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裡的人生 正文 綠魘
    綠魘

    一

    綠

    我躺在一個小小山地上,四圍是草木蒙茸枝葉交錯的綠蔭,強烈陽光從枝葉間濾過,灑在我身上和身前一片帶白色的枯草間。松樹和柏樹作成一朵朵墨綠色,在十丈遠近河堤邊排成長長的行列。同一方向距離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樹,正掛著無數玩具一樣明黃照眼的果實。在左邊,更遠一些的公路上,和較近人家屋後,尤加利樹高搖搖的樹身,向天直矗,狹長葉片楊條魚一般在微風中閃泛銀光。近身園地中那些石榴樹叢,各自在陽光下立定,葉子細碎綠中還夾雜些鮮黃,陽光照及處都若純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積物,在園坎邊一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儼然即可延展到天際。肥大葉片綠得異常啞靜,對於陽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極多,生命力因之亦異常飽滿。最動人的還是身後高地那一片待收穫的高粱,枝葉在陽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黃,各頂著一叢叢紫色顆粒,在微風中特具蕭瑟感,同時也可從成熟狀態中看出這一年來人的勞力與希望結合的莊嚴。

    從松柏樹的行列縫隙間,還可看到遠處淺淡的綠原,和那些剛由閃光的鋤頭翻過赭色的田畝相互交錯,以及鑲在這個背景中的村落,村落盡頭那一線銀色湖光。在我手腳可及處,卻可從銀白光澤的狗尾草細長枯莖和黃茸茸雜草間,發現各式各樣綠得等級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努力想來捉捕這個綠蕪照眼的光景,和在這個清潔明朗空氣相襯,從平田間傳來的鋤地聲,從村落中傳來的舂米聲,從山坡下一角傳來的連枷撲擊聲,從空氣中傳來的蟲鳥搏翅聲,以及由於這些聲音共同形成的特殊靜境,手中一支筆,竟若絲毫無可為力。

    只覺得這一片綠色,一組聲音,一點無可形容的氣味綜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視聽諸官覺沉浸到這個境界中後,已轉成單純到不可思議。企圖用充滿歷史霉斑的文字來寫它時,竟是完全的徒勞。

    地方對我於雖並不完全陌生,可是這個時節耳目所接觸,卻是個比夢境更荒唐的實在。

    強烈的午後陽光,在雲上,在樹上,在草上,在每個山頭黑石和黃土上,在一枚爬著的飛動的蟲蚊觸角和小腳上,在我手足頸肩上,都恰像一隻溫暖的大手,到處給以同樣充滿溫情的撫摩。但想到這隻手卻是從億萬里外向所有生命伸來的時候,想像便若消失在天地邊際,使我覺得生命在陽光下,已完全失去了舊有意義了。

    其時松樹頂梢有白雲馳逐,正若自然無目的遊戲。陽光返照中,天上雲影聚攏復散開;那些大小不等雲彩的陰影,便若匆匆忙忙的如奔如赴從那些剛過收割期不久的遠近田地上一一掠過,引起我一點點新的注意。我方從那些灰白色殘餘禾株間,發現了些銀綠色點子。原來十天半月前,莊稼人趁收割時嵌在禾株間的每一粒蠶豆種子,在潤濕泥土與和暖陽光中,已普遍從薄而韌的殼層裡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種較早的,且已變成綠蕪一片。小溪邊這裡那裡,到處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陽光下旋成一個柱子,隊形忽上忽下,表示對於暫短生命的悅樂。陽光下還有些紅黑對照色彩鮮明的小甲蟲,各自從枯草間找尋可攀登的白草,本意儼若就只是玩玩,到了盡頭時,便常常從草端從容墮下,毫不在意,使人對於這個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無限驚奇。忽然間,有個細腰大頭黑螞蟻,爬上了我的手背,彷彿有所搜索,到後便停頓在中指關節間,偏著個頭,緩慢舞動兩個小小觸鬚,好像帶點懷疑神氣,向陽光提出詢問:「這是什麼東西?有什麼用處?」

    我於是試在這個紙上,開始寫出我的回答:「這個古怪東西名叫手爪,和動物的生存發展大有關係。最先它和猴子不同處,就是這個東西除攀樹走路以外,偶然發現了些別的用途。其次是服從那個名叫腦子的妄想,試作種種活動,因此這類動物中慢慢的就有了文化和文明,以及代表文化文明的一切事事物物。這一處動物和那一處動物,既生存在氣候不同物產不同迷信不同環境中,腦子的妄想以及由於妄想所產生的一切,發展當然就不大一致。到兩方面失去平衡時,因此就有了戰爭。戰爭的意義,簡單一點說來,便是這類動物的手爪,暫時各自返回原始的用途,用它來撕碎身邊真實或假想的仇敵,並用若干年來手爪和腦子相結合產生的精巧工具,在一種多少有點瘋狂恐怖情緒中,毀滅那個妄想與勤勞的成果,以及一部分青年生命。必須重新得到平衡後,這個手爪方有機會重新用到有意義方面去。那就是說生命的本來,除戰爭外有助於人類高尚情操的種種發展。戰爭的好處,凡是這類動物都異常清楚,我向你可說的也許是另外一回事,是因動物所住區域和皮膚色澤產生的成見,與各種歷史上的荒謬迷信,可能會因之而消失,代替來的雖無從完全合理,總希望可能比較合理。正因為戰爭像是永遠去不掉的一種活動,所以這些動物中具妄想天賦也常常被阿諛勢力號稱『哲人』的,還有對於你們中群的組織,加以特別讚美,認為這個動物的明日,會從你們組織中取法,來作一切法規和社會設計的。關於這一點你也許不會相信。可是凡是屬於這個動物的問題,照例有許多事,他們自己也就不會相信!他們的心和手結合為一形成的知識,已能夠駕馭物質,征服自然,用來測量在太空中飛轉的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像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終就不大能夠處理『情感』這個名詞,以及屬於這個名詞所產生的種種悲劇。大至於人類大規模的屠殺,小至於個人家庭糾糾紛紛,一切『哲人』和這個問題碰頭時,理性的光輝都不免失去,樂意轉而將它交給『偉人』或『宿命』來處理。這也就是這個動物無可奈何處。到現在為止,我們還缺少一種哲人,有勇氣敢將這個問題放到腦子中向深處追究。

    也有人無章次的夢想過,對偉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懷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卻已太舊,因之名叫『詩人』,同時還有個更相宜的名稱,就是『瘋子』。「

    那只螞蟻似乎並未完全相信我的種種胡說,重新在我手指間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觸犯忌諱,忽匆匆的向枯草間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為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一個同船上路的大學生,當我把腦子想到的一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時,他那種帶著謹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一個人思索太荒謬了不近人情。我是個規矩公民,要的是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養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無事時玩玩牌,說點笑話,買點儲蓄獎券。這世界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關於人類向上書獃子的理想。我只見到這種理想和那種理想衝突時的糾紛混亂,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動搖,把我找出路的計劃妨礙。我在大學讀過四年書,所得的結論,就是絕對不做書獃子,也不受任何好書本影響!」快二十年了,這個公民微帶嘶啞充滿自信的聲音,還在我耳際縈迴。這個朋友這時節說不定已作了委員廳長或主任,活得也好像很尊嚴很幸福。

    一雙灰色斑鳩從頭上飛過,消失到我身後斜坡上那片高粱地裡去了,我於是繼續寫下去,試來詢問我自己:「我這個手爪,這時節有些什麼用處?將來還能夠作些什麼?

    是順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尋出路?是卜課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無結論可得。一片綠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這個時節就毫無用處,沒有取予,缺少愛情,失去應有的意義。在陽光變化中,我竟有點懷疑,我比其他綠色生物,究竟是否還有什麼不同處。很顯明,即有點分別,也不會比那生著桃灰色翅膀,頸膊上圍著花帶子的斑鳩與樹木區別還來得大。我彷彿觸著了生命的本體。在陽光下包圍於我身邊的綠色,也正可用來象徵人生。雖同一是個綠色,卻有各種層次。綠與綠的重疊,份量比例略微不同時,便產生各種差異。這片綠色既在陽光下不斷流動,因此恰如一個偉大樂曲的章節,在時間交替下進行,比樂律更精微處,是它所產生的效果,並不引起人對於生命的痛苦與悅樂,也不表現出人生的絕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種境界。在這個境界中,似乎人與自然完全趨於諧和,在諧和中又若還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音樂所煽起的情緒相鄰,再次一個等級,才能和詩歌所傳遞的感覺相鄰。然而這個等次的降落只是一種比擬,因為陽光轉斜時,空氣已更加溫柔,那片綠原漸漸染上一層薄薄灰霧,遠處山頭,有由綠色變成黃色的,也有由淡紫色變成深藍色的,正若一個人從壯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復轉成老年,先是鬢毛微斑,隨即滿頭如雪,生命雖日趨衰老,一時可不曾見出齒牙搖落的日暮景象。其時生命中雜念與妄想,為歲月漂洗而去盡,一種清淨純粹之氣,卻形於眉宇神情間,人到這個狀況下時,自然比詩歌和音樂更見得素樸而完整。

    我需要一點慾念,因為慾念若與社會限制發生衝突,將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點狂妄,因為若擴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從這個現實光景中感到孤單。不拘痛苦或孤單,都可將我重新帶近這個亂糟糟的人間,讓固執的愛與熱烈的恨,抽像或具體的交替來折磨我這顆心,於是我會從這個綠色次第與變化中,發現象征生命所表現的種種意志。如何形成一個小小花蕊,創造出一根刺,以及那個憑借草木在微風中搖蕩飛揚旅行的銀白色茸毛種子,成熟時自然輕輕爆裂彈出種子的豆莢,這裡那裡,還無不可發現一切有生為生存與繁殖所具有不同德性。這種種德性,又無不本源於一種堅強而韌性的試驗,在長時期挫折與選擇中方能形成。我將大聲叫嚷:「這不成!這不成!我們人的意志是個什麼形式?在長期試驗中有了些什麼變化和進展?它存在,究竟在何處?它消失,究竟為什麼而消失?一個民族或二個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一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只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一種觀念一種態度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像原則重建起來?對於自然美的熱烈讚頌,對傳統世故的極端輕蔑,是否即可從更年青一代見出新的希望?」

    不知為什麼,我的眼睛卻被這個離奇而危險的想像弄得迷濛潮潤了。

    我的心,從這個綠蔭四合所作成的奇跡中,和斑鳩一樣,向綠陰邊際飛去,消失在黃昏來臨以前的一片灰白霧氣中,不見了。

    ……一切生命無不出自綠色,無不取給於綠色,最終亦無不被綠色所困惑。頭上一片光明的蔚藍,若無助於解脫時,試從黑處去搜尋,或者還會有些不同的景象。一點淡綠色的磷光,照及範圍極小的區域,一點單純的人性,在得失哀樂間形成奇異的式樣。

    由於它的複雜與單純,將證明生命於綠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發展。

    二黑

    同樣是強烈陽光中,長大院坪裡正曬了一堆堆黑色的高粱,幾隻白母雞在旁邊啄食。

    一切寂靜。院子一端草垛後的側屋中,有木工的斧斤削砍聲和低沉人語聲,更增加這個鄉村大宅院的靜境。

    當我第一次用「城裡人」身份,進到這個鄉戶人家廣闊庭院中,站在高粱堆垛問,為迎面長廊承塵樑柱間的繁複眩目金漆彩繪呆住時,引路的馬伕,便在院中用他那個沙

    啞嗓子嚷叫起來:

    「二奶奶,二奶奶,有人來看你房子!」

    那幾隻白母雞起始帶點驚惶神氣,奔竄到長廊上去。二奶奶於是從大院左側斷續斧斤聲中側屋走了出來。六十歲左右,一身的穿戴,一切都是三十年前老輩式樣。額間玄青緞勒正中一片綠玉,耳邊兩個玉鑲大金環,闊邊的袖口和衣襟,臉上手上象徵勤勞的色澤和粗線條皺紋,端正的鼻樑,微帶憂鬱的溫和眼神,以及從像貌中即可發現的一顆厚道單純的心。我心想:

    「房子好,環境好,更難得的也許還是這個主人。一個本世紀行將消失、前一世紀的正直農民範本。」

    我稍微有點擔心,這房子未必能夠租給我。可是一分鐘後,我就明白這點憂慮為不必要了。

    於是照一般習慣。我開始隨同這個肩背微僂的老太太各處走去。從那個充滿繁複雕飾塗金繪彩的長廊,走進靠右的院落。在門廊間小小停頓時,我不由得不帶著誠實讚美口氣說:「老太太,你這房子真好,木材多整齊,工夫多講究!」

    正像這種讚美是必然的,二奶奶便帶著客氣的微笑,指點第一間空房給我看,一面說:「不好,不好,好哪樣!城裡好房子多吶多!」

    我們在雕花~*扇間,在鏤空貼金拼嵌福壽字樣的過道窗口下,在廳子裡,在樓梯邊,在一切份量沉重式樣古拙朱漆燦然的傢俱旁,在連接兩院低如船廳的長形客廳中,在寬闊樓梯上,在後樓套房小小窗口那一縷陽光前,在供神木座一堆黝黑放光的銅像左右,到處都停頓了一會兒。這其間,或是二奶奶聽我對於這個房子所作的讚賞,或是我聽二奶奶對於這個房子的種種說明。最後終於從靠左一個院落走出,回到前面大院子中,在那個六方邊沿滿是浮雕戲文故事的青石水缸旁站定,一面看木工拼合壽材,一面討論房子問題。

    「先生看可好?好就搬來住!樓上、樓下,你要的我就打掃出來。那邊院子歸我作主,這邊歸三房,都好商量。可要帶朋友來看看?」

    「老太太,房子太好了。不用再帶我那些朋友來看了。我們這時節就說好。後樓連佛堂算六間,前樓三間,樓下長廳子算兩間,全部歸我。今天二十五,下月初我們一定會搬來。老太太,你可不能翻悔,又另外答應別人。」

    「好羅,好羅,就是那麼說。你們只管來好。我們不是城裡那些租房子的。鄉下人心直口直,說一是一,你放心。」

    走出了這個人家大門,預備上馬回到小縣城裡去看看時,已不見原來那匹馬和馬案,門前路坎邊,有個鄉下公務員模樣的中年人,正把一匹棗騮馬繫在那一株高大仙人掌樹幹上,景象自然也是我這個城裡人少見的。轉過河堤前時,才看到馬和馬案共同在那道小河邊飲水。

    這房子第一回給我的印象,竟簡直象做個荒唐的夢。那個寂靜的院落,那青石作成的雕花大水缸,那些充滿東方人將巧思織在對稱圖案上的金漆~*扇,那些大小笨重的傢俱,尤其是後樓那幾間小套房,房間小小的,窗口小小的,一縷陽光斜斜的從窗口流進,由暗朱色桌面逼回。徘徊在那些或黑或灰龐大的瓶罌間,所形成的那種特別空氣、那種希有情調,說陌生可並不嚇怕,雖不嚇怕可依然不易習慣,說真話,真使人不大相信是一個房間,這房間且宜於普通人住下!可是事實上,再過三五天,這些房間便將有大部分歸我來處理,我和幾個親友,就會用這些房間來作家了!

    在馬上時,我就試把這些房間一一分配給朋友。畫畫的宜在樓下那個長廳中,雖比較低矮,可相當寬闊光亮。弄音樂的宜住後樓,雖然光線不足,有的是僻靜,人我兩不相妨。至於那個特殊情調,對於習音樂的也許還更相宜。前樓那幾間單純光亮房子,自然就歸給我了。因為由窗口望出去,遠山近樹的綠色,對於我的工作當有幫助;早晚由窗口射進來的陽光,對於孩子們健康實更需要。正當我猜想到房東生活時,那個肩背微傴的馬伕,像明白我的來意,便插口說:「先生,可看中那房子?這是我們縣裡頂好一所大房子。不多不少,一共造了十二年。椽子柱子虧老爹上山一根一根找來!你留心看看,那些窗~*子雕的菜蔬瓜果,蛤蟆和兔子,樣子全不相同,是一個木匠主事,用他的斧頭鑿子作成功的!還有那些大門和門閂,扣門鎖門定打的大鐵老鴰袢,那些承柱子的雕花石鼓,那些搬不出房門的大木床,哪一樣不是我們縣裡第一!往年老當家的在世時,看過房子的人翹起大拇指說:」老爹,呈貢縣唯有你這棟房子頂頂好!『老爹就笑起來說:「好哪樣!你說的好。』其實老爹累了十二年,造成這棟大房子,最快樂的事,就是聽人說這句話。他有機會回答這句話,老爹脾氣怪,房子好不讓小伙子住,說免得耗折福分。房子造好後好些房間都空著,老爹就又在那個房子裡找木匠做壽材,自己監工,四個木匠整整做了一年,前後油漆了幾十次,陰宅好後,他自己也就死了。新二房大爹接手當家,愛熱鬧,要大家遷進來住,誰知年青小伙子各另有想頭,讀書的、做事的、有了新媳婦的,都樂意在省上租房子住。到老的討了個小太太后,和二奶奶合不來,老的自己也就搬回老屋,不再在新房子裡住。所以如今就只二奶奶守房子。好大棟房子,拿來收莊稼當倉屋用!省上有人來看房子,二奶奶高高興興帶人樓上樓下打圈子,聽人說房子好時,一定和那個老爹一樣,會說『好哪樣』。二奶奶人好心好,今年快七十了。

    大爹口曼,別的學不到,只把過世老爹古怪脾氣接過了手,家裡人大小全都合不來。這幾天聽說二奶奶正請了可樂村的木匠做壽材,兩副大四合壽木,要好幾千中央票子!老夫老婦在生合不來,死後可還得埋在一個坑裡。……家裡如今已不大成。老當家在時,一共有十二個號口,十二個大管事來來去去都坐轎子,不肯騎馬,老爹過去後只剩三個號口。民國十二年土匪看中了這房子,來住了幾天,挑去了兩擔首飾銀器,十幾擔現銀元寶,十幾擔煙土。省裡隊伍來清鄉,打走土匪後,又把剩下的東東西西掃刮搬走。這一來一往,家裡也就差不多了。如今想發旺,恐怕要看小的一代去了。……先生,你可當真預備來疏散?房子清爽好住,不會有鬼的!「

    從饒舌的馬案口裡,無意中得到了許多關於這個房子的歷史傳說,恰恰補足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覺得什麼都好,最難得的還是和這個房子有密切關係的老主人,完全貼近土地的素樸的心,素樸的人生觀。不提別的,單說將近半個世紀生存於這個單純背景中所有哀樂式樣,就簡直是一個寶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頁篇幅來寫出的動人故事!我心想,這個房子,因為一種新的變動,會有個新的未來,房東主人在這個未來中,將是一個最動人的角色。

    一個月後,我看過的一些房間,就已如我所估想的住下了人。在其他房間中,也住了些別的人。大宅院忽然熱鬧起來。四五個灶房都升了火,廊下到處牽上了曬衣裳的繩子,小孩子已發現了幾個花缽中的蓓蕾,二奶奶也發現了小孩子在悄悄的掐折花朵,人類機心似乎亦已起始在二奶奶衰老生命和幾個天真無邪孩子間有了些微影響。後樓幾個房間和那兩個佛堂,更完全景像一新,一種稀有的清潔,一種年青女人代表青春歡樂的空氣。佛堂既作了客廳,且作了工作室,因此壁上的大小樂器,以及這些樂器轉入手中時伴同年青歌喉所作成的細碎嘈雜,自然無一不使屋主人感到新的變化。

    過不久,這個後樓佛堂的客廳中,就有了大學教授和大學生,成為謙虛而隨事服務的客人,起始陪同年青女孩子作飯後散步,帶了點心食物上後山去野餐,還常常到三里外長松林間去賞玩白鷺群。故事發展雖慢,結束得卻突然。有一回,一個女孩讚美白鷺,本意以為這些俊美生物與田野景致相映成趣。一個習社會學的大學教授,卻充滿男性的勇敢,向女孩子表示,若有支獵槍,就可把松樹頂上這些白鷺一隻一隻打下來。白鷺並未打下,這一來,倒把結婚希望打落,於是留下個笑話,彷彿失戀似的走了。大學生呢,讀《紅樓夢》十分熟習,歡喜背誦點舊詩,可惜幾個女孩卻不大欣賞這種多情才調。二奶奶依然每天早晚洗過手後,就到佛堂前來敬香,點燃香,作個揖,在北斗星燈盞中加些清油,笑笑的走開了。遇到女孩子們正在玩樂器,間或也用手試摸摸那些能發不同音響的箏笛琵琶,好像對於一個陌生孩子的撫愛。也坐下來喝杯茶,聽聽這些古怪樂器在靈巧手指間發出的新奇聲音。這一切雖十分新奇,對於她內部的生命,卻並無絲毫影響,對於她日常生活,也無何等影響。

    隨後樓下的青年畫家,也留下些傳說於幾個年青女孩子口中,獨自往滇西大雪山下工作去了。住處便換了一對藝術家夫婦。壁上懸掛了些中畫和西畫,床前供奉了觀音和耶穌,房中常有檀香山洋琵琶彈出的熱情歌曲,間或還夾雜點充滿中國情調新式家庭的小小拌嘴。正因為這兩種生活交互替換,所以二奶奶即或從窗邊走過,也決不能想像得出這一家有些什麼問題發生。去了一個女僕,又換來一個女僕,這之間自然不可免也有了些小事情,影響到一家人的情緒。先生為人極謙虛有禮,太太為人極受美好客,想不到兩種好處放在一處反多周章。且不知如何一來,當家的大爹,忽然又起了回家興趣,回來時就坐在廳子中,一面隨地吐痰,一面打雞罵狗。以為這個家原是他的產業,不許放雞到處屙屎,妨礙衛生。藝術家夫婦恰好就養了幾隻雞,這些扁毛畜生可不大能體會大爹脾氣,也不大講究衛生,因之主客之間不免衝突起來。於是有一個時節,這個院子便可聽到很熱烈的爭吵聲,大爹一面吵罵不許雞隨便屙屎,一面依然把黃痰向各處遠遠唾去,那些雞就不分彼此的來競爭啄食。後樓客廳中,間或又來個女客。為人有道德能文章,寫出的作品,溫暖美好的文字,裝飾的情感,無不可放在第一流作家中間。更難得的是,未結婚前,決不在文章中或生活上涉及戀愛問題,結了婚後推己及人,卻極樂意在婚姻上成人之美。家中有個極好的柔軟床鋪,常常借給新婚夫婦使用。這個知名客人來了又走了,二奶奶還給人介紹認識過。這些目前或俗或雅或美或不美的事件,對她可毫無影響。依然每早上打掃打掃院子,推推磨石,扛個小小鴉嘴鋤下田,晚飯時便坐在側屋簷下石臼邊,聽鄉下人說說本地米糧時事新聞。

    隨後是軍隊來了,樓下大廳正房作了團長的辦公室和寢室,房中裝了電話,門前有了衛兵,全房子都被兵士打掃得乾乾淨淨。屋前林子裡且停了近百輛灰綠色軍用機器腳踏車;村子裡屋角牆邊,到處有裝甲炮車擱下。這些部隊不久且即開拔進了緬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傳來,且知道那幾個高級長官,大都死亡了。住在這個房子中的華僑中學學生,因隨軍入緬,也有好些死亡了。住在樓下某個人家,帶了三個孩子返廣西,半路上翻車,兩個孩子摔死的消息也來了。二奶奶雖照例分享了同住人得到這些不幸消息時一點驚異與惋惜,且為此變化談起這個那個,提出些近於瑣事的回憶,可是還依然在原來平靜中送走每一個日子。

    藝術家夫婦走後,樓下廳子換了個商人,在滇緬公路上往返發了點小財。每個月得吃幾千塊錢紙煙的太太,業已生育了四個孩子,到生育第五個時,因失血過多,在醫院死去了。住在隔院一個卸任縣長,家中四歲大女孩,又因積食死去。住在外院側屋一個賣陶器的,不甘寂寞,在公路上行兇搶劫,業已捉去處決。三分死亡影響到這個大院子。

    商人想要趕快續婚,帶了一群孤雛搬走了。卸任縣長事母極孝,恐老太太思念殤女成病,也遷走了。賣陶器的剩下的寡婦幼兒,在一種無從設想的情形下,拋棄了那幾擔破破爛爛的瓶罐,忽然也離開了。於是房子又換了一批新的寄居者,一個後方勤務部的辦事處,和一些家屬。過不到一月,辦事處即遷走,留下那些家眷不動。幾乎像是演戲一樣,這些家眷中,就聽到了有新作孤兒寡婦的。原來保山局勢緊張時,有些守倉庫的匆促中毀去汽油不少,一到追究責任時,黠詐的見機逃亡,忠厚的就不免受軍事處分,這些孤兒寡婦過不久自然又走了,向不可知一個地方過日子去了。

    習音樂的一群女孩子,隨同機關遷過四川去了。

    後來又遷來一群監修飛機場的工程師,幾位太太,一群孩子,一種新的空氣亦隨之而來。賣陶器的住處換了一家賣糖的,用修飛機場工人作對象,從外縣趕來做生意。到由於人類妄想與智慧結合所產生的那些飛機發動機怒吼聲,二十三十日夜在這個房子上空響著時,賣糖的卻已發了一筆小財,回轉家鄉買田開雜貨鋪去了。年前霍亂流行,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鄉民,老少死亡相繼。山上成熟的桃李,聽他在樹上地上爛掉,也不許在縣中出賣。一個從四川開來的補充團,碰巧到這個地方,在極淒慘的情形中死去了一大半,多淺葬在公路兩旁,翹起的瘦腳露出土外,常常不免將行路人絆倒。一些人的生命,彷彿受一種來自時代的大力所轉動,無從自主。然而這個大院中,卻又遷來一個寄居者,一個從愛情得失中產生靈感的詩人,住在那個善於唱歌吹笛的聰敏女孩子原來所住的小房中,想從窗口間一霎微光,或書本中一點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個消失在時間後業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過去,穩定目前,創造未來。或在絕對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來排比個人夢的形式與聯想的微妙發展。每到小溪邊去散步時,必攜同朋友五歲大的孩子,用箬葉折成小船,裝載上一朵野花,一個泛白的螺蚌,一點美麗的希望,並加上出於那個小孩子口中的癡而黠的祝福,讓小船順流而去。不多遠,就會被一個樹枝絆著,為急流沖翻,或在水流轉折所激起的漩渦中消失,詩人卻必然眼睛濕濛濛的,心中以為這個三寸長的小船,終會有一天流到兩千里外那個女孩子身邊。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點誠實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會為那個孩子含笑接受。有時正當落日銜山,天上雲影紅紅紫紫如焚如燒,落日一方的群山黯淡成一片墨藍,東面遠處群山,在落照中光影陸離儀態萬千時,這個詩人卻充滿象徵意味,獨自去屋後經過風化的一個山岡上,眺望天上雲彩的變幻,和兩面山色的倏忽。或偶然從山凹石罅間有所發現,必扳著那些搖搖欲墜的石塊,努力去攀折那個野生帶刺花卉,摘回來交給朋友,好像說:「你看,我還是把它弄回來了,多險!」情緒中不自覺的充滿成功的滿足。詩人所住的小房間,既是那個善於吹笛唱歌女孩子住過的,到一切象徵意味的愛情依然填不滿生命的空虛,也耗不盡受抑制的充沛熱情時,因之抱一寵願,將用個三十萬言小說,來表現自己。兩年來,這個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有人問及作品如何發表時,詩人便帶著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鄭重的說:「這不忙發表,需要她先看過,許可發表時再想辦法。」決不想到這個作品的發表與否,對於那個女孩子是不能成為如何重要問題的。就因他還完全不明白他所愛慕的女孩子,幾年來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個風雨飄搖事實巨浪中。怨愛交縛,人我間情感與負氣作成的無可奈何環境,所受的壓力更如何沉重。這種種不僅為詩人夢想所不及,她自己也初不及料。一切變故都若完全在一種離奇宿命中,對於她加以種種試驗。為希望從這個夢魘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過不久或且又會回到這個舊居來。然而這方面,人雖若有機會回到這個唱歌吹笛的小樓上來,另一方面,詩人的小小箬葉船兒,卻把他的歡欣的夢和孤獨的憂愁,載向想像所及的一方,一直向前,終於消失在過去時間裡,淡了,遠了,即或可以從星光虹影中回來,也早把方向迷失了。新的現實還可能有多少新的哀樂,當事者或旁觀者對之都全無所知。當有人告給二奶奶,說三年前在後樓住的最活潑的一位小姐,要回到這個房子來住住時,二奶奶快樂異常的說:「那很好。住久了,和自己家裡人一樣,大家相安。×小姐人好心好,住在這裡我們都歡喜他!」正若一個管理碼頭的,聽說某一隻船兒從海外歸來神氣一樣自然,全不曾想到這只美麗小船三年來在海上連天巨浪中掙扎,是種什麼經驗。為得到這個經驗,又如何弄得帆碎櫓折,如今的小小休息,還是行將準備向另外一個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線駛去!

    ……日月運行,毫無休息,生命流轉,似異實同,惟人生另有其莊嚴處,即因賢愚不等,取捨異趣,入淵升天,半由習染,半出偶然,所以蘭桂未必齊芳,蕭艾轉易敷榮。

    動若常動,便若下坡轉丸,無從自休。多得多患,多思多慮,有時無從用「勞我以生」

    自解,便覺「得天獨全」可羨。靜者常靜,雖不為人生瑣細所激發,無失亦無得,然而「其生若浮,其死則休」,雖近生命本來,單調又終若不可忍受。因之人生轉趨複雜,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爭,彼此相學,相差相左,隨事而生。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則生知識,仁者得之,則生悲憫,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則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從生命變易可驚異處,增加一分得失哀樂,正若對於明日猶可望憑知識或理性,將這個世界近於傳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趨於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種「人能勝天」的見解,正若認為「思索」非人性本來,倦人而且惱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較從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將生命貼近土地,與自然相鄰,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單純莊嚴處,有時竟不可彷彿。至於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卻將儼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為認識一切的那個自己。三灰在一堆具體的事實和無數抽像的法則上,我不免有點茫然自失,有點疲倦,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打量重新用我的手和想像,攀援住一種現象,即或屬於過去業已消逝的,屬於過去即未真實存有的……必須得到它方能穩定自己。

    我似乎適從一個遼遠的長途歸來,帶著一點混和在疲倦中的淡淡悲傷,站在這個綠蔭四合的草地上,向淡綠與濃赭相錯而成的原野,原野盡頭那個村落,伸出手去。

    「給我一點點最好的音樂,蕭邦或莫扎特,只要給我一點點,就已夠了。我要休息在這個樂曲作成的情境中,不過一會兒,再讓它帶回到人間來,到都市或村落,鑽入官吏懣頇貪得的靈魂裡,中年知識階層倦于思索怯於懷疑的靈魂裡,年青男女青春熱情被腐敗勢力虛偽觀念所閹割後的靈魂裡,來尋覓,來探索,來從這個那個剪取可望重新生長的種芽。即或它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組織上的糜爛,可能使一種善良的本性發展有妨礙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設法好好使用它。」

    當我發現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種思索繼續思索,以及將這個無盡長鏈環繞自己束縛自己時,我不能不回到二奶奶給我寄居五年那個家裡了。這個房子去我當前所在地,真正的距離,原來還不到兩百步遠近。

    大院中正如五年前第一回看房子光景,曬了一地黑色高粱。二奶奶和另外三個女工,正站成一排,用木連枷擊打地面高粱,且從均勻節奏中緩緩的移動腳步,讓連枷各處可打到。三個女工都頭裹白帕,使我記起五年前那幾隻從容自在啄食高粱的白母雞。年輕女工中有一位好像十分面善,可想不起這個鄉下婦人會引起我注意的原因,直到聽二奶奶叫那女工說:「小菊,小菊,你看看飯去。你讓沈先生來試試,會不會打。」

    我才知道這是小菊。我一面拿起握手處還溫暖的連枷,一面想起小菊的問題,竟始終不能合拍,使得二奶奶和女工都笑將起來。真應了先前一時向螞蟻表示的意見,這個手爪的用處,已離開自然對於五個指頭的設計甚遠,完全不中用了。可是使我分心的,還是那個身材瘦小說話聲啞的農家婦人小菊。原來去年當收成時,小菊正在發瘋。她的媽媽是個寡婦,住在離城十里的一個村子中,小小房子被一把天火燒了。事後除從灰裡找出幾把燒得變了形的農具和鐮刀,已一無所有。於是趁收割季節帶了兩個女孩子,到龍街子來找工作。大女孩七歲,小孩女兩歲,向二奶奶說好借住在大院子裝穀殼的側屋中,有什麼吃什麼,無工可用母女就去田里收拾殘穗和土豆,一面用它充飢,一面儲蓄起來,預備過冬。小菊是大女兒,已出嫁三年。丈夫出去當兵打仗,三年不來信,那人家想把她再嫁給一個人,收回一筆財禮,小菊並不識字,只因為想起兩句故事上的話語,「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為這個做人的抽像原則所困住,怕丟臉,不願意再嫁。待趕回家去和她媽媽商量,才知道房子已燒去。許久又才找到二奶奶家裡來,一看兩個妹妹都嚼生高粱當飯吃,幫人無人要,因此就瘋了。瘋後整天大唱大嚷,各處走去。

    鄉下小孩子摘下仙人掌追著她打鬧,她倒像十分快樂。過一陣,生命力和積壓在心中的委屈耗去了後,人安靜了些,晚上就坐在二奶奶大門前,向人說自己的故事。到了夜裡,才偷悄悄進到二奶奶家裝糠殼的屋子裡睡睡。這事有一天無意被三房骨都嘴嫂子發現,就說「嗨,嗨,這還了得!瘋子要放火燒房子,什麼人敢保險!」半夜裡把小菊趕了出去,聽她在野地裡過夜。並說「瘋子冷冷就會好」。房子既是幾房合有的,二奶奶不能自作主張,只好悄悄的送些東西給小菊的媽。過了冬天,這一家人扛了兩口袋雜糧,攜兒帶女走到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對於小菊也就漸漸忘記了。

    我回到房中時,才知道小菊原來已在一個地方做工,這回是特意來看二奶奶,還帶了些栗子送禮。因為母女去年在這裡時,我們常送她飯吃,也送我們一些栗子。

    到我家來吃晚飯的一個青年朋友,正和孩子們充滿興趣用小刀小鋸作小木車,重新引起我對於自己這雙手感到使用方式的懷疑。吃過飯後,朋友說起他的織襪廠最近所遭遇的困難,因原料缺少,無從和出紗方面接頭,得不到支援,不能不停工。完全停工會影響一百三十多個鄉下婦女的生計,因此又勉強讓部分工作繼續下去。照襪廠發展說來,三千塊錢作起,四年來已擴大到一百多萬。這個小小事業且供給了一百多鄉村婦女一種工作機會,每月可得到千元左右收入。照這個朋友計劃說來,不僅已讓這些鄉下女人無用的手變為有用,且希望那個無用的心變為有用,因此一天到處為這個事業奔走,晚上還親自來教這些女工認字讀書。凡所觸及的問題,都若無可如何,換取原料既無從直接著手,教育這些鄉村女子,想她們慢慢的,在能好好的用她們的手以後還能好好的用她們的心,更將是個如何麻煩無望的課題!然而朋友對於工作的信心和熱誠,竟若毫無困難不可克服。而且那種精力飽滿對事樂觀的態度,使我隱約看出另一代的希望,將可望如何重建起來。一顆素樸簡單的心,如二奶奶本來所具有的,如何加以改造,即可成為一顆同樣素樸簡單的心,如這個朋友當前所表現的。當這個改造的幻想無章次的從我腦中掠過時,朋友走了,趕回襪廠中教那些女工夜課去了。

    孩子們平時晚間歡喜我說一些荒唐故事,故事中一個年青正直的好人,如何從星光接來一個火,又如何被另外一種不義的貪慾所作成的風吹熄,使得這個正直的人想把正直的心送給他的愛人時,竟迷路失足跌到髒水池裡淹死。這類故事就常常把孩子們光光的眼睛擠出同情的熱淚。今夜裡卻只把那年青朋友和他們共作成的木車,玩得非常專心,既不想聽故事,也不願上床睡覺。我不僅發現了孩子們的將來,也彷彿看出了這個國家的將來。傳奇故事在年青生命中已行將失去意義,代替而來的必然是完全實際的事業,這種實際不僅能縛住他們的幻想,還可引起他們分外的神往傾心!

    大院子裡連枷聲,還在繼續拍打地面。月光薄薄的,淡雲微月中,一切猶如江南四月光景。我離開了家中人,出了大門,走向白天到的那個地方去找尋一樣東西。我想明白那個螞蟻是否還有草間奔走。我當真那麼想,因為只要在草地上有一匹螞蟻被我發現,就會從這個小小生物活動上,追究起另外一個題目。不僅螞蟻不曾發現,即白日裡那片奇異綠色,在美麗而溫柔的月光下也完全失去了。目光所及到處是一片珠母色銀灰。這個灰色且把遠近土地的界限,和草木色澤的層次,全失去了意義。只從遠處閃爍搖曳微光中,知道那個處所有村落,有人。站了一會兒,我不免恐怖起來,因為這個灰色正像一個人生命的形式。一個人使用他的手有所寫作時,從文字中所表現的形式。「這個人是誰?是死去的還是生存的?是你還是我?」從遠處緩慢舂米聲中,聽出相似口氣的質問。我應當試作回答,可不知如何回答,因之一直向家中逃去。

    二奶奶見個黑影子猛然竄進大門時,停下了她的工作。「瘋子,可是你?」

    我說,「是我!」

    二奶奶笑了,「沈先生,是你!我還以為你是小菊,正經事不作,來嚇人。」

    從二奶奶話語中,我好像方重新發現那個在綠色黑色和灰色中失去了的我。

    上樓見主婦時,問我到什麼地方去那麼久。

    「你是講剛才,還是說從白天起始?我從外邊回來,二奶奶以為我是瘋子小菊,說我一天正經事不作,只嚇人。知道是我,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她倒並沒有說錯。你看我一天作了些什麼正經事,和小菊有什麼不同。不過我從不嚇人,只歡喜嚇嚇自己罷了。」

    主婦完全不明白我說的意義,只是莞爾而笑。然而這個笑又像平時,是瞭解與寬容、親切和同情的象徵,這時對我卻成為一種排斥的力量,陷我到完全無助情境中。在我面前的是一顆稀有素樸善良的心。十年來從我性情上的必然,所加於她的各種挫折,任何情形下,還都不會將她那個出自內心代表真誠的微笑奪去。生命的健全與完整,不僅表現於對人性情對事責任感上,且同時表現於體力精力飽滿與興趣活潑上。歲月加於她的限制,竟若毫無作用。家事孩子們的麻煩,反而更激起她的溫柔母性的擴大。溫習到她這些得天獨厚長處時,我竟真像是有點不平,所以又說:「我需要一點音樂,來洗洗我這個腦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用腳走路,我用的是腦子。我覺得很累。音樂不僅能恢復我的精力,還可以縛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這還是我今天第一回真正把音樂對於我意義說出口,末後一句話且故意加重一些語氣。

    主婦依然微笑,意思正像說,「這個怎麼能激起我的妒嫉?別人用美麗辭藻征服讀者和聽眾,你照例先用這個征服自己,為想像弄得自己十分軟弱,或過分倔強。全不必要!你比兩個孩子的心實在還幼稚,因為你說出了從星光中取火的故事,便自己去試驗它。說不定還自覺如故事中人一樣,在得到火以後,又陷溺到另一個想像的泥淖中,無從掙扎,終於死了。在習慣方式中嚇你自己,為故事中悲劇而感動萬分!不僅扮作想像中的君子,還扮作想像成的惡棍。結果什麼都不成,當然會覺得很累!這種觀念飛躍縱不是天生的毛病,從整個發展看也幾幾乎近於天生的。弱點同時也就是長處。這時節你覺得嚇怕,更多時候很顯然你是少不了它的!」

    我如一個離奇星雲被一個新數學家從第幾度空間公式所捉住一樣,簡直完全輸給主婦了。

    從她的微笑中,從當前孩子們的濃厚遊戲心情所作成的家庭溫暖空氣中,我於是逐漸由一組抽像觀念變成一個具體的人。「音樂對於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讓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卻容許在一組聲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我不敢繼續想下去。因為我想像已近乎一個瘋子所有。我也笑了。兩種笑融解於燈光下時,我的夢已醒了。我作了個新黃粱夢。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日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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