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天上正落小雨,河面一片煙霧。河下一切,都籠罩在這種灰色雨霧裡,濛濛朧朧。
遠遠的可聽到河下游三里那個灘水吼著。且間或還可聽到上游石峽谷裡弄船人拍槳擊水呼口號聲音,住在河街上的人,從這種呼號裡可知道有一隻商船快攏碼頭。這碼頭名×村,屬××府管轄,位置在酉水流域中部。下行二百餘里到達沅陵,就是酉水與沅水匯流的大口岸。上行二百里到達茶峒,地在川湘邊上,接壤酉陽,茶峒和酉陽,應當就是讀書人所謂「探二酉之秘笈」的地方。
中國讀書人對酉水這個名稱,照例會發生一種心嚮往之情緒,因為二酉洞穴探奇訪勝可作多數讀書人好奇心的尾閭。
但事實上這種大小洞穴,在邊地上雖隨處可以發現,除了一些當地鄉下人,按時攜帶糧食傢俱冒險走進洞穴深處去煎熬洞硝,此外就很少有人過問。正因為大多數洞穴內部奇與險平分,內中且少不了野獸長蟲,即便是鄉下人,也因為險而裹足,產生若干傳說和忌諱,把它看成一個神或魔鬼寄身的窟宅。只有濱河一帶石壁上的大小洞穴,稍微不同一點,雖無秘笈可尋,還有人煙。住在那些天然洞穴裡的,多是一些似乎為天所棄卻不欲完全自棄的平民。有些是單身漢子,儼然過的是半原始生活,除隨身有一點生活所恃的簡單工具,此外別無所有。有些卻有妻兒子女和家畜。住在這種洞穴的人,從石壁罅縫間爬上爬下,上可在懸崖間以及翻過石樑往大嶺上去採藥獵獸,下就近到河邊,可用各種方法釣魚捕魚。
(孩子們不小心也會從崖上跌到水中去餵魚。)把草藥採來曬乾後,帶到遠隔六十里路的易城中去,賣給當地官藥鋪,得錢換油鹽和雜糧回家。獸皮多賣給當地收山貨的坐莊人。
進一次縣城來回奔走一百二十里路,有時還得不到一塊錢,在他們看來,倒正如其餘許多人事一樣,十分平常。下河捕魚釣魚,就把活魚賣給來往船隻上的客商。或晾在崖石上曬乾,用細篾貫串起來,另一時向稅關上的辦事人去換一點點鹽。(這種干魚,辦事人照例會把它托人捎回家鄉,孝進親長,或獻給局長的。)地方氣候極好,風景美麗悅目。一條河流清明透澈,沿河兩岸是綿延不絕高矗而秀拔的山峰。善鳴的鳥類極多,河邊黛色龐大石頭上,晴朗朗的冬天裡,還有野鶯和畫眉鳥,以及紅頭白翅鳥,從山中竹篁裡飛出來,群集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囀唱著它們悅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時,方從從容容歡噪著一齊向竹林飛去。碼頭是個丁字街,沿河一帶房屋,並不很多,多數是船上人住的,另外一條豎街,憑水倚山,接瓦連椽堆疊而上,黑瓦白粉牆,不拘晴雨,光景都儼然如畫。
離碼頭一里路河上游那一帶石壁,五彩斑駁,在月下與日光下,無時不像兩列具有魔性的屏障,在一隻魔手作弄中,時時變換色彩。並且住家在那石壁上洞穴石罅間的,還養雞,養狗,在人語中夾雜雞犬的鳴吠,聽來真可說有仙家風味。可是事實上這地方人卻異常可憐。住洞穴的大多數人生活都極窮苦,極平凡,甚至於還極愚蠢,無望無助活下去。住碼頭街上的,除了幾個莊頭號上的江西籍坐莊人,和稅關上的辦事員司,其餘多是作小生意人。這些人賣飲食供人吃喝,賣鴉片煙,麻醉人靈魂也毀壞人身體。賣下體,解除船上人疲乏,同時傳播文明人所流行的淋病和梅毒。食物中害天花死去的小豬肉,發臭了的牛內臟,還算是大葷。鴉片煙多標明雲土川土,其實還只是本地貨,加上一半用南瓜肉皮等物熬煉而成的料子。至於身體買賣的交易,婦女們四十歲以上,還有機會參加這種生活競爭。
女孩子一到十三四歲,就常常被當地的紅人,花二十三十,叫去開苞,用意不在滿足一種獸性,得到一點殘忍的樂趣,多數卻是借它來沖一衝晦氣,或以為如此一來就可以把身體上某種骯髒病治癒。
比較起來住在洞穴裡的人生活簡單些,穩定些,不大受外來影響。住碼頭上的人生活卻寬廣得多,同時也墮落得多。
這地方商業和人民體力與道德,都似乎在崩潰,向不可救藥的一方滑去。關於這個問題,應當由誰來負責?是必然的還是人為的?若說是人為的,是人民本身還是統治人民的地方長官?很少人考慮過。至於他們自己呢,只覺得世界在變,不斷的變。變來變去究竟成個什麼樣子,不易明白。但知道越下去買東西越貴,混日子越艱難。這變動有些人不承認是《燒餅歌》裡所早已注定的,想把它推在人事上去,所以就說一切都是「革命」鬧成的。話有道理,自從辛亥革命以來,這小地方因為是一條河流中部的碼頭,並且是一條驛道所經過的站口,前後已被焚燒過三次。因大軍過道,和兵敗后土匪的來去,把地方上一點精華,吮剝的乾乾淨淨,所有當地壯丁,老實的大多數已被軍隊強迫去充伕役,活跳的也多被土匪裹去作嘍囉。剩下一點老弱渣滓,自然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活在這個小小區域裡,拖下去,挨下去等待滅亡和腐爛。上年紀的一面詛咒革命,以為一切不幸都應當由革命來負責,同時一面卻也幻想著,六十年一大變,二十年一小變,世界或許過不久又會居然變好起來。所謂變好,當然是照過去樣子一一恢復轉來:京師朝廷裡有個皇帝,有個軍機大臣,省裡有個督撫,縣裡有個太爺。(太爺所作的事是坐在公堂上審案,派糧房催租,或坐轎下鄉給鄉紳點主。)皇帝管大官,大官管小官,小官管百姓,百姓耕田織布作生意,好好過日子。此外廟裡還有幾多神,官管不了的事情統歸神管。
還有佛菩薩,笑咪咪的坐在蓮花寶座上,聽人許願,默認。念阿彌陀佛吃長齋的人,都可以在死後升往西天,那裡有五色蓮花等待這些信士去坐。人人胸腔子裡都有個良心,借貸的平時必出利息,到還賬時不賴債。心腸壞的人容天不容,作好事必有好報應。偷人雞吃生爛嘴瘡,不孝父母糟蹋米糧會被雷公打死。至於年紀較輕的,明白那個「過去」只是一個故事,一段老話,世界一去再也不回頭了,就老老實實從當前世界學習競爭生存的方法。生活中無詛咒,無幻想,只每日各在分上做人。學習忍受強暴,欺凌懦弱,與同輩相互嫉視,爭奪,在弄錢事情上又虛偽詭詐,毫無羞恥。過日子且產生一個鄰於哲人與糊塗蟲之間的生死觀:活著,就那麼活。
活不下去,要死了,盡它死,倒下去,躺在土裡,讓它臭,腐爛,生蛆,化水,於是完事。一切事在這裡過細一看,令人不免覺得驚奇惶恐,因為都好像被革命變局扭曲了,弄歪了,全不成形,返回過去已無望,便是重造未來也無望。地方屬於自然一部分,雖好像並未完全毀去,佔據這地方的人,卻已無可救藥。然而不然。
生命是無處不存在的東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義,我們從它上面可以看出那個久經寒暑交替日月升降的草木,當時是個什麼樣子。這裡多的卻是活人,生命雖和別地方不同一點,還是生命。凡是生命就有它在那小地方的特殊狀態,又與別一地方生命還如何有個共同狀態。並且凡是生命照例在任何情形中有它美好的一面。醜惡,下流,墮落,說到頭來還是活鮮鮮的「人生」。(一片髒水塘生長著綠霉,蒸發著臭氣,泛著無數泡沫,依然是生命。)人就是打從這兒來的。
這裡所有的情形,是不是在這個國家另外一片土地上同樣已經存在或將要產生的?另外地上所有的,在這一個小小區域裡是不是也可能發生?想想看就會明白。日光之下無新事,我們先得承認這一點。
就譬如說這倒霉的雨,給人的意義,照例是因人而不同的,在這地方也就顯然因之有了人事的憂樂。稅關辦事人假公濟私,用公家款項囤買的十石糧食,為這場雨看長已無希望。山貨莊管事為東家收買的二十五張牛皮,這場雨一落,每張牛皮收濕氣加重二斤,至少也可以增加五十斤的份量。住在洞穴裡的山民,落了雨可就不便採藥,只好悶坐在洞口邊,如一隻黃羊一樣對雨呆看。住在碼頭上橫街的小娼婦,可給雨幫忙把個鹽巴客留住了,老娘為了媚這個「財神」,滿街去買老母雞款待鹽巴客,雞價由客人出,還可從中落個三兩百錢放進荷包裡去作零用。
第一章
稅關上辦事人同山貨莊管事,在當地原代表一個階級,所謂上等階級。與一般人不特地位不同,就是生活方式也大不相同。表現這不同處是弄錢方便,用錢灑脫,錢在手中流轉的數目既較多,知識或經驗也因之就在當地儼然豐富得多而又高人一等。
這些人相互之間日常必有「應酬」,換言之,就是每天不是這些大老闆到局上吃喝,就是大老闆接局長和駐防當地的省軍副營長、連長到莊號上去吃喝。吃喝並不算是主要的事情,吃喝以前坐在桌邊的玩牌,吃喝以後躺在床上去燒煙,好像都少不了。直到半夜,才點燈籠送客。軍官照例有一個勤務兵,手持長約兩尺的大手電筒,亂搖著那個代表近代文明的東西走去。局長卻點了一盞美孚牌桅燈,一個人提著搖搖晃晃回他的稅局。「應酬」
既已成為當地幾個有身份的人成天發生的事情,所以輸贏二十三十,作局長的就從不放在心上。
倒是一種湊巧的好牌,冒險的怪牌,不管是他人手上的還是自己的,卻很容易把它記著,加以種種研究。說真話,這局長不特對於牌道大有研究,便是對於其他好些事情,也似乎都富於研究性,懂的很多。尤其是本行上的作偽舞弊,挪此填彼,大有本領。這小局卡本來只是複查所性質,辦事員正當月薪不過二十五元,連津貼辦公費也不過五十元上下,若不是奪弄多方,單憑這筆收入,那能長久「應酬」下去?
這局長在這個小地方,既是個無形領袖,為人又長袖善舞,職位且增加他經營生活的便利,若非事出意外,看情形將來就還會起發的。今年才三十一歲,真是前程遠大!
其時約上午九點鐘樣子,照當地規矩普通人都已吃過了早飯,上工作事了。這當地大人物卻剛剛起床不久,赤著腳,趿著一雙扣花拖鞋,穿一身細白布短褲褂,用老虎牌白搪瓷漱口罐漱口,用明星牌牙刷擦牙,牙粉卻是美女老牌。一面站在局所裡屋廊下漱口刷牙,一面卻對簾口的細雨想起許多心事。這雨落下去,小雖小,到辰州就會成為「半江水」,泊在辰州以上百十里河面的木*,自然都得趁水大放流,前前後後百十個木*集中在烏宿木關前時,會忙壞了辦事人,也樂壞了辦事人。但這些事對彼不相干。那些稅關人員因漲水而來的一個好處,他無福分享受。他擔心卻是和當地一個字號上人,共同作的一筆生意。
萬千浮在大河中的木頭,其中有三根半沉在水中的木頭,中心鏤空裝了兩挑川貨,冒險偷關,若過了關,他便穩穩當當賺了六百個袁頭,若過不了關,那他就賭輸將近一千塊錢了。
他想起李吉瑞唱的《獨木關》。
漱過口後他用力刮達刮達把那支牙刷在搪瓷罐中攪著,且把水用力倒到天井中去。問小公丁:「黑子,我白木耳蒸好了嗎?」
黑子其時正在房門邊一張條凳上拭擦局長的煙具。盤子,燈,小罐兒,煙扦兒,一塊豆腐乾式的打火石,一塊圓打火石,此外還有那把小茶壺,還有兩支有價值的煙槍(槍上有包銀裝潢的老象牙嘴),一一的拭擦著。
那小子剛害過水臌,病癒後不久,眼皮腫腫的,頭像一個三角形,頸膊細細的。老是張著個嘴,好像下唇長了一點,吊不上去;又好像從小就沒有得到一次充足的睡眠,隨時隨地都想打盹,即或在作事情,也一面打盹。但事實上他卻一面擦煙具一面因雨想起那個業已改嫁給船夫的母親,坐了那條三艙桐油船,裝滿了桐油向下游漂去的情形。也許船正下灘,一條船在白浪裡鑽出鑽進,艙板上全是水,三五個水手彎著腰用力蕩槳,那船夫口含旱煙管,兩只多毛露筋的大手,把著白檀木舵把,大聲吼著,和水流爭鬥。母親呢,蹲在艙裡缸罐邊淘米燒水。……因此局長叫他時他不作聲。
於是局長生了氣,用著特有的辭令罵那小子:「黑子,黑子,你耳朵被×弄聾了嗎?
我說話你怎麼老不留心。你想看水鴨子打架去了,是不是?你做事摩摩挲挲真像個婦人。
小米大事情半天也做不好,比繡花還慢,末了還得把我的寶貝打碎。「
黑子被罵後,著忙去整理煙具,忙中有錯,差點兒把那小盒裡煙膏潑翻。局長一眼瞥見了。
「祖宗,雜種,你怎不小心一點?你潑了我那個,你賠得起?把你熬成膏子也無用處。
熬成膏子不到四兩油,最多值一毛錢。你真是個吃冤枉飯的東西……「。
黑子知道局長的脾氣,罵雖罵,什麼希奇古怪的話都說得出口,為人心倒很好,待下屬並不刻保罵人似乎只是一種口技的訓練,一種知識的排泄,有利於己而無害於人。有時且因為聽到他那種巧妙的罵人語言,引起笑樂,覺得局長為人大有意思。唯其如此,局長的話給黑子聽來倒常常是另外一種意義了。
被罵的黑子把下唇吊著,聆受局長的訓誨,話越罵越遠,倒虧聽到廚房有貓兒叫了一聲,才想起蒸在鍋中的白木耳。趕忙把那全副煙具端進房中去,取白木耳給局長補神。事實上到得白木耳入口時,局長已將近把那碗白木耳的力量,全支付在罵那小子話語上了。
河街某處有鴨子大聲呷呷的叫著,局長想起自己的鴨子,知道黑子又忘了餵那個白蛀木蟲粉給斗鴨時,又是一番排調,把小子比作種種吃飯不工作的鳥獸蟲魚,結果卻要他過上街一個專門販賣鴨子的人家去,看那老闆是不是來了好貨。自己動手喂鴨子。
黑子戴了一個斗笠,張著嘴,縮著個肩膊,向外面跑。局長還把話向黑子拋去。
「早回來點,不要又在三合義看下棋。人家下棋你看,狗在街上聯親你也看,你什麼戲都看,什麼都有分,只差不看你媽和划船的唱戲,因為那個你無分。」
黑子默默的出了局門,卻自言自語說:
「什麼都看,你全知道。你趴在樓板上,看三合義閨女洗澡,你自己好像不知道,別人倒知道!」
黑子年紀只十二歲,樣子像個半白癡,心裡卻什麼事都明白,什麼事都懂。
××地方人家,也正如其餘小地方差不多,每家必蓄養幾隻雞鴨,當作生產之一部門,又當作娛樂之一種。養雞的母雞用處多是生蛋孵小雞,或燉湯吃。(白毛烏骨的且為當地闊老當補品。)公雞用作司晨,辟邪,啄蜈蚣蟲蟻。臨到年底,主人就把它捉來,不客氣的用刀割斷了它的喉管,拔下那個金色眩目的頸毛或背部羽毛,一撮撮蘸上熱雞血貼到門楣上,灶坎上,床樑上和船頭上和一切大件農具上,用意也是辟邪。
且把它整個身子白煮了,獻給家神祖先。有時當地人上山採藥打獵,入洞熬硝,也帶那麼一隻活雄雞,據說迷了路大有用處。至於用它來戰鬥,因習慣不同,倒只是當地小孩子玩的事情了。近大河邊人家因地利宜於蓄鴨,當地人因之也把鴨子的斗性,加以訓練,變成一個有韌性的戰士,用來賭博。
一隻上好的綠頭花頸膊的雄鴨,價值也就很高。平時被人關在籠子裡,餵養各種古怪食品,在水邊打架時,船上人和住家人便各自認定其中一隻,放下賭注,猜測勝負,賭賽輸贏。
只有母鴨才十分自由,大清早各放出來,到大河裡聚齊,在平潭中去找蝦米和浮食吃,到天晚才各自還家。落了雨,不再下大河,就三三五五在橫街頭泥水裡搖著短短的尾巴,盤跚來去,有所尋覓,彷彿異常快樂。街中兩家豆腐作坊前,照例都積下一片髒水,泛著白沫,水中還有不少紅絲蟲蠕動著,被這群母鴨發現時,便如發現了一個寶庫,爭著把一個淡紅色的扁嘴殼插進髒水中去唼喋。至於這時節那些公雞母雞呢,卻多躲藏在家中桌椅下和當地小攤子下橫木上,縮斂著身子,看街頭鴨子群遊戲。間或把頭偏著望望天,輕輕的咕嘍一聲,好像說,「這是天氣,到明天會放晴的。」因為天一放晴,鴨子就得下河,一條街便依然為雞所專有了。
黑子到了養鴨子的老東西處,望了一下鴨子,隨便說了幾句閒話,就走過上街頭去看染坊,看碾工踹石礄碾布,一個工人在半空中左右宕著,布在滾子下光滑滑的,覺得大有意思。同時還有河下橫街兩個髒小孩子,也在那門前泥水中站定,看那個玩意兒,黑子原本同他們都極熟習,就說笑話,叫其中之一諢名作「鼻涕蟲」,胡扯亂說,以為鼻涕蟲若碾在石滾子下,必不免如申公豹被孫悟空一金箍棒打成稀糊子爛,成一片水不復人形。
鼻涕蟲明白黑子根本來源,蝦米螃蟹同樣是水裡長的,分不出誰高誰低,就說:「黑子,我不經壓你經壓,你試試去看,壓不出水一定壓出油,壓出三兩油點燈,照你娘上清秋路!」
黑子說,「你娘嫁給賣油的,你的油早被搾完了,所以瘦得像個地底鬼。你是個實心油瓶。」
鼻涕蟲被人提到心窩子裡事情,輪眨著他那雙凸出大眼睛,狠狠的望著黑子說,「你娘嫁撐船的,檀木舵把子和竹篙子都——到你娘的×心子上。你就是被那撐船的——出來的。你娘才真正經壓!」
黑子因為新近作了公務員,吃公家飯,雖在稅局裡時時刻刻被打被罵,可是比起同街小子,總覺得身份已高了一著,可以憑身份唬人。平時到小攤子買桃李水果,講價錢時就總有點不講道理,倚勢強人。價錢說好了,還挑三揀四,拈斤播兩。向鄉下婦人買辣子豆莢,交易辦好,臨走時,還會伸手到籃子裡去多抓一把,使得婦人發急扯著他的衣袖不放,就說:「我又不是搶人欠債,你一個婦人女子,清天白日抓我是什麼意思!」故意引起旁人的笑樂。在官家方面有勢力的人,買東西照例發官價,歡喜送多少把多少,但這是過去的事,革命後就不成了。雖說如今作局長的好處還多,隨時可收受一點小生意人當令的蔬果孝敬,採藥打獵人遇到大頭的何首烏,大蛇皮,也必先把它拿來獻給局長。局中公丁在執行公務時,尚有好些小便宜可佔,但到底今不如古,好處也不過是連搶帶騙,多抓一把辣椒之類罷了。但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譬如同道鬧嘴舌,無形中自然大家都得讓一手,年紀長一點的因之也有被黑子罵倒過的。於是這公務人也就驕傲了一些,大意了一些。現在不意鋼對鋼碰了頭。鼻涕蟲身世被黑子掘出後,氣憤不過,也就不顧一切,照樣還口。
黑子不把鼻涕蟲看在眼裡,就走近他身邊去,打了鼻涕蟲一拳。那小子蹌踉了一下,回過頭來說,「黑子,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怎麼打人?」
黑子以為鼻涕蟲怕他,不理會這句話,趕過去又是一拳。
且打且說,「我打扁你這個狗雜種,你怎麼樣?」
鼻涕蟲一面用手保護頭部,一面用腳去踢黑子。
另一個小子原同鼻涕蟲一夥,見兩人打起來了,就一面勸架,一面嘶著個嗓子說,「不許打架,不許打架,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說!」因為兩隻手抱著了黑子膀子,黑子便被鼻涕蟲迎面猛的打了三拳。接著幾人就滾丸子似的在泥水中滾起來了。
街戶中人聽著有人打架,即刻都活躍起來了,大家都從煙盤邊或牌桌邊離開,集中到街前來看熱鬧。本來是兩人相打,已變成三人互毆,黑子雙拳難敵四手,雖壓住了鼻涕蟲,同時卻也為人壓祝三人全身都是髒泥。看熱鬧的都說好打好打,認不清誰是誰非,正因為照習慣一到了這種情形,也就再無所謂是非。
正當一個小子從污泥中摸著一個拳頭大鵝卵石,捏在手中向黑子額角上砸去時,一個老婦人銳聲大喊了一聲,「狗×的小雜種,你幹什麼!」一手撈著了那小子細瘦的膀子,救了黑子。可是救了黑子卻逃了母雞,原來這時節另一脅下夾著那隻老母雞,卻逃脫了,在泥水中亂撲,把泥水扇的四濺。大家都笑嚷著。
「好熱鬧,好熱鬧!」
幾個劣小子的架被其餘人勸開了,老婦人趕忙去泥水中捕捉她的老母雞。把雞擒著後大聲罵著:「你這扁毛畜生,以為會飛到天上去!」
有人插嘴問:「老娘,多少錢,這只肥雞?」
老娘看了那人一眼,把一張瘦癟癟的嘴扁著,作成發笑的樣子,一面用手抹雞尾上泥水,一面說,「這年頭,什麼東西都貴得要人命。楊氏養雞好像養兒女,三斤半毛重,要我七角錢,真是吃高麗參。」
料不到這個楊氏正在人叢中觀戰,就接口說:「老娘,你說什麼高麗參洋參?你有錢,我有貨,作生意兩相情願,我難道搶你不成?兒花花女花花嘴角不乾不淨,你是什麼意思……」
老娘過意不去,不好回嘴。可是當眾露臉,面子上大不光彩,正值那母雞掙扎,就重重的打了那母雞一巴掌,指冬瓜罵葫蘆道,「你這扁毛畜生,也來趁火打劫!」且望著幫同打架的那小子說,「還不回家我打斷你的狗腿!別人打架管你什麼事,打出人命案你來背!」
一面罵那小子,一面推搡著那小子,就走開了。
楊氏說:「扁毛畜生誰不是養它吃它?哪像你,養兒養女讓人去玩,大白天也只要人有錢就關上房門,不知羞恥,不是前三輩子造孽?」
老娘雖明知道楊氏還在罵她,卻當作不聽見,顧自走了。
那楊氏也知道老娘已認屈,惡狗不趕上牆人,經過大家一勸,就不再說什麼。
三個打架小子走了一個,另兩個其時已被拉開,雖還相互悻悻的望著,已無意再打。
旁邊一個解圍的中年男子,剛過足煙癮,精神充足,因此調弄那小公務人黑子說:「黑子,你局長看你這樣會打架,趕明天一定把喂鴨子的桂圓枸杞湯給你喝,補得你白白胖胖,好在你身上下注!你下次上場,我當褲子也一定在你名下賭三角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另一個退伍兵就說,「若不虧老婊子大吼一聲,你黑子不帶花見紅,你才真是黑子。」
黑子說,「她那侄子打破我的頭,我要掀掉她的家神牌子。」
退伍兵說,「她有什麼家神牌子?她家裡有的是肉盾牌,你這樣小孩子去,老×子放一泡熱尿,也會衝你到洞庭湖!」
黑子悻悻的望著那退伍兵士,退伍兵士為人風趣而隨和,就說,「黑子,你難道要同我打一架嗎?我打不過你,我怕你——我領過教!」
煙客就說,「黑子,算了吧,快回局裡去換衣,你局長知道你打架,又會賞你吃『筍子炒肉』,打得你像豬叫。」
「局長沒有煙吃,發了煙癮,才同你一樣象豬哼!」
黑子說完,拔腳就走。到下坎時一個蹌踉差點兒滑倒,引得人人大笑。
黑子走後,退伍兵士因為是鼻涕蟲的表叔,所以嘲笑他說,「鼻涕蟲,你打架本領真好,全身滑滑的,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何況小黑子。以後你上圈和他打架時,我一定賭你五百。」
鼻涕蟲說,「小黑子狗仗人勢,以為在局裡當差,就可欺凌人,我才不怕他!」
「這年頭誰不是狗仗人勢?你明天長大了當兵去,三槍兩炮打出個天下,作了營長連長,局長那件紫羔袍子,就會給你留下,不用派人送上保靖營部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你得立志!」
鼻涕蟲不知「立志」為何物,只知道做了營長就可以胡來亂為,作許多無法無天的事情。局長怕他縣長也怕他。要錢用時把商會總辦和鄉下團總提到營裡來就有錢用。要錢作什麼用?買三炮台紙煙,把紙煙嵌在長長的象牙骨煙管裡去,一口一口吸。審案時一面吸煙,一面叫人打板子。生氣時就說,「你個狗×的,我槍斃了你!」於是當真就派衛隊綁了這人到河邊石灘上去一槍打了。營長的用處,在鼻涕蟲看來,如此而已。退伍兵士年紀大一點,見識多一點,對營長看法自然稍稍不同。不過事實上一個營長,在當地的威風,卻只能從這些事上可以看出,別的是不需要的。
鼻涕蟲說,「我一定要立志做營長。」
老娘好事,信口開河說了本街楊氏兩句壞話,誰知反受楊氏屈辱一番,心中大不舒暢,鬱鬱積積回到河街家裡,拉開腰門,把那隻老母雞盡力向屋中地下一摜,拍著手說,「人背時,偏偏遇到你這畜生!」老母雞喔的喊了聲,好像說,「這關我什麼事?你這個人,把我出氣!」
小娼婦桂枝,正在裡房花板床上給鹽客燒煙,一面唱《十想郎》、《四季思想》等等小曲子逗鹽客。聽雞叫聲,知道老娘回來了,就高聲和她乾娘說話:「娘,娘,雞買來了嗎?肥不肥?」
老娘餘氣未盡,進屋裡到水缸邊去用水瓢舀水洗手,一面自言自語說,「怎不肥?一塊錢吃大戶,還不肥得像個大蜘蛛?」話本來還是指賣雞高抬價錢的楊氏。桂枝聽到上句聽不到下句,就說,「怎麼一塊錢?娘。」她意思是雞為什麼這樣貴,話裡有相信不過的神氣。
老娘買雞花七角,本想回來報八角,扣一角錢放進自己貼身荷包裡。現在被楊氏一氣,桂枝問及,就順口唸經,「怎麼不是一塊錢?你不信你去問。為這只扁毛畜生,像找尋親舅舅,我哪裡不找到。楊氏把這隻雞當成八寶精,要我一塊錢,少一個不成交易。我落一個錢拿去含牙齒。」
桂枝見老娘生了氣,知道老娘的脾氣,最怕人疑心她落錢,忙陪笑臉把話說開了,出得房來兩隻手擒著了那肥母雞,帶進房中去給鹽客過目。口中卻說,「好肥雞,好肥雞。」
鹽客只是笑,不開口。兩人的對白聽得清清楚楚。
鹽客年紀約摸三十四五,穿一身青布短褂,頭上包著一條縐綢首巾,頸膊下扯有三條紅記號,一雙眼睛亮光光的,臉上吊著高高的兩個顴骨,手膀上還戴了一支風籐包銀的手鐲,一望而知是會在生意買賣上撈錢,也會在婦女身上花錢的在行漢子。從×村過身,來到這小娼婦家和桂枝認相識還是第一回。只住過一夜,就咬頸膊賭了一片長長的咒,以為此後一定忘不了,丟不下。事實上倒虧雨落得湊巧,把他多留了一天。這鹽客也就借口水大拋了錨,住下來,和桂枝燒煙談天。早上說好要住下時,老娘就說:「姐夫,人不留客天留客,人留不住天幫忙把你留住了,我要殺隻雞招待你,燉了雞給你下酒,我陪你喝三杯,老命不要也陪你喝。」
鹽客因為老婊子稱他作姐夫,笑嘻嘻的說,「老娘,你用不著殺雞宰鵝把我當希客待,留著它那老命吧。我們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久還得來。我一個人吃得多少?不用殺雞。」
老娘也笑著,「燒酒水酒一例擺到神面前,好歹也是盡盡我一番心!姐夫累了,要補一補。」
鹽客拗不過這點好意,所以自己破鈔,從麂皮抱兜裡掏出一塊洋錢,塞到老娘手心裡,說是雞價。老娘雖一面還藉故推辭,故意大聲大氣和桂枝說,「瞧,這算什麼!哪有這個道理,哪有這個道理,要姐夫花錢?」
鹽客到後裝作生氣神氣說,「老娘,得了,你請客我請客不是一樣嗎?我這人心直,你太婆婆媽媽,我不高興的。」
好像萬不得已,到後才終於把它收下拿走了。
老娘雖吃的是這麼一碗骯髒飯,年紀已過四十五歲,還同一個弄船的老水手交好,在大街上追著那水手要關門錢。前不久且把一點積蓄買過一對豬腳,送給個下行年青水手,為的是水手答應過她一件事。對於人和人做的醜事雖毫不知羞恥,可是在許多人和人的通常關係上,卻依然同平常人一樣,也還要臉面,有是非愛惡,換言之就是道德意識不完全泯滅。
言語和行為要他人承認,要他人讚美。生活上必需從另一人方面取得信任或友誼,似乎才能夠無疚於心的活下去。人好利而自私,習慣上禮法仍得遵守,照當地人說法,是心還不完全變黑。
桂枝年紀還只十八歲,已吃了將近三年碼頭飯。同其他吃這碗飯的人一樣,原本住在離此地十多里地一個小鄉里,頭髮黃黃的,身子幹幹的,終日上山打豬草,挖葛根,干一頓稀一頓拖下來。天花,麻疹,霍亂,瘧疾,各種厲害的傳染病,輪流臨到頭上,木皮香灰亂服一通,僥倖都逃過了。長大到十三歲時,就被個送公事的團丁,用兩個桃子誘到廢碉堡裡玷污了,自然是先笑後哭,莫名其妙。可是得了點人氣後,身心方面自然就變了一點,長高了些,苗條了些,也儼然機伶了些。到十五歲家裡估計應當送出門了,把她嫁給一個孤身小農戶,收回財禮二十吊,數目填寫在婚書上,照習慣就等於賣絕。桂枝哭啼啼離開了自己那個家,到了另外一個人家裡,生活除了在承宗接祖事情上有點變化,其餘一切還是同往常一樣。終日上山勞作,到頭還不容易得到一飽。挨餓挨冷受自然的虐待,挨打挨罵受人事的折磨。孕了一個女兒,不足月就小產掉了。到十六歲時,小農戶忍受不了,覺得不想辦法實在活不下去。正值省裡招兵,委員到了縣裡,且有公事行到鄉長處,樂意去的壯丁不少。那農戶就把桂枝送到×村一個遠親家裡來寄住,自己當兵去了。丈夫一走,寄住在遠親家吃白食當然不成,總得想辦法弄吃的。雖說不唇紅齒白,身材俏俊,到底年紀輕,當令當時,俗話說十七八歲的姑娘,再醜到底是一朵花。就是喇叭花,也總不至於擱著無人注意。老娘其時正逃走了一個養女,要人補缺,找幫手不著,就認桂枝作乾女兒,兩人合作,來立門戶。氣運好,一上手就碰著一個莊號上的小東家,包了三個月,有吃有穿,且因此學了好些場面規矩。小老闆一走,桂枝在當地土貨中便成紅人了。但塞翁失馬,禍福同至,人一紅,不久就被當地駐軍一個下級軍官霸佔了。這軍官贈給她一身髒病,軍隊移防命令一到,於是開拔了。一來一往三年的經驗,教育了這個小娼婦,也成全了這個小娼婦。在當前,河街上吃四方飯的娘兒們中,桂枝已是一個老牌子,沿河弄船的青年水手,無人不知。尤其是東食西宿的辦法,生活收入大半靠過路客商,恩情卻結在當地一個傻小子身上,添了人一些笑話,也得到人一點稱讚。
本地吃碼頭飯的女子,多數是有生意時應接生意,無生意時照例有個當地光棍,或退伍什長,或稅關上司事一類人,由熟客成為獨佔者,終日在身邊燒煙談天。這種塌茸男子當初一時也許花了些錢到女人身上,後來倒多數是一錢不出,有的人且吃女的,用女的,不以為恥。平時住在女的家裡猶如自己家裡,客來時才走開。這種人大多是被煙毒熏得走了型,毫無骨氣,但為人多懦而狡,有的且會周張,遇孱頭客人生事鬧亂子,就挺身出面來說理,見客人可以用語言唬詐時,必施小做作,借此弄點錢。有時花了眼睛,認錯了人,訛人反被人拿住了把柄,就支支吾吾逃開,來不及時又即刻向人卑屈下流的求饒。挨打時或沉默的忍受,或故意呻吟,好像即刻就要重傷死去的樣子,過後卻從無向人復仇的心思。
為人儼然深得道家「柔則久存」的妙旨,對人對己都向抵抗極小的一方面滑去。碰硬釘子吃了虧,就以為世界變了,兒子常常打老子,毫無道理,也是道理。但這種鼻涕似的人生觀,卻無礙於他的存在。他還是吃,喝,睡,興致好時還會唱唱。自以為當前的不如意正如往年的薛仁貴、秦瓊,一朝時來運來,會成為名聞千古的英雄。唱《武家坡》,唱《賣馬》,唱到後來說不定當真傷起心來了,必嘶著個嗓子向身邊人嚷著說,「這日子逼死了英雄好漢,拖隊伍去,拖隊伍去!」其中自然也就有當真忍受不了,下山落草。跑了幾趟生意,或就方便作坐地探子,事機不密,被駐軍捉去,經不住三五百板子,把經過一五一十供出,牽到場坪上去示眾。臨刑時已昏頭昏腦,眼裡模模糊糊見著看熱鬧的婦女,強充好漢,勉強叫著,「同我相好的都來送終,兒女都來送終!」佔點口上便宜,使得婦女們又羞又氣,連聲大罵,「刀砍的,這輩子刀砍你,二輩子刀還是砍你!」到後便當真跪在河邊,卡嚓挨那一刀,流一灘血,拖到萬人坑裡用土掩了完事。
桂枝別有眼睛,選靠背不和人相同,不找在行人卻找憨子。憨子住在河邊石壁洞穴裡,身個子高高的,人悶悶的,兩個膀子全是黑肉,每天到山上去挖掘香附子和其他草藥,自食其力,無求於人。間或興子來時,就跟本地弄船的當二把纖,隨船下辰州桃源縣。照水上規矩下行弄船只能吃白飯,不取工錢。憨小子搭船下行時,在船頭當槳手,一錢不名,依然快快樂樂,一面呼號一面用力蕩槳,毫不含糊。船回頭時,便把工錢預先支下,在下江買了禮物,戴合記的香粉,大生號的花洋布,帶回來送給桂枝。因為作人厚道,不及別的人敲頭掉尾,所以大家爭著叫他憨子,憨子便成為這青年人的諢名。憨子不離家,也不常到河街成天粘在小娼婦身邊,不過上山得到了點新鮮山果時,才帶到河街來給桂枝,此外就是桂枝要老娘去叫來的。人來時常常一句話不說,見柴砍柴,見草挽草,不必囑咐也會動手幫忙。無事可作就坐在灶邊條凳上,吸他那枝老不離身的羅漢竹旱煙管,一面吸煙一面聽老娘談本街事情。本來說好留在河街過夜,到了半夜,不湊巧若有糧子上副爺來搭鋪過夜,憨子得退避,就一聲不響,點燃一段廢纜子,獨自搖著那個火炬回轉洞穴去,從不抱怨。時間一多,倒把老娘過意不去,因此特別對他親切。桂枝也認定憨子為人心子實,有包涵,可以信託,緊貼著心。
鹽客昨晚上在此留宿,事先就是預先已約好了憨子,到時又把憨子那麼打發回去的。
老娘燒了鍋水,把雞宰後,舀開水燙過雞身,坐在腰門邊,用小鑷子摘雞毛。正打量著把雞身上某部分留下。又想起河中漲水,三門灘打了船,河中一定有人發財。又想起憨子,知道天落雨,憨子不上山,必坐在洞中望雨,打草鞋搓草繩子消磨長日。老娘自言自語說,「憨人有憨福」,不由得咕咕笑將起來。
桂枝正走出房門,見老娘只是咕咕笑。就問,「娘你笑什麼?」
老娘說,「我笑憨子,昨天他說要到下江去奔前程,發了洋財好回來養我的老。他倒人好心好,只是我命未必好。等到他發洋財回來時,我大腿骨會可做棒槌打鼓了。」說了自己更覺得好笑,就大笑起來。
桂枝不作聲,幫同老娘拔雞毛。好像想起心事,吁了一口氣。
老娘不大注意,依然接口說下去,「人都有一個命,生下來就在判官簿籍上注定了,洗不去,擦不脫。像我們吃這碗飯的人,也是命裡排定的,你說不吃了,幹別的去,不是做夢嗎?」
桂枝說,「娘,你不幹,有什麼不成?活厭了,你要死,抓把煙灰,一碗水吞下肚裡去,不是兩腳一伸完事?你要死,判官會說不許你死?」
「你真說得好容易。你哪知道罪受不夠的人,尋短見死了,到地獄裡去還是要受罪。」
「我不相信。」
「你哪能相信?你們年輕人什麼都不相信,也就是什麼都不明白。『清明要晴,谷雨要雨』,我說你就不信。『雷公不打吃飯人』,我說你又不信。……」老娘恰同中國一般老輩人相似,記憶中充滿了格言和警句,一部分生活也就受這種字句所薰陶所支配。桂枝呢,年紀輕,神在自己行動裡,不在格言警句上。
桂枝說,「那麼,你為什麼不相信鯉魚打個翻身變成龍?」
老娘笑著說,「你說憨子會發洋財,中狀元,作總司令,是不是?鯉魚翻身變成龍,天下龍王只有四位,鯉魚萬萬千,河中漲了水,一網下來就可以捉二十條魚!萬丈高樓從地起,總得有塊地!」
憨子住的是洞窟,真不算地。但人好心地好,老娘得承認。老娘其實同桂枝一樣,盼望憨子發跡,只是話說起來時,就不免如此悲觀罷了。桂枝呢,對生活實際上似乎並無什麼希望,尤其是對於憨子。她只要活下去,怎麼樣子活下去就更有意思一點,她不明白。
市面好,不鬧兵荒匪荒,開心取樂的大爺手鬆性子好,來時有說有笑,不出亂子,就什麼都覺得很好很好了。至於憨子將來,男子漢要看世界,各處跑,當然走路。發財不發財,還不是「命」?不過背時走運雖說是命,也要盡自己的力,盡自己的心。凡事膽子大,不怕難,做人正派,天縱無眼睛人總還有眼睛。憨子做人好,至少在她看來,是難得的。只要憨子養得起她,她就跟了他。要跑到遠處去,她願意跟去。
有只商船攏了碼頭,河下忽然人聲嘈雜起來,桂枝到後樓去看熱鬧,船上許多水手正在抽槳放到篷上去,且一面向沿河吊腳樓窗口上熟人打招呼。老娘其時也來到窗邊,看他們起貨上岸。後艙口忽然鑽出一個黑臉大肩膊青年水手,老娘一眼瞥見到了,就大聲喊叫:
「秋生,秋生,你回來了!我以為你上四川當兵打共產黨去了!」
那水手說,「乾娘,我回來了,紅炮子鑽心不是玩的。光棍打窮人,硬碰硬,誰願意去?」
桂枝說,「你前次不是說三年五載才回來嗎?」
那青年水手快快樂樂的說,「我想起嬌嬌,到龔灘就開了小差。」
桂枝說,「什麼嬌嬌肉肉,你想起你乾媽。」
這水手不再說什麼,扛了紅粉條一捆,攀船舷上了岸。桂枝忙去灶邊燒火,預備倒水為這水手洗腳。
鹽客聽桂枝說話,問:「是誰?」
老娘答話說,「是秋生。」
秋生又是誰?沒有再說及。因為老娘想到的是把雞頸雞頭給秋生,所以又說,「姐夫,這雞好肥!」
一九三七年上半年作,未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