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瀲灩的秦淮河上,忽的飄過了一葉小舟。
看起來不過是普通的漁舟,土藍的印花布遮著船艙,只在極近處才能看的到船艙裡是有兩個人。
秦淮河名動天下,什麼樣的畫舫樓船也是見怪不怪,但是這葉小舟,卻一下子驚動了秦淮兩岸。
那葉小舟一直傳著琴聲,秦淮女兒擅長撫琴的怕有十之八九,但這琴聲一起,四處卻靜了。
開始還聽得出古曲,幾首古曲彈罷,也不知撫琴人究竟彈的是什麼曲子,只覺得雁過不敢留聲,水起不敢留痕,香濃秦淮的槳影笑語,竟然就這麼生生的被壓了下去。
小舟一路緩緩前行,不過二三里,已經引起了轟動。
「我從小就想到這秦淮河上一遊,只是……娘親說好人家的女人,不許來船上遊玩。」幽幽的女聲一歎。
「是啊,我還記得,你爹有一次被你磨不過,找了頂小轎抬你在河邊,流連了怕有兩三個時辰你才讓走。」
「不錯,我爹……他一向自命狷介,又師從陽明先生,對於世俗禮儀規矩,好像還真不是怎麼放在心上。」
「我爹爹與方伯伯和那個怪才李卓吾倒是有幾分相通之處。」那清越的男聲忽然提高了一點:「只恨,蒼天多半不佑善人。」
沉默半晌,女聲又起:「還記得三年前你我在你家澄心詩會上琴簫合奏,一時傳為佳話麼?」
「自然記得,不知多少人說,佳偶天成啊。」男聲一頓:「要我與你再合奏一次麼?」
無語,無語,只是琴聲頓起,起手便是羽聲,高亢淒厲,如人怒極而泣。
簫聲隨之而起,洞簫的圓潤如水銀洩地,流入琴聲之中,慢慢隨之高亢,如同相互糾纏的兩股青煙,升騰入雲。
這樣的合奏,當真是犯了大忌,幾乎難以為續,更是極其傷身傷心。只是琴聲猶自一路哀音,憤懣躊躇,末路長歌,聞者亦足以淚下心傷。
簫聲似乎想將那琴聲中不祥之音壓下,卻跟著一路走上。忽的,只聽一聲鈍響,似乎是手掌拍在琴弦上,那男子怒吼:「諾顏,你要幹什麼?」
琴簫雙絕,藝絕,音亦絕。
那女子忽然低聲唱了起來——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那本是陸游的詩篇,被諾顏唱得婉轉無奈,繞波心三繞,餘音不絕。
「好一個風塵歎!」船艙外,壓抑了許久的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碧岫姑娘,你以為如何?」
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有人欺近了小舟,杜鎔鈞忽然一震,那船艙外男子的聲音好不熟悉,輕狂而絕不輕佻,似乎是舊相識。
「琴是好琴,簫是好簫,歌更是絕響佳音……」一個女子脆甜的聲音響起,忽然小舟晃了兩晃,兩雙鞋子隔著布簾落在船板上,左邊一對小小蓮鉤,令人目馳神搖。
那女子繼續道:「只可惜彈琴的這位妹子好一雙大腳,怕客人是要挑剔。」
杜鎔鈞劍眉一蹙,就要發作,諾顏卻扯拄了他。
隔著簾子,諾顏忽然問道:「久聞今年秦淮河上花魁娘子名喚做碧岫,就是這位姐姐?」
「不敢。」門外女子答道。這一場合奏,竟然將三年來聲名最盛的盧碧岫親臨,只怕也是驚動八方的大事情了。
「我爹爹一向以為,女子裹足是殘戕天理,難道姐姐真的認定你的腳就美過我的?」
「妹妹有點意思。」門外女子朗笑:「我還以為但凡良家女子都不和我這等人答話呢。」
不要說那個盧碧岫,就是杜鎔鈞,也驚得目瞪口呆,平日裡諾顏別說姐姐妹妹地應酬,恐怕這樣的女子一旦近身,就要慌張跑走。今天的諾顏、今天的諾顏……真的大大不同了。
諾顏在船艙裡一陣悉索,呼地扯開簾子,一雙雪白的天足踏在甲板上,莞爾微笑:「盧姐姐,你還敢和我比麼?」
常年不見陽光,一雙腳潔白如玉,花瓣一樣的指甲覆在小巧靈活的五隻腳趾上,在陽光下看得杜鎔鈞和那同來男子一陣心跳。
「京冥?」杜鎔鈞和那男子一打照面,驚道。
「我大明禮法最嚴,這等驚世駭俗的壯舉,果然只有杜夫人做得出。」京冥向著諾顏,忽然一揖:「在下佩服。」
「不敢。」諾顏還了一禮:「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大家小姐,二位……請。」
盧碧岫一邊向船艙裡走,一邊看著諾顏——秦淮佳麗,冠絕天下,但是如此清麗的女子,卻是她生平所僅見。
諾顏幾乎也同時偷偷看著碧岫,那女子描得是極少見的直眉,一雙星目又大又亮,嘴角處小小一個酒窩,帶起盈盈笑意。長發配著金泥帶,顯得十分嫵媚,一對五鳳八寶釵,圓潤的珍珠雖長髮而下。
果然……不愧是秦淮的花魁。
「京冥,難道你的身子已經好了?」杜鎔鈞又驚又喜。
京冥又換了一副面具,這個手藝和毛病他學火鷹倒是學了十足十。今日不知動了什麼雅興,居然是一襲白衣如雪,雖然面具遮了臉龐,卻擋不住丰神如玉。
「杜兄……」他嘿嘿一笑:「你難道不知道秦淮河上流雲畫舫是碧岫姑娘的游宅麼?」
不錯……流雲畫舫,臨走的時候,京冥卻是這麼說的。只不過以他的傷勢,居然才過了兩天就站了起來,只能說這個年輕人根本就是鐵打。
「我聽說秦淮河來了一位琴師,忍不住和碧岫姑娘一起拜訪拜訪,沒想到居然是杜夫人,難怪連火——」京冥的話半路生生停住,船艙裡只有一面小桌,一張小床,桌上是兩個粗磁碗,盛著冷水。
「公子你又何必瞞我?」碧岫忽然一笑:「難道你以為我是瞎子,到現在還猜不出這位小姐的是誰?金陵第一才女的大名比起我這煙花女子,嘿嘿,恐怕是皓月比螢火了。」
這句話說出,京冥忽然一怔,杜鎔鈞卻猛地站了起來,諾顏卻是不自覺地低了頭。
「嫂夫人得罪。」京冥手一伸,將諾顏髮髻上地碧玉釵拔了下來,輕輕拍在碧岫面前:「盧姑娘,多謝成全。」
盧碧岫雖然和京冥交往甚密,終究不是鐵肩幫的人。她那裡人多口雜,只要洩漏了一星半點,就是滔天的大禍。
「京公子好大方。」盧碧岫依舊淺笑,拈起碧玉釵:「你自然看得出,這是當年太真之物,說它價值連城也不過分……像我的流雲畫舫,至少可以買個七八艘。」
「盧姑娘成全,京冥無以為報,只好借花獻佛。」京冥微微一笑,此釵正式當年楊太真的遺物,依稀可以看出當年盛唐寶物的精緻和大氣。
盧碧岫冷笑一聲,手一揚,碧玉釵已落入秦淮河裡,她剛才的淺笑已經不見,直視著京冥:「京公子,你我相識三年,一向自詡塵外相識,陌路知音。難道你真的以為我盧碧岫是認錢不認人的花娘不成?」
這舉動讓三人一起呆住,諾顏和杜鎔鈞更是極其吃驚,望著這位花魁娘子。
盧碧岫接著道:「方杜兩家被嚴賊所害,天下皆知。那嚴嵩、禍國殃民,勾結倭寇,只要是人就恨不得生食其肉。方小姐才高八斗,我金陵女子無不折服——京冥,你!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人?」
她面上已經有了怒色,方杜二人卻是心中暗自驚服。
京冥忽然一揖到地,沉聲道:「碧岫姑娘,京冥知錯了!」抬起臉,面上卻又是滿滿的汗珠。
諾顏忽然驚叫:「京冥——你,你前天,每一根骨頭幾乎都被火鷹折斷了,你怎麼能作揖?」
京冥的舊創幾乎一起爆發,他壓底聲音:「碧岫,你教訓的極是,我知錯了——」
碧岫也被嚇住,一把扶起京冥:「你,你好硬的臭脾氣啊……京冥,京冥,我真的想不通,你這樣的人物,她為什麼還不喜歡?」
京冥忽然搖了搖頭,揮手,已經將面具扔進秦淮河裡,不肯再也假面相對碧岫。只是剛才那一問,卻讓他的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那是一張清絕的面孔,若是化為女子,只怕連諾顏和碧岫也當即失色。白衣,長髮,秦淮連波,一葉扁舟,彷彿蕩向天涯。
艙外,紅日西斜。
遠處早出的畫舫開始燃起各式華燈,流光飛舞。夕陽的鮮紅照在碧波蕩漾裡,如同搖蕩著一江胭脂,而畫舫燈影,又好似繁星,點綴其上。
煙柳,橫波,風起,半江瑟瑟。
京冥扶著碧岫的肩,走到了艙口,拍拍手,流雲畫舫已經緩緩駛來。
他素來帶著面具,顯得一張臉女孩兒般的白淨,長身而立,白衣飄飄,身邊又依著個絕世的佳人,竟不似凡人。
「杜公子,杜夫人……」京冥笑了笑:「明天就是第三天了,杜夫人若是還要回去,就請寅時在岸邊那三棵大柳樹下等候,我會命人備好馬車。無論杜夫人如何決斷,今後生死都是難說的事情,京冥斗膽,請杜夫人將適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好!」諾顏極大方的回答:「一來敬京公子,二來敬盧姑娘。諾顏從此之後,不敢對秦淮女兒起半分不敬之心。」
那盧碧岫展顏一笑:「諾顏妹妹,非但是我秦淮女兒,這天下的女兒家,知道家國天下,風骨氣節八個字的比比皆是。風塵裡,風塵外,又有什麼關係?」
諾顏深深吸了口氣,緊緊握了握碧岫的手,沉聲道:「幸會。」
身世浮沉雨打萍,兩個女子皆是俗世弱柳,兩個男人又要走鐵肩幫刀頭打滾的路,眼下雖是人中翹楚,翩翩而立,誰又知道,這一別之後,可有再見的機會?
夕陽更深,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紅。
不知受了什麼感染,京冥,碧岫和杜鎔鈞忽然一起答道:「幸會——」
諾顏轉了身子,又開始唱那只曲子——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素衣莫起風塵歎,起了,便如何?
京冥勉強提了口氣,足尖一點,掠到畫舫之上。盧碧岫卻是等著畫舫遞過船板來,才一步步走了過去。那個驕傲絕美的青年,終究不肯帶著自己飛渡,他的心、他的心,也那麼不可琢磨啊……
終於等到那艘流雲畫舫消失為河上的剪影,杜鎔鈞忽然一把抱住了諾顏,他再也無法忍受那種不可知的命運降臨的恐懼感,顫聲說:「諾顏,明天……不要走。」
諾顏的目光癡癡落在遠處,杜鎔鈞的呼喚似乎充耳未聞。
「你究竟在想什麼?」杜鎔鈞感覺那種恐懼一點點地上升。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把我埋在沒有人的山坡上,山坡,要種滿的花。」諾顏的聲音似乎在夢囈,不知是突發奇想還是十七歲少女的癲狂:「那時候,你會來看我麼?你就坐在我身邊——」
「諾顏!」杜鎔鈞再也忍受不住,死死地把她攬在懷裡:「你不要總是說這種話好不好?我不喜歡聽,我真的聽不下去——」
「小杜子」,諾顏抬起頭,只是笑了笑:「我又在胡思亂想了……只不過,你要是想我沒事,就應該讓我到安全的地方啊。」
好美的臉,好美的臉……如同,一朵在怒放時忽然被折下的花。
「真的可惜沒有酒,不然這個時候喝一杯多好。」諾顏倚在杜鎔鈞懷裡:「小杜子,我有多久沒這麼喊過你了?」
「很久了吧」,杜鎔鈞其實很想她好好喊一聲杜郎,不要老是變幻那些玩笑一樣的稱呼:「我記得那個時候楊磏龍還在,你只肯喊他哥哥,從來不肯認我。」
「楊磏龍……」諾顏的背忽然顫抖了一下:「你還記得那個人?」
「當然了」,杜鎔鈞笑笑:「我小時候的情敵啊,當時我總是不清楚,那個瘦瘦的小傢伙有什麼了不起的,把我們都迷成那樣。現在也不知他什麼樣了。」
「那樣的人,無論什麼年紀,都一樣讓人不清楚的。」諾顏慢慢轉過頭:「杜郎……明天,我,我,我要走的。」
閃避了多時的結局終於攤開在眼前,杜鎔鈞目光中的溫柔漸漸僵硬,手臂卻是更有力地箍住諾顏的後腰。
明月初升,皎潔映徹了秦淮。
一葉扁舟,輕輕地在河心轉了半圈,似乎是在羞澀而狂野地顫抖著、顫抖著……
而此外里許,就有另一艘畫舫,看上去平實淡雅,絲毫不會引人注目地泊著。
畫舫裡,霍瀾滄正一邊吃藥,一邊難得放鬆地牢騷:「這秦淮河太小家子氣了,這麼窄,怎麼比得上我家鄉的瀾滄江?」
「你爹爹不是洛陽人麼?」京冥在一邊細細調著藥膏,接口:「怎麼你家鄉又到了瀾滄江?」
「哪裡出生,哪裡就是家吧。」霍瀾滄終於把一碗藥飲盡,歎氣著說道:「也不知這輩子我還有沒有機會回去看看……京冥,你知道麼?我小時候,也是時常聽著瀾滄江的吼聲才能睡著。」
瀾滄江的故事,京冥已經聽了很多,平靜時的浩瀚,發作時的狂野,那山、那水,和山水間的人……只是,只是她從來沒有想到問一聲——京冥,你的家鄉呢?
遞過藥膏,京冥安慰道:「會的,等嚴嵩倒台了,我陪你回家看看,住一輩子也無妨。」
「什麼叫無妨?」霍瀾滄接過藥膏,大笑:「那人家盧姑娘怎麼辦?」
「我和碧岫——」京冥忽然站起來:「要迴避麼?」
「回什麼避呵。」霍瀾滄扯下右肩的外衫,將藥膏塗了上去:「都是跑江湖的,哪有這麼多好迴避的。」
京冥看著她,忽然覺得好笑,一夜之間,兩個人居然狼狽成這樣,差點連命都保不住。那個右手,實在是很讓人恐怖的一個。
一念及此,他又盤膝坐下,開始調理自己的內息,雖然練武的人療傷比常人快了許多,但是以他的傷勢,半個月內,怕是不能動手了。
「那個杜鎔鈞倒真是癡情,你說……他會回鐵肩幫麼?」霍瀾滄掩上衣衫,隨口問道。臉上的笑意卻淡了不少——他和碧岫,究竟又是怎麼樣呢?
「會的,他既然沒有辦法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周全,自然會放她去安全的地方。」京冥眼觀鼻,鼻觀口,左手的拇指正對著右手小指,雙手奇異地迴環著,正是明教密宗心法,語氣也隨著吐納變得縹緲:「我們江湖人,本來就沒什麼資格談情說愛的,杜鎔鈞,他遲早也會明白。」
看著京冥漸漸入定,霍瀾滄不再說話,也開始運氣療傷。
月光朗朗,河上的遊船漸漸少了。浮華之氣一去,深秋的寒冷立即隨風灌滿船艙,連波浪似乎也冷厲了許多。
那葉小舟還在顫抖,似乎有哭聲,有傾訴,有不平……
那艘畫舫依舊靜靜,此時無聲,勝於有聲,弦斷,亦無人傾聽。
江湖的日子,秦淮人家的日子本沒有什麼不同,一天天日出日落,歲月便慢慢滑去,美人老了紅顏,英雄悲歎遲暮,而新一代的花魁和少年劍客又意氣風發地站起,絲毫不顧忌前輩們的忠言。
是的,日子本來是這樣過去的,但是現在……卻有了些不同。
嘉靖四十年,深秋。
江湖離廟堂雖然遠,但是,江湖終究是相對廟堂而言的。
當第一縷陽光落在霍瀾滄緊閉的雙目上時,她忽然睜開眼睛:「諾顏姑娘要走已經走了,京冥,你好像說錯了。」
京冥沒有說話,只是站起身,推開了畫舫的鏤花隔門,十丈開外的水面上,一隻漁舟飄浮著,杜鎔鈞站在船頭,衣衫有些凌亂,青青的鬍鬚冒了出來。
那眼神裡無可掩蓋的空洞,似乎昭示些什麼。
京冥遠遠地伸出了手,知道此刻無論說什麼都是多餘。
小舟一分分近了,杜鎔鈞呼地一躍,落在畫舫之上,極其平靜地開口:「諾顏走了。」
「會回來的。」京冥拍了拍杜鎔鈞的肩膀,「今日起,你就是我們六道堂的弟子了。記住,鐵肩幫六道堂的切口是——天祐我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