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大氅,如同地獄裡燃燒的火焰,在樹林的一角展開,完全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忘記了東方已經漸漸亮了起來。
幾乎在火鷹出現的那一瞬,霍瀾滄手下的京冥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無論多少內力送過去,他的身軀都是慢慢冰冷,慢慢僵硬,只是面容終於安詳而寧靜——這麼重的傷,這麼慘烈的戰鬥,霍瀾滄本也知道……沒有人可以活下去的。
她的手忽然開始發抖,這個青年……這個和她並肩作戰十餘年的青年,就這麼活生生地在眼前變成一具陌生的軀體,早已經習慣的微笑和驕傲,似乎再也尋不到蹤跡。霍瀾滄忽然有點想哭,想叫——但是,身後的幫中弟子還在看著自己。
「京堂主他已經——」霍瀾滄忽然猛地站了起來,卻發現喉嚨被極度地擠壓著,聲音也變得僵硬,抑止過深的哽咽變成刀子一樣的疼痛,撕扯著咽喉。她猛地一陣眩暈,一個踉蹌向下栽去,連想也沒想,就一把拉住了身邊的杜鎔鈞。
不能倒下去啊……霍瀾滄對自己說,京冥如果已經不在,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就此倒下。
半跪在地上,霍瀾滄用難以想像的鎮定控制著自己的聲帶:「京堂主已經殉幫,大家清點人數,收拾機關,一起離開金陵。」
傷口還在火辣辣的痛著,渾身再也沒有半點力氣,但是……但是自己拉住的這個傢伙,為什麼居然不肯把自己扶起來?
霍瀾滄第二次咬牙站起,看了看杜鎔鈞,不禁怔住了——她從來沒有看過一個人居然可以如此癡醉,如此沉迷地望著某一個方向,某一個點——杜鎔鈞任由她扯著,一雙眼睛和眼睛後的靈魂都在癡癡地盯著和火鷹一起的那個少女,似乎目光從此以後,就烙在她身上一般,至於自己的軀體,是死、是活、是刀砍火燒,他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諾顏……」杜鎔鈞似乎從胸腔裡擠出了一聲又一聲的呼喚,等著那個少女的回音:「諾顏……」
「霍幫主」,終於,那個披著火紅大氅的奇異男子歎了口氣:「你何必如此?難道不知道哀極傷身?」
他依舊緊緊擁著那個少女,不見足尖用力,輕飄飄地就掠到眾人面前。
那是一面有些古舊的面具,雖然看上去是青銅的質地,卻是極薄,半透明一樣閃著幽暗的光芒。
他慢慢伸出手,指節略有些發白,手指修長而穩定,衣袖似乎都沒怎麼驚動。手指在霍瀾滄的脈門上劃過,微微用了三分力氣,隱約能感到面具背後的眉頭皺了皺,沉聲道:「瀾滄,你的傷再不調理,恐怕也要倒在這裡了。」
「我——」霍瀾滄低頭,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京冥,這一夜,竟是如此漫長。她忽然覺得胸口似乎突然被挖走了一塊,一陣空空蕩蕩,仰面摔了下去。
失去知覺前,似乎聽見身後沉寂已久的幫眾大喊著:「幫主——」
鐵肩幫一夜之間倒下了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叫幫眾如何不心憂?如何不焦慮?只有一個人似乎無睹面前的一切,只是癡癡地向前走去,看著那個弱柳扶風一般的女子,輕聲問道:「諾顏……你怎麼在這裡?」
那個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眉眼剛剛舒展開,宛如碧波中的玉壁,晶瑩宛轉,帶著種凝滯而靜謐的美麗。她慌張地抬頭,又轉過頭看了火鷹一眼,似乎有千言萬語,終歸還是低下頭去。
「怎麼了?」杜鎔鈞的目光在她臉上來回搜尋著,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是這個人麼?是他為難你,是不是?」
諾顏的手臂只是一顫,既不回絕,也不激動。
火鷹終於回過頭,一隻手抓起杜鎔鈞的手,看也不看,抖腕就把他摔了出去。
「你……你幹什麼?」杜鎔鈞吼道。
火鷹的眼睛終於轉到他臉上,冷厲的不似活人的目光,即使是杜鎔鈞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姓杜的,你覺得自己像個人麼?霍瀾滄她說什麼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這麼看著她摔在你腳下面,連扶都不扶一下?」
他緩緩舉起手,似乎要一巴掌揮出去,但終於又看了眼諾顏,停住。拇指上一枚碩大的黑玉嵌火石榴戒指,正好將清晨第一縷陽光折射在杜鎔鈞眼睛上——那一瞬,他忽然清醒了過來,一切的記憶回到了腦海裡:
天亮了!
火鷹隨手點了霍瀾滄幾處穴道,看了杜鎔鈞一眼:「心力交瘁,好在這個丫頭不是一般的強韌……」一邊說著,他的左手已經按在霍瀾滄百匯穴上,右手卻開始麻利地收拾起她肩膀的傷口。
一根根銀針,漫不經心地刺下,杜鎔鈞在一邊都快要忍不住提醒他了,火鷹的手卻依然粗魯地象納完鞋底的老太婆惡狠狠地將大針紮在鞋子上一樣。
「人家怎麼也是個女孩兒啊」,杜鎔鈞忍了幾次,脫口而出。
「女?還什麼,孩兒?」火鷹哈哈大笑起來,聲音變得尖利詭異,笑聲中,又是一枚銀針猛然扎入,不知有沒有刺到骨頭。他笑聲一頓:「跑江湖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女人,我把她當了女人,只不過讓她死得更快罷了!」
是這樣麼?小巧的晶瑩的鼻尖,長長的睫毛如同覆蓋重樓的湘簾,這個女子……終究還是美貌的啊,只是失去了清醒時的鋒銳,顯得無助而嬌嫩了許多。
三十六枚奪命針終於刺完,火鷹抬手,似乎想擦擦額頭的汗,碰上了青銅的面罩,卻是一愣。
這些人、這些人……杜鎔鈞皺著眉頭想,為什麼總是帶著面具,從來不肯直面世人?
「現在……」火鷹的面孔冷冷轉向另一邊的京冥:「輪到你了!」
「你說什麼?」幾個鐵肩幫的弟子大聲叫了起來,連杜鎔鈞心頭也是一跳——只和這個青年相處了一夜,但是還是由衷的欽佩他深埋在微笑和淡定之下的擔當,鐵肩幫的人,果然各個都有一副鐵打的肩膀。
「京冥……」火鷹的聲音猛然提高:「能不能活過來,就看你夠不夠聰明了!」
忽的,一掌打在他胸口膻中大穴上,客喇喇一聲,肋骨又斷了幾根。
一邊的幫眾不知所以,也不知是上去拉好,還是不拉。而身後三尺處的諾顏,臉上卻浮現出驚駭的神情。
明知道那個瘋子在治傷,杜鎔鈞還是忍不住冷汗直冒。他退後一步,一把拉住諾顏的手,柔聲安慰:「別怕……他,他在療傷而已。」
「阿杜——」諾顏終於臉色發白地喊了出來:「死了的人,還能救過來麼?」
阿杜……杜鎔鈞心中忍不住一陣激盪,那個專屬於自己的稱呼,那個在否決了至少七十個以上的稱謂之後兩人達到的共識。
「叫你阿杜,總比叫你鈞子狼的好。」素手剝蓮蓬,白玉映著碧玉,十五歲的諾顏如是說:「桃源一去成空夢,從此杜郎是阿誰。」
杜郎一出口,粉琢一般的面龐已經通紅……
「能啊……能啊……」杜鎔鈞心神搖蕩,隨口接著諾顏的話往下說:「能救回來的。」
三十六處死穴一一打透,火鷹開始隔著肌肉,替京冥扶正斷骨。地上的京冥臉已經變成一種青黃色——絕對沒有一個活人的臉會是那種顏色的。
「難道真的死了?」火鷹一邊手腳不停,一邊暗自歎了口氣:「不可能,我絕不信,你這個人如果不會藏私,就不是京冥。」
斷骨一一接好,斷續膏也已塗上。火鷹二話不說,左手單手豎起,捏了一個蓮花訣,右手在左手中指上一彈,居然騰起一道明紅的火焰,不知是真是幻。
「京冥……你忍著點。」火鷹的手一點點按下,火焰似乎滲入了京冥的肌膚,直達內臟——肌膚的下方,是京冥的丹田。
「嚇——」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被生生吞在腹內,京冥的身體忽然一下子就彈了起來,火鷹連忙死死按住他——果然是那種死不開口的人,火焰刀刺入丹田,那是比車裂凌遲更無法忍受的痛苦,而他還是死活不允許自己叫出來。
來自地獄的火焰從丹田開始溯經脈遊走,京冥的每一處穴道,每一塊肌肉,每一道血脈似乎都在經受著燒炙,刀割,和一分分扭斷的痛苦,他的手指用力抓入地下,小指的指甲一點點的掀開,露出鮮紅的血肉,而他似乎渾然未覺。
「京堂主,你果然對我藏私。」火鷹冷冷地盯著他,開口:「密宗的最後一層心法,你果然沒有交給我。」
「不……錯……」京冥回答,但是牙齒打顫的聲音刻刻不停,蓋住了他的回話。
「那麼,你應該知道違背我們的盟約,是如何的效果?」火鷹的面具遮住了人類所有的表情。
「你……難道……不是一樣?」京冥好像再也容忍不了自己這種狀態,顫巍巍的手捏成拳,抵在自己小腹上,盡力完整地回話:「我第……九層心法沒有給你,你悟到了第八層心法的『乾坤通達』,不是一樣沒有教給我?」
額頭上的汗珠零落如雨,京冥的皮膚奇怪的鼓起了一個個細小的水泡,他絲毫不自知,只是想還火鷹一個鎮定自若的微笑:「火鷹……我們扯平了。」
杜鎔鈞只覺得手心一直在冒汗——這兩個都是什麼樣的人啊?只要有生命,有意識,就在計算和較量,他們的心機和神經,究竟是用什麼做成的?
「好吧……京堂主。」火鷹很是讚許的點點頭:「我們扯平了,不過你不要忘了,我又救了你們一次。」
「我知道。」兩個人的聲音似乎一起發出,另一側的霍瀾滄已半睜開眼睛,她看了京冥一眼,又看了火鷹一眼。
「知道就好。」火鷹面容淡定:「不過我還真是小看了你們倆,尤其是你,京冥——你一個人,居然殺了五指,這樣的豐功偉績,我保證江湖上前無古人……等你恢復了,就知道昨天晚上是會被江湖傳頌很多年的。」
京冥的臉已經佈滿了水泡——他抬手輕輕一擦,一張面具已經隨手揉下,清冷的面孔,汗水浸泡的皮膚和眼睛發紅,但那雙眸子的驕傲和深邃,依然絲毫不讓面前的火鷹——「不用恢復,我本來就知道自己的實力……火鷹。」
「好……很好。」火鷹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們倆好生保重——諾顏,我們走。」
諾顏的手明顯地在杜鎔鈞的掌心裡掙了一下,只是杜鎔鈞的手堅硬的就像塊石頭。
「火鷹,你可以不把我當作什麼人物。」杜鎔鈞隨手將諾顏推到身後:「不過,你最好是能把我當成一個男人,諾顏是我夫人,希望你明白。」
「哦?」火鷹的聲音多了幾分戲謔:「你以為什麼叫男人?連自己的媳婦都保全不了,可以叫男人麼?」
「保全不了自己的女人,確實是丟人的事情。」杜鎔鈞感受到了面具眼睛那兩個孔裡透出的逐漸嚴峻的目光,挺直了脊樑:「但是不去保全自己的女人,那更是孬種。火鷹,我武功低微,比不了你們,但是,我和你是一樣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記住,諾顏是我的夫人!」
「有長進」,火鷹走了一步,大氅的皺紋幾乎都沒有波動:「誰教你的?」
杜鎔鈞看了一眼地上半死的青年,笑了笑:「我很想回答沒有人教我……不過,確實是京冥。」
京冥半瞇著眼睛,似乎在盡力恢復元氣,聽到這裡,忍不住展開眉頭,輕鬆地笑了。
「很好——」火鷹忽然轉身:「為了你這句話,我讓諾顏在你身邊呆三天——不要說話,三天後,我在這裡等她。杜鎔鈞杜公子,我希望你記住,真正的男人是不會向別人要求什麼的,你要你的夫人,就從我這裡拿——」
他的身形忽然開始飄動,後半句話灑在半空:「你說搶,當然也沒什麼不可以。」
巨大的身影凌空而去,足尖在樹枝起落,如同一隻火紅的鷹。
杜鎔鈞忽然喘了幾口氣,剛才那個人壓得他幾乎快要崩潰,只能死死攥著諾顏的手。那只被捏的青紫的小手,是他全部力量的來源,無論如何……諾顏,諾顏又回到身邊了。
鐵肩幫的弟子早就用樹枝編了兩乘軟轎,小心翼翼地把京冥和霍瀾滄扶了上去,二人相視一笑,霍瀾滄衝著杜鎔鈞努了努嘴。
京冥歎道:「杜公子,三天後……若是,嗯……若是……你還要找我們,就到秦淮河上找流雲畫舫,自然有人帶你去見我。」
他的話雖然含混,但已經夠清楚——火鷹既然說了三天後在這裡等諾顏,他實在想不通,就憑這個傻小子,有什麼本事留下身邊嬌嬌弱弱的女孩兒。
「還有,右手既然來過,南京那批酒囊飯袋一時半會不會再來,不過你們還是早早離去的好。」京冥閉了眼睛,吩咐:「上路!」
太陽升了起來,照得樹葉暗綠中泛著枯黃,天氣正乾燥,秋天的早晨,氤氳著不安的氣氛。
轉眼,偌大的樹林只剩下他和諾顏兩個人。
太陽升起來了,適才的打鬥顯得那麼不真實,樹下堆疊的枯黃落葉裡,還隱約透著一絲綠意,明黃色的小花嬌艷的開著,全然不知自己冒犯了一種尊貴的顏色。
「諾顏……」杜鎔鈞小心翼翼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哪裡又會冒出京冥設下的機關:「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抬眼看去,諾顏穿著玉色的長衫,湖綠色的褶群,一頭烏髮攏起,只斜簪了一根碧玉釵,生死離亂之後,竟然是說不出的成熟和高貴。
「阿杜……」諾顏在他身邊坐下:「他救了我,救了我爹娘,你知道麼?火鷹真的是個好人。」
「好人?」杜鎔鈞想起剛才火鷹療傷的場景,忍不住冷笑一聲:「剛才你也看見了,他哪裡會把別人當作人?」
「你不懂的。」不知為什麼諾顏忽然急躁起來:「阿杜,你不懂的,他在給霍姑娘試針之前,至少在自己身上試了七八遍。」
杜鎔鈞忽然靜默了下來——是麼?是這樣麼?火鷹在他腦海裡始終無法清晰,所有的形象,只有一件火紅的大氅和陰森的面具。
「你是說,他知道霍瀾滄和京冥會受傷?」杜鎔鈞猛地轉過頭:「他明明知道,但還是等到兩個人都半死才出面?他不知道右手是什麼樣的人?」
「不是這樣的……不是……」諾顏焦躁著解釋:「你不明白,他不方便出面……更不能隨便動手的。而且,他也想看看霍幫主和京堂主的進展——」
這樣的袒護,這樣的偏頗……杜鎔鈞一把抓住了諾顏的雙臂:「諾顏,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會這樣護著那個火鷹?」
究竟發生了什麼?諾顏的臉色慢慢安定,薄薄的唇緊緊抿著,目光變得寒冷。
那天……那天……
那些人不是官兵,是賊,是強盜,是倭寇——為首的士兵扯著年邁的奶奶的髮髻就向外扯,奶奶腿腳早就不靈便,被一路拖在地上前行,銀白的頭髮,一縷一縷的扯斷。
「你們這幫倭人啊——」奶奶大罵,在金陵,倭人是罵人的極端。
扯著她的士兵變了臉,一腳踹了過去,奶奶一跤跌在地上——就,就再也沒有聲音。
爹娘已經哭喊到癲瘋——那哪裡還是平日儒雅的父親?長衫被扯破,瘦削白淨的胸膛上纏著骯髒的繩索。娘的頭髮散落下來,臉上的殘妝被淚水沖得亂七八糟,被一個千戶向外扯。
抓住自己的,就是從小聽到大的錦衣衛。那身湖綢的嫁衣,繡滿了百鳥朝鳳,就那麼一下被嗤啦撕開。
身邊七八個男人在怪笑著,自己的身子……是自己洗澡時候才偷偷欣賞的,就這麼被一層層剝開,連同著女孩兒的尊嚴。
他們似乎不急著動手,這種遊戲他們玩的慣了,玩弄的不僅是女人,還有恐懼。
手腳被牢牢抓著,身軀因為僵硬而有些痙攣。
「大人,您就請吧。」抓住她左腳的那個男人還不忘諂媚的笑著,順便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
她的大腿頓時開始戰慄,但是戰慄的結果是那些男人哄堂大笑起來,站在她面前的那個「大人」開始扯去自己的腰帶——
以前那些女子,究竟是怎麼自盡的?咬舌嗎?混亂,仇恨,屈辱混在一起,但是最強烈的還是害怕,鮮紅的嫁衣被墊在身下,諾顏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剝了皮的青蛙……抖動著,抖動著……
只是忽然,動手脫衣服的男人停住了,帶著褪了一半的褲子摔在地上,後頸上是把小小的飛刀——好強的力道,那男人的頸骨居然被一把四寸的飛刀割斷,只被幾根管子和一層皮連在軀體上。
他倒下的那麼快,甚至身體還在亢奮中反應著……
那一刻,諾顏本來以為自己一定會暈過去,但是她就那麼大睜著眼睛,逼迫自己看著這一切,記住這一切。
一個個試圖ling辱她的畜生在極度恐懼中倒下,諾顏居然有一種狂喜的感覺。
「是誰?」她拖了嫁衣,掩著身子,詫異於自己還能發出聲音。
「你就是諾顏?」屋簷的陰影處,忽然跳出了一個身影。黑袍,箭袖繡著饕餮的圖案,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儘管語氣滿是關切。
「方諾顏。」諾顏不知他是什麼人,大喜的日子,忽然遭到這樣的變故,即使是平日冷靜的男子也早就癲狂,更何況諾顏的前十七年,只有天真、寵愛和快樂,現在的她還能說話,只能說是奇跡。
那男子向前走了一步,諾顏下意識的向後一縮。
「別怕……」男人放輕了聲音,他的聲音似乎還不習慣輕柔,顯得有些古怪,但依然有一種神奇的平靜的力量。
「我帶你走。」男人抱起來她,手臂是如此的平靜,但諾顏卻分明聽見,他的心在狂跳著。
「你……你是誰?」諾顏這才開始流淚,剛才似乎被嚇得哭都不會。
「你可以叫我……叫我……」男人忽然猶豫了一下,好像想起來自己的名字也是很費力的事情:「叫我火鷹。」
那個永遠帶著面具的火鷹,那時卻那麼地讓她信賴,她一邊大哭,一邊說:「我爹爹,媽媽……還有我……我……」
她哭的那麼恐怖,甚至腦子都是空白和眩暈,週身在嫁衣裡不受控制的顫抖,一直到火鷹開始用一種疼愛的目光去打量她。
半晌,他長出了口氣,只說了六個字:「你放心,我盡力。」
火鷹並非多話的人,而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過「盡力」兩個字——或許是因為他這樣的人,如果盡力,實在很少有辦不成的事情。
諾顏一直在靜靜地訴說,杜鎔鈞一直在屏氣諦聽,那看似平靜的語氣下,掩蓋了多少辛酸?諾顏,那個被蜜蜂蟄了一下要跑到方家杜家每個人面前哭訴的大小姐,究竟是怎麼熬過這兩個多月?
諾顏看著杜鎔鈞欣慰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在他看來,自己的妻子還是完璧;而在自己,一切的夢幻,清純早就在那一天被粉碎了。
身子是不是完整的,對這一切來說,還有什麼意義?
覆巢之下,本來就不能企盼有什麼完卵,僥倖有,也已經心碎了……
「他托人調了刑部的公函,這才發現,這個案子根本就沒有備案,只是錦衣衛接到指令直接做的。」諾顏接著說道,杜鎔鈞的心卻是一動——火鷹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調得出刑部的公函?
「鐵肩幫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知道他們有極好的幾個內應。這個案子幕後的人佈置地很是嚴密,火鷹動不了他,只能用兩個死囚換了我爹娘出來,買了處宅院,從此深居簡出。」諾顏繼續說:「但是……就在他還要去南京救你爹娘的時候,京城急令……急令……」
京城急令,斬立決!
爹娘的頭顱,還掛在金陵的城頭。
杜鎔鈞的拳頭已經握緊:「誰的急令?誰的?」
諾顏想要安慰他,但也知道這種情形本也無可安慰,低頭說道:「我不知道,但是能不經過刑部和應天府下這種命令的,只有嚴家。」
嚴家?方杜兩家和嚴家從來沒有瓜葛,嚴嵩父子何必如此斬盡殺絕?
「他是來不及?還是——」杜鎔鈞忽然忍不住道,話說了一半,卻又嚥下。
「你想問火鷹是來不及救你爹娘,還是因為貪戀了我,便不救,是不是?」諾顏的聲音嚴厲了起來:「杜郎,即便他是貪戀了我不救你爹娘,難道他保全了你妻子一家,你就不感激麼?」
半晌,杜鎔鈞才低頭:「你說的是。」
杜郎、杜郎!杜鎔鈞輕輕咂摸著這兩個字:「諾顏,那麼,為什麼還要回去?」
「我跟著你,你又要去哪裡,又要做什麼?」諾顏咬了咬嘴唇。
「自然是要報仇。」杜鎔鈞回答地義無反顧。
「阿杜。」諾顏歎息著:「你要為爹娘報仇,要練武,要和嚴家力爭,難道真的就可以帶我在身邊麼?」
杜鎔鈞急道:「難不成我的妻室,要別的男人照料!」
「那又有何不可?」諾顏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後面半句話一起說了出來:「你的妻室,本來就是別人救的……杜郎,我對你之心,昭昭可表天日。只不過,我有奶奶死在嚴賊手裡,你也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們,我們如何可以?」
杜鎔鈞無語,只緊緊握了諾顏的手——如此漂泊,或許還是讓諾顏安穩地留在那個強悍的人身邊吧,他忽然想,有點自卑。
「杜郎……」諾顏也緊緊握了他的手:「你知道鐵肩幫麼?這裡的人,尤其是六道堂的人,都和嚴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鐵肩幫設立的目的,就是盡力和嚴家演武堂以及錦衣衛和東廠裡的高手對抗,想鬥倒嚴嵩父子,一己之力是不夠的。」
「諾顏」,杜鎔鈞摸了摸她頭髮:「你這是算是什麼?替火鷹做說客?」
諾顏的臉色變了:「火鷹拉你入幫,又有什麼用處?杜郎,我只想你知道,我方諾顏不是一個僥倖逃生的杜家媳婦,我……我也知道,什麼叫做報仇。」
那一刻,她的臉寶相莊嚴,居然讓杜鎔鈞覺得極是陌生。
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衝動,杜鎔鈞一把抱住了那個早在兩個多月前就應該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
諾顏歎了口氣,也反手抱住了他的後頸……
杜鎔鈞緊緊閉著眼睛,忘情地吻上了她的小嘴,卻沒有看見,諾顏一雙眼睛兀自無助地睜著,滿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