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姐?」天顏做了一個但凡女人都明白的手勢,然後沈南枝這個「天顏如廁貼身陪護」就跟了過去。兩個女人一路唧唧喳喳,大致是「那些不要臉的臭男人」「有什麼好笑的」之類。
這群臭男人笑得確實前仰後合。天顏面子薄,越走越遠。蘇曠正色:「不許笑了,這兒不是鬧的地方。」
「滾你的。」最是活躍的「龍王劍」陳阿龍第一個笑罵出來,「又不是我們開的頭。」
「此一時彼一時。」蘇曠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昨天打了一場硬仗,連挑了明月樓和寄傲山莊兩家人馬。尤其是明月樓,他們對冰湖渴念已久,剛剛上山,樓主就折在蘇曠手下,一時群情激憤,大打出手。雖然沒出人命,但銀沙教三個弟子受傷,尤其是天蕩,還傷在了腿上。
晚間紮營休息的時候,柳銜杯見人人神色凝重,就讓蘇曠出來說說笑話。這種事是當家本行,蘇曠想也沒想便一口答允,但左一個笑話右一個笑話,大家只顧喊著「再來」,也沒人去休息。
蘇曠眼珠子一轉,繼續道:「江湖上有句俗話,叫『酒桌上的兄弟,茅廁裡的閨蜜』。女人奇怪得很,一交起朋友來,必定要邀著她同去方便。話說許久以前,佞臣當道,國家大亂,有位幼年的王子逃到某處,為避追殺,男扮女裝,躲在後院子裡,和一堆姑娘姐妹相稱。他原本就生得清秀如女子,一年半載的,居然沒人看出來。他學得行不擺裙笑不露齒,但就一條,那大家閨秀鴉雀無聲的小解功夫他怎麼也學不會。沒奈何,一到女人們扎堆的時候,他就央求三姑娘彈一段琵琶,或者講個笑話,然後躲到後頭自行方便。這三姑娘不勝其煩,可父親說了,此子身負光復本朝的使命,無論如何要替他擔待……後來有一次,一場筵席上,三姑娘要彈琴,這位王子想也沒想就鑽進內室,可沒曾想這種場面下哪有彈琵琶的?三姑娘撫的是古琴,半天一聲,半天又一聲,只把我們那位小王子憋得拎著裙子跑出來,央求道:好姐姐,講個笑話罷。那三姑娘大怒,板起臉說:能打就打,不能打你須早說。天寬地闊的,哪兒不能自行方便,非要守在這裡等我的笑話?」
一時間眾人忍俊不禁,紛紛笑著站起來:「走走走,能打的自行方便去,這傢伙繞著圈子罵我們呢。」
蘇曠本來也就是那麼隨口一扯,但是到了第二天,天顏一喊「枝姐」,大家就一起怪笑,嘴裡嘀咕「還真是茅廁裡的閨蜜哩」。天顏不明就裡,羞愧之下,一次比一次跑得遠,非巨石崖縫不肯屈就。
蘇曠後悔得要死。他們畢竟不是在遊山玩水,兩個姑娘離開視線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就在這當口,沈南枝一聲大叫:「二公子」
好個沈南枝,這等情急之下,呼救依然喊得分毫不亂。蘇曠一提蛇矛,雪地上三點五點,飛奔而去。
真是白日見鬼了,巨石後,一片稍低空地之上,羽仗鼓吹一應俱全,兩列侍衛宮娥站得規規矩矩。除了沒有庭院樓閣,貴胄王族的擺設裝飾一應俱全。只是這些金碧輝煌的東西就這麼露天擺在雪地上,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一位年輕王子戴著金冠佩著長鋏,踞坐在錦墊上,身邊兩隻赤金丹鶴口中正裊裊吐著白煙。
按衣飾品級,他應該是親王一類的人物,但是當今的皇室之中哪有這號人?
天顏倚在他懷中,眼裡癡癡迷迷,帶著少女初見心中王子的仰慕和羞澀。而沈南枝站在正中的氈毯上,好像正在極力抵擋什麼痛苦的回憶。
「樂起。」王子手心虛抬,兩側笙瑟雙起,奏的是百鳥朝鳳於庭,但那笙瑟之中又多了一段塤樂,帶著原始的讓人迷醉的臣服。
「大膽刁民,直視尊上,該當何罪?」居然有侍衛有模有樣地問話,兩柄長戟一指,肩與肘合,胯與腰合,身戟合一。打眼望去,連王子身後打扇的宮娥都是虛開門戶,三心內斂,沒有一個花架子。
「你再走半步,這個胖丫頭就沒命了。」那王子嘴角一抹淺笑,對著沈南枝招手,「來,到我這兒來。」
沈南枝提起左腳,好像想要向前邁,又似乎是要向後轉,失了平衡,一個踉蹌摔在地毯上,嘴唇顫抖,似乎是想要抗辯,又似乎是想要詛咒。
那王子嘲謔般看著她:「沒有用,你已經看見它了。來,來我這裡。」
「她不會去你那裡!」蛇矛像一支金梭,從兩柄畫戟之間穿過,蘇曠沉肩力壓,一腳邁了過去,「優門瞳術麼?沒什麼了不起的,你根本就不知道南枝是一個多麼堅強的姑娘!你現在讓她看見的一切,她早就看過很多遍,也早就邁過去了。」蘇曠半跪下,伸出左手,「南枝,起來!這種心試我們回家做,不在這裡讓他看笑話。」
沈南枝眼裡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她一把抓住蘇曠的左手,抽噎著:「誰愛看笑話誰看!我是女人,我還不許哭啦?我是很難過,我就是很難過!我父親瞧不起,哥哥寵著我,覺得女孩子隨便玩玩就好,可他還是瞧不起……你們沒有一個人心裡瞧得起……機關暗器都是奇技淫巧!你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蘇曠你不要笑,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一臉鬍子楂笑起來有多難看!你可以找人切磋,我去找誰?你看看你這隻手,你自怨自艾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它和你的骨頭你的血肉結合得這麼精巧,你打人揍人它從來沒有脫落……它有多美?你真以為沽義山莊的東西是花銀子就能買到的?下次見面你可不可以說一聲,南枝你的手藝巧奪天工,而不是你什麼時候和東籬兄成婚?你哭喪著臉幹嗎?我又沒死!」
有的人目睹過黑暗會消沉,有的人目睹過黑暗會樂觀。當然,也有人看過不想看的,會罵人。
那王子也蒙了,看著那姑娘爬起來,怒火中燒:「老娘長這麼大還沒被人放倒過!姓蘇的,我平時待你如何?」
蘇曠忙不迭地點頭:「很好。」
「跟我砸!」沈南枝掰下白鶴的一條腿,「死物一個,翅膀都不會動,砸!嵌很多寶石了不起麼?密密麻麻發疹子一樣,砸!連張在雪地上能站穩的桌子都沒有,砸!這很精巧?紅紅綠綠俗不可耐,砸!呵,還真有塊印,騙誰呀你,砸!還有你你以為你真能扮年輕人?臉上的粉都可以和面了,砸!」
蘇曠一柄蛇矛劈攔鉤掛挑崩甩砸,跟著沈南枝砸得不亦樂乎,聽到最後一句,看看那王子:「連人也砸?」
「砸砸砸!我跟上崑崙是看你打架的,就衝著他坐頂轎子都會壞在半路上,砸!」沈南枝一口惡氣出了大半,拍拍手,「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姑娘。」
「哈……」周圍傳出一陣哄笑聲。
沈南枝回頭看去,才發覺平地上已經圍了不少人,柳銜杯等人抱劍站在一角,隨時隨地準備應勢而動。
沒有三分三,誰也不敢上崑崙。既然來了,也都想觀摩一番別家武鬥。像優門這樣吹拉彈唱俱全的班子,自然是一開場就陸陸續續地吸引了不少人圍觀,人人都是屏息凝神,以為要有一場惡戰,沒想到沈南枝大小姐脾氣又不合時宜地發作,評點起人家器物不夠精美來,立刻引來一片笑聲。
「咳咳,」蘇曠也覺得這個打手扮演得不夠漂亮,想起自己的身份來,亮了亮手中的玉葉,「請戰。」
週遭笑聲更響,一個年輕男子道:「師父,這位仁兄是街頭混混不成?沒見打人,先砸場子。」
一個略蒼老些的聲音回答:「不可小瞧了他。你看他一柄長矛有刺珠之準,掄掃劈打之下,要砸酒壺絕不砸杯子。就這份準頭,你還要再練十年。」
蘇曠聞言一震,偷眼看去,只見一個灰袍老者腰間懸著一把越式古劍,頗有幾分廬中笑談天下的相國之氣。他門下的弟子都是灰衣道髻,古越劍式,看起來像一棵老松樹邊圍著的一溜兒小松樹。他已知究竟,橫矛為禮:「點蒼派虞先生到了,失敬。」
那老者撫鬚莞爾:「老朽多年不問世事,不想當今後輩已有如此英才。」
「哪裡哪裡,虞老先生的七賢劍我」蘇曠老毛病發作,正想賣弄博聞,按江湖禮節頌揚人家的武學兩句,就見柳銜杯眼裡閃過一絲不悅。他猛然警醒,臨時改口,「等我了結了這頭的事情,改日再向虞先生請教。」
老者卻幾步走上前:「何須了結?莊夢蝶,你的玉葉早就被我一掌劈碎了,賴在雪山上不走,裝什麼神弄什麼鬼?」
那個王子一樣打扮的人原來叫做莊夢蝶。玉碎下山本是眾所周知的規矩,輸了耍賴,那是人人都瞧不起的行徑。莊夢蝶一手攬著天顏,踱步而下。強敵環伺,他卻神色不變:「虞舜卿,我不過是二十年前賺了你一跪,何必如此趕盡殺絕?你知道我來做什麼,我……」
「不必多言,依照規矩辦事。」虞舜卿被他當眾揭破前事,略有幾分不快,手一讓,「請吧。」
莊夢蝶充耳未聞,輕輕抬起天顏的下頜,直視她的眼睛:「蝶君莫怕,你看此處山河長寂,冰清玉潔,可做得你我二人的寢宮?」
他說得深情款款,雪花拂過面頰,臉上脂粉消融,凝結在深深的皺紋裡,化成一道道妖艷的年輪。
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道這人是真瘋還是裝癡。
虞舜卿哼了一聲:「諸位不必理他,他扮了二十年的洛陽王世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崑崙如何放了這等妖孽進山?只管拿下他就是。」
只是天顏喃喃開口:「悲莫悲兮西陲白馬,痛莫痛兮紅樓相隔。既然回家了,我哪裡還有走的道理?」
別人還好,冰雪三子可受不了,天笑第一個大叫:「小妹!」
沈南枝一把攔住他:「不成,她現在如在夢裡,你這麼驚醒她,恐怕她會有性命危險。」
「諸君笑我做夢,可知自身乃在夢中耶?」莊夢蝶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天顏,聲音飄忽如巫咒,「如今我不再是世子,你也不用再扮我。他們既然不許我們再走下去,那就停在這兒,也不錯,是不是?」
「他要把我妹妹怎麼樣?」天笑急得一把抓住蘇曠,又轉向虞舜卿,「我妹妹怎麼了?」
「既然他現在是洛陽王世子,想必就要找一個當年的自己。」蘇曠低聲道,「當年洛陽王權傾一時,西域曾來人要求幼子為質,恐怕就是這麼個由頭,才找了個少年來扮作他。只是後來此事一直未成,直到北陲立威,王府以謀逆傾覆,滿門抄斬……虞先生,瞳術可有破解?」
虞舜卿搖頭:「一旦入夢,無法可破,除非這老妖怪良心發現放了這姑娘。要快,等他自己也墮入幻夢,那真是誰也沒法子了。」
說是「要快」,但誰也不知道怎麼快才好。莊夢蝶看著天顏,在她耳邊呢喃著往事。他的聲音很低,如同夢囈,只時不時隨風飄來幾句:「你記不記得你剛入府的時候,穿著單衣站在雪地上,只讓漫天雪花失色?你記不記得你到書樓下看我,我去西窗下望你?你記不記得夫人罰你跪,我要陪你,你只說,恨不得天地合成一副冰棺,乾乾淨淨埋了我們才好?你記不記得你吹陽關三疊為我送行,二疊之後,淚落如雨?」
天顏癡癡地道:「我記得,我記得你在夕陽盡處折馬而回,你說,隨他天下姓什麼,你再不要聽刀兵亂耳,拱手河山,只要我歡顏。」
他兩人漸入佳境,天笑一步邁過去,想要揪住莊夢蝶的衣襟,又不敢,只叫:「莊夢蝶!」
三兄弟圍成品字,刀鋒劍尖指著莊夢蝶的胸口。莊夢蝶眉毛也不動一下:「本王說了,煩冗瑣事一概回絕,你沒聽見?」
他已經醉得深了。
天笑無計可施,抓把雪擦擦臉,挺胸道:「喂,你不是要少年嗎?我總比你懷裡那個強吧?」
莊夢蝶的眼睛第一次離開天顏,然後捂著腦袋「哦」了一聲眼前不是一個,是三個,而且是長得差不多的三個。或者說,加上懷裡的天顏,是長得差不多的四個。一樣的年輕俊美,一樣的冷郁蒼白,不同的是,他們的眼裡燒著火,有著年輕特有的活力和生氣。
莊夢蝶閉了閉眼睛,鼻息有點兒痛苦。那個尋覓良人的莊夢蝶又醒過來,而世子還沒來得及出去。他幾乎半個身子都倚在天顏身上:「你說……什麼?」
「放了我妹妹!」天笑看著天顏,心疼得想殺人,「你要怎麼樣,衝我來!」
好像……確實是個更好的選擇。
莊夢蝶已經沒有精力再施展一次瞳術了,但他尋找了這麼多年,忽然在最後關頭看到更合適的,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兄弟三人的臉上逡巡開來。
「別看我弟弟!」天笑更怒,雙手一左一右把天怒天蕩護在身後,「我是老大,你爺爺的,要上也先上我!」他畢竟還年輕,喊得又窘迫又悲壯。
莊夢蝶失笑:「你這孩子真可愛。」
「你這種沒有手足兄弟的懂個屁!」天笑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尖厲,「放開我妹妹啊」
「你真幸福。」莊夢蝶深深地看了天顏一眼,「去吧。」
他伸手一推天顏,天笑一把抱住:「死丫頭!天顏!」
「哥……」天顏的眼神依舊迷茫,像是從一場夢裡醒來,也不知道是噩夢還是美夢,但她總算是醒了。
天笑向後一推天顏,鏘地拔出劍來。他們兄弟的默契是可怕的,不用一聲招呼,三個人一起亮出傢伙。他們已經氣壞了,忘記了「兵不血刃」的規則天顏的蠻橫跋扈是有道理的,隨便哪個女孩子有三個強大的哥哥寵著,都會變得無法無天。
「不要殺他!」天顏驚叫一聲,雙臂向著天笑的劍刃就攔了過去。天笑哪裡來得及收勢,半空猛轉身護住妹妹。天顏的身子撞在他後背上,劍刃已經切入他胸口。
天顏嚇傻了,撕心裂肺地叫:「大哥」
天笑咬咬牙,一伸手把劍刃拔了出來,血如泉湧。他寒著臉,自己顫抖著點住止血的穴道,一個耳光抽在天顏臉上,「胡鬧!」
天顏這才完全醒過來。她驚慌地四下看,見優門那些宮娥侍衛一擁而上,蘇曠已經衝過去攔住了天怒的刀,天蕩的長鏈鎖在莊夢蝶的脖子上,蘇曠抓著鏈頭不知說了句什麼,天蕩才憤憤地甩手,將莊夢蝶的身子扔了出去。三個人在人群裡左衝右突,既不敢下重手殺人,又不能任由他們圍攻,只能一個個制住。
天笑第一次受這樣的傷,止血的手法並不熟練。天顏按著他的傷口,大叫:「柳左使,快拿珊瑚紅玉膏來!」
她一言既出,已知不妥,但是來不及了,那些原本看熱鬧的一個個正了神色,手按在兵刃上:「魔教?」
況年來連忙遮掩:「小老兒只是偶爾購得珊瑚紅玉膏,以備不時之需,各位……」
柳銜杯扔給天顏一個小小瓷瓶,慢慢拔出懷中銀劍:「大哥,算了。」他拱手持劍禮,「銀沙教左使柳銜杯,攜東海十六島南海二十四島總護法況年來,璇璣閣天工掌教聖女沈南枝,四方冰雪使者,海鷹雙翼,四龍騎衛,十三血衣衛,奉教主法駕,見過各路英雄。」
沈南枝捅捅況年來:「我剛才封了個什麼官兒?」
況年來壓低聲音:「這個……舍弟昔年是說書的。」
沈南枝回頭看看,見大家都多少有點兒迷茫,但全數抱劍做出「嗯,那就是我呀,怕了吧?不要命的上來試試」的表情。她恍然大悟,也大為高興地就任某某聖女一職,雙足不丁不八一站,兩手叉腰,眼睛恨不得看到天上去。
可憐蘇曠打著打著,忽聞晴天霹靂,他回頭,確定沒有這麼一大批高手殺上山,又默念了一遍剛才柳銜杯的順口溜,人數都對,只多了一個教主,那應該就是區區在下我了……
他見遠遠近近一道道目光漸漸匯聚到自己身上,連委頓於地的莊夢蝶都大為吃驚,第一反應就是柳二叔啊柳銜杯,挖墳絕戶踢寡婦門你毒啊你!這麼大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一聲啊……然後明白過來,這裡離山頂還遠著呢,不拿虛名鎮住人,恐怕半路上就得拐彎上黃泉路了。
可他又不是優門的人,教主也不是說演就能演的。於是,他索性擺出一副「呵呵呵呵,我倒要看看你們敢怎麼樣」的架勢反正俺堂堂一代教主,難不成你們看兩眼我就要說話?
此舉果然有效。按說這等身份非要玉嶙峋或者丁桀出手才合適,自己一時衝動難免會被人當成立威祭器的犧牲。急切間,大家紛紛看向虞舜卿有點蒼派掌門在此,自然應該由他出頭。
虞舜卿臉色也有點兒發白,但他還是默默地走了出來:「教主果然深藏不露,不知來崑崙何干?」
「崑崙鑄鼎,我自來問之。」蘇曠怕他搬出大道理舌戰,趁老人家說話慢,忙開口,「我銀沙教眾一路兵不血刃,依足規矩而行,怎麼說也算給了諸位面子。」
「自古正邪不兩立,崑崙玉掌門未必就看得上這個面子。」虞舜卿緩緩拔劍,「老朽不才,請教銀沙絕學。」
「不敢當。」蘇曠悠然提起長矛,鬆手。長矛自半空直墜而落,丈八矛身盡數沒入雪裡,只有矛尖還留在雪面上他這手功夫純屬投機取巧,適才說話時早已經力透雪層,長矛不過是落入半空之穴裡。他上前一步,「虞掌門,咱們是文鬥還是武鬥?」
虞舜卿見魔教帶著二十多個人就敢來砸場子,便知絕無易與之輩,但實在沒想到這位年輕教主的武功高得如同妖術,於是隨著話頭就問:「文鬥如何,武鬥又如何?」
「文鬥。」蘇曠亮了亮手裡的葉子,又道,「至於武鬥,那就請各位來除魔衛道了。」
「老朽亦不願壞了雪山規矩。」虞舜卿緩緩拔劍,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松濤,我若戰死,請你李師叔接掌點蒼門戶,告訴他,點蒼虞舜卿,並未辱沒俠道威名。」
他身後的年長弟子也拔劍:「二師弟,掌門旨意煩勞你傳回山去。趙松濤得以領教教主絕學,幸甚。」
幾個師弟互換眼色,齊齊拔劍:「請在場朋友做個見證,將我派虞掌門號令傳回山去點蒼七劍,全數在此。」
或許有人可以瞧不起俠義道的迂腐,但絕沒有人敢嘲笑他們的血性。蘇曠胸口一震,只想丁桀,若是我們走錯了這步,當真可以一死以謝天下了。
他沉聲道:「東海……老況,借劍一用。」
況年來讚一聲好在場的魔教眾人,只有他隨身帶的是洛陽城外鐵匠鋪裡打的青鋼劍。他隨手一擲,蘇曠接劍在手:「請。」
虞舜卿也不客氣,起手便是七賢劍中的開門第一路「嵇中散義絕山濤平遞書」。二十七斤的重劍無聲無息,當胸遞出。
點蒼派淵源不若崑崙,威勢不如丐幫,僅憑一套七賢劍法就可以獨步天下,實在有它的道理。七賢劍閒澹疏散,偏以重劍馭之,看似竹林漫步,其實步步驚心,劍劍寫意。劍式雜而不亂,劍意正本清心,師徒七人這一施展開來,蘇曠只覺暗室內處處劍鋒,千人中人人掣肘,手裡一柄劍越來越重,幾次欲破,卻不得罅隙。他勉強折腰,閃過面前的鋒芒,虞舜卿卻劍勢一變,鐵桶合圍般逼上來,正是七賢劍的第二路「阮步兵窮途末路抱柱哭」。
蘇曠兵刃之中最擅長的本是單刀,專走凌厲狠悍一路,平生數百次大戰小戰,幾乎都是殺開血路破出重圍,往往最後倚仗的是自身血氣之勇,常常勝而不知所以勝。這也不怪他,江湖道上鬥勇耍橫,大家用的全是殺招,誰敢留下後手?但此時機會太難得了,虞舜卿他們使的是一等一的劍法,又忌憚他的身份不敢逼殺,不知不覺間,已經暗合切磋之意。
虞舜卿何等老辣,一眼看出蘇曠使的是一套精妙劍法,但他一路游鬥至此,全仗自身武學支撐,每到險要關頭,立即劍作刀用,化險為夷。俠有雙道,武無正邪,虞舜卿也動了心思,非要逼出此人的看家本領來不可,劍法忽然變得飄忽無定,已是七賢劍的第三路「山巨源何處閒庭可散步」。
這路劍一使出來,蘇曠幾乎要喊出聲這和霍瀛洲的劍法未免太像了。霍瀛洲的武學精妙歸精妙,但他一直都不大喜歡。那種劍法太飄忽,傢伙也輕得不像話,在他這種使慣重手的人看來,簡直就像是在狂風中打擺子,內也抖外也抖。此時見點蒼派重劍馭輕,求其中正,心裡一片空明沈南枝解釋九宮格的時候曾說過,一個人兼通數家絕學未必就是好事,因為數家技藝裡難免有相剋之處,永遠不可能真正做到融會貫通。學得越多,路就越窄。自己喜歡的只會更愛,自己不喜的再也融不進來。眼下差不多的劍法由兩家使出,點蒼派求中正,是因為他們自是名門必求中正;霍瀛洲走奇鋒,是因為他天生偏激非走奇鋒。凡是高深武學的精妙之處,哪裡會不帶著首創之人的影子?
原來自己一意求之的「取各家之長,融會貫通」,依舊是墮入套路。
此時虞舜卿劍路又變,「向子期羞題人間尋常壁」劍若巨筆題壁,已經招招向要害處招呼。
「來得好!」蘇曠劍脊貼著虞舜卿的劍脊,右胯撞開身後一人,硬是把眾人向右拖了三步。「虞掌門,還有三路劍,煩請你一道使出來,我三招之內破之。」
「好大的口氣。」虞舜卿也動了決戰之心,「教主神功蓋世,三路劍哪裡夠用?」
他手一揮,七名弟子兩進兩退三不動,擺開七賢劍陣架勢,將「劉參軍披髮跣足常載酒」「阮仲容心開天籟破八音」「王濬沖哀毀骨立自情鍾」三路劍法補全,正是三攻三守一絕殺。虞舜卿以「一路清風竹林劍」總領劍陣,當真是如同竹枝橫斜,酒狂四舞,上下三路再無空隙。
蘇曠剛才一拖已經瞧準位置,腳下正是他擲矛之地,他足尖一鉤矛尖,長矛挑起一道雪幕,錚錚兩聲,撞開兩柄劍,一飛沖天。蘇曠跟著矛身一躍而起,半空中迎上長矛,左足踏右鉤,要藉著這兩樣兵器,玩一把拿手好戲高空凌擊。
只是他人在最高處,正要半空轉勢,忽然大叫一聲:「大家快跑」
虞舜卿這個不悅啊你人沒下來,我跑什麼跑?
柳銜杯卻不笨,打個手勢,抱起天笑扭頭就跑莊夢蝶在雪山上勉強選了一塊平地,背後是岩石積雪。他們看不清上坡的事態,而蘇曠跳起來的高度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這個當口,能讓他失聲驚呼的只有一件事雪崩。
蘇曠確實震驚,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面。遠遠的高坡上,似乎有一匹數十丈的高頭大馬衝破雪霧而來。在他躍起到落下的片刻間,那雪馬已經化作半壁山的千軍萬馬。崑崙山只是小小地搖了一下脊背,他們就立即變成了汪洋大海之中的幾隻蜉蝣。
誰也不是白癡,見柳銜杯這麼驚慌失色的一跑,都知道要命的事情來了。虞舜卿也不管什麼七賢八卦,跟著也跑。原本是比武藝的,立刻就變成了比輕功。只有天顏一個人不肯走,衝過去扶起莊夢蝶:「走」
莊夢蝶搖搖頭。只是這麼一會兒工夫,他看上去已經像個五六十歲的老者。這正是他一生的夢四野無人,冰清玉潔的死亡。
這是蘇曠此生最快的一次出手他飛也似的解開那群優門弟子的穴道,然後發覺他們也是一個都不肯走,自顧自地守在莊夢蝶周圍。蘇曠管不了這許多,拉起天顏:「隨他們去,快!」
天顏奮力一掙:「我答應他,要為他吹陽關三疊,算是送他一程。」
來不及了,身後的岩石似乎都在搖晃,巨大的充斥天地的轟鳴聲像是天宮和地府在一起吶喊。這時候跑也跑不出去了,他們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身後那塊巨石和腳下岩石構成的死角。
「貼著巖壁……」蘇曠只來得及說出最後四個字,頭頂第一塊巨屋一樣的雪塊就被巨力推落,砸在面前不遠處的雪面上。落腳點前五丈處裂開一條大縫,冰雪和碎石像是火山熔岩一樣暴起,再然後就沒有人敢睜眼看了。
天顏常常聽說「天上下刀子」,但現在才算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只覺得頭上有刀在剜,手上有刀在剜,整個脊背都在被千刀萬剮。巨大的力量在拽著她往下落,她全身的力氣都用在指尖和腳尖上。這時候,一隻手扯扯她的足踝,意思是趴下。
天顏不敢,她甚至有了種幻覺,自己好像是貼在絕壁上,一鬆手就會落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隻手不客氣了,在她膝彎一敲。天顏尖叫一聲倒了下來,然後身體被接住。雪湧進咽喉,她想要咳嗽,但立即被摀住嘴。那隻手在她耳邊微微用力,意思是忍著。
俯臥下來之後衝力果然少了很多,天顏捂著口鼻,刺骨的寒氣從手縫滲入鼻腔,然後很快被雪埋住。後背傳來一波又一波的撞擊力,撞擊漸漸小了,然後重壓漸漸增劇。她不在乎,她知道這座巖壁的高度,只要這塊巨石頂住了衝擊,她就一定可以沿著石壁爬出去。但就在此時,岩石似乎也抖了一抖。
「別怕,」一個同樣悶在手掌裡的聲音響起,「是有人走過去了。」
這個人一定對自己的輕功有絕對的自信,才敢在這個時候進入雪崩區。但這塊岩石想必真的已經鬆動了,在這種千鈞一髮的當口,誰敢攀著它往上爬?
岩石不再動,頭頂上卻傳來微微的顫抖。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震動已經很明顯了。
蘇曠笑了:「賭東道,十兩銀子,你猜來的是誰?」
「我哥。」天顏不假思索。血濃於水,這個時候敢來救人的一定是親人。
蘇曠比她更自信:「記得十兩銀子我賭丁桀。」
天顏將信將疑,就在這時,一個東西搗了搗她的屁股,像是很疑惑,又搗了搗。天顏艱難地伸過手,抓住那玩意兒是長槍的槍柄。她緊緊抓住,然後就像個大蘿蔔一樣被慢慢拔了出去。
她立即明白這十兩銀子為什麼輸得這麼篤定了。上峰依舊有大塊小塊的雪片裹著干雪粒衝進這條雪道,下坡處白浪像雲海一般縹緲,簡直無法想像這股雪勢衝到山腳會是怎樣的驚天動地。天顏想要站起來,但覺得腳下的積雪還在向下滑落。她幾個翻滾,站穩了身子。
「你武功很好。」丁桀手不能停。他在用一個四尺寬七尺長的細爬犁推雪,推得很艱難他足下也是雪堆,沒有著力之處,每一次使力都會讓自己深陷雪中,再費力地按著爬犁鑽出來。他在挖坑,而余雪在填坑。天顏二話不說,動手幫忙。
丁桀很是讚賞。這姑娘年紀雖然小,但功夫底子扎實,且不驚不怕,一身是傷還立即能動手。他笑問:「姑娘頗有幾分俠氣你是哪個門派的?」
「丁幫主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見過。」罷了,丁桀這樣的人能記住誰?天顏安慰自己,繼續奮力挖掘。她想再見見那個莊夢蝶,她覺得一個人用一輩子做一個夢,有權利把夢做完。
雪裡伸出一隻手,搖了搖,比畫了一下「十」。
丁桀微笑:「這位仁兄有點兒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還在後面呢,天顏抿嘴笑了笑,看著丁桀握住那隻手,用力一提,蘇曠借力而起,輕輕巧巧地落在雪上。
「好功夫。」丁桀由衷讚賞,大大方方地讓出半邊爬犁,「下面還有多少人?」
「不知道,我只管了我前頭的一個和後頭的一個。」蘇曠為丁桀這種先公後私的胸懷羞愧不已,可是單獨會面的機會太難得,他還是問,「你來得好快。」
「人命關天,能來快些,自然來快些。」他二人合力之下,那塊地方很快被掘了出來。
四個活口,不包括莊夢蝶。
天顏啊的一聲喊,回頭就要往外挖。
「沒用的。」蘇曠抓住她的胳膊,「如果不在這裡,按剛才的架勢,早不知道被衝到哪裡去了。」
天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願蝶君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世子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
「我希望他沒這個機會。」
「你怎麼這麼冷血?」天顏怒了,「你沒有見過他們的夢,你不知道世子和……」
「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我知道的是那位世子最後一次拱手河山的時候,扣著糧餉和西域諸國談判。那時候我們兄弟正在疆場上賣命,北庭軍無馬無糧惡戰一場,死了五萬人,還不算傷殘。要不是紅山馬匪出來送糧,恐怕是全軍覆沒。憑什麼?憑那些少年長得不夠美?」蘇曠盡可能地控制情緒,但嗓門還是越來越響,「真不愛江山,二十年前就應該滾!這大好的河山,有的是大好男兒願意守護著它。」
「別大聲,小心再雪崩。」丁桀走過來,一把握住蘇曠的肩膀,「這位兄弟所言深合我意。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只要稍在百姓身上用點兒心思,何須我輩弄武?」
蘇曠被他拍得目瞪口呆:「你……你剛才喊我什麼?丁桀,你別開玩笑。」
「一見如故,一時錯口,兄台莫怪。」丁桀笑呵呵地伸出一隻手,「請教仁兄尊姓大名?」
遠處,虞舜卿已經帶著眾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趕來。
蘇曠差點兒連汗都急出來,一把抓住丁桀的衣襟:「丁桀,有什麼你透個風聲,你這樣我一個人撐不住。」
丁桀眼裡滿是溫和與寬容,好像絲毫不以為意:「我們……見過?」
「丁幫主,截住他!」虞舜卿一路飛奔。丁桀在這裡,丁桀居然在這裡!他長吼著,也顧不得會不會再雪崩,「他是魔教教主!」
蘇曠的手慢慢鬆開了,但丁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真的?」
久違了,驕傲而彬彬有禮的神色,明亮而疾惡如仇的目光……蘇曠漸漸放鬆,好你個丁桀,好你個見招拆招啊!
他一記小纏拿,丁桀就勢纏腕,兩人幾個推手,手腕依舊扣在一起。這個人記性不好,功夫可沒落下。蘇曠不敢回頭:「走啊!」
天顏如夢初醒,臨走時把長帛往蘇曠左手一放:「給你兵刃」
丁桀口氣裡滿是惋惜:「可惜,可惜。你這樣的人物,究竟為何要墮入魔道?」
「你問我?」蘇曠終究還是甩開了丁桀,後退一步。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而舉目間卻彷彿四海無人。蘇曠有點兒想笑天顏真夠義氣,手裡結結實實的兩丈白綾,正好可以用來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