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便於用石弓和弩弓射箭,那些守林人在獵人頭目的嚮導下,把獵人們列成長長的一排,掩藏在森林背後,面對著林中空地。空地的兩邊都縛著網,網後面守著人,他們的任務是把野獸趕到獵人那裡去,同時,要是野獸陷入網裡,就用矛槍把它們戳死。許多寇比人被派來把所有的動物從森林深處趕到空地上來。在獵人們的後面另外布著一張網;如果有野獸竄過了獵人的行列,就會陷入網裡,一下子給打死了。
公爵站在一個小山谷中間,這個山谷延伸在整個林間空地上。獵人頭目莫卡席夫的姆羅科泰為公爵選定了那個地位,是因為他料到最大的野獸會跑過這個山谷。公爵有一張石弓,在他身旁一株樹旁倚著一支重矛;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站著兩名魁梧的「衛士」,他們背著斧頭,拿著石弓,隨時準備遞給公爵。公爵夫人和尤侖德小姐沒有下馬,因為公爵考慮到野牛的危險,不允許她們下馬;野獸們撒起野來,騎在馬上逃避總比徒步逃避要容易些。至於德·勞許,雖然公爵邀請他在他的右前佔一個位置,但是他卻要求讓他同宮女們留在一起,以便保護她們。茲皮希科把他的槍插在雪地上,把石弓放在背上,站在達奴莎的馬旁,向她低聲細語,有時還吻著她。只有在莫卡席夫的姆羅科泰命令他安靜的時候,他才不出聲,因為姆羅科泰在森林中連公爵本人也要責備的。
這時在荒野深處的遠方,寇比人的號角聲在鳴響,酬和著林間空地裡「克爾齊武拉」1的響聲;然後是一片寂靜。時時可以聽到松樹頂上松鼠的吱吱聲。獵人們望著積雪的林間空地,那裡只有風兒吹動著灌木林,他們心裡想著哪一種動物會先出現。他們期待著豐富的獵物,因為荒野上多的是野牛和野豬。寇比人已經用煙熏出了幾隻熊,它們正在叢林裡徘徊著,又憤怒,又飢餓,又機警。
1一種號角。
但是獵人們不得不等待了很久,因為那些把野獸趕向空地去的人,搜索的森林面積很廣,離開得非常遠,因此在號角吹起之後放出去的狗群的吠叫聲,他們也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幾隻狼出現在森林邊緣了,但它們一發現人,就竄進森林,顯然是在尋找另一條出路。接著從荒野裡跑來了好幾頭野豬,連成一條黑色的長線,在雪地上奔跑著,遠處望去,就像一群家豬。它們停下來靜聽一下——又轉過身去靜聽一下,然後轉身向獵網奔去,但是一嗅出人氣,就向著獵人們走去,噴著鼻息,步伐愈來愈小心;最後響起了石弓的鐵曲柄的鏗然聲,彎箭的咆哮聲,於是白雪上便染上了第一攤血跡。
接著便響起了一陣恐怖的尖叫聲,整個獸群立刻散開了,彷彿被一聲響雷擊散了似的;有幾頭野豬盲目地一直向前衝,有的向著獵網跑去,還有的從空地上其他的獸群中奔過。號角聲非常清晰,混合著狗吠聲和衝出森林深處的人們的奔馳聲。被獵人們趕出了森林的野獸立刻佈滿了這片空地。在外國或者甚至波蘭的其他省份都不可能看到這樣的景象;別的地方都沒有像瑪佐夫捨這樣的一片荒野。這幾個十字軍騎士雖然到過野牛成群襲擊軍隊、造成騷亂的立陶宛,但他們對於這樣大群的野獸依舊感到非常吃驚,而德·勞許先生尤其吃驚。他看見在他面前跑過一群群的黃鹿和長著笨重的叉角的麋鹿,兩種動物混合在一起,在空地上奔跑著,嚇得到處亂竄,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去處、公爵夫人身上的蓋世杜特的血液在沸騰起來了,她看到這情景,就一箭一箭地發射著,當一頭鹿或者麋鹿被射中了,堅起前腳,重重地在雪地上亂踢一陣倒了下去的時候,公爵夫人就高興得叫了起來。有幾個宮女也射著箭,因為大家都熱愛打獵。只有茲皮希科想都沒想到打獵的事;他把胳膊肘支在達奴莎的膝蓋上,兩手托著頭,直望著她的眼睛。達奴莎臉色排紅,笑嘻嘻的,設法用手指合上茲皮希科的眼皮,彷彿她受不了這樣的凝視似的。
德·勞許先生的注意力被一頭龐大的熊吸引了過去,這頭熊的肩和背部都是灰色的,它出人意料地從獵人附近的叢林中跳了出來。公爵用石弓射了它一箭,然後持著刺野豬的矛向前衝去;野獸發出恐怖的吼叫聲,豎起前腳,他就當著所有宮廷侍從的面,以非凡熟練和十分敏捷的手法用他的矛把那頭野獸戳個對穿,使得兩個「衛士」都用不著使用斧頭了。年輕的羅泰林格的騎士正在納罕,他一路訪問過那麼些朝廷,何曾見過任何其他君主敢於從事這種娛樂,他相信騎士團要征服這樣的公爵和這樣的人民是困難的。後來,他看到別的獵人們也以同樣的手法射倒了不少頭野豬,比在下羅泰林格森林中和在日耳曼荒野上見到的野豬要大得多,兇猛得多。這樣一些熟練的獵人,這樣一些對自己的力量具有深刻自信的人們,德·勞許先生從來還沒有看見過;他是一個相當有經驗的人,他斷定這些居住在無邊無際森林中的人,從小就慣於使用石弓和矛槍,因此使用這些武器時非常熟練。
這片林中空地上終於鋪滿了各種各樣野獸的屍體,但是圍獵並沒有結束。事實上,最有趣也是最危險的時刻正在來臨,因為獵人們遇到了一二十頭野牛。長滿鬍鬚的公牛走在牛群前面,把頭低低地靠著地面,時常停了下來,彷彿在考慮該從什麼地方進行攻擊。它們的龐大肺葉發出一種低沉的吼聲,有如隆隆的雷鳴,水氣從它們的鼻孔中直冒出來;它們一面用前腳不斷在雪地上探索,一面好像在用它們那雙深藏在鬣鬃下面的充血的眼睛警戒著它們的敵人。於是,獵人們齊聲叫喊,喊聲得到了各方面的響應;號角聲和橫笛聲一齊吹起來了,從荒野的最偏僻的角落裡傳來了回聲;這時候寇比人的狗群帶著使人顫慄的吠聲衝進了林中空地。狗群的出現激怒了牛群中同牛犢在一起的雌牛。直到這時為止,原來還是在踱著步子的牛群,現在忽然分散開來,發瘋似地在這片空地上到處亂跑。一頭野牛,一頭龐大的黃色老公牛,先是朝著站在一邊的獵人們猛衝過去,後來看見叢林中的馬匹,就站住了,一面發出吼聲,一面用角掘起地來,彷彿在激勵它自己的鬥志似的。
看到這情形,人們叫喊得更厲害了。只聽得獵人們中間有人用驚惶的聲音在呼喊:「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快去救公爵夫人!」茲皮希科抓起插在他身後地面上的矛槍,立即奔向森林邊緣;有幾個立陶宛人跟著他衝上去,都誓死要保衛這位「蓋世杜特」的女兒;但是一眨眼間,夫人手中的石弓克拉一聲,一支箭發出一聲呼嘯,從這野獸的頭上射進了它的脖子。
「射中了!」公爵夫人喊道:「逃不了啦。」
但是,突然間這野牛發出一聲恐怖的吼叫,使受驚的馬匹都豎起了前腳,隨著吼叫野牛就向夫人直衝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德·勞許先生也同樣迅速地從樹下衝出來,伏在馬上,伸出矛槍,像騎士比武一樣,向這野獸刺過去。
轉眼之間,近旁的人們就看見矛槍刺進了那野獸的脖子,立刻彎得像一張弓似的,接著就斷成一截一截;於是那顆長著角的、龐大的頭顱完全消失在德·勞許先生的馬腹下邊了,德·勞許連馬帶人一下子被拋到了空中。
獵人們都從森林裡衝出來救助這位外國騎士。茲皮希科最關心的是公爵夫人和達奴莎的安全,他第一個趕到,把矛槍對準了野牛的肩胛骨戳了進去。他這一擊,用力過猛,使得矛槍在野牛猛一轉身間,斷在他的手中了,他自己也給摔倒了,臉朝著地面。「他死了!他死了!」飛跑過來救他的那些瑪朱爾人喊道。野牛的頭壓在茲皮希科身上,把他緊壓在地上。公爵的兩個有力的「衛士」也趕到了;但他們來得太遲了;幸虧雅金卡送給茲皮希科的那個捷克人哈拉伐趕到了他們前面,雙手舉起他的閉口大斧,向著牛角旁邊這野牛的彎曲脖子猛力所了下去。
這一斧斫得非常有力,野牛像是受到雷劈似地倒下來了,它的頭幾乎同脖於分開了。可是這個龐大的軀體卻倒在茲皮希科身上。兩個「衛士」很快把它拖開。公爵夫人和達奴莎已經下了馬,來到了這受傷的青年身旁。
茲皮希科臉色蒼白,身上沾滿了自己的血和野獸的血,他竭力想站起身來,但是搖晃了一下又倒了下去,跪在地上,用兩手撐住身子,只能叫了一屍:
「達奴斯卡。」
血從他口中湧了出來。達奴莎扶住了他的雙肩,但是因為扶不住他,只有哭著叫救命。獵人們用雪擦他的身子,把葡萄酒倒進他的口中;最後獵人頭目莫卡席夫的姆羅科泰吩咐他們把他放在一件斗篷上,用樹上取下來的火絨來止血。
「如果他的肋骨和背脊骨沒有斷,他可以治好的,」他說,一面轉向公爵夫人。這時,有幾個宮女在其他獵人的幫助下,正在看護著德·勞許先生。他們把他翻過身來,一面在他的甲冑上尋找被野牛的角觸穿的洞或缺口;但是除了在鐵片的接頭處滲進去的雪之外,卻找不到什麼洞或缺口。這頭野牛特別向那匹馬報了仇,那匹馬躺在騎士的身旁死了;至於德·勞許先生,卻沒有受什麼重傷。他昏迷了過去,右手給扭傷了。他們替他卸下頭盔,在他口中倒進一些葡萄酒,他張開了眼睛,看見那兩個慪著身子在照料他的美麗宮女的憂愁臉容,就用日耳曼話說:
「我一定是已經到了天堂,兩個天使正在我身邊侍候我呢。」
宮女們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但是她們見他睜開了眼睛,又說了話,便很高興地笑了;她們在獵人們的幫助下,把他扶了起來;他感到右手疼痛,呻吟了一下,並且把左手支在一位「天使」的肩上;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不敢跨開步子,因為他感到軟弱無力。於是他向周圍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這頭黃色野牛的屍體,也看見了在搓著雙手的達奴莎和躺在斗篷上的茲皮希科。
「那就是衝過來救我的騎士麼?」他問。「他還活著麼?」
「他受傷很重,」一個會說日耳曼話的宮廷侍從回答。
「從現在起,我不是要同他決鬥,而是要為他戰鬥了!」羅泰林格的騎士說。
這時本來站在茲皮希科近旁的公爵走到了德·勞許先生跟前,讚揚了他,困為他保護了公爵夫人和其他的宮女,說不定她們的性命也是虧了他的勇敢搭救呢;為了這件事跡,除了會得到騎士稱號的報償之外,他不但會揚名於當時,而且會揚名於未來的世世代代中。
「在目前這種缺乏英雄氣概的時代裡,」他說,「很少有真正的騎士周遊世界;因此務必請您留在這兒作我的客人,能留多久就多久;如果可能,就永遠留在瑪佐夫捨吧。您已經在這裡取得了我的好感,您也很容易以真正的功績取得百姓的愛戴。」
德·勞許先生聽到公爵的話,認識到他已經完成了這樣出色的一件騎士業績,在這僻遠的波蘭土地上(在東方,流傳著許多關於這個國度的奇聞)贏得了這樣的讚美,他感到滿心喜悅。他知道一個騎士要是能夠在勃艮第朝廷上或者在勃拉朋特朝廷上講一講他曾經在一次狩獵會上救了瑪佐夫捨公爵夫人的命,就會永遠聞名世界。茲皮希科恢復了知覺,對著達奴莎一笑,接著又昏迷過去。獵人們看到他緊握雙拳,張大著口,都紛紛議論說,他活不長了;只有經驗豐富的寇比人(他們中間有許多人身上都留著熊爪、野豬牙齒或野牛角撞傷的痕跡)都肯定說,野牛角確實撞進了這騎士的肋骨,也許有一兩根肋骨已給撞斷了,但是背脊骨卻沒有斷,否則他就不能站起來了。他們還指出,茲皮希科當時是跌倒在一個雪堆上的,那雪堆救了他的命:因為雪是軟的,野獸用角撞在他身上時,不能壓碎他的胸口,也壓不斷他的脊骨。
不幸,公爵的醫生、傑伐娜的維雄涅克神甫沒有同來參加狩獵,因為他在城堡裡忙著做聖體1。捷克人立刻飛馬去請他來,同時寇比人把茲皮希科抬到了公爵的邸宅去。十字軍騎士體戈·封·鄧維爾特把達奴莎扶上了馬,自己騎馬走在她身旁,緊跟著那些抬著茲皮希科走的人,用低得只有她一個人才聽得到的波蘭話說道:
1英譯本註:在波蘭、匈牙利、波希米亞和一些別的國家,有一種風俗:在歡迎會和宴會上,在聖誕夜及其以後的兩天中,把聖體切開以表示祝賀興隆和幸福。聖體是在教區中分發的,由神甫或寺院下級職員執行。所謂「聖體」,即聖餐時用的聖餅。
「在息特諾我有一種神妙的油膏,這是我從赫青斯基森林裡的一個隱土那裡弄來的,我三天內給您送來。」
「天主一定會報答您,」達奴莎回答。
「天主會記錄每一件慈悲的行為;但是您也會報答我麼?」
「我能給您什麼報答呢?」
這個十字軍騎士策馬走近她跟前,顯然想說什麼話,但是又猶豫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
「在騎士團裡,除了法師之外,也有修女。她們中間有一位會送治傷的油膏來,到那時候我一定說出我要您拿什麼來報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