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狼旅店中,一堆柴火光焰熊熊,圍了這柴火坐臥的旅客,都想用動人奇異故事打發這個長夜。火光所不及的角隅裡,睡了三個賣硃砂水銀的商人。這些人各負了小小圓形鐵筒,筒中貯藏了流動不定份量沉重的水銀,與鮮赤如血美麗悅目的硃砂。水銀多先裝入豬尿脬裡,硃砂則先用白綿紙裹好,再用青竹包藏,方入鐵筒。這幾個商人落店時,便把那圓形鐵筒從肩上卸下,安頓在自己身邊。當其他商人說到種種故事時,這三個商人各自沉默安靜地聽著。因為說故事的,大多數歡喜說女人的故事,不讓自己的故事同女人離開,幾個商人恰好皆各有一個故事,與女人大有關係,故互約好,且等待其他說故事的休息時,就一同來輪流把自己故事說出,供給大家聽聽開心。
到後機會果然就來了。
他們於是推出一個夥伴到火光中來,向躺臥蹲坐在火堆四圍的旅客申明。他們共有三個人,願意說出三個關於女人的不同故事,若各位許可他們,他們各人就把故事說出來;若不許可,他們就不必開口。
眾旅客用熱烈掌聲歡迎三個說故事的人,催促三個人趕快把故事說出。
一
、被刖刑者的愛
第一個站起說故事的,年紀大約三十來歲,人物儀表偉壯,聲容可觀。他那樣子並不像個商人,卻似乎是個王爺侯爵。他說話時那麼溫和,那麼謙虛。他若不是一個代替帝王管領人類身體行為的督府,便應當是一個代替上帝管領人類心靈信仰的主教。但照他自己說來,則他只是一個平民,一個普通商人。他說明了他的身份後,便把故事接說下去。
我聽過兩個大兄說的女人的故事,且從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份屬於自然派定的長處,降服過有道法的候補仙人,也哄騙過最聰明的賊人,並且兩個女孩子都因為國王應付國事無從措置時,在那唯一的妙計上,顯出良好的成績。雖然其他一個故事,那公主吸引來了年輕賊人,還依舊被賊人佔了便宜,遠遠逃去;但到後因為她給賊人養了兒子,且因長得美麗,終究使這個聰敏不凡盜賊,不至於為其他國家利用,好好歸來,到底還依然在歷史上留下一個記載,這記載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極容易。」世界上最難處置的,恐怕無過於仙人和盜賊,既然這兩種人全得在女人面前低首下心,聽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說了。
但這種故事,只說明女人某一方面的長處,只說到女人征服男子的長處。並且這些故事在稱揚女子時,同時就含了譏刺和輕視意見在內。既見得男性對於女子特別苛刻,也見得男子無法理解女子。
我預備說的,是一個女子在自然派定那分義務上,如何完成她所擔負的「義務」。這正是義務。她的行為也許近於墮落,她的墮落卻使說故事的人十分同情。她能選擇,按照「自然」法則的意見去選擇,毫不含糊,毫不畏縮。她像一個真正的人,因為她有「人的本性」。不過我又很願意大家明白,女子固然走到各處去,用她的本身可以征服人,使一切男子失去名利的打算,轉成膿包一團,可是同時她也就會在這方面被男子所征服,再也無從發展,無從掙扎。凡是她用來支配男子的那份長處,在某一時節,也正可以成為她的短處。說簡單一點,便是她使人愛她,弄得人糊糊塗塗,可是她愛了人時,她也會糊糊塗塗。
下面是我要說的故事。
××族的部落,被上帝派定在一個同世界儼然相隔絕的地方。生育繁殖他們的種族,他們能夠得到充足的日光,充足的飲食,充足的愛情,卻不能夠得到充足的知識。年紀過了三十以上的,只知道用反省把過去生活零碎的印象隨意拼湊,同樣又把一堆用舊了的文字照樣拼湊,寫成憂鬱柔弱的詩歌。或從地下挖些東西出來,排比秩序,研究它當時價值與意義。或一事不作,花錢雇了一個善於烹調的廚子,每日把雞鴨魚肉,加上油鹽醬醋,製成各式好菜好湯,供奉他腸胃的消化。一切都恰恰同中國一些上層階級一樣,顯得生命空虛,又無聊又可憐。他們因為所在的地方,不如中國北京那麼文明,不如上海那麼繁華,所以玩古董,上公園,跳舞,看戲這類娛樂也得不到。每人雖那麼活下去,可不明白活下去是些什麼意義。每人皆圖安靜,只想變成一隻烏龜,平安無事打發每個日子,把自己那點生命打發完結時,便硬僵僵的躺到地坑裡去,讓蟲子把屍身吃掉,一切便算完事了。他們不想怎麼樣把大部分人的生命管束起來。好好支配到一個為大家謀幸福與光榮的行動上去。(一族中做主子的,就不知道如何組織社會,使用民力!)他們都在習慣觀念中見得極其懶惰,極其懦怯。用為遮掩他們的思索與行為懶惰懦怯的,就是幾本流傳在那個種族中極久遠極普遍的古書,那幾本書同中國的聖經賢傳文字不同,意思相近。書中精義,概括起來共只十六個字,就是:生死自然。不必求生。清靜無為。身心安泰。
那種族中中年人雖然記到這十六個深得中國老莊精義的格言,把日子從從容容對付下去。年輕人卻常常覺得這一兩千年前拘迂老傢伙所表示的自然無為人生觀,到如今已經全不適用,都以為那只是當時的人把「生」「死」二字對立,自然產生的觀念。如今的人,應當去生,去求生,方是道理。可是應當怎麼樣去求生,這就有了問題。
因此那地方便也產生了各種思想與行動的革命,也同樣是統治階級愚蠢的殺戮,也同樣在某一時就有了若干名人與偉人乘時雀起,也同樣照歷史命運所安排的那種公式,糟蹋了那個民族無數精力和財富,但同時自然也就在那分犧牲中,孕育了未來光明的種子。
其中有年青兄弟兩人,住在那個野蠻懶惰民族都會中,眼見到國內一切那麼混亂,那麼糟糕,心中打算著:「為什麼我們所住的國家那麼亂?為什麼別的國家又那麼好?」
兩兄弟那時業已結婚;少年夫婦,恩愛異常,家中境況又十分富裕,若果能夠安分在家中住下,看看那個國家一些又怕事又歡喜生點小事的人寫出的各樣「幽默」文章,日子也就很可以過得下去了。可是這兩兄弟卻覺得這樣下去並不好,以為在自己果園中,若不知道樹上所結的果子酸到什麼樣子,且不明白如何可以把結果極酸的,生蟲的,發育不完全的樹木弄好的方法,最好還是趕快到別一個果園去看看。於是弟兄兩人就決計徒步到各處去遊學,希望從這個地球的另一處地方,多得到些有用的智慧同經驗,對於國家將來能有些貢獻。兩人旅行計劃商量妥當後,把家中財產交給一個老舅父掌管,帶了些金塊和銀塊,就預備一同上路。兩個年輕人的美麗太太,因為愛戀丈夫,不願住在家中享福,甘心相從,出外受苦,故出發時,共有四個人。
兩兄弟明白本國文化多從東方得來,且聽說西方民族,有和東方民族完全不同的做人觀念與治國方法,故一行四人,乃取道西行,向日落處一直走去。
他們若想到西方的另一文明國家,必須取道一個寂無人煙不生水草的沙漠。同伴四人,為了尋求光明,到了沙漠邊地時,對於沙漠中種種危險傳說,皆以為不值得注意。幾人把糧秣飲水準備充足以後,就直貫沙漠,向荒涼沙磧中走去。
他們原只預備了二十七天的糧食,可是走過了二十七天後,還不能通過這片不毛之地。雖然還有些淡水,主要食物卻已剩不了多少。幾人討論到如何度過這些危險日子,卻商量不出什麼結果。這沙漠既找尋不出一點水草同生物,天空中並一隻飛鳥也很少見到。白日裡只是當頭白白的太陽,灼炙得人肩背發痛,破皮流血。到晚上時,則不過一群淺白星子嵌在明藍太空裡而已。原來他們雖帶了一張羊皮製成的地圖,但為了只知按照地圖的方向走去,反而把路走差了。
有一天晚上,幾人所剩下的一點點飲料,看看也將完事了。各人又饑又渴,再不能向前走去,便皆僵僵的躺在沙磧上,仰望藍空中星辰,尋覓幾人所在地面的經度,且憑微弱星光,觀察手中羊皮製就的地圖。
兩兄弟以為身邊兩個婦人皆倦極睡熟,故來商量此後的辦法。
哥哥向弟弟說:
「你年輕些,可以多在這世界上活些日子,如今情形顯然不成了,不如我自殺了,把肉供給你們生吃,這計策好不好?」
那弟弟聽哥哥說到要自殺,就同他哥哥爭持說:「你年紀大些,事情也知道得多些,若能夠到那邊學得些知識,回國也一定多有一分用處。現在既然四個人不能夠平安通過這片沙漠,必需犧牲一個人,作為糧食,不如把我犧牲,讓我自殺。」
那哥哥說:
「這絕對不行,一切事情必需有個次序,作哥哥的大點,應當先讓大的自殺。」
「若你自殺,我也不會活得下去。」
弟兄倆一面在互相爭論,互相解釋,那一邊兩妯娌卻並未睡著,各人皆裝成熟睡樣子,默默的在竊聽他們所討論的事情。兩個婦人都極愛丈夫,同丈夫十分要好,都不想便與丈夫遽然分離。聽到後來兩兄弟爭論毫無結果,那嫂嫂就想:「我們既然共同來到這種境遇中,若丈夫死了,我也得死。」
弟婦則想:
「既然不能兩全,若把這弟兄兩人任何一個死去,另一個也難獨全。想想他們受困於此的原因,全為路中有我們兩人,受女人累贅所致。我們既然無益有害,不如我們死了,弟兄兩個還可希望共同逃出這死海,為國家做出一分事業。」
那嫂嫂因為愛她的丈夫,想在她丈夫死去時,隨同死去,丈夫不死,故她也還不死。那弟婦則因為愛她的丈夫,明白誰應當死,誰必需活,就一聲不響,睡到快要天明時,悄悄把自己手臂的動脈用碎磁割斷,盡血流向一個木桶裡去,等到另外三個人知道這件事情時,木桶中血已流滿,自殺的一個業已不可救藥了。
弟弟跪在沙地上檢察她的頭部同心房時,又傷心,又憤怒,問她:「你這是做什麼蠢事!」
那女人躺臥在他愛人身旁,星光下做出柔弱的微笑,好像對於自己的行為十分快樂,輕輕的說:「我跟在你們身邊,牽累了你們,覺得過意不去。如今既然吃的喝的什麼都完了,你們的大事中途而止,豈不可惜?我想你們弟兄兩個既然誰也不能讓誰犧牲,事情又那麼艱難,不如把無多用處的我犧牲了,救救你們離開這片沙漠較好,所以我就這樣做了。我愛你!你若愛我,願意聽我的話,請把這木桶裡的血,趁熱三人趕快喝了,把我身體吃了,繼續上路,做完你們應做的事情。我能夠變成你們的力量,我死了也很快樂。」
說完時,她便請求男子允許她的請求,原諒她,同她接一個最後的吻。男子把一滴眼淚淌入她口中,她嚥下那滴眼淚,不及接吻氣便絕了。
三個人十分傷心,但為了安慰死去的靈魂,成全死者的志願,記著幾人遠離家國的旅行,原因是在為國家尋覓出路,屬於個人的悲哀,無論如何總得暫且放下不提。因此各人只得忍痛分喝了那桶熱血。到後天明時,弟弟便背負了死者戶身,又依然照常上路了。
當天他們很幸福的遇到一隊橫貫沙漠的駱駝群,問及那些商人,方明白這沙漠區域常有變動,還必需七天方能通過這個荒涼地方,到一個屬於文明古國的邊鎮。幾人便用一些銀塊,換了些淡水,換了些糧食,且向商人雇了一匹駱駝,一個駝夫,把死屍同糧食用具馱著,繼續通過這片沙磧。但走到第四天時,趕駱駝的人,乘半夜眾人熟睡之際,拐帶了那個死屍逃逸而去,從此毫無蹤跡可尋。原來這趕駱駝的,屬於一種異端外教,相信新近自殺的女屍,供奉起來,可以保佑人民,便把它帶回部落,用香料製作女神去了。
三人知道這愚蠢行為的意義,沙漠中徒步決不能跟蹤奔馳疾步的駱駝,好在糧食金錢依然如舊,無可如何,只好在當地豎立一枝木柱,上刻「凡能將一個白臉長身女人屍體送至××國者,可以得馬蹄金十塊,馬蹄銀十塊」。把木柱豎好,幾人重複上路。
走了三天,果然走到了一個商鎮,但見黃色泥室,比次相接,駝糞堆積如山,駱駝萬千,馬匹無數。人民熙熙攘攘,很有秩序。走到一座客店,安置了行李以後,就好好的休息了三天。
休息過後,幾人又各處參觀了一番,正想重新上路,那弟弟卻得了當地流行的不可救藥的熱病,不能起身。把當地的著名醫生請來診治時,方知病已無可治療,當晚就死了。
臨死時這弟弟還只囑咐哥哥,應當以國家事情為重,不必因私人死亡憂戚。且希望哥哥不必在死者身上花錢,好留下些錢財,作旅行用。且希望哥嫂即早動身,免得傳染。話說完時,便落了氣。這哥嫂二人雖然十分傷心,一切辦法自然皆照死者意願作去,把死者處置妥當,就上了路。
剩下這一對夫婦,又取道向西旅行了大約半年光景。那男子因為擔心國事,紀念死者,只想凝聚精力,作為旅行與研究旅行所得學問而用,因此對於那位同伴,夫婦之間某種所不可缺少的事情,自然就疏忽了些。女人雖極愛戀男子,甘苦與共,生死相依,終不免覺得缺少些東西。
有一天兩人在路上碰到一個因為犯罪雙足被刖去的醜陋乞丐,夫婦二人見了這人,十分憐憫,送他些錢後,那乞人看到這一對旅行的夫婦檢閱羊皮地圖,找尋方向,就問他們,想去什麼地方,有什麼事。兩人把旅行目的如實告給了乞人。
那乞人就說,他是西方××大國的人,知道那邊一切,且知道向那大國走去的水陸路徑,願意引導他們。兩人聽說,自然極其高興。於是夫婦二人輪流用一小車推動這乞人上路,向乞人所指點方向慢慢走去。
夫婦兩人愛情雖篤,但因作丈夫的太不注意於男女事情,婦人後來,便居然同那刖足男子發生了戀愛。時間這樣東西,既然還可造成地球,何況其他事情?這愛情也很自然,並不奇怪了。兩人因這秘密戀愛,弄得十分糊塗,只想設計脫離那個丈夫。因此那刖足男子,便故意把旅行方向,弄斜一些,不讓幾人到達任何城池。有一天幾人走近了一道河邊,沿河走去,婦人見河岸邊有一株大李子樹,結實纍纍,就想出一個計策,請丈夫上樹摘取些李子。丈夫因為河岸過於懸嶄,稍稍遲疑,那婦人就說,這不礙事,若怕掉下,不妨把一根腰帶,一端縛到樹根,一端縛到腰身,縱或樹枝不能勝任,摔下河中時,也仍然不會發生危險。丈夫相信了這個意見,如法作去,李樹枝子脆弱,果然出了事情。女人取出剪子,悄悄的把那絲質腰帶剪斷,因此那個丈夫,即刻就墮入河中,為一股急促黃流捲去,不見蹤影。
婦人眼見到自己丈夫墮入大河中為急流衝去以後,就坦然同那刖足男子成為夫婦,帶了所有金銀糧食重新上路了。
但這男子墮入河中,一時雖為洑流捲入河底,到後卻又被洑流推開,載浮載沉,向下流漂去。後來迷迷糊糊漂流到了一個都市的稅關船邊,便為人撈起,擱在稅關門外,卻慢慢的活了。初下水時,這男子尚以為落水的原因,只是腰帶太不結實,並不想到事出謀害。只因念念不忘婦人,故極力在水中掙扎,才不至於沒頂。等到被人從水中撈起復活以後,檢察繫在身邊那條斷了的腰帶,發現了剪刀痕跡,方才明白落水原因。但本身既已不至於果腹魚鱉,目前要緊問題,還是如何應付生活,如何繼續未完工作,為國效勞,方是道理。
故不再想那個女人一切行為,忘了那個女人一切壞處。
這男子因為學識淵博,在那裡不久就得到了一個位置。作事一年左右,又得到總督的信任,引為親信。再過三年,總督死去,他就代替了那個位置,作了總督。
婦人雖對於這男子那麼不好,他到了作總督時,卻很想念到他的婦人,以為當時背棄,必因一時感情迷亂,冒昧作出蠢事,時間久些,必痛苦翻悔。他於是派人秘密打聽,若有關於一個被刖足的男子,與一個美麗女人因事涉訟時,即刻報告前來,聽候處治。
時間不久,那大城裡就發現了一件希奇事情,一個曼妙端雅的婦人,挽了一輛小小車子,車中卻坐了一個雙腳刖去剩餘只手的醜陋男子,各處向人求乞。有人問她因何事情,從何處來,關係怎樣,婦人就說:廢人是她的丈夫,原已被刖,因為歡喜遊歷,故兩人各處旅行。有些金銀,路上被人覬覦,搶劫而去。當賊人施行劫掠時,因男子手中尚有金子一塊,不肯放下,故這隻手就被賊徒砍去。路人見到那麼美貌婦人,嫁了這種粗丑丈夫,已經覺得十分古怪,人既殘廢,尚能同甘共苦,各處謀生,不相拋棄,尤為罕見,因此各有施贈,並且傳遍各處,遠近皆知。事為總督所聞,即命令把那兩個夫婦找來。總督一看,婦人就是自己愛妻,廢人就是那個身受刖刑的廢人,雖相隔數年,女人面貌猶依然異常端麗。刖足乞丐,則因足被刖,手又砍去一隻,較之往昔,尤增醜陋。那總督便向婦人詢問:「這廢人是不是你丈夫?」
婦人從從容容說:
「是我的丈夫。」
總督又問廢人: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在什麼地方住家?」
廢人不知如何說謊,那婦人便答:
「我們結婚業已多年,我們本來有家,到後各處旅行,路上遇了土匪,所有金寶概行掠去以後,就流落在外,不能回家了。」
總督說:
「你認識我不認識?」
那婦人怯怯看了一下,便著了一驚。又仔細的一看,方明白座上的總督,就正是數年前落水的丈夫。匆促中無話可說,只顧磕頭。
總督很溫和的向婦人說:
「你還認識得我,那好極了。你並沒有錯處。你並沒有罪過。如今盡你意思作去,你自己看,想怎麼樣,你可以自己選擇。你要和這個殘廢人同在一處,還是想離開他,你可以把你希望說出來。」
那婦人本來以為所犯的罪過非死不可,故預備一死。如今卻見總督那麼寬厚溫和,想起一切過去,十分傷心。哭了一會,就說:「為了把總督人格和恩惠擴大,我希望還能夠活下去。我本應當即刻自殺,以謝過去那點罪過,但如今卻只希望總督開恩,仍舊允許我同這廢人在本境裡共同乞討過日子下去,因為這樣,方見得你好處!」
總督說:
「好,你歡喜怎麼樣就怎麼樣,總之,如今你已自由了。」
此後這總督因為關心祖國事情,故把總督職務交給了另外一個人,所有的金錢,贈給了那個他極愛她,她卻愛一殘廢人的女子,便離開那都市,回轉本國去了。
故事到末了時,那商人說:
「我這故事意思是在告給你們女人的癡處,也並不下於男子。或者我的朋友還有更好的故事提到這個問題,我希望他的故事比我的更好。」
二、彈箏者的愛
第二個商人,有一張馬蹄形的臉子,這商人麻臉跛腳,只剩下一隻獨眼,像貌樸野古怪,接下去說:「女人常使男子發癡,作出種種呆事,呆事中最著名的一件,應當算扇陀迷惑山中仙人的傳說。我並沒有那麼美麗架空的故事,但我卻知道有個極其美麗的女人,被一個異常醜陋的男子所迷惑,做出比候補仙人還可笑的行為。」
這故事在後面。
副官宋式發,年紀青青的死去時,留給他那妻子的,只是一個寡婦的名分,同一個未滿週歲的小雛。這寡婦年齡既還只有二十歲,像貌又復窈窕宜人,自然容易引起年輕男子的注意。誰都希望關照這個未亡人,誰都願意繼續那個副官的義務和權利。因為許多人皆盼望挨近這個美貌婦人身邊,想把這標緻人兒隨了副官埋葬在土中的心,用柔情從土中掏出,使盡了各種不同方法,一切還是枉然徒勞。愚蠢的誠實,聰明的狡猾,全動不了這個標緻人兒的心。
她一見到這些齊集門前獻媚發癡的人,總不大瞧得上眼,覺得又好笑又難受。以為男子全那麼不濟事,一見美貌紅顏,就天生只想下跪。又以為男子中最好的一個已經死去了,自己的愛情,就也跟著死去了。
過了兩年。
這未亡人還依然在月光下如仙,在日光下如神,使見到她的人目眩神迷,心驚骨戰。愛她的人還依然極多,她也依然同從前一樣,貞靜沉默的在各種阿諛各種奉承中打發日子。
她自己以為她的心死了,她的心早已隨同丈夫埋葬在土中去了。她自己不掏出來,別人是沒有這分本領把它掏得出來的。
到後來,一些從前曾經用情慾的眼睛張望過這個婦人的,因愛生敬皆慢慢的離遠了。為她唱歌的,聲音皆慢慢的瘖啞了。為她作詩的,早把這些詩篇抄給另外一個女子去了。
有一天,從別處來了一個彈箏人,常常扛了他那件古怪樂器,從這未亡人住處門前走過。那樂器上十三根銅弦,撥動時,每一條銅弦皆彷彿是一張發抖的嘴唇,輕輕的,甜蜜的靠近那個年輕婦人的心胸。聽到這種聲音時,她便不能再作其他什麼事情,只把一雙曾經為若干詩人嘴唇夢裡遊蹤所至的纖美手掌,扶著那個白白的溫潤額頭。一聽到箏聲,她的心就跳躍不止。
她愛了那個聲音。
當她明白那聲音是從一隻粗糙的手抓出時,她愛了那只粗糙的手。當她明白那只粗糙的手是一個獨眼,麻臉,跛足的人肢體一部分時,她愛了那個四肢五官殘缺了的廢人。她承認自己的心已被那個殘廢人的箏聲從土中掏出來了。她喜歡聽那箏聲。久而久之,每天若不聽聽那箏聲,簡直就不能過日子了。
那彈箏人住處在一個公共井水邊,她因此每天早晚必藉故攜了小孩來井邊打水。她又不同他說什麼。他也從不想到這個美麗婦人會如此喪魂失魄的在秘密中愛他。
如此過了很多日子。
有一天她又帶了水瓶同小孩子來取水,一面取水,一面聽那彈箏人的新曲。那曲子實在太動人了。當她把長繩絡結在瓶頸上時,所絡著的不是水瓶頸頭,竟是那小雛的頸項。她一面為那箏聲發癡,一面把自己小孩放下深井裡去,浸入水中,待提起時,小孩子早已為水淹死了。
附近的人知道了這件事情時,大家跑來觀看,卻不明白為什麼這婦人會把自己親生小孩殺死。或以為鬼神作祟,或以為死去的副官十分寂寞,就把兒子接回地下去,假手自己母親作出這事。又或以為那副官死後,因明白婦人過於美貌年輕,孀居獨處,十分可憐,故促之把小孩子弄死,對舊人無所繫戀,便可以任意改嫁。談論紛紜,莫衷一是,卻無一人想像得出這事真正原因。
那時彈箏人已不彈箏了,抱了他那神秘樂器,欹立在一株青桐樹下。有人問他對於這希奇事情的意見:「先生,一個女人像貌如此善良,為人如此貞靜,會做出這種希奇古怪事情,你說,這是怎麼的?」
那彈箏人說:
「我以為這女人一定是愛了一個男子。世界上既常有因受女人美麗誘惑而發昏的男子,也就應當有相同的女人。她必為一個魔鬼男子先騙去了靈魂,現在的行為,正是想把身體也交給這魔鬼的!」
「這魔鬼屬於哪一類人?」
那彈箏人聽到這樣愚蠢的詢問,有點生氣了,斜睨了面前的人一眼,就閉了他那只獨眼說道:「你難道以為女子會愛一個像我這種樣子的男子麼?」
那人看看話不投機,說來無趣,便走開了。至於這彈箏人,當然是料不到婦人會為他發癡的。
到了晚上,彈箏人正獨自一人閉著獨眼在月下彈箏,婦人就披了一件寢衣走去找他。見到他時,同一堆絮一樣,倒在他的身邊。彈箏人聽到這種聲音,吃了一驚,睜開獨眼,就看到一堆白色絲質物,一個美麗的頭顱,一簇長長的黑髮。彈箏人趕忙把這個暈了的人抱進屋中竹床上,借月光細細端詳一下面目,原來這個女子就是日裡溺死嬰兒的婦人。再想敞開婦人那件衣服,讓呼吸方便一點時,稍稍把那衣服一拉,就明白這婦人原來是一個光光的身體,除了寢衣什麼也沒著身!
那彈箏人嚇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婦人等不及彈箏人逃走,就霍然坐起,把寢衣卸下,伸出兩隻白白的臂膊抱定那彈箏人頸項了。
她告給了他一切秘密,她讓他在月光下明白她如何美麗。
但那彈箏的醜八怪,想起日裡溺斃的嬰孩,以為這是魔鬼的行為。因為害怕,終於棄卻了女人同那件樂器,遠遠的逃走了。而她後來卻縊死在那間小屋裡。
三、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愛
第三個商人像貌如一個王子,他說:
我的故事雖然所說到的還是女人。這女人同先前幾個女人或者稍微不同一點。我的故事同扇陀故事起始大同小異,我要說到的女人,卻似乎比扇陀更能幹一些。但也有些地方與其餘故事相同,因為這女人有所愛戀,到後便用身殉了愛。她愛得更希奇,說來你們就明白了。
和扇陀故事一樣,同樣是一個山中,山中有個隱居遁世的男子搭了一座小小茅棚,住在那裡,修真養性,不問世事。
這隱士小便時,有一隻母鹿來舐了幾次,這鹿到後來便生了一個女子,長大後像貌端正嫻雅,美麗非常。這母鹿所生孩子一切如人,僅僅兩隻小腳,精巧纖細,彷彿鹿腳。隱士把女孩養育下來,十分細心,故女孩子心靈與身體兩方面,都發展得極其完美正常。
女孩子大了一些,隱士因為自己是一個舊時代的人物,擔心自己的頑固褊持處,會妨礙這女孩的感情接近自然,因此特別為女孩在較遠處,找尋到一片草坪,前面繞有清泉,後面傍著大山,在那裡造一簡陋房子,讓她住下。兩方面大約距離三里左右,每天這女孩子走來探望隱士一次,跟隨隱士請業受教。每次來到隱士住處讀書問道,臨行時,隱士必命令她環繞所住茅屋三周,凡經這個女孩足跡踐履處,地面便現出無數蓮瓣。
隱士從女孩腳跡上,明白這個女孩必有夙德,將來福氣無邊,故常為她說及若干故事,大都是另一時節另一國土女子,在患難中忍受折磨轉禍為福故事。女孩聽來,只知微笑,不能明白隱士意思。
有一天,國王因為國家大事無法解決,親自跑來隱士住處領教,請求這個積德聚學的有道之人,指點一切困難問題。
到了山中隱士住處之後,見到隱士茅屋周圍,有蓮花瓣兒痕跡,異常美麗,國王就問隱士:「這是什麼?」
隱士說:「這是一個山中母鹿所生女孩的腳跡。」
國王說:「山中女子,真有美麗如此的腳跡嗎?」
「你不相信別人的,就應當相信你自己的。國王,那你以為這是誰的腳跡?」
「假如這個山中真有如此美麗腳跡的人,不管她是誰生的,我皆將把她討作王后。」
「凡世界上居上位的皆歡喜說謊,皆善說謊。」
「我若說謊,見到這個女人以後,不把她娶作王后,天殺我頭。你若說謊,無法證明這是女人的腳跡,我就割下你的頭顱。」
隱士眼見到這個國王感情興奮,大聲說話,因為一切全是事實,當時只微笑頷首,不作別的話語。
時間不久,住在另外一個地方的女孩跑來了,一見隱士身邊客人,從服飾儀表上看來,就明白這個人是歷史上所稱的國王,於是溫文爾雅地為隱士和國王行了個禮。行禮完後,站在旁邊不動。這女孩既然容貌異常,並且知書識禮,國王有所問時,應對周詳,辭令端雅。國王十分中意,當場就向那個女孩求婚。他請求女孩許可,讓他成為她的臣僕,把那戴了一頂鑲珠嵌寶王冠的頭,常常俯伏在她膝邊。
女孩子那時年齡還只一十六歲,第一次見到陌生男子,且第一次聽到一個國王向她陳述這種糊塗的意見,竟毫不覺得希奇。她即刻應允了這件事,她說:「國王,既然你以為把王冠擱在我的膝下使你光榮幸福,你現在就可照你意思作去。」
那國王得了女人的愛情以後,就把女人用一匹白色大馬,馱回本國宮中。選擇吉日良辰,舉行婚禮。
結婚以後,這個女人被國王恩寵異常。一月以後,為國王孕了個小孩,將近一年,所孕小孩應分娩了,真忙壞那個國王。自從這山中女孩入宮後,專寵一宮,因此其他妃嬪,莫不心懷妒嫉。故當女孩生產落地一個極大肉球時,就有人暗中把王后所生產的肉球取去,換了一副豬肺。國王聽說產婦業已分娩,走來詢問,為其他妃嬪買通的收生婦人,就把那一堆豬肺呈上,稟告國王,這就是王后所生產的東西。國王聽說有這種事情,十分憤怒,即刻派人把那王后押送出宮,恢復平民地位。
這女孩因為早年跟隱士學得忍受橫逆方法,當時含冤莫白,只得忍痛出宮,出宮以後,就匿名藏姓,且用藥水把自己像貌染黑,替大戶人家做些雜務小事,打發日子。因為出自宮中,禮儀嫻習,性情又好,故深得主人信任,生活也不十分困難。
那個國王,自然就愛了其餘妃嬪,把山中母鹿所生的那個女子漸漸忘掉了。
當王后所生養的肉球下地時,隱藏了這肉球的先把它放在鍋中,用烈火煮了三天三夜,估計烈火已把它煮爛了,就連同那口鍋子,假稱這是國王賞賜某某大臣的羊羔,設法運送出宮。出宮以後,就抬到大江邊去,乘上特備的小船,搖到江中深處,把那東西全部傾入江中,方帶了空鍋回宮覆命。
這肉球載浮載沉一直向下游流去,經過了七天七夜,流到另外一個地方,被一個打漁的老年人絲網撈著。漁人把網提起一看,原來是個極大肉球。把肉球用刀剖開,見到裡面有一朵千瓣蓮花,每一花瓣,各有一個具體而微非常之小的人,漁人極其驚嚇,只聽到那一千小人齊聲說:「快把我送進你們國王那邊去,你就可得黃金千塊,白銀千塊。」
漁人不敢隱瞞下去,即刻用絲網兜著那個肉球,面見國王,且把肉球呈上。那國王正無子息,把肉球弄開一看,果然希奇,因此就賞了漁人金銀各一千塊,漁人得了賞賜,回家去了,不用再提。這肉球中小人,卻因為在日光空氣和露水中慢慢長大,為時不久,就同平常小孩一般無二了。這個好心國王,於是憑空多了一千個兒子,上下遠近,都認為這是國王積德,上天所賜。
這一千小孩到十六歲時,莫不文武雙全,人世少見。到了二十歲時,這一千個兒子,便被國王命令,派遣到鄰國去戰征。各人騎了白馬,穿戴上棕色皮類鏤銀甲冑,直到另一國家皇城下面挑戰。凡個人應戰的莫不即刻死去,凡部隊應戰莫不大敗而歸。這樣一來,竟使城中那個國王,無計可施。
官家方面待到自己無計可施時,於是只得各處張貼上佈告,招請平民貢獻意見,且懸了極大賞格,找尋能夠擊退外敵的英雄。
山中母雇所生的那個女人,知道這是自己的孩子,便穿了破舊衣服,走到國王處去,說她有退兵辦法,請求國王許可盡她上城一試。得了許可,走上城去,那時城下一千戰士正在躍馬挺戈,辱罵挑戰。但見城上大旗子下站了一個穿著襤褸像貌平常的婦人,覺得十分希奇,就各自勒馬韁,注意婦人行為。
那女人開口說道:
「你們這些小東西,來到這裡胡鬧什麼?我是你們的母親,這裡國王是你們的爸爸,還不趕快丟下刀槍,跳下白馬?」
其中就有人說:
「你這瘋婆子,你說你是我們的母親,給我們一個證據看看。」
女人囑咐各人站定,把嘴張開,便裸出雙乳,用手將乳汁擠出,乳汁便向下射去,左邊計分為五百道,右邊也分為五百道。一千戰士口中,莫不滿含甜乳。這一千戰士業已明白城上婦人當真是生身母親,趕忙放下武器,投地便拜。
一
切弄清楚以後,兩國戰事,自然就結束了。兩個國王因為這一千太子生於此國,育於彼國,因此到後就共同議定,各人得到五百兒子。至於那個母親,自然仍為這一千兒子的母親,且仍然回轉到王宮中作了王后。二十年來使這王后蒙受委屈的一干邪惡爭寵嬪妃,因為當時還同謀煮過太子,便通統為國王按照國法一起捉來放到火中用胡椒火燒死了。
當初那個山中母鹿生養的女人,其所以能夠在委屈中等待下去,一面因為受得是隱士薰陶,一面也正因為自信美麗,以為自己眉目發爪,身段肌膚,莫不是世所希少的東西,國王既為這分美麗傾倒於前,也必能使國王另外一時想起她來,愛情復燃於後。因此所遭受的,即或如何委屈,總能忍耐支持下去。如今卻意料不到有了一千兒子,且正因為這一千兒子業已長大成人,能夠恢復她原來那個地位。但同時卻也明白,她其所以受人尊敬,只為了有這一群兒子。且明白如今已老,再也不能使那個國王把戴了嵌寶鑲珠王冠的尊貴頭顱,俯伏到她的腳邊了。她明白這些失去的青春再也無從恢復時,覺得非常傷心。
她想了七天,想出了一個極好計策。同國王早餐時,就問國王說:「親愛的人,你還記不記得我在山中時節的樣子?」
國王說:
「我怎麼不記得?你那時真美麗如仙!」
「親愛的人,你還記不記得你向我求婚時節的種種?」
「我記得十分清楚,我為你美麗如何糊塗。」
「親愛的人,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結婚以後出宮以前那些日子的快樂幸福生活?」
「同背誦我自己最得意的詩歌一樣,最細微處也不容易忘記。你當時那麼美麗,這種美麗影子,留在我心中,就再過二十年,也光明如天上日頭,新鮮如樹上果子!」
女人聽到國王稱讚她的過去美麗處,心中十分難受,沉默著,過一會兒就說:「我被仇人陷害出宮,同你離開二十年,如今幸而又回到這宮中來了,一切事真料想不到。我從前那些仇人皆為你燒死了,現在卻還有一個最大的仇人,就在你身邊不遠。我已把這個仇人找得。我不想你追問我這仇人姓甚名淮,我只請求你宣佈她的死刑,要她自盡在你面前。若你愛過我,你就答應了我這個要求。」
國王說:
「我就照你意思做去,即刻把人帶來。」
王后說,她當親自去把那仇人帶來。又說她不願眼見到這仇人的面,請求國王,仇人一來,就宣佈死刑,要那個人自殺,不必等她親自見到這種殘酷的事情。說後,王后就走了。
不到一會,果然就有個身穿青衣頭蒙黑紗手腳自由的犯人在國王面前站定了。國王記起王后所說的話,就說:「犯罪的人,你如今應該死了,你不必說話,不必作任何分辯,拿了這把寶劍自刎了吧。」
那黑衣人把劍接在手中,沉沉靜靜走下台階,在院子中芙蓉樹下用劍向脖子一抹,把血管割斷,熱血泛湧,便倒下了。國王遣人告給王后,仇人已死,請來檢視,各處尋覓,皆無王后蹤跡。等到後來國王知道自殺的一個「仇人」就是王后自己時,檢察傷勢,那王后業已斷氣多時了。
那王后自殺後,國王才明白她所說的仇人,原來就是她自己的衰老。她的意思同中國漢武帝的李夫人一樣,那一個是臨死時擔心自己老醜不讓國王見到,這一個是明白自己老醜,便自殺了。
為張家小五哥輯自《蓮花太子經》
一
九三三年七月十八日於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