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到處都是血。
玉宮後進的整整一層,被用來照顧傷者今年的傷者特別多,或許是因為不少新生門派等著出頭露面,或許是因為今年那一場暴風雪。總而言之,天災也好人禍也罷,這一次的雪山之會分外慘烈。
而現在,所有的傷者都不見了,地上只撇下了二三十具屍首,大多數身上帶著黑氣。地上的鮮血有拖拽的痕跡,消失在懸階盡頭。
石階直接通向冰湖。
這是大多數人第一次看見這片象徵著至高無上的榮譽的湖泊。它並沒有傳說中的湛藍晶瑩,看上去只是茫茫一片冰蓋。冰上的積雪上有數行腳印,直抵湖心的石柱那是一塊天然的巨石,高二十丈,柱面足夠一個人橫躺。也不知昔年天隨子動用了怎樣的人力,才讓它在這麼一個險惡的所在矗立起來。
「不可能!」狄飛白第一個打破了僵局,「後庭是少林慧言方丈坐鎮,柳銜杯就算有通天徹地的能耐,也不可能在片刻之內殺了這麼多人!」
他說的是事實,如果柳銜杯真有這個本事,何必如此苦心孤詣?
但他偏偏做到了。
狄飛白沒有說出更可怕的一層柳銜杯僅僅是殺人也還罷了,如果這些人都被種下屍蠱,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不過六具殭屍,就已經把玉宮鬧得人仰馬翻。
「雪山之會必須立即停止。」蘇曠知道現在不是他開口的時候,但他沒有選擇,「柳銜杯第一次動用千屍伏魔陣準備了一個月,到第三次的時候已經不超過十二個時辰,這一次……只會更快。」他頓了頓,「人命關天,請各位三思。」
「貴教同行的還有一位沈姑娘,蘇教主,不知她現在何處?」玉嶙峋聲音裡夾著逼問,「莫不是另有安排?」他言下之意,顯然是指蘇曠現身引開大家的注意,沈南枝助柳銜杯殺到後院來。
這個猜測也算合情合理,但蘇曠一聲嘿然:「玉掌門,你非要逼我說實話麼?」
威脅對著威脅,權衡對著權衡,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在打什麼啞謎。
狄飛白本來就急,怒道:「你什麼意思!」
丁桀淡淡地開口:「他的意思是,袁不慍袁三爺,你即使要護著自己兄弟,也不能混淆善惡到這個地步。」
不要說屋裡的崑崙長老弟子們,就連天怒天顏他們也都驚得呆了。這話由丁桀說出自是非同小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玉嶙峋臉上。
玉嶙峋左右一望:「你……」
「我聽說有一門深眠之術,是苗疆的聲蠱術和優門瞳術融合而成,最會亂人心智。袁三爺,玉掌門就是這麼死在你手上的吧?不知他老人家遺骨現在何處?」丁桀的口吻忽然嚴厲起來,憑空多了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勢,「你若說我血口噴人,不妨讓丁某一試。你這張……是玉掌門的人皮面具,是不是?」
蘇曠慢慢皺起眉頭來。自從左風眠開口提醒,他就留心觀察,心中也對玉嶙峋生疑,但丁桀怎麼知道?即使丁桀知道,這個時候怎麼可以挑明?三大門派驟然間去了兩位掌門,崑崙山上還不鬧翻了天?
玉嶙峋不,應該說是袁不慍,緩緩撕下一張鬚眉皆白的面具來。他的臉竟然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眼鼻口處都是蠕動的血窩,一說話整個肌肉詭異地扭成一團,一眼可以看出是他割下了自己的面皮,又貼上玉嶙峋的來偷梁換柱。幾個年輕的弟子嚇得後退了半步,丁桀卻不動聲色地迎了上去:「柳銜杯的所作所為,你可知道?」
袁不慍搖頭:「丁幫主,叫我死個明白,你怎麼看出來的?」
丁桀輕笑:「這有何難。一來你舉動根本不像七旬老者,談吐也毫無一代宗主風範;二來蘇兄幾次三番試探,你一概露了馬腳。袁三爺,青天峰上還能這麼關心柳二爺的,恐怕只有你一位。我再猜不出來,你當我這些年白活了麼?」
說謊!這個江湖上舉動不像七旬老者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這樣也能看出來?你不過是在欺負崑崙派驟經大變,人心變動而已。一聲輕輕的握緊拳頭的骨節聲響,聽得丁桀眉梢一顫,他轉頭微笑:「多謝蘇教主深明大義。銀沙教若真能棄暗投明,也是我武林之福。」
「嗯。」蘇曠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沒打出這一拳去,輕輕哼了一聲作答。他一個字一個字,吐得清晰而嘲弄,「丁幫主明察秋毫,博聞強識,佩服,佩服。」
至此,崑崙老一輩的中流砥柱玉嶙峋汪振衣袁不慍三人竟已全軍覆沒,袁不慍的本來面目一被揭穿,立時間玉宮內就是群龍無首。丁桀這個時機選得恰到好處,大大小小,已經唯他馬首是瞻。
丁桀拍拍狄飛白的肩膀:「狄兄,蘇教主所言極是,煩請你打開玉宮大門,請諸位英雄暫勿入湖,權作壁上觀,我想進湖一探。」
狄飛白又驚又喜。崑崙是東道主,這麼多客人慘遭毒手,總要找出兇手來做個交代,難為丁桀居然肯出頭。他口中客氣:「這如何使得?惡賊凶險,丁幫主不可孤身前往。」
「不妨,有袁不慍在我手上,諒那兩個老匹夫也玩不出花招來。」丁桀笑道,「丁某忝為丐幫之主,這種大事,少不得要做一回馬前卒。狄兄,若我有什麼不測,崑崙山上之事,煩勞你會同各位掌門人定奪。」
這話丁桀自是托大,狄飛白卻聽出了別樣意味來。十幾年來在一群老人之間鞍前馬後勤勉奮鬥,終究是熬到這一天了,一隻巨手嘩啦一聲翻開那張看膩的書頁,下一章上,赫然標著他的名字。狄飛白不自覺地就有了股鎮定而決斷的氣勢:「好,丁幫主神功蓋世,必定馬到成功。」
袁不慍聞言一悚,已經知道了丁桀的意思。他知道有這麼一位絕頂高手站在身邊,逃也不是打也不成,一按搖光劍,向頸中抹去。
丁桀彎刀飛起,沿著他的劍脊一抹而下,直削袁不慍五指。袁不慍無奈撒手,一掌擊向自己頭顱,橫下心求死。不想丁桀左手如電,斜鉤袁不慍手臂內側。袁不慍正待後退,丁桀欺身而進,搶進袁不慍懷裡,左手自他肘下翻過,反抓住他後脊,自頸而腰,順勢一滑。袁不慍「啊」的一聲悶哼,整個人倒在丁桀懷中。
好熟悉的手段……蘇曠微微顫抖,那一次丁桀廢他武功的劇痛,實在是刻骨銘心。
丁桀回頭:「蘇教主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也是為武林立下汗馬功勞。不知你意下如何?」
「能與丁幫主並肩作戰,我死而無憾。」蘇曠點了點頭,對天顏囑咐,「天顏,等南枝回來,你只管告訴她,我們已不必湊這個熱鬧了。」
天顏不明就裡:「可是我哥……」
蘇曠拉了拉她的衣領,動作幾近無禮,卻看不出輕薄:「美人香肩,不是用來挨刀的。天顏,老老實實待著,學會控制自己。」
美人肩?天顏撫著肩頭,還在疑惑。
天怒握刀:「教主,我和你一起去。」
蘇曠搖頭,他不信憑著一個人質柳銜杯就玩不出花樣來,也不信丁桀還不知道。「去找你三弟吧,這個時候,狄兄想必不會為難你。之後的事情,自己做決定。天怒天顏,天笑不在了,柳銜杯怎麼把這班兄弟帶出來,你們怎麼把他們送回去。」
「是。」天怒天顏雙雙肅立,初生新竹一樣筆直挺拔。這兩個人年輕得可怕,正是心無旁騖一意凌雲的年紀。
「唉……後生可畏。」人群中,古老石宮的角落裡,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蒼老的歎息。
千丈冰湖,他們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落下只有輕微的咯吱咯吱聲,還有袁不慍重重的喘息聲。
蘇曠深深吸了口氣。
丁桀熟悉他發作的前兆,輕聲道:「阿曠,再走幾步後面有人看著。」
蘇曠一拳直揮,丁桀不閃不避,閉上眼睛。
蘇曠的拳停在半空,手臂都在顫抖:「解釋!我跟你走到這兒,現編也要給我個解釋!」
丁桀緩緩睜開眼睛,笑了。這個人怎麼活了快三十年,還是這等狗熊脾氣?他按下蘇曠的拳:「第一次我是真的忘了,第二次阿野死在我面前,我才慢慢記起來。我能怎麼辦?阿曠,柳銜杯這一翻臉,我們的計劃根本就全完了,我只能和你一樣,見招拆招是不是?我不明白你的火從哪兒來,因為袁不慍?我難道不能這麼對他?左風眠長在洛陽城,她那些伎倆不會憑空而來。崑崙玉掌門蒞臨我洛陽城,見了我二位副幫主不算,還要見副幫主夫人。他一走之後,天下大亂,難道我還猜不出是誰在推波助瀾?」
袁不慍嘿嘿陰笑起來:「是又如何?教不教在我,學不學在她。難得我只用了一次深眠術,就知道洛陽城裡居然有個人,和我一樣厭惡丐幫。」
丁桀冷冷地道:「可惜,可惜我們本來答應了柳銜杯,一路合作,直到救你出來。如果不是左風眠忽然……嘿嘿,下手,你二哥也絕不會動用千屍伏魔陣,你也不至於是這個下場。」丁桀的手在袁不慍肩頭一扣,分筋錯骨之下,袁不慍慘叫起來,他叫得絕望而淒厲。
這可能是最大的諷刺,他為了替大哥報仇,在洛陽教會了左風眠深眠之術,而左風眠放手施為,卻令柳銜杯最終大開殺戒。他們兄弟三人一個跌落在地縫裡,一個潛伏在洛陽城,一個深藏在崑崙巔峰之中,彼此掛念,共同仇恨,如果有哪怕一絲溝通,就不會是現在這樣。
蘇曠聽不下去了,握住丁桀的手腕:「殺人不過頭點地。」
丁桀哼了一聲:「他設計左風眠,毀了我們的全部計劃!柳銜杯殺了我總舵無數兄弟,還殺了阿野!蘇曠,我不是聖人,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暫時沒有認你而已!」
「我不是要聽這個!」蘇曠努力幹嚥了一口唾液,他咬咬牙,「丁桀,你即使一直騙我也沒關係,我不在乎;你要殺了他們兄弟三個,我也沒話說。但是我問你,左風眠當時追你出門,我追上左風眠,為什麼先到書房的是我?你去哪裡了,迷路了?」
丁桀整個臉色都變了。
蘇曠靜下來了,整個人像這冰湖一樣,浸在悲哀裡。他默默地後退一步:「我居然一直在笑你是瞎子……」
丁桀不管袁不慍了,死死地抓住蘇曠的手臂:「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走到這兒,你是魔教教主,柳銜杯是左使,你們是一條船上的,玉宮門一旦打開,人人得而誅之。我讓他們兄弟相見,你能下手殺了他們?你現在和他們一刀兩斷,有什麼不好?柳銜杯怎麼對天笑的你看不見?你到底站在哪邊?」
「我只問你,你出門之後去幹什麼了?」蘇曠甩開他的手,「或者,你直接告訴我少林的慧言,是不是你殺的?」
丁桀幾乎在軟語央求:「阿曠,別逼我。」
蘇曠自言自語一樣:「那時候我們都在書房,況年來和柳銜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如果不是你,就真的只能是南枝了。」
「我點了他的穴道。」丁桀看著他,索性承認了,「你不能怪我,我不過是一睜眼看見了一個機會。我們不是說好了要賭這一把?總有人要犧牲的。」他單手一指石柱,「蘇曠你看,不管銀沙教怎麼上的山,你們一路打上來了!三大門派的掌門只剩下我一個,現在他們三個就是千夫所指,我們除掉他們,這山頭就是你我兄弟說話你明白不明白?本來幾乎沒機會的賭局,是他們下了狠手,我們才有機會!現在往前走一步就好,我們廢了這雪山之會,我們重新告訴江湖我們的規矩,我們告訴他們,五百年的陳規陋習可以結束了你我來幹什麼的,不就是要這一天嗎?你還顧慮什麼?上山來的每個人都有傷亡的準備,兵不血刃,你騙小孩子嗎?蹴鞠還有人摔死,何苦我們刀頭上過日子的?婆婆媽媽的能成什麼氣候?是男人,不能怕死,也不能嫌髒!今天太陽落山之後,就是一個新的天下了。蘇曠,我輩習武為何,不就是」
「別我輩!我和你都習武,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蘇曠輕輕巧巧地挽了個刀花,「我答應過你的,一定做到。」
丁桀的心沉了下去:「然後呢?」
蘇曠仰頭看著石柱:「然後祝丁幫主重整河山。」
「蘇曠,我以你為平生知己,在你眼裡,我就是這種人?」丁桀笑得愴然,「我安排孫雲平回洛陽了,戴行雲會帶著人和種子,到美人肩下等我們。他是我的親傳弟子,將來不管怎麼樣,丐幫會有他的位置。」
他一刀狠劈,兩人之間的冰面上,頓時裂開一道深深劃痕。不過咫尺,又是天涯。
「我虧欠你太多,蘇曠,這一程多謝了。」丁桀滿眼的熱淚,猛甩頭化作冰雪。他抬頭高叫,「況年來,柳銜杯,出來吧!再不出來,我可要把你們家老三千刀萬剮了」
他一腳踢在袁不慍肋骨上,袁不慍撞在石柱上又跌落下來,硬咬著牙不哼一聲。
丁桀似乎已經狂暴,搖光劍起,直向袁不慍削去。
「住手!」石柱頂上一聲大叫,兩條人影順著柱子滑了下來。
「老……老三?」況年來手抖得厲害,他沒法相信,沒法認出蜷縮成一團的那個「人」他沒有面目,不出聲音,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是三弟……況年來輕輕捧著他的臉頰,「你沒死?也好,兩個哥哥就不用守在這兒替你報仇啦。」
「大哥……大哥……」袁不慍倚在況年來肩頭,「我對不住你……二哥和我一直都不聽話。嘿嘿,我們逃啊逃啊,逃了大半輩子,還是逃不過去。二哥,你恨不恨?」
柳銜杯慢慢坐下,將三個酒壺擺在三人面前:「我們準備了三壺酒,準備看著那群人打進冰湖裡,哥哥準備了一湖的好菜呀……真是可惜呀可惜,怎麼就來了兩個呢?」他緩緩抽出銀劍,「蘇曠,你滾,這兒沒你的事。」
丁桀大笑起來:「就憑你?」
「就憑我。」柳銜杯橫劍一指,「疾!」
和著天音破的內息,銀劍劍鋒上一股劍氣疾吐,尺半厚的冰面上立即衝開了一個破洞。丁桀剛一皺眉,一隻五指如鉤的爪子就從冰底伸了出來,向他的腳踝抓去。
柳銜杯口中不停:「疾!疾!疾……」
他帶著一絲快意一絲獰笑,劍指處冰面疾破,一隻又一隻手伸出來,凌空亂抓亂舞。丁桀一邊閃避,一邊冷笑:「技蓋止於此乎?」
柳銜杯舉起酒壺來,對嘴呷了一口:「好叫丁幫主得知,這個千屍伏魔陣,重中之重就是一個『陣』字。而這個陣嘛,非在水中不可。」他雙眉一蹙,雙手握劍,凌空向丁桀撲去,大喝一聲,「殺!」
丁桀仰面閃過劍鋒,與此同時,凌空亂舞的十幾隻手一起扣住冰面,齊齊向下一壓,四尺方圓的一塊厚冰向水下急沉。
蘇曠連「小心」都沒來得及喊,丁桀的人影就已經不見了。那塊冰慢慢浮上來,填滿了缺口冰上裂縫間小股小股地湧上清水,不多時,又慢慢封凍。
「丁幫主」遠處有遙遙喊聲,被山頂寒風吹得飄飄蕩蕩,但依然聽得出一眾驚心。
蘇曠一時間不知所措。此陣破過兩次,一次在草料場,一次在木製大廳,全是火攻,可現在如何是好?
丁桀下水之後幾乎沒有一點兒動靜,像塊石頭似的。他即使再不濟,也不至於一合不撐。
湖面上的裂紋越來越多,腳下是砰砰響聲,那些惡魔正在極寒的水中復活,想要破冰而出。
況年來乜眼看著蘇曠:「你要麼下去,要麼走湖面很快就會破了。」
蘇曠握刀:「你們不是一樣沒走?」
三兄弟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柳銜杯從懷中取出那個盛著屍蠱蠱蟲的小盒,向三個酒壺裡各倒了一堆,然後揮手扔開:「來來來,咱們過去了再同這些好漢玩耍!大哥三弟,誰先干?」
這是什麼樣刻骨的仇恨!
「我來!」袁不慍伸手。
「哎,」況年來攔住他,「老規矩,兄弟們!」
三個人好像幾十年都沒有笑得這麼暢快了,舉著那滿是蠱蟲的酒壺,一邊頓地狂砸,一邊伸手吆喝著划拳。腳下的冰層開始晃動,裂縫銀蛇般滿湖縱橫。湖面上積雪消融,隱隱可見大團黑影在游弋……沒有打鬥,也沒有掙扎,難道丁桀真的這麼背,下水就死了?
「幾人與我稱兄道弟?
幾人見我爛醉如泥?
幾把刀?
幾條命?
幾多破事由他去!
幾位虛張聲勢英雄漢?
幾聲笑,瞧不起!」
三個人一起扔開酒壺。柳銜杯扶著袁不慍站起來,況年來一掌劈開寒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屍蠱毒上行極快,三個人已經都是一臉的黑氣。
況年來伸臂,一手一個用力抱了抱:「這輩子咱把仇報了,下輩子記著不入江湖,還做兄弟!」
「還做兄弟!」三個人一起跳了下去。
「去他媽的俠義!」蘇曠什麼也不想了,揮手把衣服一脫,一縱身,也跳入深深的湖水。
問世間,幾人與我稱兄道弟?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冷的水?激靈刺激著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像刀割,又痛又麻。
斜刺裡,七八條黑影圍攏上來。這些殭屍在水裡倒是靈活得很,狂抓亂舞,但不敢靠近蘇曠。安安穩穩待在蘇曠手裡的小金也被這奇寒凍得騰地跳出來,立即被水流衝向一側金殼線蟲並不喜歡水,它天生不是游泳健將。
小金若是離身那還了得?眨眼間,三屍呈品字形逼了過來。蘇曠忙一把撈住小金,想了想,把它含在嘴裡。
四下都是影子,丁桀在哪兒?
殭屍在水裡反而變得靈活,而人到了冰水中則凍得跟殭屍差不多。一下水,蘇曠就明白了,水中的千屍伏魔陣不是憑武功可以對抗的,即使殺了它們,身邊的水裡也儘是屍毒,無異於自殺。唯一的機會就是屍體畢竟不會游泳,而是靠著自身浮力懸在湖水上層……
蘇曠轉念間已經明白,一個猛子向湖底扎去。
下潛,一次又一次下潛。
這湖水真他奶奶的深,怎麼也摸不到底蘇曠的眼睛已經被水力激得睜不開,但他仍舊試圖在水流波動裡找到一點兒痕跡。
什麼東西在身上一彈,又是一彈。蘇曠向著發力方向游了數丈,一塊砍下來的碎石屑橫飛在肩上。
蘇曠恍然大悟笨的不是丁桀而是他。逃命就好,何必非要潛到水底?而湖心明明就有一根石柱,柱子總不可能是浮在水裡的,至少會有個著力的地方。
他努力睜開眼睛,一陣刺痛然後他看見了湖底層層的巨大石條石板堆疊成塔。太多年了,基座已經被水蝕得坑坑窪窪,長石的斷縫間,青灰色的水苔順水飄蕩。若是夏天,這裡倒是魚蝦生息的好地方。丁桀在笑,笑容中有說不出的欣慰我知道你會來。
蘇曠握刀,上指走,我給你開道!
丁桀握住他的手來,一起!
丁桀雙手手心一天一地,緩緩在水中帶起水旋,起初還只是小漩渦,他動作越來越大,整個人開始在水中旋轉。蘇曠腰一擰,兩人就著水勢轉在一塊。刀劍四肢奇妙地舒展著,身軀化為招式,真力融入水流,兩人越升越高。漩渦外圍,屍首被水流向外緩緩推開。
蘇曠衝著丁桀一點頭,丁桀足尖在他肩頭一踏,從水旋中心直起,手中搖光劍攪起漫天的冰雪,彷彿在冰湖升起了琉璃寶頂。他雙臂一展,背心反貼住石柱正是天隨子手書「天下劍宗」四個大字的地方。
蘇曠這個「墊腳石」被這一踏踩得向水下急沉,好在已有準備,慢慢又浮游回來。他雖然力道未盡,卻也早已氣竭,反倒不敢快走,只順著石柱一尺一尺升到水面,緩緩爬了上去。
寒風一吹,頭髮眉毛全結成了冰凌,若不是有真氣護身,不用說毒屍了,就是這麼在水裡涮一涮,也早要了性命。
一時間喝彩聲雷動,不知多少人提著口氣,至此才喊出一聲「好」來。蘇曠丁桀兩人攀上柱頂才齊齊癱倒,蘇曠連著一口血水吐出小金。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幾次三番,全是靠著這小傢伙才化險為夷。
湖面上早已是群魔亂舞,水中的,冰上的,水中的爬到冰上,冰上的跌回水中。殭屍本來也沒什麼熱度,個個裹著一層冰殼,沾著雪粒,倒像是老天爺在煮餃子似的。靠近湖邊的毒屍們紛紛向岸上爬去,眾豪客都舉著長矛石塊,一再將他們砸下水。湖面又大,風又緊,聽不清那些人在說什麼,但不時能聽見哀號驚叫,看來是有人認出了自己的師門中人。
「丁桀,我們得快,過不了多久湖水也有毒了。」蘇曠一路上想過許多次終於登上大青石的樣子,卻沒有想到會像現在這樣,腳下是無數殭屍,打著赤膊凍得瑟瑟發抖。
丁桀索性也把凍成冰坨的衣服扔在腳邊:「再快也沒用,剛才在水裡就已經有毒了,好在毒性不烈。」他看看腳下,石柱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遠遠地看不清筆畫,只知道這是數百年來無數人畢生的榮譽何止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有幾許功成,下面沒有屍首?
崑崙山,白玉宮,冰天之湖,登天之柱……天隨子那個人,當年到底在想什麼?
「索性回不去也好。」蘇曠本來想躺下舒展一下身軀,卻險些被凍得粘掉一層皮寒暑不侵畢竟只是神話,就算他們比普通人抗凍一些,終歸也是血肉之軀。兩人只得效仿蟾蜍,只見一對絕頂高手蹲在崑崙之巔,抱著胳膊縮成一團,盡力省存些真氣。
他們現在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什麼叫做高處不勝寒。
丁桀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本來凍得發青的臉又變得蒼白:「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蘇曠搖頭:「談不上原諒不原諒,丁桀,你看看下面這些人,他們本來和我們一樣,會哭會笑,有朋友有希望。他們想爬到這個地方,不是錯;你想推倒這根柱子,也不是錯。可你真的覺得值得?我以為……」
「住口。」丁桀慢慢站起來,「姓蘇的,你記住兩件事第一,我不聽人教訓;第二,我不接受施捨。」他看看腳下,足尖點著石柱盡力一蹬,縱身跳了下去。
世道真是變了,連丐幫的人都不接受施捨了……蘇曠舒展了一下筋骨,也跟著一個觔斗翻了下去你也記住,我不喜歡別人讓我住口。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就算追到黃泉路上,我還是要教訓你。
丁桀第三次向冰面上衝,第三次被迫退了下來。他現在知道千屍伏魔陣為什麼叫「陣」了,一劍一劍揮出,斬斷的肢體手足連在一塊兒,四面八方地結成陣勢,三個他試圖冒頭的地方變成了三面黑色的網,而他的一口氣已經快要耗盡。
丁桀靠著濕膩膩的巖壁,他沒有選擇了。這一面黑色的網在收攏,毒屍們在靠近,頭頂前方左右……頭髮花白的老者,尚帶稚氣的少年,十指上金銀琳琅的富戶,袖口飄出粉色芙蓉錦囊的書生……還有些熟悉的面孔,滄州弓刀門的范程錦,若沒有記錯,他的夫人就在上頭……
俯瞰和直面是兩回事,丁桀忽然覺得既沒有歉疚,也沒有不平。活著上去固然不錯,死在這兒也沒什麼不好,他決定硬衝。
水破處,刀鋒帶起的激流撕開了一面網,蘇曠側身從殭屍的罅隙間游了過來,伸手就要攔丁桀。
丁桀橫劍當胸,眉目森冷,意思已經很明白不要過來。
蘇曠比了個「上去再說」的手勢,毫不猶豫地向前。丁桀皺眉,刷的一劍拍在面前的一個頭顱上,抽得那顆頭在水中一路猛轉,砸開了另一具屍體。丁桀向一側閃過,意思是你請,我不沾你的光。
「好。」蘇曠開口,一隻黑色小蟲從他嘴邊漂了開去。
丁桀看得目瞪口呆彼此彼此,一生負氣,你怎麼上去我也照樣怎麼上去,大家互不沾光就是。
兩人一刀一劍,向著頭頂黑壓壓的巨網衝了過去。
比他們先到的是金殼線蟲,它既小又是一身絨毛,直接便浮到水面。它自從洛陽脫殼之後就避蠱毒而遠之,四周都是毒屍,只把它驚嚇得四下發瘋似的亂躥。它這一受驚嚇,屍蠱們更是受驚嚇,反正水中比陸上靈活,頓時亂成一團。小金一會兒被這團頭髮絞住,一會兒又被那人的頭髮纏住,越來越是焦慮,一頭向著唯一沒有頭髮的屍體衝了過去,鑽進慧言大師張開的森森大口裡。
丁桀和蘇曠齊齊在巖壁上一按,向一塊還算乾淨的水面衝去。當頭一條長鏈和一條長鞭迎了過來是天蕩的長鏈。
蘇曠心頭一喜,左臂纏住鏈子,就勢向崖壁衝去。刀鋒左右挑開兩具正在向上爬的屍體,他剛換了口氣,就見丁桀躍到身邊。蘇曠鬆了口氣,覺得這一番有驚無險,手臂借力,兩個起落已經到了地面上。
丁桀還是停在原處,用手背揩著眼睛,像是痛苦至極。一左一右兩個毒屍逼近,他視若無睹。
「丁桀!」蘇曠奪過長鞭奮力一拉,丁桀幾乎是貼著一具殭屍的邊被拽了上來,雙眼一片血紅,眼周的肌肉不斷抖動,好像十分痛苦。他一把推開蘇曠,反手一劍,削去了臀部的一塊皮肉,連包紮都不包紮,雙腿一盤,就在冰天雪地裡坐下,迫不及待地運功療傷。
「他的眼睛怎麼了?」蘇曠一回頭,逮著沈南枝便問。
「先看看你的眼睛吧。」沈南枝塞過兩丸藥,「水中有毒,你們仗著內力深厚,肌體不受侵害,但眼睛卻最脆弱,本來不該睜開的,尤其是他的眼睛……你們是怎麼回事?」
蘇曠搖搖頭:「讓大家退吧,這群東西遲早要爬出來,我們擋不住的。」
丁桀斷然道:「不行!我們一退,它們只會爬出來順著雪山向下走,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就在這兒等,出來一個滅一個。它們畢竟不是真正的殭屍,總不會不死。」
狄飛白猶豫:「可是青天峰上,並沒有預備招待這麼多人常住,恐怕糧食撐不了太久。」
這湖並不小,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亂石嶙峋,坡勢較緩,要守住毒屍不外出,至少要三百人,再加上輪休替換……絕對不是一門一派可以做得到的。雪山上過冬的糧食多半是秋天存儲下的,若是撥人下山覓糧,這冰天雪地荒無人煙,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請丁幫主示下!」無數個聲音異口同聲地道。
丁桀慢慢睜開眼睛。這個時候,他不能退避。
「我有辦法。」沈南枝抽出一卷白紙,展開,「能說上話的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