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北京城分外的冷,籠在袖子裡的一絲熱乎氣也變成了刺骨的寒意,凍得人心口兒發疼。
偌大的庭院,青磚紅瓦頗為錯落,看起來頗似王侯將相設下的外宅,富貴氣不敢太過張揚。
已是子時,牛角蠟燭依舊照得一屋宛如白晝,書房裡做著三人,正中一人黑衣大氅,正是火鷹。
「徐大人……」他雙手托起一個尺餘的信封,神色也是極其鄭重,遞到面前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面前:「此物一出,大事也就定了。」
那老者乾咳了幾聲,將信封接了過來,隨手按了一按,又打開瞧了一眼,口中道:「下官……」
只是一個「官」字沒有說完,火鷹就立即擺了擺手,屋裡頓時一片寂靜,唯有牆角悉索之聲,越來越響地傳了過來。
火鷹一步邁上,在牆磚上拍了三拍,一個大小可以容人的地穴便露了出來,而粗重的腳步聲也更加明顯——一聽便知絕非江湖中人。
火鷹暗暗提了左掌,右手閃電般伸出,只聽「啊」的一聲尖叫,一個素衣女子已經被他扯了出來。
「諾顏?」火鷹一驚:「誰叫你來這裡?」
一旁的徐姓老者已經趁機驗看了信封內的物事,眉頭頗是舒展,對著火鷹做了個「殺」的手勢。
「火鷹!」諾顏哭道:「我找不到你,只能來這裡……你快去看看,我爹爹不行了!」
火鷹臉色極其難看,冷冷道:「你等一等。」說完,走到二人面前,隨手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徐姓老者大驚:「你瘋了麼,我們二人既然被她瞧見,難道你還要留她的活口?」
他的聲音喊得頗大,諾顏也清清楚楚聽在耳朵裡,火鷹忍不住暗罵了一句:「老狐狸!」口中卻是淡然:「怎麼,我如何處事,還要大人你教導不成?」
「老朽告辭、告辭!」那徐姓老者似乎頗是忌憚火鷹,連連點頭,對身後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中年人點了點頭,二人一起向外走出。
「慢走。」火鷹在身後忽道:「大人適才說的話,確實有理,領教了。」
那徐姓老者似乎額頭已有汗,拿袍袖虛擦了一擦,訥訥:「人老了……說話總顛三倒四,鄒大人,你說是不是?」
身後的中年男子臉上頗有些不屑之色,「哼」了一聲,以示回答。
一旁的諾顏暗自心驚,當時火鷹引她從地穴進入鐵四胡同時就說過,這裡可進不可出,無論如何都不許原路返回,若不是老父病危,諾顏也決不會尋了過來。現在看看幾人,居然都有滅口之意,靈慧如她,當即反應過來,站在一側,一言不發。
「走」,火鷹拍了拍她的肩:「我去看看伯父。」
方北辰早不復當年名士風範,眼眶凹陷的幾乎見骨,半張的嘴呼著腥氣,帶著死亡的惡臭。
火鷹上前看了看,心下已經瞭然,示意諾顏隨他出去。
一邊,方北辰卻顫巍巍地道:「龍兒,等等。」
火鷹渾身幾乎都是一抖,站定了步子,回頭:「方伯父。」
方北辰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龍兒,你不用避我,我知道,自己不成了……你,你,咳咳!」
他昏黃的目光裡滿是渴望,火鷹和諾顏都知道他想的是什麼,卻只能默默。
「死了乾淨……死了乾淨……」方北辰拉住一旁忙碌的夫人:「你,夫人,我……」
「我都知道。」一隻滿是皺紋的手撫上夫君的眼眸,方夫人低頭道:「我也很羨慕菱妹子的歸宿。」
方北辰的目光轉向火鷹,依舊是說不清的渴望,諾顏再也看不下去,垂淚道:「爹爹,諾顏自己會照顧自己。」
方北辰緩緩搖頭,直視火鷹:「我知道你喜歡諾顏……龍兒,我、我把諾顏交給你了。」
諾顏剛要尖叫,火鷹已握住她的手,低頭:「是……父親。」
方北辰眼裡的神光驟然潰散,似乎極力想要給女兒女婿一個交代:「以後,有了孩兒……千萬、千萬、千萬莫要他讀書……」
「書」字出口的瞬間,方北辰最後一口氣也離開了軀殼……這個讀書人,留下的最後兩個字,也不過是讀書而已……
「爹!」諾顏撕心裂肺的慘叫起來,方夫人卻不見多麼悲傷,只是轉過身,走出了夫婦二人的臥房。
火鷹沒有勸阻,只是任憑她痛哭失聲,方北辰的死去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也不是什麼有情有義的人,但是心頭還是難以遏制的沉重——方北辰至死才明白的事情早在十年前他已經悟到,讀書?一樣是死,糊塗,確實比清楚明白要好過太多了……
「諾顏,想想你娘吧。」火鷹扶著諾顏,柔聲道:「莫要哭壞了身子,將來你娘依靠誰呢?」
諾顏猛地抬頭,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站起身來,向著適才母親進入的廂房奔去。
火鷹目送著她的背影,略有些悲哀,閱人如他,又怎麼會不明白剛才方夫人已有死志?他不想阻止,也不願意再阻止,每個人都有最好的歸宿,或許殘忍了些,只是他一直這樣認為。
「娘啊——」又一聲淒厲之極的尖叫聲傳了過來,火鷹歎了口氣,匆匆忙忙奔了過去。
方夫人躺在床上,一柄匕首插在胸口,她沒有學過武功,這一刀偏斜了些,略略還有呼吸。
火鷹也是暗自心驚,他雖然知道這女子必要殉夫而去,卻沒想過她竟然會選如此烈性的死法。
「諾顏!」他一步上前,緊緊將諾顏擁在懷裡:「人死不能復生,伯母追隨伯父而去,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諾顏渾身都在顫抖,這彌天的慘劇令她幾乎不能呼吸,方夫人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似乎痛苦之極,想要說出一個字來。
「伯母放心,我必然護衛諾顏周全,你和伯父泉下有知,也該心安了。」火鷹望著方夫人,喃喃一念,一手摟著諾顏,一手伸了出去,緩緩撫上她的眼皮,落下時,輕輕在刀柄上推了一推。
我的債,還完了……火鷹長歎一聲,更緊地摟住諾顏,他心中隱隱知道,這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相擁,待她離去之後,襟懷便只有殘月曉風。
「阿龍,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諾顏似乎已經筋疲力盡,喃喃道。
「救你?救你什麼?」火鷹一驚,懷中的諾顏卻沒有答應,低頭去看時,只見她面龐燒的火紅,睫毛上猶自掛著兩滴淚珠,人已經昏死了過去。火鷹連忙伸手去搭她的脈搏,只一觸,心便沉到了冰川之底——「諾顏……」他忍不住輕呼,「我救你,只是……你要我怎麼救你?」
淚水順著眼角一點點滲入諾顏的髮鬢,也不知她是聽清了,還是沒有。
火鷹終於一咬牙,輕輕把她放在床上,拉好了被子,回憶中一樣露珠剔透的女孩兒已不知去了何處,火鷹後退著一步步走了出去——「諾顏」,他又一次低喚,「你承受的,該是如何的痛苦?」
回到適才的大廳,火鷹的臉色又是磐石般冰冷陰沉,看不出絲毫端倪。大廳不知什麼時候左右四下站了四名皂衣人,垂手而立。
「事情如何了?」火鷹坐在正中交椅上,說不出的疲憊。
「他到了應天府,好像還和武田——」
左側一人恭敬回稟,話聲卻被粗暴地打斷:「沒有好像。」
回稟的那人有些吃驚,他很少看見火鷹如此的失態,竟是遏制不住的悲傷和空虛。「是,京冥和小林徹子交過一次手,之後小林徹子被武田救走。京冥現在,應該是趕往台州。」
「好極了!」火鷹忍不住冷冷一笑:「那泉州那邊如何了?」
「一切都按大人吩咐進行。」皂衣人道。
「好」,火鷹點點頭:「你下去吧,召告天下我即刻前往台州,記住,一定要讓京冥聽到。」
「是。」皂衣人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離去。
火鷹目送著他的背影,忽然有了絲說不出的感情,忽然又招呼道:「慢著。」
那皂衣人又立即轉身,等待下一步的吩咐。
火鷹似乎在醞釀著詞句:「我好像記得……你是福州人?」
「是。」
火鷹輕輕歎了口氣:「我這番引倭人入境,福泉二地難免生靈塗炭,你父老鄉親也勢必死於兵戈……你,你恨我不恨?」
「小人不敢。」那皂衣人的聲音極是平靜。
「是不恨,還是不敢?」火鷹逼問道。
「小人不恨,也不敢。」那皂衣人微微顫抖:「小人……沒有父老鄉親,這條命,是大人您的。」
火鷹直視著眼前的死士,似乎想從他那具冰冷的軀殼中找出一點靈魂來,但是,他失敗了。火鷹覺得極是無趣,也不知是向誰解釋:「你下去吧……若是你有命活到那一天,自然知道我做的絕沒有錯。」
「是。」皂衣人一躬身,退下。
火鷹忍不住記起了斬下宋世常首級那一刻的震撼,那個男人是如此的激烈,憤怒和蔑視自己——完全失去了一個殺手的冷靜。火鷹拍了拍手掌,有些疑惑地想:有機會真要和那傢伙討教討教,為什麼他的死士,都會比我的忠心?
餘光掃過剩下的三人,他們似乎什麼都聽見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聽進去。
「更衣,備轎,回府。」火鷹長吸一口氣,趕走了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又一指其中一人吩咐道:「準備兩具上好的棺木,替我把人收斂了,手腳要輕,莫要驚醒了方姑娘……她這一覺,恐怕要睡到明日正午,到時候找個大夫,開一劑安胎的方子。記住,方子開完了,人順便給我做掉。」
「大人……」領命的人一驚:「您是說,我可以進去了?」
「去吧……不用再提防什麼了。」火鷹揮揮手:「那些人再也不會來京師了。」
盛極一時的嚴家,府邸牽連三四坊,波光浩淼,宛如皇苑。
嚴世藩喜歡坐在這塊地面上,他的腳下是一丈深的大坑,埋的是滿滿的白銀,每每坐在這裡,就有一種飄飄的成就感,即使皇上的龍椅,也不過如此。
「左手」,嚴世藩遞過一份讞詞,鼻子不屑地向上一掀:「瞧瞧,這些殺不絕的奴才。」
左手打開掃了幾眼,微微一笑:「恭喜大人,賀喜大人,這幾個眼中釘終於要……拔了。」
「今兒一早起就看見這麼份玩意兒,真是大快人心。」嚴世藩嘿嘿冷笑:「左手啊,你跟了我這麼久,該賞你個肥缺了,這明年的五十大壽,交給你採辦。」
左手只是垂手而立,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麼著?不樂意?」嚴世藩的聲音略高了些。
「不敢,只是屬下沒這個能耐,怕誤了事兒。」左手口中「屬下」二字咬得極重。
「果然是辦大事的人才。」嚴世藩眼中滴溜溜亂轉的光這才平穩下去,點頭笑了笑:「去吧,給我把演武堂操練好了,日後有的是你的好處。」
「是。」左手依舊一躬身,緩緩退下,沒有一絲腳步。
他走得極是緩慢——這麼多年了,他每一步都是這樣走下來,如同腳下踩著刀鋒。他寧可顯露一絲傲氣,也絕不表示出一點對權勢和財富的貪婪,這是殺手的準則,也是最讓主子放心的一種奴才。
只是今天,他胸口的怒氣已經幾乎爆炸,好不容易捱到了自己的密室,飛速換了行頭,稍做易容,就全力向府外掠去——
又是那個鄒應龍,又是那群讀書人,所謂的敗事有餘成事不足,簡直就是為這群人而設的。
略一猶豫,他直奔內閣大學士徐階的府第。來不及通稟,直接逾牆而入,身手之矯捷,如過清風。
「徐大人!」他憤憤然抹去了臉上的易容,怒視面前的徐階:「這份奏折是誰的手筆?我昨夜給你的證據,為什麼不用?」
「鄒大人說,楊公名冠天下,理應為他昭雪。」徐階從沒見過左手如此焦躁:「怎麼?」
「怎麼?」左手冷冷一笑:「這樣的奏章若是有用,從二十年前就該有用了。你們口口聲聲說嚴家父子斂財賣官,陷害忠良,置當今聖上於何地?」
「這……」徐階一驚:「這道理我也明白,只是當年楊公他——」
左手默默搖了搖頭:「當年,楊繼盛就是因為不明白這個道理,才落到如此下場,你們還想再嘗嘗?」
「你!」徐階憤然道:「你居然直呼他的名字!」
「喊也喊了」,左手道:「又如何?給他燒香禮佛的人多了去了,難不成還有什麼用處麼?徐大人,為官之道,你比我清楚。」他上前一步,端起桌子上的茶鐘,緩緩開口:「上好的龍井,只不過大人您好這一口,要是拿去釣魚,可沒魚上鉤。」
徐階若有所思,左手接著道:「昨天,我已經把魚餌給你了,你一定要端著龍井去釣魚,我也沒法子,大人……你說是不是?」
「受教。」徐階拱了拱手:「老夫這就去御史府。」
「慢著……」左手忽然遲疑了一下:「大人,我好像記得楊……楊公還有兩位公子?」
徐階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左手閉了閉眼,歎道:「大人此去大事必成,事成之後,大人必定是當朝首輔……到時候,煩請照顧他們。」
徐階脫口而出:「三……」只是後半截話盡數嚥下肚子。
「奴婢告退。」左手忽然跪下一禮,又揚眉道:「有些事情……大人還是忘記的好。」
四十二年,左手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似乎要把這個數字吸進身體——這場豪賭,他下注已經下得太久,如今終於到了翻牌的時候。
輸了,不過輸掉一個瘋子的殘破身軀,但若是贏了呢?
左手仰望蒼穹,贏了,他將獲得一個乾坤的新紀元,一個渾身閃耀著夢想光芒的國度。
誰能攔我呢?每一個有實力阻擋自己的人幾乎都在算中,左手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即將到來的巨大力量產生了一種眩暈感。
走出大門,左手向無人處拐了幾步,挫唇一嘯,天邊紅影一閃,一隻渾身火紅的大鷹飛了下來——那鷹的顏色極其顯眼,普天之下,只有演武堂馴養的出這等猛禽。
那鷹本是白鷹,自幼養大,用藥水洗刷羽毛,以至於喙爪堅硬如鐵,飛的極高,力道堪比巨雕,速度和靈活卻與平常鷹隼一般,在九天之上,根本沒有天敵——莫說天上,即使是江湖二流高手,也未必抵擋地住此鷹一擊。
這種火紅大鷹極是難以調養,數量也是極少,用來派送緊急公文,發號施令可以說是萬無一失。此鷹只有左右手可以調動。是以,江湖中人都知道,嚴家演武堂的標誌——就是火鷹。
左手小心翼翼地自懷中取出一卷薄紗,展開,八個大字遒勁有力:齊集演武,兵發台州。一左一右蓋著兩個手印,都是瘦削,修長,隱隱的內扣。
他終於得到了第二隻手,恐怕即使是嚴嵩父子也不知道,這兩隻手的合力,已經是如何的巨大。
目送著火鷹橫空而去,將碩大矯健的身姿投向一輪白日。左手微微的瞇起眼睛,不自覺地揣測起來——京冥,應該在趕往台州的路上了吧?
左手並沒有猜錯,京冥確實正在快馬加鞭奔向台州。
寒風料峭,京冥的心中一片明鏡也似——既然霍天河死在火鷹的謀算之下,那麼無論如何火鷹都決不會放過霍瀾滄。如今數千倭寇正向台州靠攏,要報戚繼光九戰之仇,火鷹在這個時候趕過去,自然決不會是為了抗擊外敵,掃平海疆。
其時中國南北受敵,外患不斷。有明一朝是從蒙古韃子手裡奪下的江山,數百年來飽受韃靼瓦剌侵擾,土木之變後朝野驚心,聞虎色變。韃靼俺答汗數次直入大好中原,庚戌之變在京畿劫掠八日才去,明軍不敢動手,中國顏面無存,嚴嵩更是驚恐不安。是以雖然火鷹野心極大,也不敢輕易動了北防。最重要的是,掌握北防的一干人物盡在嚴氏父子掌控之中,唯獨不在掌控中的軍隊便是戚繼光手創的戚家軍,和俞大猷創立的俞家軍,而其中戚家軍更是聲名遠播,深孚眾望。
朝野之上有戚家軍,江湖之遠有鐵肩幫,這兩支力量奇跡般的出現並壯大,對於所謀者大的火鷹來說,實在是心腹之患。
雖然鐵肩幫乃是亂黨,但戚繼光與霍瀾滄彼此神交,互相頗為敬重。此次霍瀾滄毅然前往台州,助戚繼光一臂之力,於武田、龍本乃是極大的威脅,對火鷹卻是天賜的良機。倘若坐收漁翁之利,掃平了這兩股力道……京冥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他如果還是六道堂的堂主,還可以調度人馬,抵擋演武堂的襲擊,但是現在,他手裡只有羽翼未豐的「天網」……
京冥一路打馬,如刀的冷風割在肌膚之上,他已經看見了一面網,必須要在它收攏之前——衝出去。
寒冷的冬日,死亡的陰影囂張地肆虐著,何日方能暖風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