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碩士張六吉,一個長江中部某處小地主的獨生子。家中那份財產能夠由他一手支配時,年齡恰滿二十歲。那年正是「五四運動」的一年。看了幾個月上海北京報紙,把這個青年人的心完全弄亂了。他覺得在小城裡呆下毫無意義,因此弄了一筆錢,離開了家鄉。照當時的流行口語說來,這個人是「覺悟」了的,人已覺悟,預備到廣大的世界來奮鬥的。
他出外目的既在尋求知識,十多年來所得到的知識,當真也就很不少了。凡是好「知識」他差不多都知道了一點。在國內大學畢業後又出國在某國一個極負盛名的大學校裡得了他那個學位。他的論文為「人生哲學」,題目就證明了他對於人生問題這方面知識的深邃。他的學問的成就,多虧得是那大學校研究院一個導師,盡力指導,那是個世界知名的老博士。他信仰這個人如一個神。
他同許多人一樣,出了學校回國來無法插進社會。想把自己所學貢獻給社會,一時節卻找不著相當工作。為人縱好,社會一切注重在習慣,可不要你那麼一個好人。
他心想:沒有機會留在大都市裡,不妨事,不如回到我那個「野蠻」家鄉去看看吧。那野蠻家鄉,正因為在他印象中的確十分野蠻,平時他深怕提起,也從不夢想到有一天會再回轉那個家鄉。但如今卻準備下鄉了。
他記起自己,記起家鄉,覺得有點憂鬱。他擔心回到家鄉去無法生活。他以為一面是一群毫無教育的鄉下人,一面是他自己。要說話,無人瞭解,有意見,無人來傾聽這個意見。這自然不成。
他覺得孤獨。一個人自覺知識過於豐富超越一切時,自然極容易陷於這種孤獨裡。他想起尼采聊以自慰。離家鄉越近時,他的「超人」感覺也越濃厚。
離家鄉三天路上,到了一個山坳裡,見一壩山田中有個老農夫在那裡鋤草,天氣既熱,十分疲累,大路旁樹蔭下卻躺了個青年男子,從從容容在那兒睡覺。他便休息下來,同那老農攀談:「天氣熱,你這個人年紀一大把了,怎不休息休息?」
「要吃的,無辦法,熱也不礙事!」
「你怎不要那小伙子幫一手,卻盡他躺在樹蔭下睡覺,是什麼意思?」
那老的仍然同先前一模一樣的,從從容容的說道:「他不是睡覺。他死了。先前一會兒被烙鐵頭毒蛇咬死了。」
他嚇了一大跳,過細看看身邊躺下這一個,那小子鼻端上正有個很大麻蒼蠅。果然人已死掉了。趕忙問:「這是誰?」
老農夫神氣依然很平靜,很從容,用手抹了抹額上汗水,走過樹蔭下來吸煙。「他是我的兒子。」說時一面撈了一手,把蒼蠅逮住了,摘下一張桐木葉,蓋到死者臉上去。
「是你的兒子!你說的是當真?兒子死了你不哭,你這個老古怪!彼南胱牛剎輝黨隹誒礎*
但那點神氣卻被老農夫看到了,像自言自語,又像同城裡那一個說話的神氣。
「世界上哪有不死的人。天地旱澇我們就得餓死,軍隊下鄉土匪過境我們又得磨死。好容易活下來,一死也就完事了。
人死了,我坐下來哭他,讓草在田里長,好主意!「
他眼看到老農夫的樣子,要再說幾句話也說不出口,老農夫卻又下田趕他的活去了。
他臨走時,在田中的那一個見他已上了路,就說:「大爺,大爺,你過前面寨子,注意一下,第三家門前有個土坪壩,就是我的家。我姓劉,名叫老劉,見我老婆請就便告她一聲,說冬福死了,送飯時送一個人的飯。」
他心想,「你這不慈愛的老糊塗老古怪!兒子被蛇咬死了,意象『看水鴨子打架,事不幹己』滿不在乎,還有心吃中飯,還吝嗇另一個人的中飯!」
到周家大寨時,在一個空坪壩裡,果然看到兩個婦人正在一副磨石旁磨碎豆子。他問兩個婦人,劉家住在什麼地方。
兩個婦人同時開口皆說自己便是劉家人,且詢問有什麼事情找劉家人。
「我並無別的事情,只是來傳個話兒。」他說得那麼從容,因為他記起那個家主在意外不幸中的神氣。接著,他大聲說道:「你們家中兒子被蛇咬死了!」
他看看兩個婦人又說下去,「那小伙子被蛇咬後死在大路旁。你們當家的要我捎個信來……」兩個婦人聽完了這消息時,顏色不變,神氣自如,表示已知道了這件事情,輕輕的答應了一個「哦」字,仍然不離開那磨石,還是把泡在木桶裡的豆子,一瓢一瓢送進石孔裡去,慢慢的轉動那磨石。
那分從容使傳話的十分不平。他說,「這是怎麼的?你們不懂我說的話?不相信我的話?你們去看看,是不是當真有個人死在那裡!」
年紀老些的婦人說,「怎不明不白?怎不相信?死了的是我兒子,不死的是我丈夫。兩人下田一人被毒蛇咬死了,這自然是真事!」
「你不傷心,這件事對於你一定——」
「我傷什麼心?天旱地澇我們就得餓死,軍隊下鄉土匪過境我們又得磨死。好容易活下來!死了不是完了?人死了,我就坐下來哭,對他有何好處,對我有何益處?」
那老年婦人進家裡去給客人倒水喝去了,他就問那個比較年輕的婦人,死者是她什麼人。
「他是我的兄弟,我是他的姐姐。」
「你是他的姐姐?兩個老的,人老心狠可不用提了。同氣連枝的姊弟也不傷心?」
「我為什麼傷心?我問你……」
「你為什麼不傷心?我問你。」
「爸爸媽媽生養我們,同那些木簰完全一樣。入山斫木,縛成一個大筏。我們一同浮在流水裡,在習慣上,就被稱為兄弟了。忽然風來雨來,木筏散了,有些下沉,有些漂去,這是常事!」
一會兒,來了一個年紀二十來的鄉下人,女的向那男子說:「秋生,秋生,你冬福哥哥被蛇咬死了,就是這個先生說的。」
那小子望了望張六吉,「是真的假的?」
「真的!」
「那真糟,家裡還有多少事應當作,就不小心給一條蛇咬死!」
張六吉以為這一家人都古怪得不近人情,只這後生還稍稍有點人性。且看看後生神氣很慘,以為一定非常傷心了,一點同情在心上滋長了。
「你難受,是不是?」
「他死了我真難受。」
「怎麼樣?你有點……」
屋後草積下有母雞生蛋,生蛋後帶了驚訝神氣,「咯大咯」只是叫,飛上了草積。那較年輕的婦人,拖圍裙擦手趕過屋後取熱雞蛋去了。
後生家望望陌生人,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麼,取得了陌生人的信託,就悄悄的說:「他不能這時就死,他得在家裡作事,我才能夠到……我那糊塗哥哥死了,不小心,把我們計劃完全打破了……」他且說明這件事原是兩人早已約好了的。
他說了一件什麼事情?那不用問,反正這件事使張六吉聽到真吃了一大驚。鄉下人那麼誠實,毫不含胡,他不能不相信那鄉下人說的話。他心想,「這是真的假的?」同先前在田里所見一樣,只需再稍稍注意,就明白一切全是真事了!
…………
臨走時他自言自語說「這才是我要學的!」到了家鄉後,他第一件事是寫信給他那博學多聞的先生說:「老騙子,你應當死了,你教我十來年書,還不如我那地方一個大字不識的鄉下人聰明。你是個法律承認的騙子,所知道的全是活人不用知道的,人必需知道的你卻一點不知道!
我肯定說你是那麼一個大騙子。「
第二件事是把所有書籍全燒掉了。
他就留在那個野蠻家鄉裡,跟鄉下人學他還不曾學過的一切。不多久,且把所有土地分給了做田人。有一天,劉家那小子來找他,兩人就走了。走到那兒去,別人都不知道。
也許什麼地方忽然多了那麼兩個人,同樣在挨餓,受寒,叫作土匪也成,叫作瘋子也成,被一群人追著趕著各處都跑到了,還是活著。
也許一到那裡,便倒下死了。反正像老劉說的,死的就盡他死了,活的還是要好好的活。只要能夠活下去,這個人大約總會好好的活下去的。
一九三四年十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