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金卡離開後的第九天,茲皮希科才到達斯比荷夫的邊界,但是達奴莎已經快要死了;要把她活著送到她父親那裡,這是完全無望了。
第二天她已經語無論次,答非所問。他看出她不但神經已經錯亂,而且她患的這種病決不是她那飽經折磨、歷盡了囚禁、苦刑和不斷的驚嚇以致弄得精疲力竭的、孩子似的軀體所能抵擋的。也許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同日耳曼人的那一場喧囂的格鬥,使她的恐怖達到了頂點,而且就在那個時候患了這種病。從那時候起,直到他們到達旅程的終點為止,她的熱度從來沒有退過。一路上所以還算順利,是因為在走過整個可怕荒野的過程中,她始終像個死人一樣,茲皮希科這才千辛萬苦,把她送過來了。走完了荒野,來到有人煙的地方,來到農民和貴族居住的村莊裡,困難與危險總算告一段落。人們聽說他帶來的這個人是從十字軍騎士團那裡救出來的、和他們自己同種族的一位姑娘,尤其是聽說她就是民間歌手在鄉村裡、小屋裡和茅舍裡所歌唱的那個功勳卓著的尤侖德的女兒,都爭先恐後地給予幫助和效勞,使他們獲得了良好的馬匹和糧食。家家戶戶都開著門歡迎他們。茲皮希科不必再把她安置在馬鞍上的擔架裡了,年輕力壯的人都樂於抬著擔架把她從這個村子送到那個村子,把她當作一個聖徒似的小心抬著。女人們都百般小心地照料著她。男人們聽到她所受的苦難,都咬牙切齒,有不少人還穿上了鐵的甲冑,拿起劍、斧、矛槍,跟茲皮希科一起走,以便加倍地報復這個怨仇。因為這個英勇的民族甚至認為報仇雪恥、以怨報怨都還不夠。
但是茲皮希科當時想的並不是報仇;他想的只是達奴莎。他一直忐忑不安;一看到她有暫時好轉的跡象,就產生了希望;一看到她病情惡化,就鬱鬱不樂,感到絕望;他自己也明白她的病情確實在惡化中。在旅程開始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有過這樣一種迷信的想法:死神寸步不離地跟蹤著他們,只等他們一旦走到某個渺無人煙的地區,就趁機向達奴莎撲過去,劫走她最後的一口氣。這種幻覺,或者說這種感覺,到了漆黑的午夜,就尤其顯著,因此他不止一次悲傷絕望地想要轉回身去,跟死神決一死戰,像通常騎士與騎士搏鬥那樣,拼一個你死我活。但是在旅程結束的時候,情形可更糟了,因為他覺得死神不止是在追隨著他們,而且就在他們扈從隊裡;你當然看不見它,但它就在你身邊,你可以感覺到它的陰森森的冷氣。他知道,要對付這樣一個敵人,勇敢、氣力和武器都無濟於事,他非得把他最珍貴的生命——達奴莎——作為犧牲品交給它不可,甚至根本無法同它進行戰鬥。
這是一種最恐怖的感覺,在他心裡引起了一種暴風雨般的、無可抗拒的憂愁,一種像大海一般深沉無底的憂愁。因此當茲皮希科望著他最心愛的人的時候,他能克制自己不呻吟麼?他的心能不因痛苦而破碎麼?他用一種情不自禁的責問語調向她說:「難道我是為了這個而愛你麼?難道我是為了這個才東尋西找、把你救出來,結果卻要在明天把你埋入地下,從此再也看不到你麼?」接著他就望著她那燒得發紅的雙頰,望著她那沒有表情的、呆滯的眼睛,又問她道:
「你就要離開我了麼?你不覺得難過麼?你寧願一走了事而不肯同我待在一起麼?」他只覺得頭腦裡昏昏沉沉,胸口問得發脹,但又無法把自己的感情用眼淚發洩出來,因此對於折磨著這個無辜的、無知的、將死的孩子的那種無情的力量,滿懷著憤怒和憎恨。如果那個邪惡的仇敵,那個十字軍騎士在場的話,茲皮希科一定會向他撲過去,像一頭野獸似的把他撕成粉碎。
到達公爵的森林行宮的時候,茲皮希科本想停歇一下,但因為正是春季,行宮中闃無一人。守宮的人對他說,公爵夫婦已經到普洛茨克他們的兄弟齊葉莫維特那裡去了。他因此決定不上華沙去,而到斯比荷夫去,儘管到了華沙,御醫也許會給她一些治療。那個決定是可怕的,因為他覺得她已經完了,他已不能把她活著送到尤侖德那裡去了,
但是正當他們距離斯比荷夫只有幾小時路程的時候,他心裡又閃現出最明亮的一線希望。達奴斯卡的臉上不是燒得那麼發紅了,眼神也不是那麼不安了,呼吸不那麼沉重和急促了。茲皮希科一看到這情形,就立刻吩咐停下來,讓她休息一下,自由自在地透口氣。
現在離開斯比荷夫的居民區只有三英里地了,他們走過田野與草地之間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來到一棵野生的梨樹旁邊停下來,樹枝給病人遮住了陽光。人們都上了馬,解開馬籠頭,讓馬兒吃草。兩個雇來侍候達奴莎的女人和抬著她的幾個青年人,因為路上疲乏和天熱,都躺在樹蔭裡睡著了。只有茲皮希科待在擔架旁邊侍候她,他坐在梨樹根上,眼睛一刻都不離開她。
周圍一切好像都在午睡,一片寂靜,她寧靜地躺著,閉著兩眼。但是茲皮希科覺得她並沒有睡著,——當草地另一頭有個刈草人停下來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大鐮刀的時候,達奴莎微微顫動了一下,張開眼睛,但立即又閉上了。她的胸脯起伏,彷彿在深深地呼吸,嘴裡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低語道:
「花兒好香……」
這是他們動身以來她第一句說得明白清醒的話;和風確實從太陽曬熱的草地上吹來一股混和著乾草、蜂蜜和香草的濃郁的芬芳氣息。茲皮希科認為她神志清醒了。他心裡快樂得發抖,真想一下子撲到達奴莎腳下去。但又怕嚇了她,就斷了這個念頭,只是跪在擔架前面,向她俯著身,低聲說:
「親愛的達奴莎!達奴莎!」
她又張開眼睛望了他一會兒。接著臉上浮起笑容,跟她在燒瀝青人的小屋裡時一樣,神志並沒有清醒,一聲聲喊著他的名字:
「茲皮希科!……」
她想伸出手去抱他,但因為虛弱不堪,伸不出手去。茲皮希科擁抱了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彷彿是獲得了極大的恩惠而在感謝她似的。
「我讚美主,」他說,「你畢竟醒過來了……天主哦……」他說不下去了,彼此默默相望了一會兒。只有那吹動著梨樹葉子的芬芳的和風、草地上蚱蜢的唧唧聲和割草人那遙遠而不清楚的歌聲在打破這寂靜。
達奴莎繼續笑著,似乎愈來愈清醒了,臉容像個睡著的孩子夢見了天使,後來臉上卻漸漸呈現出一種驚奇的神色。
「哦!我在哪裡呀?」她問。茲皮希科高興極了,一句等不及一句地斷斷續續不知口了她多少話。
「就要到斯比荷夫了!你同我在一起,我們正要去見親愛的爸爸。你的苦受完了。哦!我親愛的達奴莎,我四處找尋你,把你救出來了。現在你脫離了日耳曼人的魔掌。別害怕!我們馬上要到斯比荷夫了。你病了,但是主耶穌賜給了你慈悲。經歷了多少悲哀,流出了多少眼淚呀!親愛的達奴莎!……現在,一切都好了!你只會享受到幸福了。啊!我費了多少氣力找尋你呵!……我走得多遠呵!……哦!偉大的天主!……哦!……」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哼了一聲,彷彿從胸口扔掉了最後一大塊壓得透不過氣來的石頭似的。
達奴莎靜靜地躺著,想要回憶起一件什麼事來,盡在思索。她終於問道:
「那末你沒有忘記我麼?」
眼睛裡兩顆淚珠慢慢地從臉上落到枕頭上。
「我怎麼能忘記你?」茲皮希科喊道。
這一聲呼喊流露出的感情比最熱烈的聲明和誓言還要強烈,因為他始終全心全意愛著她。打從他找到她的那個時刻起,他就把她看做世界上最寶貴的人了。
又是一陣沉默。遠處那個刈草農民的歌聲停止了,他又在磨大鐮刀了。
達奴莎的嘴唇又動了一下,但聲音很低,茲皮希科聽不清,便俯下身去問她:
「你說什麼,親愛的?」
她又說了一遍:
「好香的花。」
「因為我們就在牧地附近,」他答道。「我們馬上就要走,要到親愛的爸爸那裡去了,我們也把他從俘虜中救出來了,你將永遠是我的。你聽得見我的話麼?你懂得我的意思麼?」
茲皮希科突然吃了一驚,因為看到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臉上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來。
「你怎麼啦?」他驚惶失色地問道。
他覺得自己的頭髮都根根倒豎起來了,渾身掠過一陣寒顫。
「你怎麼啦,告訴我,」他重說了一遍。
「天黑了,」她低聲說。
「天黑了麼?怎麼,太陽正在照耀著,你卻說『天黑了』?」他氣急地問。「你剛才還是神志清醒的啊!憑天主的名義,我懇求你,說吧,即使說一個字也罷!」
她依舊蠕動著嘴唇,可是連低聲說話都不行了。茲皮希科猜想,她是竭力要說出他的名字,她是在喊他。緊接著,那雙憔悴的手開始在她身上蓋著的毯子上抽搐。這景像一會兒工夫就過去了。現在,毫無疑問,她斷氣了。
茲皮希科又驚恐又絕望,開始呼天搶地,彷彿這一聲聲哀求救得了達奴莎的命似的:
「達奴斯卡!哦,仁慈的耶穌!……無論如何要等一等,等我們趕到斯比荷夫啊!我求你等一等!哦,耶穌!耶穌!耶穌!」
他的哀求驚醒了睡著的兩個女人,在附近草地上看守著馬匹的僕人們也跑過來了。他們一眼就猜到出了什麼事,統統跪了下來,大聲念著連禱。
微風停了。梨樹上的葉子再也沒有了沙沙聲。深沉寂靜的田野上只聽到一片禱告聲。
連禱結束的時候,達奴莎又張開了一次眼睛,彷彿要最後一次望一下茲皮希科和這個陽光照耀的世界。從此她長眠了。
那兩個女人合上了她的眼瞼,就到草地上去採花。僕人們跟在她們後面。他們沐著陽光,在繁茂的草地上走著,好像田野上的精靈似的,不時地一面彎下身去採花,一面哭泣,因為他們心中充滿了憐憫和悲哀。茲皮希科跪在擔架旁邊的陰影裡,頭靠在達奴莎膝上,一語不發,一動不動,好像他也死了。但是採花人繼續在各處採摘著金盞草、金鳳花、風鈴草和許多紅色、白色、氣味很香的小花。還在草原中潮濕的小田地裡找到了山谷裡的百合花,在休耕地的邊緣上採到了些小連翹,每人採了滿滿的一大抱才停止。然後傷心地圍立在擔架四周,著手把它裝飾擔架,又在屍體上鋪滿鮮花,只有死者臉上沒有鋪花。這張臉在風鈴草和百合花的襯托下越發顯得潔白、平和、靜穆,好像是在長眠中的寧靜的天使。
高斯比荷夫不到三英里路了。他們流了不少悲傷與苦痛的眼淚以後,就抬起擔架,向著森林走去——從那裡起,就是尤侖德的領地了。
男人們牽著馬匹走在前面。茲皮希科自己抬著死者,把擔架舉在頭頂上,兩個女人抱著多餘的花束和草束,唱著讚美詩。沿著長滿草木的草地和灰色休耕地慢慢走去,很像一個送葬的行列。藍色的晴空裡沒有一點兒雲,整個大地都沐浴在溫暖的、金色的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