睡態,「出什麼事了不成?」

    曾九霄欲待開口,又沉下臉,急急踱了兩圈,舉步便向外邁,剛走出一步又回頭:「唉,想來水窈也不會找你,但……你若見她,無論如何不必聲張,偷偷知會我一聲。」

    顏如語心裡不痛快:「怎麼,外頭人家都找上門了,還不能讓我知道?」

    「咳,你知道又有何用?」曾九霄急道,「那那春暉園中,有人行刺羅三少,身形分明是個女子。事後一查,門窗無人出入,只有水窈不知去了哪裡。羅三少那個人,唉,這就跟來要看究竟!怎麼打發,你說怎麼打發?」

    顏如語忙問:「那熙官呢?」

    「熙官自然很好。」曾九霄顯然不耐煩了,「我的兒子,難道我不會照料?」

    顏如語心中一慟。自己母子他當真是半點兒也不放在心上,事到如今,他還是沒有半點兒埋怨那小妖精的意思……也不知怎麼的,口中酸溜溜地就帶了出來:「要真是她,你怎麼辦?」

    曾九霄默然許久:「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總不會難為她。」

    外面喧囂聲更重,曾九霄匆忙趕了出去。

    莫水窈灰頭土臉地爬了出來,小聲喊:「姐姐。」

    顏如語回身坐下:「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莫水窈低頭,神情楚楚可憐:「姐姐容稟,江左稗將羅珙尰於我,有殺父之仇。」她覷著顏如語的臉色,知道今晚過不了她這一關,小命也就玩完了,「我生父是個師爺,平生最是剛正不阿,只是一回,替莫家村老少一百三十口寫了狀子,告那羅珙尰縱兵劫掠毀壞民田,於是就……」她雙目微紅,話聲哽咽,只低下頭去。

    顏如語裝模作樣,捧起冷茶來抿了一口:「於是你就……拜師學藝,想要借九霄的路子潛入羅府報仇,是不是?水窈啊,這段子你不嫌老了點兒?」

    莫水窈先是猛一抬頭,咬牙跪倒:「姐姐!莫家村就在扶蘇鎮東八十里處,我父親和帶頭的七人一夜之間被活活打死,至今人人皆知!」她越說越激動,「生死大仇,我不敢欺瞞。這曾家和羅府素來交往甚密,當年莫家村血案……曾家不說援手,反倒趁機賤買良田百頃,這裡上上下下,並無一個好人,我……」她自悔失言,怔怔抬起頭,說不下去,好容易才憋出一句,「我……並不知道姐姐在這裡。」

    這小女人好狠的心,她不僅想要殺了羅家人,更想將罪責栽給曾家,來個坐收漁翁之利。

    顏如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羞一陣怒一陣,終於一拳砸在桌上,只將翡翠鐲兒震得粉碎:「豈有此理!」

    莫水窈搖晃著顏如語的衣袖:「姐姐你救我一命,姓莫的也不是知恩不報的人……」

    「滾一邊兒去,別碰我!」顏如語沒好氣,一把掀開莫水窈,「起來,跟我走。」

    莫水窈一驚:「姐姐?」

    顏如語懶得囉唆:「你去婆母那裡,就跟她說,酒宴上羅三少爺對你有不軌之心,你才連夜逃回來……明白?」她揮揮手,止住莫水窈的欲發之辭,「先去你房裡換套衣裳,記著,隨機應變。」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決心:「這事一完,你馬上給我滾,我不想再看見你。」

    莫水窈叩了個頭,悄不做聲地出門去了。

    顏如語搖搖頭。老了,終究不是當年快意恩仇的女俠了。即便曾家有不是,那又如何?這裡有她的夫,她的子,她的地和天……她輕輕摸了摸屋角那個紅漆描金的小箱子。手已經胖了,攢銀戒指勒出一圈肥肉來一廢十年,該握不住刀了吧?

    顏如語跺一跺腳,拍開話梅的穴道:「死丫頭別睡了,跟我走,快點兒!出事了。」

    曾家的廳房精緻雅潔,頗有幾分書香氣息,可惜這一屋子人彪勇刁橫,著實大煞風景。

    「羅兄,你莫要欺人太甚,小心驚動了我父母!」曾九霄臉色鐵青,激怒之下又不敢動手,「難不成你要我連夜抄家給你看不成?」

    「不敢當。」羅三少踞坐在主席之上,輕慢至極,「既然如夫人沒有回來,我們就等上一等。曾老爺若是醒了,那再好不過,我正要請教他老人家,曾兄你縱婦行兇是個什麼道理。」他臉色已經不好看,解下腰間劍鞘向桌上一拍,茶盞頓時被震了個粉碎。大廳內,羅府的家兵家將們也一起鏘鏘拔出腰刀,立時間明晃晃一片,劍拔弩張。

    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曾九霄忍氣吞聲地道:「羅兄,你怎麼就一口咬定了是我曾家的人哪?有話慢慢說……」

    「幹什麼要慢慢說啊?」一個又高又亮幸災樂禍的聲音從後宅傳來,然後是急急忙忙的腳步聲,話梅一溜兒小跑才跟得上顏如語。顏如語滿面春風,向羅三少福了一福:「羅三哥來得正好。」

    曾九霄窘迫之極,伸手便要推搡:「婦道人家膽敢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還不退下!」

    「哎,」羅三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嫂夫人又不是外人,既然有見教,羅之涯洗耳恭聽。」

    顏如語笑道:「我曾家也是個正經人家,如有側室夜不歸宿,豈不是落了外人笑柄?我那妹妹最是孝順,既然不在房內,想必是伺候母親大人去了。依我看,事急從權,話梅,你去老夫人房裡問一聲。」

    曾九霄大怒:「你敢!」

    羅三少嘿嘿一笑:「嫂夫人所言甚是。曾兄,還是事急從權,問一聲吧。」

    「不必問了。」簾聲一動,一個五旬上下的婦人緩步而出,衣衫華貴,態度威嚴,正是曾家老夫人。她右手邊少婦裝扮的,正是莫水窈。

    羅三少一陣尷尬,連忙起身讓座。

    曾夫人緩緩坐下,目光冷冷地四下一掃:「少將軍,不知什麼大事逼得我曾家闔府女眷出來相見哪?」

    羅三少雖然蠻橫,畢竟不敢在長輩面前太過放肆,但區區一個曾夫人他也不放在心上,隻馬馬虎虎一抱拳:「驚動了夫人,真是罪該萬死。只是九霄兄在寒舍做客時,有個女刺客行刺小侄。那刺客腰際有傷,是不是如夫人,一看便知。」

    這話無禮至極,曾夫人只氣得說不出話來:「你……」

    「母親息怒。」顏如語忙上前道,「少將軍是武人脾氣,直率了些,依我看,不如求個清白,我來瞧瞧也就是了。」說罷,挽著莫水窈的手便要去內室。

    羅三少皺眉。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顏如語看起來瘋瘋潑潑,但未必真肯在外人面前指證。他也懶得廢話,伸手一推曾九霄:「哎,曾兄還不快把嫂夫人勸回?小弟絕無此意。」曾九霄被他一推,一個踉蹌,正好不輕不重地撞在莫水窈側身。莫水窈「哎呀」一聲扶住夫君,腰肢婉轉,哪有半點兒受傷的樣子?

    羅三少瞧得真切,曾九霄的身子撞上莫水窈之際,好像有股若有若無的力量把他稍稍推開了。只是莫水窈如果有這等內力,行刺之時也絕不至於失手。而曾九霄和他相識多年,是什麼斤兩他自然明白難道是那個蠢笨的主婦?

    他行事素來不多思索,便走上去一揖:「既然如此,曾兄,倒是小弟冒失,改日必當置酒謝罪,告辭。」他若有若無地,手臂輕輕在顏如語肩頭一推。

    顏如語仰面就倒,素色藍裙下露出肥大的正紅褲角,狼狽至極,惹得一干人偷笑不已。話梅忙扶起少奶奶,顏如語面紅耳赤,大哭起來,只扯著婆母道:「母親……」

    哭的哭鬧的鬧,喊的喊叫的叫,堂內頓時亂成一團。

    只聽一聲咳嗽:「羅少爺,你打我孩兒,辱我兒媳,逼我闔府女眷出來相見,這難不成是羅將軍的意思?」曾老爺看上去也是剛從床上爬起,一件長袍披在肩上,髮髻鬆散,滿臉怒色。

    羅三少知道這回真是不好收場,好在區區一個曾家,他也未必得罪不起,只抱拳一禮,扔下兩句場面話,扭頭就走。

    曾九霄急忙道:「慢著,熙官呢?」

    羅三少頭也不回:「家父愛極了熙官聰明伶俐,留他兩晚,我親自送回。」

    顏如語只覺得從頭髮梢冷到了腳底,一把揪住曾九霄:「這就是你說的熙官很好?」

    曾九霄正無處發洩,一袖子摔開顏如語,正要發作,母親咳嗽了一聲:「老大!」

    曾鼐曾老爺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子來,慢慢坐下,眼光四下一掃,眾人頓時無語。他看著顏如語:「你倒是有些胸襟見識,平日我還小瞧你了。只是老大,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裡不用人伺候了,都下去。」

    莫水窈忙跪倒:「老爺,是那個羅三少對我有輕薄之舉,我才……」

    曾老爺霍然站起:「你還當我是瞎子不成?莫水窈,你到底是什麼人?說!」

    他聲色俱厲,言下之意也就是再不把莫水窈當成自家人看待。

    莫水窈索性緩緩站起,吸了口氣道:「老爺明鑒。」

    既然已被識破,她索性將來龍去脈一一說了,只略去顏如語替她療傷一節不提。她面上毫無懼色:「姓羅的還沒走遠,老爺大可以叫他回來,綁我出去。」

    顏如語忙打圓場:「剛剛脫險,這又何必。父親,依我看,讓她趕緊走了也就是了。」

    「胡說!」乍一聽雖然震驚,但想到愛妾要離開,曾九霄真是抓心撓肝地捨不得,瞥到父親的不豫之色,又訕訕道,「水窈這時候離開,豈不坐實了罪名?爹,我看羅府也沒拿著我們什麼了不得的證據,拖上一拖,自然就忘了。」

    「你還當真以為羅府只是追究區區一個刺客?」曾老爺終究是年紀大了,這半夜起來,精神頭兒已經不濟,說話間中氣也不充足,「羅珙尰處心積慮,十年了,終究是不肯放過我。」

    他衝著莫水窈招招手,莫水窈不情不願地上前兩步,曾老爺上下打量她:「莫先生的大業我雖不能完成,但莫先生的遺孤,老夫還是可以照料的。水窈啊,你也不必擔心,既然嫁進了曾家,你的事,就是曾家的事。時至今日,我也不瞞你們,我曾家能有今天的家業,全是羅將軍一手提攜,連老二點了進士,那也是羅家一手安排的。九霄啊,我時常叮囑你少與那個羅三少來往,你就是不聽。」

    曾九霄一點就透:「父親教訓得是。」

    曾鼐的眼光從顏如語身上轉到莫水窈臉上,幾次三番,昏花的老眼裡終於透出一股慈父般溫柔的光來:「水窈啊,十年前,你父親是羅府的師爺,我在本地也有些樂施好善的名頭。他領著莫家村上下告狀前,曾把羅珙尰和兵部尚書賀寶榮的往來書信交於我保管。那信裡樁樁件件,都是他們私結黨羽侵吞朝廷餉銀的證據。莫先生罹難之後,我確實也想過……只是我一介草民,又有什麼法子上達天聽?羅將軍將田契送來時,我……我也是無可奈何,只好效仿蕭何自污。你若怪我,我也明白。」

    莫水窈咬著嘴唇,眼光好一陣閃爍不定,終於還是開顏一笑:「不敢。」

    曾老爺搖頭:「近年來,朝中派係爭斗日甚一日,我這卷宗若是落在旁人手裡,立時就是一件天大的案子……那些人早想動手,這一回,算是撞在他們手上了。嘿嘿,嘿嘿,若是交不出刺客,他們這是要我拿卷宗去換熙官哪。」

    莫水窈聞言,抬頭動容:「老爺,此事既然因我而起,我去做個了結就是,絕不連累曾家上下。」

    「真是婦人之言。你嫁進曾家,就是曾家的人。」曾老爺安慰,「媳婦兒,你且帶她下去休息,無論如何,我們總要商量出個萬全之策。便是拼了這萬貫家財不要,我也要保全莫先生的一點兒骨血。」

    莫水窈還要說話,卻被顏如語輕輕一帶,扯了出去。

    顏如語步履如風,好像帶著極大的怒意,莫水窈忙跟上兩步:「姐姐,我錯怪曾老爺了,他也有萬般不得已之處。」

    顏如語大步流星,走得更快,穿過迴廊,進了後宅自己房中,臉色一沉:「哼哼。」

    她手腳利落,扯開香爐暗門,取出一套烏黑的夜行衣來,默不作聲地開始換衣。

    這身夜行衣已經瘦緊得很,顏如語掙了幾回才穿在身上:「多說無益,我去救我兒子回來。」

    莫水窈大驚:「姐姐!」

    顏如語雙手如飛,將髮髻緊了緊,扎上蒙面巾,蹬上輕底軟靴,語氣又急又快:「他拉拉雜雜說那麼一堆,不過是為了封你的口,免得壞了他們獻寶的好事。嗤,他們也不想想,那羅將軍忍氣吞聲這麼些年,一旦拿到東西,還會給他們好看?第一個吃虧的就是我那熙官。」

    莫水窈勸道:「可是羅府警衛森嚴,高手如雲……」

    顏如語一掌拍開那口小箱子,箱中一柄細刃彎刀,遍體烏黑,好像是初一的月亮,光華冷冷。顏如語指尖拂過刀刃:「若是十年前,別說區區一個將軍府,就是皇宮大內,我懼他何來!」

    「破月刀……朔望雙俠!」莫水窈先是驚呼一聲,但目光漸漸變了,看著顏如語,又是驚異,又是崇拜,又是憐憫。

    十年前的江湖上,朔望雙俠是極負盛名的三對兄妹之一,功夫高,年紀輕,渾身是膽,屢屢千里追殺大奸大惡之徒,有「千里橫刀顏中望,旁若無人顏小朔」之稱。後來顏中望單刀赴京,時不時有俠聞逸事傳出,而顏小朔,則徹底沒了消息……莫水窈萬千感慨,卻只剩一聲歎息,怎忍看烈火性情,竟凋零至此。她輕聲道:「恭喜姐姐重出江湖。」

    「我如今的江湖,不過是我的相公兒子。」顏如語握刀在手,「你不必再用這種話噁心我。」

    顏如語輕輕走了出去,隨手合上箱蓋,掩上房門,好像幾個時辰之後就會回家一樣。

    月色很好,在迴廊中拖出顏如語長長的影子,她忽然覺得有點兒困。往常這個時辰,不管相公來不來,都是休息的時候。她吸了口氣,躍上房頂,在自己家躡手躡腳地潛行,忽然覺得一切都很陌生,又很驚異。

    就是這四道門,十九間房,兩重院子,三十多口人,一口氣吞去了自己十年的青春。十年……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兒子是真的。看著他從那麼一點點大的小東西長成這麼高的孩子,學會滿院子亂跑,學會……冷淡娘親。

    一想起兒子,顏如語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地跳了下去她記得書房邊的小廚房裡有熙官愛吃的鴨油栗子蟹黃酥餅,過會兒打起來萬一驚嚇到兒子,還能塞給他壓驚。

    廚房裡暖意融融的,小火舔著鍋底還是黃昏時分開始燉的雪蛤田雞蓮子羹。兒子不愛吃菜,每次想要哄他多少吃下一點兒,總要費盡心思,打出些菜汁兒放進湯頭裡。在那段百無聊賴的日子裡,顏如語常常在廚房裡一待就是兩三個時辰,去炮製那些繁複精緻的點心湯水。只要熙官吃得香甜,怎麼辛苦都是值得的。

    可熙官從來沒有留戀過這個小廚房,他總是一門心思地要跑出去,和父親那些有本領的大朋友們混在一起。

    湯水快要熬干了,顏如語忽然放下刀,坐下來,給自己盛了一碗嫁進曾家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把第一碗湯盛給自己。

    香醇,黏稠,可口……享受生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如果生命中只剩下享受生活,就變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顏如語忽然拋下了碗

    三日入廚房,洗手做羹湯;

    三年入廚房,洗手做羹湯;

    十年入廚房,洗手做羹湯……

    別說兒子,連自己都煩了。前十年練刀,後十年燉湯,我的青春,怎麼就混成這樣?

    她抬手包起點心塞進衣囊,卻聽見隔壁傳來了隱約的爭論聲。

    「爹,明天一早就去?會不會倉猝了些?」

    「夜長夢多。你去命人收拾幾輛大車,接回熙官,咱們立刻就走。」

    「老爺,你三思啊……這麼大的家業,哪是一時半會兒能收拾過來的?」

    「唉,夫人,咱們又不是不要了。咱們就是去二弟那裡住上兩年,避一避風頭,等風平浪靜了,咱們還回來。」

    「可是老爺,若是交出卷宗,那個小毒婦豈肯善罷甘休?」

    「此事你不必多慮,他羅家父女給我添了無窮麻煩,這點數,我心裡還是有的。」

    「爹!卷宗!什麼人?站住啊呀」

    冷月下,哪裡還有來人的蹤跡?一片烏泥瓦劃過曾九霄的髮髻嵌在紫檀花架上,像是示威。

    曾家夫婦一左一右扶著兒子,驚慌地問:「九霄,沒事吧?」

    「我記得她……我記得……」髮髻削落,碎發散了一地,曾九霄喃喃道,「還袖崖下,永生不忘……是她,還袖崖小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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