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融化。田溝裡到處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對於遠海的嚮往,共同作成一種歡樂的奔赴。來自留有殘雪溪澗邊竹篁叢中的山鳥聲,比地面花草佔先透露出一點春天消息,對我更儼然是種會心的招邀。就中尤以那個窗後竹園的寄居者,全身油灰、頸脖間圍了一條錦帶的斑鳩,作成的調子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離奇,好像在我耳邊作成一種對話,代替我和巧秀的對話:「巧秀,巧秀,你可當真要走?你千萬莫走!」
「哥哥,哥哥,喔。你可是叫我?你從不理我,怎麼好責備我?」
原本還不過是在曉夢迷濛裡,聽到這個古怪荒謬的對答,醒來不免十分惆悵。目前卻似乎清清楚楚的,且稍微有點嘲謔意味,近在我耳邊訴說。我再也不能在這個大莊院住下了。
因此用「歡喜單獨」作理由,遷移了個新地方,村外藥王宮偏院中小樓上。這也可說正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選擇。因為廟宇和村子有個大田壩隔離,地位完全孤立。生活得到單獨也就好像得到一切,為我十八歲年紀時來這裡作客所需要的一切。
我一生中到過許多希奇古怪的去處。過了許多式樣不同的橋,坐過許多式樣不同的船,還睡過許多式樣不同的床。可再沒有比半月前在滿家大莊院中那一晚,躺在那鋪楠木雕花大床上,讓遠近山鳥聲和房中壺水沸騰,把生命浮起的情形心境離奇。以及遷到這個小樓上來,躺在一鋪硬板床上,讓遠近更多山鳥聲填滿心中空虛所形成一種情緒更幽渺難解!
院子本來不小,大半都已被細葉竹科植物所遮蔽,只餘一條青石板砌成的走道可以給我獨自散步。在叢竹中我發現有宜於作手杖的羅漢竹和棕竹,有宜於作簫管的紫竹和白竹,還有宜於作釣魚竿的蛇尾竹。這一切性質不同的竹子,卻於微風疏刷中帶來一片碎玉傾灑,帶來了和雪不相同的冷。更見得幽絕處,還是那個小樓屋脊。因為地方特別高,宜於遙瞻遠矚,幾乎隨時都有不知名鳥雀在上面歌呼。有些見得分外從容,完全無為的享受它自己的音樂,唱出生命的歡欣。有些又顯然十分焦躁,如急於招朋喚侶,而表示對於愛情生活的渴望。那個油灰色斑鳩更是我屋頂的熟客,本若為逃避而來,來到此地卻和它有了更多親近機會。從那個低沉微帶憂鬱反覆嘀咕中,始終像在提醒我一件應擱下終無從擱下的事情——巧秀的出走。即初來這個為大雪所覆蓋的村子裡,參加朋友家喜筵過後,房主人點上火炬預備送我到偏院去休息時,隨同老太太身後,負衾抱裯來到我房中,咬著下唇一聲不響為我鋪床理被那個十七歲鄉下姑娘巧秀。我正想用她那雙眉毛和新娘子眉毛作個比較,證實一下傳說可不可靠。並在她那條大辮子和發育得壯實完整的四肢上,做了點十八歲年青人的荒唐夢。不意到第二天吃早飯桌邊,卻聽人說她已帶了個小小包袱,跟隨個吹嗩吶的鄉下男人逃走了,在那個小小包袱中,竟像是把我所有的一點什麼東西,一顆心或一種夢,也於無意中帶走了。
巧秀逃走已經半個月,還不曾有回頭消息。試用想像追尋一下這個髮辮黑、眼睛光、胸脯飽滿鄉下姑娘的去處,兩人過日子的種種,以及明日必然的結局,自不免更加使人茫然若失。因為不僅偶然被帶走的東西已找不回來,即這個女人本身,那雙清明無邪眼睛所蘊蓄的熱情,沉默裡所具有的活躍生命力,一切都遠了,被一種新的接續而來的生活所腐蝕,遺忘在時間後,從此消失了,不見了。常德府的大西關,辰州府的尤家巷,以及沅水流域大小水碼頭邊許多小船上,經常有成千上萬接納客商的小婊子,臉寬寬的眉毛細彎彎的,坐在艙前和船尾曬太陽,一面唱《十想郎》小曲遣送白日,一面納鞋底繡花荷包,企圖用這些小物事連結水上來去弄船人的恩情。平凡相貌中無不有一顆青春的心永遠在燃燒中。一面是如此燃燒,一面又終不免為生活縛住,掙扎不脫,終於轉成一個悲劇的結束,恩怨交縛氣量窄,投河吊頸之事日有所聞。追源這些女人的出處背景時,有大半和巧秀就差不多。
緣於成年前後那份癡處,那份無顧忌的熱情,衝破了鄉村習慣,不顧一切的跑去。從水取譬,「不到黃河心不死」。但這些從山裡流出的一脈清泉,大都卻不曾流到洞庭湖,便滯住在什麼小城小市邊,水碼頭邊,過日子下來。向前不可能,退後辦不到,於是如彼如此的完了。
我住處的藥王宮,原是一村中最高會議所在地,村保國民小學的校址,和保衛一地治安的團防局辦公處。正值年假,學校師生都已回了家。會議平時只有兩種:積極的是春秋二季邀木傀儡戲班子酬神還願,推首事人出份子。消極的便只是縣城裡有公事來時,集合士紳人民商量對策。地方治安既不大成問題,團防局事務也不多,除了我那朋友滿大隊長自兼保長,局裡固定職員,只有個戴大眼鏡讀《隨園食譜》用小綠穎水筆辦公事的師爺,另一個年紀十四歲頭腦單純的局叮地方所屬自衛武力,雖有三十多支雜色槍,平時卻分散在村子裡大戶人家中,以防萬一,平時並不需要。換言之,即這個地方經常是冷清清的。因為地方治安無虞,農村原有那分靜,表面看也還保持得上好。
搬過藥王宮半個月來,除了和大隊長趕過幾回場,買了些虎豹皮,選了些鬥雞種,上後山獵了幾回毛兔,一群人一群狗同在春雪始融濕滑滑的澗谷石崖間轉來轉去,攪成一團,累得個一身大汗,其餘時間居多倒是看看局裡老師爺和小局丁對棋。兩人年紀一個已過四十六七,一個還不及十五,兩面行棋都不怎麼高明,卻同樣十分認真。局裡還有半部石印《聊齋誌異》。這地方環境和空氣,才真宜於讀《聊齋誌異》!
不過更新的發現,卻是從局裡住屋一角新孵的一窩小雞上,及床頭一束束不知名草藥的效用上,和師爺於短時期即成了個忘年交,又從另外一種方式上,和小局丁也成了真正知己。先是翻了幾天《聊齋誌異》,以為「青鳳」「黃英」會有一天忽然掀簾而入,來此以前且可聽到樓梯間細碎腳步聲,事實上雀鼠作成的細碎聲音雖多,青鳳黃英始終不露面。這種懸想的等待,既混和了恐怖與歡悅,對於十八歲的生命言自然也極受用。可是一和兩人相熟,我就覺得拋下那幾本殘破小書實在大有道理,因為只要我高興,隨意瀏覽另外一本大書某一章節,都無不生命活躍引人入勝!
巧秀的媽原是溪口人,二十三歲時即守寡,守住那不及兩歲大的巧秀和七畝山田。年紀青,不安分甘心如此下去,就和一個黃羅寨打虎匠偷偷相好。族裡人知道了這件事,想圖謀那片薄田,捉姦捉雙,兩人終於生生捉住,一窩蜂把兩人擁到祠堂裡去公開審判。本意也只是大雷小雨的將兩人嚇一陣,痛打一陣,大家即從他人受難受折磨情形中,得到一種離奇的滿足,再把她遠遠的嫁去,討回一筆財禮,作為臉面錢,用少數買點紙錢為死者焚化,其餘的即按好事出力的程度均分花用。這原是本地舊規矩,凡事照規矩作去,他人無從反對。不意當時作族長的,巧秀媽未嫁時,曾擬為跛兒子講作兒媳婦,巧秀媽卻嫌他一隻腳,不答應,族長心中即憋住一腔恨惱。後來又藉故一再調戲,反被那有性子的小寡婦大罵一頓,以為老沒規矩老無恥。把柄拿在寡婦手上,還隨時可以宣佈。如今既然出了這種笑話,因此回復舊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極力主張把黃羅寨那風流打虎匠兩隻腳捶斷,且當小寡婦面前捶斷。私刑執行時,打虎匠咬定牙齒一聲不哼,只把一雙眼睛盯看著小寡婦。處罰完事,即預備派兩個長年把他抬回二十里外黃羅寨去。事情既有憑有據,黃羅寨人自無話說。可是小寡婦呢,卻當著族裡人表示她也要跟去。
田產女兒通不要,也得跟去。這一來族中人真是面子失盡。尤其是那個一族之長,心懷狠毒,情緒複雜,怕將來還有事情,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連根割斷,竟提議把這個不知羞恥的賤婦照老規矩沉潭,免得黃羅寨人說話。族祖既是個讀書人,有個小小功名,讀過幾本「子曰」,加之輩分大,勢力強,且平時性情又特別頑固專橫,即由此種種,同族子弟不信服也得畏懼三分。如今既用維持本族名譽面子為理由,提出這種興奮人的意見,並附帶說事情解決再商量過繼香火問題。人多易起哄,大家不甚思索自然即隨聲附和。合族一經同意,那些年青無知好事者,即刻就把繩索和磨石找來,督促進行。在紛亂下族中人道德感和虐待狂已混淆不可分。其他女的都站得遠遠的,又怕又難受,無可奈何,只輕輕的喊著「天」,卻無從作其他抗議。一些年青族中人,即在祠堂外把那小寡婦上下衣服剝個精光,兩手縛定,背上負了面小石磨,並用籐葛緊緊把石磨扣在頸脖上。大家圍住小寡婦,一面無恥放肆的欣賞那個光鮮鮮的年青肉體,一面還狠狠的罵女人無恥。小寡婦卻一聲不響,任其所為,眼睛濕瑩瑩的從人叢中搜索那個冤家族祖。深怕揭底的族祖,卻在剝衣時裝作十分生氣,上下狠狠的看了小寡婦幾眼,口中不住罵「下賤下賤」,裝作有事不屑再看,躲進祠堂裡去了。到祠堂裡就和其他幾個年長族人商量打公稟稟告縣裡,準備大家畫押,把責任推卸到群眾方面去,免得將來出其他事故。也一面安慰安慰那些無可無不可年老怕事的族中長輩,引些聖經賢傳除惡務盡的話語,免得中途變化。到了快要下半天時候,族中一群好事者,和那個族祖,把小寡婦擁到溪口,上了一隻小船,架起了槳,沉默向溪口上游長潭劃去。女的還是低頭無語,只看著河中蕩蕩流水,以及被雙槳攪碎水中的雲影星光。也許正想起二輩子投生問題,或過去一時被族祖調戲不允許的故事,或是一些生前「欠人」「人欠」的小小恩怨。也許只想起打虎匠的過去當前,以及將來如何生活。不及兩歲大的巧秀,明天會不會為人扼喉嚨謀死?臨出發到河邊時,一個老表嫂抱了茫然無知的孩子,想近身來讓小寡婦喂一口奶,老族祖一見,吼了一聲,大罵「老狐狸,你見了鬼,還不趕快給我滾開!」一腳踢開。但很奇怪,從這婦人臉色上,竟看不出恨和懼,看不出特別緊張,一切都若平靜異常。至於一族之長的那一位呢,正坐在船尾梢上,似乎正眼也不想看那小寡婦。其實心中卻漩起一種極複雜紛亂情感。為去掉良心上那些刺,只反覆喃喃以為這事是應當的,全族臉面攸關,不能不如此。自己既為一族之長,又讀過聖賢書,實有維持道德風化的責任,當然也並不討厭那個青春康健光鮮鮮的肉體;討厭的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這肉體被外人享受。妒忌在心中燃燒,道德感益發強,迫虐狂益發旺盛,只催促開船。至於其他族中人呢,想起的或者只是那幾畝田將來究竟歸誰管業,都不大自然。因為原來那點性衝動已成過去,都有點見輸於小寡婦的沉靜情勢。小船搖到潭中最深處時,蕩槳的把槳抽出水,擱在舷邊。船停後輕輕向左旋著,又向右旋。大家都知道行將發生什麼事。一個年紀稍大的某人說,「巧秀的娘,巧秀的娘,冤有頭,債有主,你心裡明白,好好的去了吧。你有什麼話囑咐,就說了吧。」小寡婦望望那個說話安慰她的人,過一會兒方低聲說。「三表哥,做點好事,不要讓他們捏死我巧秀喔。
那是人家的香火!長大了,不要記仇,就夠了!」大家靜默了。
美麗黃昏空氣中,一切沉靜。先是誰也不肯下手。老族祖貌作雄強,心中實混和了恐怖與矜持,走過女人身邊,冷不防一下子把那小寡婦就掀下了水。輕重一失衡,自己忙向另外一邊傾坐,把小船弄得搖搖晃晃。人一下水,先是不免有一番小小掙扎,因為頸背上懸系那面石磨相當重,隨即打著旋向下直沉。一陣子水泡向上翻,接著是水天平靜。船隨水勢溜著,漸漸離開了原來位置。船上的年青人眼都還直直的一聲不響望著水面。因為死亡帶走了她個人的恥辱和恩怨,卻似乎留念給了每人一份看不見的禮物。雖說是要女兒長大後莫記仇,可是參加的人哪能忘記自己作的蠢事。幾個人於是儼然完成了一件莊嚴重大的工作,把船掉了頭。死的已因罪孽而死了,然而「死」的意義卻轉入生者擔負上,還得趕快回到祠堂裡去叩頭,放鞭炮掛紅,驅逐邪氣,且表示這種「勇敢」和「決斷」兼有真正愚蠢的行為,業已把族中受損失的「榮譽」收復。事實上,卻是用這一切來祓除那點在平靜中能生長,能傳染,影響到人靈魂或良心的無形譴責。即因這種恐怖,過四年後,那族祖便在祠堂裡發狂自殺了。只因為最後那句囑咐,巧秀被送到三十里外的高筧滿家莊院,活下來了。
巧秀長大了,親眼看過這一幕把她帶大的表叔,團防局的師爺,原本有意讓她給滿家大隊長做小婆娘,有個歸依,有個保護。只是老太太年老見事多,加之有個痛苦記憶在心上,以為凡事得從長作計。巧秀對過去事又實在毫無所知,只是不樂意。年齡也還早,因此暫時擱置。
巧秀常到團防局來幫師爺縫補衣襪,和冬生也相熟。冬生的媽楊大娘,一個窮得厚道賢慧的老婦人,在師爺面總稱許巧秀。冬生照例常常插嘴提醒他的媽,「我還不到十五歲,娘。」「你今年十五明年就十六,會長大的!」兩母子於是在師爺面前作些小小爭吵,說的話外人照例都不甚容易懂。師爺心中卻明白,母子兩人意見雖對立,卻都歡喜巧秀,對巧秀十分關心。
巧秀的逃亡正如同我的來到這個村子裡,影響這個地方並不多,凡是歷史上固定存在的,無不依舊存在,習慣上進行的大小事情,無不依舊照常進行。
冬生的母親一村子裡通稱為楊大娘。丈夫十年前死去時,只留下一所小小房屋和巴掌大一片菜地。生活雖窮然而為人篤實厚道,不亂取予,如一般所謂「老班人」。也信神,也信人,覺得這世界上有許多事得交把神,又簡捷,又省事。不過有些問題神處理不了,可就得人來努力了。人肯好好的做下去,天大難事也想得出結果;辦不了呢,再歸還給神。如其他手足貼近土地的農村人民一樣,處處盡人事而信天命,生命處處顯出愚而無知,同時也處處見出接近了一個「夙命論」者,照讀書人說來就是個「道」字。冬生在這麼一個母親身邊,在看牛,割草,撿菌子,和其他農村子弟生活方式中慢慢長大了,卻長得壯實健康,機靈聰敏。只讀過一年小學校,便會寫一筆小楷字,且跟團防局師爺學習,懂得一點公文程式。作公丁收入本不多,惟穿吃住已不必操心。此外每月還有一籮淨谷子,一點點錢。這份口糧捎回作家用,楊大娘生活因之也就從容得多。且本村二百五十戶人家,團丁是義務性質不拿工薪的。有公職身份公份收入階層總共不過四五人,除保長隊長和那個師爺外,就只那兩個小學教員,開支都不大。所以冬生的地位,也就值得同村小伙子羨慕而樂意得到它。職務在收入外還有個抽像價值,即抽丁免役,且少受來自城中軍政各方的經常和額外攤派。凡是生長於同式鄉村中的人,都知道上頭的攤派法令,一年四季如何輪流來去,任何人都招架不住,任何人都不可免,惟有吃公事飯的人,卻不大相同。正如村中「一腳踢」凡事承當的大隊長,派人篩鑼傳口信集合父老於藥王宮開會時,雖明說公事公辦,從大戶帶頭攤起,自己的磨坊、油坊,以及在場上的槽坊,小雜貨鋪統算在內,一筆數目照例比別人出的多。且愁眉不展的抱怨周轉不靈,有時還得出子利舉債。可是村子裡人卻只見到隊長上城回來時,總帶了些使人開眼的文明玩意兒,或換了頂呢氈帽,或捎了個洋水筆,遇有作公證畫押事情,多數公民照例按指紋或畫個十字,少數蓋章,大隊長卻從中山裝胸間口袋上拔出那亮晃晃圓溜溜寶貝,寫上自己的名字,已夠使人驚奇。一問價錢數目才更嚇人,原來比一隻耕牛還貴!
像那麼做窮人,誰不樂意!冬生隨同大隊長的大白騾子來去縣城裡,一年不免有五七次,知識見聞自比其他鄉下人豐富。
加上母子平時的為人,因此也贏得一種不同地位。而這地位為人承認表示得十分明顯,即幾個小地主家有十二三歲小閨女的,都樂意招那麼一個得力小伙子作上門女婿,以為興家立業是個好幫手。
村子去縣城已四十五里,離官路也在三里外。地方不當衝要,不曾駐過兵。因為有兩口好井泉,長年不絕的流,營衛了一壩上好冬水田。田壩四周又全是一列小山圍住,山坡上種滿桐茶竹漆。村中規約好,不亂砍伐破山,不偷水爭水。
地方由於長期安定,形成的一種空氣,也自然和普通破落農村不同,凡事照例都有個規矩。雖由於這個長遠習慣的規矩,在經濟上有人佔了些優勢,於本村成為長期統治者,首事人。
也即因此另外有些人就不免世代守住佃戶資格,或半流動性的長工資格,生活在被支配狀況中,矛盾顯明。但兩者生活方式,雖有差距還是相隔不太多,同樣得手足貼近土地,參加勞動生產,沒有人完全袖手過日子。惟由此相互對照生活下,隨同大社會的變動,依然產生了一種游離分子。這種人的長成,都若有個公式:凡事由小而大,小時候作頑童野孩子,事事想突破一鄉公約,砍砍人家竹子作釣竿,摘摘人家園圃桔柚解渴,偷放人田中水捉魚,或從他人裝置的網#o/oo中取去捉住的野獸。自幼即有個不勞而獲的發明,且凡事作來相當順手,長大後,自然便忘不了隨事佔點便宜。浪漫情緒一擴張,即必然從農民身份一變而成為「遊玩」。社會還穩定,英雄無用武之地,不能成大氣候,就在本村子裡街頭開個小門面,經常擺桌小牌抽點頭,放點子母利。相熟方面多,一村子人事心中一本冊,知道誰有勢力誰無財富,就向那些有錢無後的寡婦施點小訛詐。平時既無固定生計,又不下田,四鄉逢場時就飄場放賭。附近四十里每個村子裡都有三五把兄弟,平時可以吃吃喝喝,困難時也容易相幫相助。或在豬牛買賣上插了句嘴,成交時便可從經紀方面分點酒錢,落筆小油水。什麼村子裡有大戲,必參加熱鬧。和掌班若有交情,開鑼封箱必被邀請坐席吃八大碗,打加官叫出名姓,還得做面子打個紅紙包封。新來年青旦角想成名,還得和他們周旋周旋,靠靠燈,方不會憑空為人拋石頭打彩。出了事,或得罪了當地要人,或受了別的氣掃了面子,不得不出外避風浪換碼頭,就挾了個小小包袱,向外一跑。更多的是學薛仁貴投軍,自然從此就失蹤了,居多遲早成了炮灰。若是個女的呢,情形就稍稍不同。生命發展與突變,影響於黃毛丫頭時代的較少,大多數卻和成年前後的性青春期有關。或為傳統壓住,掙扎無從,終於發瘋自殺。或突過一切有形無形限制,獨行其是,即必然是隨人逃。惟結果總不免依然在一悲劇性方式中收常但近二十年社會既長在變動中,二十年內戰自殘自黷的割據局面,分解了農村社會本來的一切。影響到這小地方,也自然明白易見。鄉村遊俠情緒和某種社會現實知識一接觸,使得這個不足三百戶人家村子裡,多有了三五十支雜色槍,和十來個退伍在役的連長、排長、班長,以及二三更高級更複雜些的人物。這些人多近於嶄新的一個階層,即求生存已脫離手足勤勞方式,而近於一個寄食者。有家有產的可能成為小土豪,無根無柢的又可能轉為遊民、土匪,而兩者又必有個共同的趨勢,即越來越與人民土地生產勞作隔絕,卻學會了新的世故和殘暴。尤其是一些人學得了玩武器的技藝,幹大事業既無雄心和機會,也缺少本錢。回轉家鄉當然就只能作點不費本錢的買賣。且於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中,產生一套現實哲學。這體系雖不曾有人加以分析敘述,事實上卻為極多數會玩那個照環境所許可的人物所採用。永遠有個「不得已」作借口,於是綁票種煙都成為不得已。會合了各種不得已而作成的墮落,便形成了後來不祥局面的擴大繼續。但是在當時那類鄉村中,卻激發了另外一方面的自衛本能,即大戶人家的對於保全財富進一步的技能。一面送子侄入軍校,一面即集款購槍,保家保鄉土,事實上也即是保護個人的特別權益。兩者之間當然也就有了鬥爭,隨時隨地有流血事件發生,而結怨影響到累世。特別是小農村彼此利害不同的矛盾。
這二十年一種農村分解形式,亦正如大社會在分解中情形一樣,許多問題本若完全對立,卻到處又若有個矛盾的調合,在某種情形中,還可望取得一時的平衡。一守固定的土地,和大莊院、油坊或搾坊槽坊,一上山落草;卻共同用個「家邊人」名詞,減少了對立與磨擦,各行其是,而各得所需。這事看來離奇又十分常,為的是整個社會的矛盾的發展與存在,即與這部分的情形完全一致。國家重造的設計,照例多疏忽了對於這個現實爬梳分析的過程,結果是一例轉入悲劇,促成戰爭。這小村子所在地,既為比較偏遠邊僻貴州湖南的邊土,地方對「特貨」一面雖嚴厲禁止,一面也抽收稅捐。在這麼一個情形下,地方特權者的對立,乃常常因「利益平分」而消失。地方不當官路,卻宜於走私,煙土和鹽巴的對流,支持了這個平衡的對立。對立既然是一種事實,各方面武器轉而好像都收藏下來不見了。至少出門上路跑差事的人,為求安全,徒手反而比帶武器來得更安全。過關入寨,一個有銜名片反而比帶一支槍更安全省事。
冬生在局裡作事,間或得出出差,不外引導保護小煙販一二挑煙土下行,或鹽巴旁行。路不須出界外,所以對於這個工作也就十分簡單,時當下午三點左右,照習慣送了兩個帶特貨客人從界內小路過境。出發前,還正和我談起巧秀問題。一面用棕衣包腳,一面托我整理草鞋後跟和耳絆。
我逗弄他說,「冬生,巧秀跑了。那清早大隊長怎不派你去追她回來?」
「人又不是溪水,用閘門哪關得祝人可是人!我即或是她的舅子,本領不大,也不會起作用!追上了也白追。」
「人正是人,哪能忘了大隊長老太太十多年對她的恩情?
還有師爺,磨坊,和那個溪水上游的釣魚堤壩,都像熟親友,怎麼捨得?依我看,你就捨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財產。你從城裡來,你歡喜,我們可不。
巧秀心竅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這筆賬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會不會回來?」
「回來嗎?好馬不吃回頭草,哪有長江水倒流?」
「我猜想她總在幾個水碼頭邊落腳,不會飛到海外天邊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來。」
「打破了的罈子,誰也不要!」
「不要了嗎?你捨得我倒捨不得,這個人依我看,為人倒很好!不像個橫蠻丫頭!」
我的結論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於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說,「你歡喜她,我見她一定告她。她做得一手好針線活,會給你做個繡花抱肚,裡面還裝滿親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說,師爺也能幫你忙!」
「早不說嗎?我一來就只見過她一面。來到這村子裡只一個晚上,第二早天剛亮,她就跟人跑了!我哪裡把燈籠火把去找她。」
「那你又怎麼不追下去?蕭何追韓信,下河碼頭熟,你追去好了!」
「我原本只是到這裡來和你大隊長打獵,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還有這麼一種山裡長大的標緻東西!」
這一切自然都是笑話,已快五十歲的師爺,聽到我說的笑話,比不到十五歲冬生聽來的意義,一定深刻得多。原本不開口,因此也搭話說,「凡事要慢慢的學,才會懂。我們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認識,性質通通不同的!斷腸草有毒,牛也不吃它。火麻草螫手,你一不小心就遭殃。」
冬生走後約一點鐘,楊大娘卻兩腳黃泥到了團防局。師爺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雞邊,點數那二十個小小活動黑白毛毛團。一見楊大娘那兩腳黃泥,和提籃中的東西,就知道是從場上回來的。「大娘,可是到新場辦年貨?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紅巖口,明天才能回來。可有什麼事情?」
楊大娘摸一摸提籃中那封點心,「沒有什麼事。」
「你那筍殼雞上了孵沒有?」
「我那筍殼雞上城做客去了,」楊大娘點一點擱在膝頭上的提籃中物,計大雪棗一斤,刀頭肉一斤,元青鞋面布一雙,香燭紙張全份,還加上一封百子頭炮仗,一一點數給師爺看。
問一問,才知道原來當天是冬生滿十五歲的生日。楊大娘早就彎指頭把日子記在心上,恰值鴉拉營逢場,猶自嘀咕了好幾個日子,方下狠心,把那預備上孵的二十四個大白雞蛋從籮筐中一一取出,謹慎小心放入墊有糠殼的提籃裡,捉好那只筍殼色母雞,套上草鞋,趕到場上去,和城裡人打交道。雖下決心那麼作,走到相去五里的場上,倒像原不過只是去玩玩,看看熱鬧,並不需要發生別的事情。因為雞在任何農村都近於那人家屬之一員,頑皮處和馴善處,對於生活孤立的老婦人,更不免寄托了一點熱愛,作為使生活稍有變化的可憐簡單的夢。所以到得人馬雜沓黃泥四濺的場坪中轉來轉去等待主顧時,楊大娘自己即老以為這不會是件真事情。
有人問價時,就故意討個高過市價一倍的數目,且作成「你有錢我有貨,你不買我不賣」對立神氣,並不希望脫手。因為要價過高,城裡來的老雞販,稍微揣揣那母雞背脊,不還價,就走開了。這一來,楊大娘必作成對於購買者有眼不甚識貨輕蔑神氣,扁扁嘴,掉過頭去不作理會。凡是雞販子都懂得鄉下婦人心理,從賣雞人的穿著上即可明白,以為明白時間早,不忙收貨,見要價特別高的,想故意氣一氣她,就還個起碼數目。且激激她說,「什麼八寶精,值那樣多!」楊大娘於是也提著氣,學作厲害十分樣子,「你還的價錢只能買豆腐吃。買你的豆腐去吧。」且像那個還價數目不僅侮辱了本人,還侮辱了身邊那只體面肥母雞,怪不過意,因此掉轉身,撫撫雞毛,拍拍雞頭,好像向雞聲明,「不必忙,再過一刻鐘我們就回家去。我本來就只是玩玩的,哪捨得你!」那隻母雞也像完全明白自己身份,和楊大娘的情緒,閉了閉小紅眼睛,只輕輕的在喉間「骨骨」哼兩聲,且若完全同意楊大娘的打算。兩者之間又似乎都覺得「那不算什麼,等等我們就回去,我真樂意回去,凡事一切照舊。」
到還價已夠普通標準時,有認得她的熟人,樂於圓成其事,必在旁插嘴,「添一點,就賣了。這雞是吃綠豆包谷長大的,油水多!」待主顧掉頭時,又輕輕的知會楊大娘,「大娘要賣也放得手了。這回城裡販子來得多,也出得起價。若到城裡去,還賣不到這個數目!」因為那句「要賣得趁早放手」,和楊大娘心情基本衝突,所以回答那個好意卻是:「你賣我不賣,我又不等錢用。」
或者什麼人說,「不等錢用你來作什麼?沒得事作來看水鴨子打架,勝敗作個公證人?肩膊發松,怎不扛扇石磨來?」
楊大娘看看,搜尋不出誰那麼油嘴滑舌,不便發作,只輕輕的罵著,「背時不走運的,你媽你婆才扛石磨上場玩,逗人開心長見識!」
事情相去十五六年,石磨的用處早成典故,本鄉人知道的已不多了。
……哪有不等錢用這麼十冬臘月抱雞來場上喝風的人?
事倒湊巧,因為辦年貨城裡送禮需要多,臨到末了,楊大娘竟意外勝利,只把母雞出脫,賣的錢比自己所懸想的還多些。
錢貨兩清後,楊大娘轉入各雜貨棚邊去,從雞、鴨、羊、兔、小貓、小狗,和各種叫嚷,賭咒,爭持交易方式中,換回了提籃所有。末了且象自嘲自詛,還買了四塊豆腐,心中混合了一點兒平時沒有的悵惘、疲勞、喜悅,和朦朧期待,從場上趕回村子裡去。在回家路上,看到有村子裡人有用葛籐縛住小豬的頸脖趕著小畜生上路的,也看到有人用竹籮背負這些小豬上路的,使他想起冬生的問題。冬生二十歲結婚一定得用四隻豬,這是五年後事情。眼前她要到團防局去我冬生,只是給他個大雪棗吃,量一量腳看鞋面布夠不夠,並告冬生一同回家去吃飯,吃飯前點香燭向祖宗磕磕頭。冬生的爹死去整十年了。
楊大娘隨時都只想向人說,「楊家的香火,十五歲。你們以為孵一窩雞,好容易事!他爹去時留下一把鐮刀,一副連枷,……你不明白我好命苦!」到此眼睛一定紅紅的,心酸酸的。可能有人會勸慰說,「好了,現在好了,楊大娘,八十一難磨過,你苦出頭了!冬生有出息,隊長答應送他上學堂。回來也會做隊長!一子雙祧討兩房媳婦,鴉拉營王保長閨女八鋪八蓋陪嫁,裝煙倒茶都有人,享福在後頭,你還愁個什麼?
……」
事實上楊大娘其時卻笑笑的站在師爺的雞窩邊,看了一會兒小雞。可能還關心到賣去的那隻雞和二十四個雞蛋的命運,因此用微笑覆蓋著,不讓那個情緒給城裡人發現。天氣看看已晚下來了。正值融雪,今天趕場人太多,田坎小路已踏得個稀糊子爛,怪不好走。藥王宮和村子相對,隔了個半里寬田壩,還有兩道灌滿融雪水活活流注的小溪,溪上是個獨木橋。大娘心想:「冬生今天已回不了局裡,回不了家。」似乎對於提籃中那包大雪棗「是不是應當放在局裡交給師爺」問題遲疑了一會兒,末後還是下了決心,提起籃子走了。我們站在廟門前石欄杆邊,看這個肩背已佝僂的老婦人,一道一道田坎走去。還不忘記囑告我,「路太滑,會滾到水裡面去。
那邊長工會給你送飯來的!」
時間大約五點半,村子中各個人家炊煙已高舉。先是一條一條孤獨直上,各不相亂。隨後卻於一種極離奇情況下,被寒氣一壓,一齊崩坍下來,展寬成一片一片的乳白色濕霧。再過不多久,這個濕霧便把村子包圍了,佔領了。楊大娘如何作她那一頓晚飯,是不易形容的。灶房中冷清了好些,因為再不會有一隻雞跳上砧板爭啄菠菜了。到時還會抓一把米頭去餵雞,始明白雞已賣去。一定更不會料想到,就在這一天,這個時候,離開村子十五里的紅巖口,冬生和那兩個煙販,已被人一起擄去。
我那天晚上,卻正和團防局師爺在一盞菜油燈下大談《聊齋誌異》,以為那一切都是古代傳奇,不會在人間發生,所以從不怕殭屍不怕精怪。師爺喝了一杯酒話多了點,明白我對青鳳黃英的嚮往,也明白我另外一種弱點,便把巧秀母親故事源源本本告給我。且為我出主張,不要再讀書。並以為住在任何高樓上,固定不動窩,都不如坐在一隻簡單小小「水上漂」,更容易有機會和那些使二十歲小伙子心跳神往的奇跡碰頭!他的本意只是要我各處走走,不必把生活長遠固定到一個小地方,或一件小小問題得失上,見聞一開闊,人也就大派多了。不意竟招邀我回憶上了另外那一隻他曾坐過久已不存在的小船。
我彷彿看到那只向長潭中槳去的小船,彷彿即穩坐在那隻小船一頭,彷彿有人下了水,隨後船已掉了頭。……水天平靜,什麼都完事了。一切東西都不怎麼堅牢,只有一樣東西能真實的永遠存在,即從那個對生命充滿了熱愛,卻被社會帶走了愛的二十三歲小寡婦一雙明亮、溫柔、饒恕了一切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溫柔沉靜的黃昏暮色,以及在暮色倏忽中,兩個船槳攪碎水中的雲影星光。巧秀已經逃走半個月,巧秀的媽頸懸石磨沉在溪口長潭中已十五年。
一切事情還並沒有完結,只是一個起始。
一九四七年七月末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