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得到一點士平先生的鼓勵,那蒼白臉的三年級大學生,似乎得了許多勇氣,許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開展,見出炫目的美,靈魂為憐憫與同情所培養,這人從悲哀裡爬出,在希望上蘇生了。
他覺得只有士平先生,知道他這個無望無助的愛,是如何高尚的愛。他覺得只有士平先生,能明白他的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謝士平先生,自從同士平先生談過話後,第二天就在一個秘密記事本上寫了許多壯觀的話語。他以為他從此就活了,他以為從此他要做一個人,而且也能做一個人了。凡是這個神經衰弱的人,平時因自己想像使他軟弱,使他在一種近於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強健堅實起來是很容易的,從所信仰的人一方面,取得了一點信仰,他仍然是繼續過著他那想像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實的礁石,則他就彷彿非常幸福了。
這大學生記起士平先生所說的話,第二天,大清早爬起來,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邊花圃裡,想到一切還略略有點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來得很早的,他想經花圃過士平先生那個小院落去,在那邊同士平先生談談,並且問問他,應當練習哪種運動,才合乎身體的需要。走到了角門,看到紳士正在那裡同士平先生談話,因為不認識這個人,就不敢再過去,仍然退回來了。他站在宿舍前吸著早上清新的空氣,舞著手臂,又模仿所見到的步兵走路方法,來回的走,其餘早起的學生,認識到他的,見到這先前沒有的行為,就問他:「周,怎麼樣,習體操嗎?」
聽到這個問話,他好像被人發現了心上秘密,害羞了,不能作什麼回答,只點點頭。同學就說:「這個不行,誰告你這樣運動?」
「我看到士平先生每天這樣操練。」
「士平先生越操越瘦!你應當學八段錦!」
「好吧,就學八段錦。你高興教我麼?」
「等一會兒我們來學習吧。」
那同學到盥洗室去了,這白臉學生,站在一個花畦前看鶯草十字形的花,開得十分美麗。因為這帶露含顰的花草,想起看朱湘的詩,就又忘了自己定下的規矩,仍然拿了一本《草莽集》,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到花畦邊來讀詩了。
到了下午兩點左右時,蘿來到了士平先生住處。士平先生上課去了,她就翻看到一些畫冊,在那房中等候。那周姓學生,因為還想同士平先生談談別的問題,來找尋士平先生,在那裡見到了蘿。這個人臉上發著燒,心兒跳著,不知應當如何說話,就想回頭走去。
蘿見這學生一來又走了,想起士平先生說演戲的話,就喊他:「密司特周,是不是找士平先生?」
「是的。我不知道他上課去了。」
「就要回來了,你可以等等他。」
「我可以,我可以,」一面結結巴巴的說著,一面回身來到房中,也不敢再舉眼去望蘿,就背了身看壁上的一幅畫,似乎這幅畫是最新才掛到壁上,而又能引起他的十分興味。
蘿心想,「這樣一個人真是可憐,」她記到士平先生提起他要同她演×××,還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就說,「密司特周,士平先生早上同我說你那事情,沒有什麼不可。」
這學生,聽到這個話,以為士平先生已經同蘿把昨晚的事都向蘿說過了,現在又聽到蘿溫和而平靜的把這話提出,全身的血皆為這件事激動了。他忙回過頭來,望著蘿,舌子如打了結,聲音帶著抖問,「士平先生說過了嗎?」
蘿望到這情形還不甚明白,以為是這個怯弱學生在女子面前當然的激動。她一面欣賞這人的弱點,一面說,「是的,他說你要求我同你演×××,是不是?」
這學生完全糊塗了,為什麼說演×××,他一點不清楚。
他不好說沒有這事。他以為這一定是士平先生一種計劃,這計劃就是使他同蘿更熟一點,他心中為感激的原因要哭了。可是為什麼士平先生要說演×××?他望到蘿的臉,不知如何措詞,補充他要說及的一切。他的心發抖,口也發抖,到後是又只有回過頭去看畫去了。一面看畫一面他就想,「她知道了,她明白了,我一切都完了,我什麼都無希望了,」可是雖然這樣打算,他是知道事實完全與這個不同的。他隱約看得到他的幸福,看到同情,看到戀愛,看到死亡,——這個人,他總想他是一切無分,應當在愛中把自己犧牲,就算做了一回人的。一個糊塗思想在這年輕人心上擴張放大,他以為這可以死了。他不能說這是歡喜還是憂愁,沒有回到宿舍以前,他就只能這樣糊塗過著這一分鐘兩分鐘的日子。他想逃走,又想跪到蘿身邊去,自然全是做不到的事。
蘿因為面前的人是這樣無用的人,她看到熱情使這年輕人軟弱如奴如婢,在她心上有一種蠻性的滿足。她征服了這個人,雖然總有一點瞧不上眼的意味,可是卻不能不以為這是自己一點意外的權利。許多卑濕沼澤地方,在一個富人看來,原是不值什麼錢的,可是卻從無一個富人放棄他的無用地方。她也這樣子把這被征服的人加以注意和同情了。她想應當有一種恩惠,使這年青人略略習慣於那種羈勒,就同這人來商量演劇事情。
她問他對於×××有什麼意見,他說了一些空話,言語不甚連貫,思想也極混亂。她又問他,是不是對於那個劇中的女角同情。這年輕人就憨憨的笑,怯怯的低下頭去,做出心神不定的樣子,迫促而且焦躁,所答全非所問。她極其豪放的笑言,使他在拘謹中如一隻受窘的鼠。這些情形在蘿眼中看來,有另外一種動人的風格存在。她玩味著,欣賞著,毫無本身危險的自覺。不但不以為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她且故意使這火把向年輕人心上燃著,她用溫情助長了這燃燒。她厭倦了其他的戀愛,這新的遊戲,使她發生新的興味了。
士平先生匆匆的走來了,看到兩個人正在房中,那學生見到了士平先生,露出又感激又害羞的神氣,忙站了起來,與蘿離遠了一點。蘿此時,本來是到此補救早上在舅父處所造成的過失,可不料新的過失,又在無意中造成了。
蘿說,「士平先生,我已經同密司特周說到演×××了。」
士平先生很不自然的一面笑著一面放下書本,走到寫字桌邊去。「你們演來一定非常之好。若是預備在下次月際戲上出演,就應當開始練習了。」
那學生在士平先生面前,無論何時總是見得拘束,聽到談演戲了,就說,「誰扮紳士?」
蘿無心的說,「扮紳士容易,那是配角。」
士平先生就有意的說,「配角自然是容易找尋,你們去試演好了。」
蘿從這話上,聽得出士平先生的心上憤怒。她知道士平先生是為了一些不甚得體的情緒所煩惱,她有點兒懺悔的意思,就問士平先生,同舅父早間在什麼地方分手。士平先生說,「我在××路上下車,還走了一陣,想起許多人事好笑。」
這個話使那年青人以為所指的是自己,臉上即刻發起燒來。蘿又以為這話完全是在妒嫉情形下,說到她和那學生了,心上就很不快樂。士平先生則為自己這句話生了感慨,因為他極力在找尋平時的理智,卻只發現了苦悶,和各種不能與理智同時存在的悒鬱。
蘿過了一陣,說道:「人事若是完全看得是好笑,這人就是超人,倒很可佩服!」
「是的,就是明知好笑也仍然有嚴重的感覺,所以人都是蠢人。」
「可是蠢一點也無妨,太聰明了,是全無用處的。做一切事都是依賴到一點糊塗。用自己起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矇矇矓矓,生活的趣味就濃了。要革命,還仍然是大家對那件事矇矇矓矓,不甚知道好歹。不甚明白利害,糊塗的做去,到後就成功了。一個眼睛纖毫必見的人,他是什麼也做不去的。
他喝水,看到水中全是小蟲,他吃麵包,又看到許多霉點,走到外面去,並排走路的多數是害肺癆病人,住到家裡,他還夢到人家所夢不到的種種。他什麼都聰明,他什麼都不幸福了。」
因為話是象說到那個年輕學生頭上去了,他承認他的糊塗是一種藝術。他說,「我同意蘿這個話。我有時很像清楚,看得周圍一切非常分明,我實在苦惱。若果糊塗了一點,一切原有使我苦惱的,就當真又變成幸福了。在將來若是我還能選擇我自己的東西,雖然我無理由拒絕苦惱,卻願意那點糊塗。」
士平先生覺得這學生又好笑又可憐。這學生昨晚上還那麼無望無助使生活找不到邊際,但一天以來,因為一種無意中的誤會,因為一點湊巧,卻即刻把靈魂高舉,彷彿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為這真正的糊塗,他對於這學生原來的一點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覺得蘿也是可憐的,這女子在她那任性行為上,把自己的感情蹂躪了一番,又來找尋自慰的題材,用言語的鋒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樂了。她想像她因為青春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蹂躪旁人感情的權利,因為這一點原故,她這時竟讓這年輕人來愛她了。她要苦別人作為自己快樂的根據,做了別的女子不會做的事情,她這時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帶著一點兒譏諷說,「蘿,你是為你的聰明而感到幸福的。」
蘿反向著士平先生,「那麼,士平先生因聰明而苦惱了。
為什麼不糊塗一點?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認真?為什麼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設法知道,本來不能知道的又強以為知道,就在這上面去受苦受難?」
「這是做人!」
「可是這樣做人,是自己選擇的麼?」
「你以為是應當選擇。或者說,還有機會選擇,是不是?」
「我可是選擇我自己所要的。」
「還是照到機會分配下來的拿去,在機會以外,人是通通不會有選擇的。不但是生活事業,就是朋友,愛情,有些人自以為是選擇下來去做,其實他還是取那放在手邊最方便的一件。」
「我否認這理論。」
「一句話若是空空洞洞的理論,自然可以否認。若是事實,那否認,是應當在別人或自己生活上找出證據才對的。」
「士平先生,我要給你證據看的,你等候一些日子就是了。」蘿說著這個時,用得是同平常抗議聲音,那大學生聽到,忍不住笑出聲了。
士平先生本來不想把話再說下去了,因為看到那大學生在誤會中更加放肆,本來先見到這人拘謹為可笑可憐,這時見到這人不再拘謹,反而使士平先生不甚快樂了。「他以為我是在為他努力,雖無一句話可說,那神氣,倒是在感激中有幫我忙的意思。他以為說的證據就是愛他。這小子真是在糊塗中得到他的幸福了。」士平先生一面這樣想及一面就說,「密司特周,你是一定也覺得可以選擇你所需要的,是不是?」
那大學生略略見得有點忸怩,喉嚨為愛情所扼。女人聲氣一般答道:「我同意蘿小姐。」
「很好的,很對的,你也相信你選擇你所要的,就居然得到了!」士平先生聲音有一種嘲笑意味,他還想說「你的話是選擇了而說的,你的事卻是完全誤會的。」可是那學生對於他露出的感激顏色,以及那信仰謙卑樣子,仍然把士平先生緩和了,強硬不去了。他只好說,「你能信仰你自己的能力,這就是非常幸福的事!」
蘿因為不知道他們兩人昨天那一次談話,所以這時同這學生表示親近,不過是一種虛榮所指使的一時任性行為。為了故意激動士平先生,她所以才說要同周姓學生演戲。為了士平先生的憤怒,對於這憤怒作一度報復,她才說她能夠選她所要的東西。不過到後來,看到那學生有一點放縱,還說出些蠢話,士平先生有放棄所有權利意思,她又不大願意了。
她於是把話說到屬於自己家中舅父方面去,使學生感覺到於己無分,學生到後就不得不走了。
學生走後,蘿帶著一點憂愁,向士平先生望著,低低的說道,「不要生我的氣,我是遊戲!我脾氣就是這樣。」
士平先生把蘿的手握著,也似乎為一種悒鬱所包圍,又稍稍顯得這問題疲倦了自己心情的樣子,「我能生你的氣嗎?
你不是分明知道我說的演×××原是慌話,為什麼你這時就來同他談起?他是在一種誤會情形中轉到一個不幸上去了,他以為你愛了他!以為你盡他愛你了!你願意在這誤會上生活,我不能說什麼也不必說什麼。我這時只說明白,盡你做那自己所願意做的事。」
蘿有點兒覺得糊塗,「為什麼同他這樣談談話就會有這樣嚇人誤解?」
「你不是說過,男子在男女事情上都極淺薄嗎?」
「可是這是個內向型憂鬱的人。」
「你是說,凡是這種人,都非常知分知足,是不是?」
「我想來應當這樣,因為他並不像自作多情的人。」
「完全錯誤!他昨天晚上,到我這裡來,說了許多話,他說如何在愛你,如何知道自己無分。他並不料到你同我的關係,他信託我是他唯一幫忙的人。他說只要把這事告給了我就很快樂了。我能說什麼?我除了同情這個人,什麼也不好說出口。我告他,此後我當設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我當盡我所能盡的力,幫助你一下,你也應當好好的生活下去。我當真是這樣作到了。這個人得到了我的話,恰恰來這裡見到了你,以為你是已經聽我說過一切,你說演×××,他一定激動得不能自制。他在一種誤會中感謝你也感謝我,他從這誤會上得到快樂和憂愁,還以為是自己選取的東西。我並不生氣,我卻因這事覺得大家都很愚蠢。你是在這事上也因為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是一個度量窄狹的人。在戀愛上度量窄狹,這也許還是一種美德,不過我是缺少這美德的。實在說,我卻在這誤會上心中不大快樂。他要我幫忙,信託我,我待要告訴他我的地位,但我在他那種情形前面,要說的話也都說不出口了。我還要告你這事怎麼辦,誰知這誤會先就延長下去。你要愛他,還是不愛他,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我並不想說什麼的。我若說,這個人不行,你自然會以為我有私心,我若說這個人很好,你又可以疑我是有作用的示惠於人。我不想加什麼意見了,你不是說你能夠選你要的東西嗎?
現在機會就來了。你不要以為我愛你就拘束了你,我自己是想不到我會拘束得什麼人的。」
蘿聽到士平先生把話說完了,毫不興奮,沉靜非常。望到士平先生。「我料不到是這件事中容許了這樣一個誤解。我不能受愛的拘束,當然我就不會因為他那可憐情形變更了自己主張。愛不是施捨,也不是交換,所以我沒有對他的義務。
可是,士平先生,我現在卻這樣想:假如我看一切是我的權利,那我是不放棄的。我不能因為這一方面的權利卻放棄那一方面的權利。我在這些事上有些近於貪多的毛病,因為這樣,一切危險我是顧慮不及的。我要生活自由,我要的或不要的,我有權利放下或拿到!不拘誰想用熱情或別的自私,完全佔有我,那是妄想,是辦不到的事。所以現在我來同你說,我願意你多明白我一點。」
士平先生只用著一個大人聽小孩子說話的樣子,點頭微笑,蘿又繼續的說,「周愛我,我是感到有趣的,因為我想像不到我能夠使一個男子這樣傾心。帶著一點好奇,我此後要同他再好一點,也是當然的。可是今天的誤解我可不能讓他存在!我不許別人在誤會中得到他不當得的幸福,因為這不當得的幸福,要變成我的責任。我盡你愛我,也是我感到這是我的權利,你一在這事上做出年輕人蠢樣子,我就有點忍受不來了。你的地位現在是同他一樣的,我說這個話或者傷了你的自尊心,但如果你想得明白一點,你可以得到你的一分好處,若實在要痛苦,是你自己的事,我可管不了。」
把話說完後,蘿走了,士平先生沒有話說,盡這女子走去。但走到廊下以後,蘿卻又走回來了。她站到門邊,手上拿著那個小傘,「士平先生,你這行為是使我發笑的,為什麼不送我出去?」
士平先生搖搖他的長長腦袋,歎了一口氣,把手攤開,「好能幹的蘿,你的時代生錯了。因為這世界全是我們這樣的男子,女人也全是為這類男子而預備的。但是你太進步了。你這樣處置一切,在你方便不方便,我原不甚清楚,但是男子卻要把你當惡魔的。你的聰明使你舅父也投了降。你只是任性做你歡喜做的事,你的敏銳神經作成你不可捉摸的精神。你為你自己的處世方法,自以為非常滿意。可是我說你是生錯了時代的,因為你這樣玩弄一切,你究竟得到的是什麼東西?
你自然可以說,就是這樣,也就得到不少東西了。是的,你得到很多人對你的傾心,你得到一切人為你苦惱的消息,你征服了一個時代的男子。還有一個中年的士平先生,他也為你傾倒,變更了人生態度,變得年輕了許多。你在這方面是所向無敵的。可是你能夠永遠這樣下去沒有?你會疲倦沒有?
……」
「我疲倦時,我就死了。」
「你說的話太動人了。你為你自己的話常常比別人還要激動,因這原故,你說話總是選擇那純粹的語言,有力的符號。
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
「你的意思以為我總永遠不像你們所要的女人。男子都是一樣,我知道什麼是你們所中意的女子。受過中等教育,有一個窈窕的身體,有一顆溫柔易感的心,因為擔心男子的妒嫉變成非常貞靜,因為善於治家,處置兒女教育很好,……女子都是這樣子,男子自然就幸福了。你們都怕女人自己有主張,因為這會使你們男子生活秩序崩潰的主要原因,所以即或是你,別的方面思想能進步了,這一方面卻仍然保留了過去做男子的態度。」
「我完全是那種態度嗎?」
「不完全是,可是那種態度你覺得習慣一點,合適一點。」
「或者是這樣吧。」
「若不是這樣,那這時就照舊同我到××去,轉到我舅父那裡吃飯。」
士平先生微微笑著,說,「不,我要一個人想想,是我的錯誤還是別人的錯誤。我要弄清楚一下,因為這件事使我昏亂了。還有,我要得到我的自由,就是不讓你征服或玩弄。」
蘿也微笑的點首,說,「這是很對的,士平先生,我們再見。」
「好,再見,再見。」
蘿走了,又回身來,「士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難受。」
士平先生就忙著跑出來,抓著了蘿的手,輕輕的說,「放心罷,不要用你的溫柔來苦我,你的行為雖是你的權利,可是我不比那個憂鬱的周,生活重心維持在你一言一語上。」
蘿於是像一只燕子,從廊下消逝了。
在校外她碰到了那三年級學生,這顯然是有意等候到這裡,又故意作為無意中碰到的。年輕人的狡計,蘿看得非常明白,那大學生想說出一些預備在心中有半天了的話。一時還不能出口,蘿就含著笑意說,「密司特周,到什麼地方去?」
「到××想去買點東西。」
「那我們同路,我也想到××去買一本書。」
「士平先生……我同他說了許多話,他是個很好的人,是不是?」
「天下這種好人不少!」
「我敬仰他。」
「是的。這種人是值得敬仰的。不過每一個人也都有值得敬仰的地方,或者是道德學問,或者是美,或者是權力,或者是誠懇,你說是不是?」
「是的。不過——」
「怎麼樣,你不敬仰美嗎?」
「……」這男子,做著最不自然的笑容,解釋了自己要說的話語。
兩個人,一個是那麼自然隨便,一個是那麼拘束緊張,把話談下來,到後公共汽車來了,兩個人又上了車,到××去了。
下午四點鐘左右××路上的百壽堂雅座內,這密司特周同蘿,在一個座位上吃著冰水。
望到那每一開口微微發抖的薄薄嘴唇,望到那畏縮而又勉強做成的恣肆樣子,蘿覺得有些可笑。這是一個拜倒裙下的奴隸,沒有驕傲,沒有主張,沒有絲毫自我。在一切獻納的情形下,那種惶恐的神氣,那種把男性靈魂縮小又復縮小的努力,誘惑到驕傲的蘿,使她有再進一點看看一切的曖昧慾望。
她說,「密司特周,你不是××嗎?」
那學生,此時上的課是最新的一課,他什麼話都不知道說,只是悄悄的去望坐在對面的蘿,聽到蘿問他的話了。就匆遽的答,「我不是,我不是。」
蘿說,「為什麼不加入?士平先生是的,你知道嗎?你們學校有許多同學也是的。大家來使社會向前,毀去那阻礙我們人性的籬笆,打破習慣,消滅愚蠢,這是只有××可以做到的。大家成群的集中力量來幹,一切才會好。」
「蘿小姐相信這是做得到的嗎?」
「為什麼信仰都沒有?年青人沒有信仰,缺少向不可知找尋追求的野心,怎麼能夠生活下去?」
「許多人也仍然活著過日子!」這大學生因為見到討論的人生問題,所以膽量就大起來了。他仍然是那種怯怯的微帶口吃的補充了這個話,「他們是快樂的。」
蘿聲音稍大了一點,「是的,那些蠢東西,穿衣吃肉讀英文,過日子是舒服而又方便的。我不說到他們,因為那不是我要注意的。我是說有思想的年青人,有感覺的年青人。他們的個人主義是不許其存在的。悲觀,幻滅,做傷心的詩,歡喜戀愛小說中的悲劇人物,完全是病態。他們活到世界上,自己的靈魂中毒腐爛了,還間接腐爛到他身旁的人。」
「可是我不能信仰什麼。」
「那你為什麼還信仰演劇?」
「因為是藝術!我歡喜演戲,我歡喜它,也就信仰它。」
「可是藝術也帶在那大問題裡一起存在的。你歡喜演戲,卻不能去到大舞台陪李桂春打斤斗。你還是信仰新的,否認舊的。為甚不去同那更新的接近一下?」
「我不想去。我什麼也不想。我看過一些書,什麼是應當,什麼又不應當,我都懂得一點點。可是我不習慣人多的事情。
我自己常常想,世界那麼樣熱鬧,好像我都無分,所以我有時就想到死了一定會好點。」
「為什麼一定要死?每個人都活的莊嚴意義。」
「為什麼一定?我不清楚。可是我並不死去,現在還是活的。我想死了或者清靜一點。我厭煩一切,我受不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這平靜的外表,隱藏到一個怎樣騷亂的心!」
「我知道!若是你真死了,那天下少下一個活人,多了一個蠢鬼。凡是自殺的都是愚蠢傻子。若不是愚蠢,就是害病發瘋。生到這時代,從舊的時代由於一切鄉村城鎮制度道德培養長大的靈魂,拿來混到大都市中去與新的生活作戰,苦悶是每一個人都不缺少的東西。抵抗得過這新的一切,消化它,容納它,他就活下去,且因為對於舊的排斥與新的接近,生存的努力,將使這人靈魂與身體同樣堅實起來,那是一定的。至於忍受不了的落後的分子,他不是滅亡也等於滅亡。並不落後,同時卻只因為不習慣這點理由,不能在集群生活中為生存努力,又不能把自己融解到舊的組織裡去,這樣人便孤獨起來,到後來忍受不了,一切絕望,於是便自殺了。」
「他們並不是沒有高尚思想!」
「思想有什麼用處?他們本身的悲劇就是想像促成的。他們思想高尚,可是實際的人生是平凡的。他們腦中全是詩的和諧,與仙境的完美,可是人間卻只有瑣碎散文,與生活鬥爭。他們越不聰明越容易得救,越聰明越無用處,一個書獃子。」
「……」要說什麼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害怕了,這大學生低下了頭去,全身發抖。
蘿心想,「你這有高尚理想的人,若知道愛人只是十分平凡的人事時,也不至於這樣苦惱了。」
這大學生也嘲笑他自己這時的情形,自己罵自己,「我的高尚用到戀愛上無用處。」
可是他缺少勇氣做一個平凡的人。他不敢提到這件事情,不敢盡蘿注意到他,他又不願有所變化。他一面感到這局面下自己的可憐,然而又非常願意能使這和平的友誼可以繼續下去。他這時覺得幸福,稍稍轉過念頭就又看得出自己不幸。
因為蘿在沉默中皺了一次眉,他疑心自己已經為蘿所厭煩,於是就糊糊塗塗的打算,「我將為愛她死去的,我盡這人稱我傻子,比活到受罪還好。」
蘿實在是厭煩了,因為說到做人,說到生活,她想到她自己對於人生懷著詩意去接近的失敗,她想到她的行為完全是無意識行為,用美麗激動這人,又用這人激動另一人,過不久這第二人又將代替下去,使第三人從一種不意的機會站到自己的身邊。她就輪迴的欣賞這人生的各種印象,那些自私、淺涪虛偽、卑劣,一一從經驗中抽出,看得非常清楚,把日子就打發走了。她過的日子,就仍然是用未來理想保留到人事上的空洞日子,她不能再遊戲下去了。
這時坐在對面的大學生,有些地方看出了使她生氣的笨處,她覺得到這裡來同這人談天喝汽水是不很得當的行為了。
過了一會她把鈔會了,說還有點事要回校,且說過一些日子可以到學校見到。出得百壽堂時,那學生忽然又用著那十分軟弱的調子,低低的說:「蘿小姐,你許可我為你寫一個信嗎?」
蘿說,「口上說不是很方便嗎?」
「我寫出來好一點。」
蘿說,「好,寫給我吧。」一面從皮夾子裡取出一個載有通訊處小小卡片,一面為這學生估想那信上說的蠢話決不會比現在所見的神氣有所不同,她本來想把手伸出去盡這人握一下,臨時又不這樣做了。
這學生回到××學校時,吃過晚飯,就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去,同士平先生談話。那來意是士平先生一望而知的,但士平先生,卻沒有料到蘿會同這個人下午在一處坐過那麼久。
來到房中了,人不開口。士平先生因為有一點不大高興,也就不先開口。這學生到後才把話說出,問士平先生的戲,問劇本,問佈景同燈光……完全說得是不必說的費話,完全虛偽的支吾,士平先生有點不耐煩了,就說:「你今天氣色象好了一點。」
這學生以為士平先生打趣他,這打趣充滿了一種可感的善意,他臉上有點發熱,自白的時候到了,就先鼓了勇氣,問士平先生:「士平先生,你把我的話同蘿小姐說過了?」
士平先生說,「還沒有。」
「一定說了。」
「不,不,我忙得很!」
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我下午同她在百壽堂談了許久。我感謝先生,不知要怎麼樣報答。我要照到先生的言語做人,好好的使身體與靈魂同樣堅強起來,才能抵抗這一切當然的痛苦!」
「你已經堅強了。」語氣中卻含有「你是個蠢豬!」
「她太聰明了!她太懂事了!她勸我加入××,說先生也在內,同學也多在內。我口上沒有答應她,心裡卻承認這是應當的。」
「……」
「我以為先生至少總隱隱約約的說過一些話了,我就請她許可讓我寫一個信。她答應我了。她給了我她的地址。我打量我在言語上所造成的過失,用文字來挽救,或者不至於十分慘敗。」
「……」
「我愛她,使我的血燃焦了。我是個無用的人,我自己原很明白。我不能在她面前象陳白先生那麼隨便。我覺得自己十分拘謹,因為極力的掙扎,凡是從我口裡說出的話,總還是不如現在到先生面前那麼方便自由。我愛她,所以我糊塗得像傻小子,我是不想在先生面前來說謊的。」
「……」
「她不說話,我就又不免要想到『死了死了』,我真是糊塗東西!」
士平先生始終不能說出什麼,到這時,因為又聽到提及死了死了的話,使他十分憤怒,在心上自言自語的說,「你這東西要死就早早死去也好,你一點不明白事情,死了原是無足輕重!世界上像你這種蠢人已夠多了。」
不過到後來,這中年人到底還是中年人,他居然作成十分關心的神氣,問了學生許多話,才用一些非本意的話鼓勵了這學生一番,打發他睡覺去了。
這學生到後又轉到陳白房中去,隱藏了自己的近來興奮,同陳白談了一些話,他從陳白處打聽了一些屬於蘿的事情,他一面問陳白一面還有了一點秘密的自得。陳白是無從料及這年輕人的秘密的,他把話談了半點鐘,離開了陳白,回到宿舍,電燈熄了,點上一枝蠟燭,寫那給蘿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