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七,雲南省西部,由舊大理府向××縣入藏的驛路上,運磚茶、鹽巴、砂糖的馱馬幫中,有四個大學生模樣的年青人,各自騎著一匹牲口,帶了點簡單行李,一些書籍、畫具,和滿腦子深入邊地創造事業的熱情夢想,以及那點成功的自信,依附隊伍同行,預備到接近藏邊區域去工作。就中有三個,國立美術學校出身,已畢業了三年。
剛入學校作一年級新生時,戰事忽然爆發,學校所在地的北平首先陷落,於是如同其他向後方流注轉徙的萬千青年一樣,帶著戰爭的種種痛苦經驗,以及由於國家組織上弱點所得來的一切敗北混亂印象,隨同學校退了又退,從國境北端一直退到南部最後一省,才算穩定下來。學校剛好穩定,接著又是太平洋各殖民地的爭奪,戰爭擴大到印緬越南。敵人既一時無從再進,因之從空中來擾亂,轟炸接續轟炸,幾個年青人即在一面跑警報一面作野外寫生情形中畢了業。戰爭還在繼續進行中,事事需人工作,本來早已定下主意,一出學校就加入軍隊,為國家做點事。誰知軍隊已過宣傳時期,戰爭不必再要圖畫文字裝點,一切都只象是在接受事實,適應事實,事實說來也就是社會受物價影響,無事不見出腐化墮落的加深和擴大。因此幾個人進入了一個部隊不到三個月,不能不失望退出,別尋生計。
但是後方幾個都市,全都在疲勞轟炸中受試驗,做不出什麼事業可想而知。既已來到國境南端不遠,不如索性冒險向更僻區域走走。一面預備從自然多學習一些,一面也帶著點兒奢望,以為在那個地方,除作畫以外還能為國家做點事。幾個年青人於是在一個地圖上畫下幾道記號,用大理作第一站,用××作第二站,決定一齊向藏邊跑去。三年前就隨同一個馬幫上了路,可是原來的理想雖同,各人興趣卻不一致,正因為這個差別,三個人三年來的發展,也就不大相同。各自在這片新地上,適應環境克服困難,走了一條不同的路,有了點不同的成就。就中那個紫膛臉、扁闊下頷、肩膊寬厚、身體結實得如一頭黑熊,說話時帶點江北口音,騎匹大白騾子的,名叫夏蒙,算是一行四人的領隊。
本來在美術學校習圖案畫,深入邊疆工作二年,翻越過三次大雪山,經過數回職業的變化,廣泛的接觸邊地社會人事後,卻成了個西南通。現在是本地武裝部隊的政治顧問,並且是新近成立的邊區師范學校負責人之一。另外一個黑而瘦孝精力異常充沛、說話時有中州重音,騎在一匹蹦來跳去的小黑叫騾背上的,名叫李粲。二年前來到大雪山下,本預備好好的作幾年風景畫,到後不久即明白普通繪畫用的油蠟水彩顏料,帶到這裡實毫無用處。自然景物太壯偉,色彩變化太復雜,想繼續用一支畫筆捕捉眼目所見種種,恐近於心力白用,絕不會有什麼驚人成就。因此改變了計劃,用文字代替色彩,來描寫見聞,希望把西南邊地徐露客不曾走過的地方全走到,不曾記述過的山水風土人情重新好好敘述一番。
那麼工作了一年,到寫成的《西南游記》,附上所繪的速寫,在國內幾個大報紙上刊載,得到相當成功後,自己方發現,所經歷見聞的一切,不僅用繪畫不易表現,即文字所能夠表現的,也還有個限度。到承認這兩者都還不是理想工具時,才又掉換工作方式,由描繪敘述自然的一角,轉而來研究在這個自然現象下生存人民的愛惡哀樂,以及這些民族素樸熱情表現到宗教信仰上和一般文學藝術上的不同形式。在西南邊區最大一個喇嘛廟中,就曾住過相當時日,又隨同古宗族游牧草地約半年。這次回到省中,便是和國立博物館負責人有所接洽,擬回到邊區去准備那個象形文字詞典材料搜集工作的。還有一個年青人,用牧童放牛姿勢,穩穩的伏在一匹甘草黃大驒馬後胯上,臉龐比較瘦弱,神氣間有點隱逸味,說話中有點洛下書生味,與人應對時有點書呆子味,這人名叫李蘭。在校時入國畫系,即以臨仿宋元人作品擅長。到大雪山勾勒畫稿一年後,兩個同伴對面前景物感到束手,都已改弦更張,別有所事,唯有他倒似乎對於環境印象剛好能把握得住,不僅未失去繪畫的狂熱,還正看定了方向,要作一段長途枯寂的探險。上月帶了幾十幅畫和幾卷畫稿到省中展覽,得到八分成功後,就把所有收入全部購買了紙張絹素筆墨顏色,打量再去金沙江上游雪山下去好好的畫個十年,給中國山水畫開個嶄新的學習道路。第四個年紀最輕,一眼看去不過二十二三歲,身材頎長挺拔,眉眼間卻帶點江南人的秀氣。這人離開學生生活不過兩個月,同伴都叫他小周。原本學了二年社會學,又轉從農學院畢業。年事既極輕,入世經驗也十分淺,這次向西部跑且系初次,因之志向就特別荒唐和偉大。雖是被姓夏的朋友邀來教書,在他腦子裡,打量到的卻完全近於一種抒情詩的生活夢。一些涉及深入邊地冒險開荒的名人傳記,和一些美國電影故事,在他記憶中綜合而成的氣氛,擴大加深了他此行奇遇的期待。他的理想竟可說不僅只是到邊區去作知識開荒工作,還准備要完成許多更大更困難的企圖。
一行中三個人既都能作畫,對風景具高度鑒賞力,幾個人一路談談笑笑,且隨時隨處都可以停留下來畫點畫。領頭的夏蒙,又因一種特殊身分,極得馬幫中的信仰,大家生活習慣,又能適應這個半游牧方式。更重要的是雨季已到尾聲,氣候十分晴朗,所以上路雖有了四天,大家可都不怎麼覺得寂寞辛苦。照路程算來,還要三天半,他們才能達到第二個目的地。
時間約摸在下午三點半鍾,一行人眾到了××縣屬一個山岡邊,地名“十裡長松”。
那道向西斜上的峻阪,全是黑色巖石的堆積。從石罅間生長的松樹,延緣數裡,形成一帶茂林。峻阪逐漸上升,直到嶺盡頭,樹木方漸漸稀少。舊驛路即延緣這個長阪,迎著一道干涸的溝澗而上,到達分水嶺時方折向北行,新公路卻在岡前即轉折而東繞山腳走去。當二百個馬馱隨著那匹負s熅帶鈴領隊大黑騾,迤邐進入松林中,沿澗道在一堆如屋如墳奇怪突兀磐石間盤旋,慢慢的上山時,紫膛臉闊下巴的夏蒙,記憶中忽重現出一年前在此追獵黃麂的快樂舊事,鞭著胯下的白騾,離開了隊伍,從斜刺裡穿越松林,一直向那個山岡最高處奔去。到上面停了一會兒,舉目四矚,若有所見,隨即用著馬幫頭目“馬鍋頭”制止馬馱進行的招呼聲:“站,站,站,咦……呷!”制止那個隊伍前進。那個領隊畜牲,一聽這種熟習呼聲,就即刻停住不再走動,張著兩個大毛耳朵等待其他吩咐。照習慣,指揮馬馱責任本來完全由“馬鍋頭”作主,普通客人無從越俎代庖。但這位卻有個特別原因。
既是當地知名某司令官的貴客,又是中央機關的委員,更重要處是他對當地凡事都熟習,不僅上路規矩十分在行,即過國境有些事得從法律以外辦點特別交涉的,他也能代為接頭處理。幾個同伴既得隨地留連,因此幾天來路上的行止,就完全由他管理。馬鍋頭正以能和委員對杯喝酒為得意,路上一切不過問,落得個自在清閒,在馬背上吹煙管打盹,自己放假。其時隊伍一停止,這頭目才從半睡盹中醒回。看看大白騾已離群上了山,趕忙追到上面去,語氣中帶著一分抗議三分要好攀交親神情:“委員,你可又要和幾個老師畫風景?
這難道是西湖十景,上得畫了嗎?我們可就得在這個松樹林子大石堆堆邊過夜?地方好倒好,只是天氣還老早啊!你看,火爐子高高的掛在那邊天上,再走十裡還不害事!“
話雖那麼說,這個頭目真正意思倒象是:“委員,你說歇下來就歇下來,你是司令官,一切由你。你們揀有山有水地方畫畫,我們就揀地方喝酒,松松幾根窮骨頭。樹林子地方背風,夜裡不必支帳篷,露天玩牌燒煙,不用擔心燈會吹熄!”
夏蒙卻象全不曾注意到這個,正把一雙宜於登高望遠的黃眼睛,凝得小小的,從一株大赤松樹老干間向西南方遠處望去。帶著一種狂熱和迷惑情緒,又似乎是被陳列在面前的東西引起一點混和妒嫉與崇拜的懊惱,微微的笑著,象預備要那麼說:“嗐,好呀!你個超凡入聖的大藝術家、大魔術家,不必一個觀眾在場,也表演得神乎其神,無時無處不玩得興會淋漓!”
又若有會於心的點點頭,全不理會身邊的那一位。隨即用手兜住嘴邊,向那幾個停頓在半山松石間的同伴大聲呼喊:“大李,小李,小周,趕快上山來看看,趕快!這裡有一條上天去的大橋,快來看!”
三匹坐騎十二個蹄子,從松林大石間一陣子翻騰跑上了山崗。到得頂上時,幾個人一齊向朋友指點處望去,為眼目所見奇景,不由得不同聲歡呼起來:“嗐,上帝,當真是好一道橋!”
呼聲中既缺少宗教徒的虔信,卻只象是一種藝術家的熱情和好事者的驚訝混和物。那個馬幫頭目,到這時節,於是也照樣向天邊看看,究竟是什麼橋。
“嗐,我以為什麼橋,原來是一條扁擔形的短虹,算哪樣!”
可是知道這又是京城裡人的玩意兒,這一來,不消說必得在此地宿營了。對幾個年青人只是笑著,把那個蒲扇手伸出四個指頭,向天搖著,“少見多怪!四季發財。你們好好畫下來,趕明天打完了仗,帶到北京城裡去,逗人看西洋景!”
接著也輕輕的叫了一聲“耶穌”,意思倒是“福音堂的老米,耶穌大爹我認得!”借作對於那聲不約而同的“上帝”表示理會與答復。不再等待吩咐,吐一口唾沫在手上搓一搓,飛奔跑下了山岡,快快樂樂的去指揮同伙卸除馬馱上的鹽茶貨物,放馬吃草,准備宿營去了。
四個年青人騎在馬背上,對著那近於自然游戲,唯有詩人或精靈可用來作橋梁的垂虹,以及這條虹所鑲嵌的背景發怔時,幾個人真不免有點兒呆相。還是頂年青活潑快樂的小周,提醒了另外三個:“你們要畫下來,得趕快!你看它還在變化!”
幾個人才一面笑著一面忙跳下馬,從囊中取出速寫冊子和畫具,各自揀選一個從土石間蟠曲而起的大樹根邊去,動手勾勒畫稿。年青的農學士無事可作,看見大石間那些紫茸茸的苔類植物,正開放白花和藍花,因此走過去希望弄點標本。可是不一會,即放棄了這個計劃,傍近同伴身邊來了。他看看這一個構圖,看看那一個敷彩,又從朋友所在處角度去看看一下在變化中的山景,作為對照。且從幾個朋友神色間,依稀看出了同樣的意見:
“這個哪能畫得好?簡直是毫無辦法。這不是為畫家准備的,太華麗,太幻異,太不可思議了。這是為使人沉默而皈依的奇跡。只能產生宗教,不會產生藝術的!”於是離開了同伴,獨自走到一個大松樹下去,抱手枕頭,仰天躺下,面對深藍的晴空,無邊際的泛思當前的種種,以及從當前種種引起的感觸。
“這不能畫,可是你們還在那麼認真而著急,想捕捉這個景象中最微妙的一剎那間的光彩。你即或把它保留到紙上,帶進城裡去,誰相信?城市中的普通人,要它有什麼用?
他們吃維他命丸子,看美國愛情電影,就已占據了生命的大部分。
凡讀了些政治宣傳小冊子的,就以為人生只有“政治”重要,文學藝術無不附屬於政治。文學中有朗誦詩,藝術中有諷刺畫,就能夠填補生命的空虛而有余,再不期待別的什麼。具有這種窄狹人生觀的多數靈魂,哪需要這個荒野、豪華、而又極端枯寂的自然來滋潤?現代政治唯一特點是嘈雜,政治家的夢想即如何促成多數的嘈雜與混亂,因之而證實領導者的偉大。第一等藝術,對於人所發生的影響,卻完全相反,只是啟迪少數的偉大心靈,向人性崇高處攀援而躋的勇氣和希望。它雖能使一個深沉的科學家進一步理解自然的奧秘與程序,可無從使習慣於嘈雜的政治家以及多數人覺得有何意義。
因之近三十年來,從現代政治觀和社會觀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研究農村,認識農村,所知道的就只是農村生活貧苦的一面。一個社會學者對於農村言改造,言重造,也就只知道從財富增加為理想。過去宗教迷信對之雖已無多意義,目前政治預言對之也無從產生更多意義。增加財富固所盼望,心安理得也十分重要。城市中人既無望從文學藝術對於人生作更深的認識,也因之對農民的生命自足性,以及屬於心物平衡的需要,永遠缺少認識。
知識分子需要一種較新的覺悟,即欲好好處理這個國家的多數,得重新好好的認識這個多數。明白他們生活上所缺乏的是什麼,並明白他們生活上還需要豐富的是些什麼。這也就是明日真正的思想家,應當是個藝術家,不一定是政治家的原因。政治家的能否偉大,也許全得看他能否從藝術家方面學習認識‘人’為准……“無端緒的想象,使他自己不免有點嚇怕起來了。其時那個紫膛臉的夏蒙,也正為處理面前景物感到手中工具的拙劣,帶著望洋興歎的神氣,把畫具拋開,心想:”這有什麼辦法?這哪是為我們准備的?這應當讓世界第一流音樂作曲家,用音符和旋律來捉住它,才有希望!真正的欣賞應當是承認它的偉大而發呆,完全拜倒,別無一事可以做,也別無任何事情值得做。我若向人說,兩百裡外雪峰插入雲中,在太陽下如一片綠玉,綠玉一旁還鑲了片珊瑚紅,靺鞨紫,誰肯相信?
用這個遠景相襯,離我身邊不到兩裡路遠的松樹林子那一頭,還有一截被天風割斷了的虹,沒有頭,不見尾,只直杪杪的如一個彩色藥杵,一匹懸空的錦綺,它的存在和變化,都無可形容描繪,用什麼工具來保留它,才能夠把這個印象傳遞給別一個人?還有那左側邊一列黛色石坎,上面石竹科的花朵,粉紅的、深藍的、鴿桃灰的、貝殼紫的,完全如天衣上一條花邊,在午後陽光下閃耀。陽光所及處,這條花邊就若在慢慢的燃燒起來,放出銀綠和銀紅相混的火焰。我向人去說,豈不完全是一種瘋話或夢話?“
小周見到夏蒙站起身時,因招呼他說:
“夏大哥,可畫好了!成不成功?”
夏蒙一面向小周走來,一面笑笑的回答說:“沒有辦法,不成功!你看這一切,哪是為我們繪畫准備的?我正想,要好好表現它,只是找巴哈或悲多汶來,或者有點辦法。可是幾個人到了這裡來住上半年,什麼事不會做,倒只打量到中甸喇嘛廟去作和尚,也說不定——巴哈的誠實和謙虛,很可能只有走這條路,因為承認輸給自然的偉大,選這條路表示十分合理。至於那個大額角豎眉毛的悲多汶,由於驕傲不肯低頭,或許會自殺。因為也只有自殺,才能否定個人不曾被自然的壯麗和華美征服。至於你我呢?我畫不好,簡直生了自己的氣,所以兩年前即放棄了作大畫家的夢,可是間或還手癢癢的,結果又照例付之一歎而完事!你倒比我高明,只是不聲不響的用沉默表示贊歎!”
“你說我?我想得簡直有點瘋!我想到這裡來,表示對於自然的拜倒,不否認,不抵抗,倒不一定去大廟中做喇嘛出家,最好還是近人情一點,落一個家。有了家,我還可以為這片土地做許多事!‘認識’若有個普遍的意義,居住在這地方的人,受自然影響最深的情感,還值得我們多留點心!我奇怪,你到了這裡那麼久,熟人又多,且預備長遠工作下去,怎不選個本地女人結婚?”薄骯悄愕溝閉媸歉徊劍瞇卸幢硎玖恕;岬苟嗟氖牽還膊輝趺慈菀祝∫蛭獠恢剮枰朔約旱撓縷掛壞惚鸕摹!?
“你意思是不是說對於他人的了解?我剛才一個人就正在胡思亂想,想到中國當前許多問題。中國地方實在太大,人口雖不少,可是分布到各地方,就顯得十分隔離。地域的隔離還不怎麼嚴重,重要的還是情緒的隔離。學政治經濟的,簡直不懂得占據這大片土地上四萬萬手足貼近泥土的農民,需要些什麼,並如何來實現它,得到它。由於只知道他們缺少的是什麼,全不知道他們充足的是什麼,一切從表面認識,表面判斷,因此國家永遠是亂糟糟的。三十年改革的結果,實在只作成一件事,即把他們從田中趕出,訓練他們學習使用武器,延長內戰下去,流盡了他們的血,而使他們一般生活更困難,更愚蠢。我以為思想家對於這個國家有重新認識的必要。這點認識是需要從一個生命相對原則上起始,由愛出發,來慢慢完成的。政治家不能做到這一點,一個文學家或一個藝術家必需去好好努力。”
“老弟,你年齡比我們小,你理想可比我們高得多!理想的實證,不是容易事。可是我相信是能用行為來實證理想的。
到有一天你需要我幫忙時,我一定用行為來擁護你!“
“好,我們拍個巴掌。說話算數。”
另外兩個還在作畫的,其中一個李粲,本來用水彩淡淡的點染到紙上山景,到頭來不能不承認失敗,只好放下這個拙劣的努力,回轉身對松林磐石黑綠錯雜間卸除馬馱的眼前景象,隨意勾幾幅小品,預備作游記插圖。但是這個工作平日雖稱擅長,今天卻因為還有那個馬串鈴在松林中流宕的情韻,感到難於措手。聽到兩人拍手笑語,於是放下畫具向兩人身邊走來。
“不畫了,不畫了,真是一切努力都近於精力白費!我們昨天趕街子,看到那個鄉下婦人,肩上一扇三十斤大磨,找不到主顧,又老老實實的背回家去,以為十分可笑。可是說得玄遠一點,那個行為和風景環境多調和!至於我們的工作,簡直比那鄉下婆子更可笑。
我們真是勉強得很!“
小周說:“可是你和小李這次在省裡開的寫生展覽會,實在十分成功,各方面都有好評!”
李粲說:“這個好評就更增加我們的慚愧。我們的玩意兒,不過是騙騙城裡人,為他們開開眼界罷了。就象當前你見到的,我是老早就放棄了作畫家的。去年四五月間,我和一群本地人去中甸大廟燒香,爬到山頂上一望,有十個昆明田壩大的一片草原,郁郁青青完全如一張大綠毯子,到處點綴上一團團五色花簇,和牛群羊群。天上一道曲虹如一道橋梁,斜斜的掛到天盡頭,好象在等待一種虔誠的攀援。那些迸香的本地人,連兩個小學校長在內,一路作揖磕頭,我先還只覺得可笑,到後才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即這些人比我們活得謙卑而沉默,實在有它的道理。他們的信仰簡單,哀樂平凡,都是事實。但那些人接受自然的狀態,把生命諧合於自然中,形成自然一部分的方式,比起我們來賞玩風景搜羅畫本的態度,實在高明得多!我們到這裡來只有四個字可說,即少見多怪。
這次到省裡,×教授問我為什麼不專心畫畫,倒來寫游記文章。文章不好好的寫下去,又換了個方向,弄民俗學,不經濟!我告他說,×先生,你若到那兒去一年半載,你的美術史也會擱下了。我們引為自誇的藝術,人手所能完成的業績,比起自然的成就來,算個什麼呢?你若到大雪山下看到那些碗口大的杜鵑花,完全如彩帛剪成的一樣,粘在合抱粗三尺高光禿的矮樁上,開放得如何神奇,神奇中還到處可見出一點詼諧,你才體會得出‘奇跡’二字的意義。在奇跡面前,最聰敏的行為,就只有沉默,崇拜。因為仿擬只能從最簡陋處著手,一和自然大手筆對面,就會承認自己能做到的,實在如何渺小不足道了。
故宮所藏宋人花鳥極有個性的數林椿,那個卷子可算得是美術史的瑰寶,但比起來未免可笑!“
紫膛臉的夏蒙,見洛下書生還不曾放下他的工作,因此向小周說:“我們都覺得到這裡來最好是放棄了作畫家的夢,學學本地人把本身化成自然一部分。生活在一幅大畫圖中,不必妄想白用心力。可是李大哥呢,他先是說顏色不夠用,我來寫吧,來把徐霞客當年不曾到過的,不曾記下的,補寫一本西南游記吧。雖承認普遍顏色不夠用,可並不知道文字也不大濟事!到後來游記也不寫了,學考古了。上次到劍山去訪古,來回八天,回麗江時,背上扛了個沉甸甸的包袱,告人說是得了寶物。我先也還以為他是到土司處得了個大金碗銀藏輪。解開一看,原來是一塊頑石!只因為上面刻了一個象形文字的咒語,就扛了這石頭跋涉近十天。他的麼髿文字辭典的工作,就正是從這個經驗起始的!這比我們昨天看到那個扛磨石婦人,自然大不相同……至於那位呢,總還不死心。你看他那個神氣,就可知一定還在……”說得三個人都不免笑將起來。在遠處的李蘭,知道幾個人說的話與他必有關,因此舞著手中那個畫冊子應答說:“你們又認輸了,是不是?我可還得試一試!你們要的是成功,所以不免感覺到失敗。我倒只想盡可能來從各方面作個試驗。”
話雖那麼說,但過不多久,走過幾個朋友身邊時,大家爭來看他的畫稿,才知道他勾勒的十幾幅畫稿,還只是一些大樹,樹林中一些散馬,原來那個不著跡象的遠景捕捉,他也早放棄了。
大家把先前一時所作的幾十幅山景速寫整理出來,相互交換欣賞時,認為李蘭一幅全用水墨塗抹,只在那條虹上點染了一縷淡紅那張小景為最成功。其余凡用色彩表現色彩的,都近於失敗。卻以為這是他的一種發現,一種創見。
李蘭卻表示他的意見說:
“這就是我說的經驗!不是發明,是摹仿!我記得在學校講南北宋時,××先生總歡喜稱引舊話,以為畫鬼容易,畫人難。畫奇禽異獸容易,畫哈巴狗和毛毛蟲難。寫天宮夢境容易,寫日常事物困難。人人都說××先生是當代論畫權威,都極相信他的意見。若帶他來這地方逛一年,他的講義可就得完全重寫。因為他會覺得所見到的事事物物,都完全不能和畫論相合。若寫實,反而都成了夢境,更可知道任何色彩的表現都有個限度。而限度還異常狹小,山水中的水墨畫,且比顏色反而更容易表現某種超真實的真實印象。當年顧陸王吳號稱大手筆,對於墨色的使用,一定即比彩色更多理解,從他們的遺跡上即可見出。都明白色彩的重要,象是不敢和自然爭勝,卻將色彩節約到吝嗇程度,到重要處才使用那麼一點兒。顧吳人物的臉頰衣彩那點兒淡赭淺絳,即足證明對於彩色雖不能爭勝,還可出奇。以少許顏色點染,即可取得應有效果。我知道摹仿自然已無可望,因此試學吳生畫衣緣方法塗抹一線淺紅,居然捉住了它……”洛下書生正把畫論談得津津有味時,小周一面聽下去一面游目四矚,忽然間,看到山岡下面松樹林中,颺起一縷青煙,這煙氣漸上漸白,直透松林而上,和那個平攤在腳下松林作成的綠海,以及透出海面大小錯落的烏黑亂石,兩相對比,完全如一種帶魔術性的畫面。因此突然說:“你們看這個是什麼!一片綠,一團團黑,一線白,一點紅,大手筆來怎麼辦?在畫上,可看過那麼一線白煙成為畫的主題?有顏色的虹,還可有方法表現,沒有顏色的虹,可容易畫?”
那個出自馬幫炊食向上颺起的素色虹霓,先是還只一條,隨即是三條五條,大小無數條,負勢競上一直向上升騰,到了一個高點時,於是如同溶解似的,慢慢的在松樹頂梢攤成一張有形無質的乳白色罽毹,緣著淡青的邊,下墜流注到松石間去。於是白的、綠的、黑的,一起逐漸溶成一片,成為一個狹而長的裝飾物,似乎在幾個年青人腳下輕輕的搖蕩。
遠近各處都鍍上夕陽下落的一種金粉,且逐漸變成藍色和紫色。
日頭落下去了,兩百裡外的一列雪岫上十來個雪峰,卻轉而益發明亮,如一個一個白金錐,向銀青色泛紫的淨潔天空上指。
四個人都為這個入暮以前新的變化沉默了下來,尤其是三個論畫的青年,覺得一切意見一切成就都失去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