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正文 一 後台
    辦了許多的交涉,××名劇,居然可以從大方劇團在光明戲院上演了。

    ××沒有演出時,一個短劇正在開始,場中八百個座位滿是看客,包廂座上人也滿了,樓上座人也滿了。因為今天所演的是××的名劇,且在大方劇團以外,還加入了許多其他學校團體演劇人材,所以預料到的空前成就,在沒有結果以前,還不知道,但從觀眾情形上看來,已經就很能夠使劇團中人樂觀了。這時正在開始一個短短諧劇,是為在××演過獨幕劇自殺以後的插話而有的,群眾拍手歡笑的聲音,振動了瓦屋,使台上扮丑角的某君無法繼續說話。另外一個女角,則因為還是初次上台,從這種熱烈讚美上,心中異常快樂,且帶著一點驚眩,把自己故意矜持起來,忘了應當接下的說詞。於是下面為這自然的呆像,更覺得開心,就有許多人笑得流出眼淚,許多人大聲呼叫,顯然的,是劇本上演員所給觀眾趣味,已經太過分了。

    導演人是一個瘦個兒身材的人,是劇藝運動著名的人物,從事演劇已經有十三年了。今晚上的排演,大家的希望,就是從××名劇上給觀眾一種的做人指示,一點精神的糧食,一副補藥,所以這導演忙了半月,佈置一切,精神物質皆完全犧牲到這一個劇本上。如今看到正劇還沒有上演,全堂觀眾為了一個浮淺的社會諷刺劇,瘋狂的拍掌,熱心的歡迎,把這指導人氣壞了。他從這事上看出今天台上即或不至於完全失敗,但仍然是失敗了。台下的觀眾,還是從南京影戲院溜出的觀眾,這一群人所要的只是開心,花了錢,沒有幾個有趣味的故事,回頭出場時是要埋怨不該來到這裡的。沒有使他們取樂的笑料,他們坐兩點鐘會藉著頭痛這一類理由,未終場就先行溜走。來到這裡的一群觀眾若不是走錯了路,顯然這失敗又一定不能免了,就非常氣悶的在幕後走來走去。

    外面的鼓掌聲音使他煩惱,他到後走到地下化裝室去,在第七號門前,用指頭很粗暴的扣著門,還沒有得到內面的答應以前,就推開了那門撞進去了。這裡是他朋友陳白的房中,就是諧劇收場以後開始上演××時的主角。這時這主角正在對著鏡子,用一種顏色敷到臉上去,旁邊坐得有本劇女主角蘿女士。這女子穿了出場時的粗布工人衣服,把頭髮向後梳去,初初看來恰如一個年青男子。導演望到與平時小姐風度完全兩樣的蘿女士,動人的樸素裝扮,默默的點著頭,似乎是為了別人正在詢問他一句話,他承認了這話那麼樣子。導演進去以前兩個人正為一件事情爭持,因為多了一個人,兩人就不再說什麼了。

    因為這兩個年青人在一處時總是歡喜爭辯,士平先生就問。「又在說什麼了?」陳白說,「練習台詞,」導演士平就笑,不大相信這台詞是用得著在台上說的問題。

    「士平先生,今天他們成功了,年青人坐滿了戲場,我聽宋君說,到後還有許多人來,因為非看不可,寧願意花錢站兩個鐘頭,照規矩不答應加座,他們還幾幾乎打起來了!」這是蘿女士說的。言語在這年青人口中,變成一種清新悅耳快樂的調子,這調子使導演士平先生在心上起著小小騷亂,又歡喜又憂鬱,站在房中遊目四矚,儼然要找到一個根據地才好開口。

    「是的,差不多打起來了!」那個導演到後走到男角身後去,一面為男角陳白幫助他作一件事情;一面說,「有八百人!

    這八百個同志,是來看我們的戲,從各處學校各處地方走來的。對於今天的觀眾,我們都應當非常滿意了。可是你們不聽到外面這時的拍掌聲音嗎?我真是生氣了。他們就只要兩個人上台去相對說點笑話,扮個鬼臉,也能夠很滿意回去的。

    他們來到這裡坐兩點鐘,先得有一個諧劇使他們精神興奮起來,時間只要十分,或者二十分,有了這打哈哈機會,到後才能沉悶的看完我們所演主要的戲。我聽到他們這時的拍掌,我覺得今天是又失敗了。」

    「這是你的意思。你不適宜於這樣悲觀。在趣劇上拍掌的觀眾未嘗不能在悲劇上流淚,一切還是看我們自己!」

    他說,「是的,」像是想到他的導演責任,應當對於演員這話,加以同意才算盡職那種神氣,又連說「是的,是的。」

    把話說完,兩人互相望望,沉默了。

    陳白這時可以說話了。這是一個在平時有自信力的男子,他像已經到了台上,用著動人的優美姿勢站了起來。「我們不能期望這些人過高。對於他們,能夠花了錢,能夠在這時候坐到院子裡安靜的看,我們就應當對這些人致謝了。我們在這時節,並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把一切進出電影院以看卓別麟受難為樂事的年青人趣味換一個方向。我們單是演劇太不夠。上一些日子,×××的戲不是在完全失敗以外,還有欠上一筆債這件事麼?××的刊物還只能印兩千,我們的觀眾如今已經就有八百,這應當是很好的事情了。我是樂觀的,士平先生。我即或看到你這憂愁樣子,我仍然也是樂觀的。」

    「我何嘗不能樂觀?我知道並不比你為少。可是我聽到那掌聲仍然使我要忍受不了。我幾幾乎生氣,要叫司幕的黃小姐閉幕了。我並不覺得這樣的趣劇是那麼無價值,可是我總覺不出××趣劇那麼有價值。」

    「趣味的標準是因人不同的。我們常是太疏忽了觀眾的水平,珍重劇本的完全,所以我們才有去年在武漢的失敗。以後我主張俯就觀眾的多數,不知道……」蘿女士打斷了他的話,「你這意見頂糟。」

    「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你以為這樣一來就可以得多數,是不是?」

    「我並不以為這是取得多數的方法,不過我們若果要使工作在效率上找得出什麼結果,在觀眾興味上注點意也不是有害的主張。」

    「我以為是能夠在趣劇上發笑的人也能在悲劇上流淚,這是我說過的話。一切失敗成就都是我們本身,不是觀眾!我心想,在倫敦的大劇場,也仍然是有人在趣劇上發笑不止的。

    我相信誰都不歡迎無意義的東西,但誰也不會拒絕這無意義的東西在台上出現。因為這是戲場,是戲場,不明白麼,這原是戲場!是使人開心的地方!」

    「我懂了,是戲場,正因為這樣,我們的高尚理想也得穿上一件有趣的衣裳,這是我的意思!」

    「你是說大家都淺薄不是?我以為不穿也行,但也讓那些衣裳由別的機會別的人穿出來,士平先生以為怎麼樣?」

    士平先生本來有話可說,但這時卻不發表什麼意見,因為蘿女士的意見同自己意見一樣,他點點頭。可是他相信這兩個人說話都有理由,卻未必走到台上以後,還能給那本戲成就得比諧劇還大。因為觀眾的趣味不高,並沒有使這兩個人十分失望,這事在一個導演地位上來說,他也不應當再說什麼話使台上英雄氣餒了。他這時彷彿才明白自己的牢騷是一種錯誤,是年青人在刺激上不好的反應,很不相宜了,他為自己的性情發笑。過了一會,他想說,「大家對於你的美麗是一致傾倒的,」可是並不說出口。

    他把門開了一點,就聽到又有一種鼓掌聲音,搖動著這劇常他笑了。

    「陳白,收拾好了,我們上去。」

    「他們在快樂!」陳白說著。

    「天氣這樣熱,為什麼不快樂一點?」女的有意與男的為難似的也說著。

    三個人從化裝室走出時,因為在甬道上,那一個美觀的白磁燈在樓梯口,美麗與和諧的光線,起了「真是太奢侈了」這種同樣感想。

    陳白走在前面,手扶著閃光的銅欄杆不動了。「這樣地方,我們來演我們為思想鬥爭的問題戲,我覺得是我們的錯誤。」

    「正因為這樣好地方被別人佔據,我們才要來演我們的戲!因為演我們的戲才有機會把這樣地方收為我們所有,這不是很明顯的事麼?」

    「我總覺得不相稱。」

    「要慢慢的習慣。先是覺得不相稱,到後就好了。為什麼你一個男子總是承認一切的分野,命定……」女角蘿話沒有說完,從上端跑來了一個人,一個配角,藝術專科演劇班的二年級學生,導演士平問他,「完了麼?」

    那學生望到女角蘿的裝束,一面很無趣的做成幽默的回答,「趣劇是不會完的。」說了又像為自己的話雙關俏皮,在這美人面前感到害羞,就想要走。

    「我們真是糟糕,自殺那麼深刻,沒有一個人感動,這一幕這樣淺薄,大家那樣歡迎。」導演士平這話像是同那學生說的,又像為自己而說,學生也看得出這意思了,就不做聲,過後又覺得不做聲是不對了,就趕忙追認幾個「是」字。

    大家還站到那梯級前不動。女角蘿接續了她要說而不說完的話。

    「這劇場將來有一天是應當屬於我們的。我相信由我們來管理比別的任何人還相稱。我們一定要有許多這樣劇場,才能使我們的戲劇運動發達。我們並且能借到這劇場供給他們觀眾的一切東西,即或是發笑,也總比在別人手上別的紳士劇團一定要嚴肅得多!」

    「一定要多!正是!可是——」陳白不說下去,因為有一個學生在這裡的原故,才忍住了。

    「我們要演許多戲,士平先生以為怎麼樣?」

    導演士平笑,那笑意思像是說明了一句話,「這是做夢。」

    這意思在女角蘿即刻也看出了,就問他,「士平先生,你以為這是一個夢麼?」

    「是夢。可是合理的夢,是你們年青人能夠做的。」

    「我倒以為最合理。為什麼我們就比別人壞許多?為什麼我們演劇就不適宜於用這樣一個堂皇富麗的劇場?剛才同陳白說,化裝室分開,在中國任何地方還沒有這樣設備,他像害羞樣子,真是可憐。他不說話,但比說話還要使人難受,就是他那神氣總以為我們到這裡來演戲是一種奢侈事情。他寧願意在閘北借煤油燈演易卜生的《野鴨》,同伯納蕭的《武力與人生》。他以為那是對的,因為這樣就安心了。這理由,我可說不出,不過總不外是先服從了一切習慣所成的種種。我相信他要這樣主張,還以為為得是良心,因為他自己放在謙卑方面去他就舒適,這是怪可笑的也極通常的男子們的理知,——我還不知要用什麼字才相宜呢。哈哈!……」「哈哈哈……」

    大家全笑了。

    陳白又像在台上背戲的激動樣子了,這年紀二十四歲,有一個動人身體動人臉貌的角色,手抓著銅欄,搖著那高貴的頭,表示這言語的異議。他為了一種男子的虛榮而否認著。

    「蘿小姐,你今天是穿上了工人衣服,沒有到台上以前,所以就有機會來嘲笑我了。但你用的字並不錯,那些就算是男子的理知,或者更刻薄一點,可以說是男子的聰敏。可是許多女人在生活界限上,憑這理知處置自己到原有位置上,是比男子更多的。」

    「你說許多,這是什麼意思呢?你並不能指出是誰,我卻知道你是這樣。」

    「你相信你比我更能否認一切習慣麼?」

    「為什麼我不應當相信自己可以這樣呢?」

    「士平先生懂這個,女人總是說能夠相信自己,其實女人照例就只能服從習慣。關於這一點,普希金提到過,其他一個什麼劇本也似乎提到過。不過她們照例言語同衣飾一樣,總極力去求比本身更美觀,這或者也是時髦咧。我常覺得我承認習慣,因為我是個學科學的人,我能在因果中找結論的。」

    「可是,你的結論是我們只應當永遠到骯髒地方演劇,同時能不怕骯髒來劇場的觀眾,或習於骯髒來劇場的觀眾,不是同志就是應超度者,這樣一來你就滿意了,成功了。你這詩人的夢,離科學卻遠得很,自己還不承認麼?」

    「穿工人衣服不一定就算是做工,所以你的話並不能代表你完全處。」陳白的話暗指到另外一件事上去,這話只有兩人能夠明白,聽到這個話後的女角蘿,領會到這話的意思,沉默了。

    她望了陳白一眼,像是說,「我要你看出我的完全,」就先走上去了。導演士平先生,對陳白做了一個奇怪的笑臉,她懂得到最後那句不說出的話,他說,「你是輸了理由贏了感情的人,所以我不覺得你是對的。要是問我的意見,我還是站在她那一邊。」

    陳白笑著,說,「我讓你們站在她那一邊,因為我這一邊有我一個人也夠了。」說完了他就在心上估計到女人的一切,因為對女角蘿的愛情,這年青男子是放在自信中維持下來的。

    兩個人皆互相會心的笑著,使那個配角學生莫名其妙,只好回頭走了。

    導演士平同陳白,走到後台幕背,發現了女角蘿獨坐在一個機器模型邊旁,低頭若有所思想,陳白趕忙走過去,傍著她,現著親切的男子的媚態,想用笑話把事情緩和過來,「你莫生氣吧,士平先生剛才說過是同你站在一塊的,我如今顯然是孤立無援了。」

    女角蘿就搖頭,驕傲的笑著,驕傲的說,「我可以永遠孤立,也不要人站在一個主張下面。」

    男角陳白心中說,「這話還是為了今天穿得是工人衣服,如果不是這樣,情形或者要不同了一點。」

    女角蘿見陳白沒有說話,就以為用話把男子窘倒,自己所取的手段是對了,神氣更增加了一點自信。

    事情的確是這樣的,因為在平常,男角陳白也是沒有今天那麼在一種尊貴地位上,自信感情可以得到勝利的。這兩個人是正在戀愛著,過著年青人羨慕的日子,互相以個性徵服敵人,互相又在一種追逐中拒絕到那必然的接近。兩人差不多每一天都有機會在言語上爭持生氣,因為學到近代人的習氣,生了氣,到稍過一陣,就又可以和好如初,所以在地下室時導演士平先生說的話,使陳白十分快樂。理由說輸了,但仍然如平常一樣,用他那做男子的習慣,上到戲台背後,又傍在蘿一處了。

    站了一會兩人皆不做聲,這美男子陳白照演劇姿勢,拿了女子的手想放到嘴邊去,蘿稍稍把手一掙,就脫開了,於是他略帶憂愁的顧盼各處,且在心上嘲弄到自己的行為。這時許多搬取佈景道具的人來往不息,另外一個女角發現了女角蘿,走了過來。

    這時女角蘿正在扮著一種憤怒神情,默誦那女工受審的一幕戲。

    「你那樣子太……」她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字,她就笑了。

    「為什麼太……」

    「我說你不像工人。」

    「工人難道有樣子麼?」

    「為什麼工人就沒有工人身份?」

    「可是我們是演劇,不得不在群眾中抓出一個模範榜樣來,你想想,一個被槍斃的女工人,難道不應當像我這樣子……」「可是,被槍斃的工人,不同的第一是知識,第二是機會,神氣是無關的。」

    「我信你的話,我把神氣做俗一點,」她站到那木製假紡紗機橫軸上,一面表演著一種不大受教育女子的動作,一面說話,「我這樣,我倒以為像極我見到過的一位女工人!」

    「你還要改。」

    「還要改!這是士平先生的意見!……可是依照你,因為你同她們熟,這樣,對了嗎?」

    陳白的男角位置是一個技師。這時這技師正停在一個假鍋爐旁望到這兩個女子扮演,感到十分趣味。他看到女角蘿對於別人意見的虛心接受,記起這人獨對自己就總不相下,從這些事上另外有一種可玩味的幽玄的意義。先是看到兩人爭持,到後又看到女人容讓,自己象從這另外女人把她征服一事上,就報了一種小小的仇,所以等到兩人在模仿一種女子動作時,他又說話了。他喊另外那個女子作郁小姐。

    「郁小姐,你對於今天劇本有什麼意見沒有?」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我說你覺得蘿——」

    還沒有把話說完,蘿從那機械上面,輕捷的取著跳躍姿勢落下,拉著郁的手走到幕邊人多處去了。望到這少女苗條優美的背影,男角陳白感覺到這時兩人扮演的是一劇「戀愛之戰爭」。

    導演士平抹著汗從那個通到前台的小門處走來,見到陳白一人在此,就問他「蘿小姐往什麼地方去了?」蘿聽到這聲音,又走回來了。她仍然又重新爬到那現地方去坐下,好像是多了一個人就不怕。陳白見了那樣子,她因為才從那邊過來,聽到有人討論到××第一幕的事,就問士平先生,是不是第一幕要那幾個警察,因為大家正討論到這件事情,若是要警察,當假扮警察的從台下躍上去干涉演講時,是不是會引起維持劇場的警察干涉?並且這樣做戲,當假警察躍上戲台毆打演講工人時,觀眾知道了不成其為戲,觀眾不知道又難免混亂了全場秩序,所以大家皆覺得先前不注意到這點,臨時有點為難了。

    士平說,「我同巡警說好了,我們的巡警仍然從下面上去。

    只要他們真巡警不生誤會,觀眾在這事上小有混亂是容易解決的。這樣小小意外混亂或者正可以把全劇生動起來,因為這一個劇本是維持在『動』的一點上。」

    這時從地下室又另外來了兩個男子,是應當在第一幕出場作為被毆打的工人,在衣袋裡用膠皮套子裝上吸滿了紅色液體的海綿,其中一個一面走來一面正在處置他的「夾袋」。

    導演士平見到了,同那個人說,「密司忒吳,警察方面我已經交涉好了,他們仍然從台下走來,到了上面,你們揪打時小心一點。這第一幕一定非常生動,因為我告給我們的巡警,先同那真巡警站在一塊,到時就從那方面走過來。今天我們的觀眾秩序不及上次演爭鬥為好,可是完全是年青人,完全是學生,蘿小姐說的大致不錯,會在趣劇上打哈哈的也一定能在悲劇上流淚,今天這戲第一幕的混亂是必須的。可惜我們找不出代替手槍發聲的東西,我主張買金錢炮,他好像把錢喝杏仁茶去了,說是各處找到了還買不出。我們應當要一點大聲音,譬如……好,好,好,我想起來了,我要××去買幾個電燈泡來。要他在後面擲,就像槍聲了。有血,有聲音,有……」面前有一個配角,匆匆的從南端跑到地下室去,導演見到了,就趕過去拉著那學生,「喊××來,趕快一點。」雖然這樣說過,又像還不放心樣子,這個人自己即刻走到地下室找人去了。

    在那裡,陳白問那個行將被毆打的角色,血是用什麼東西做的。聽到說是藥水,陳白就笑了。「這個怎麼行?應當用真血,豬血或雞血,不是很方便麼?」

    另外一個工人裝扮的角色,對於這個提議,表示不能接受,在一旁低低的冷笑。這一面是這個人對於主角的輕視,一面還有另外意思在內。這也是一個××劇學院的學生,有著一副用功過度的大學生的蒼白色臉龐,配上一個頎長軀幹,平素很少說話,在女人面前時,則總顯著一種矜持神氣。這人自從隨了××劇團演劇以來,三個月中暗暗地即對××一劇主角的蘿懷著一種熱情,因為有種種原因,自己處在一種不利地位上只能保持沉默,所以毫不為誰所覺到的。但在團體方面,陳白與女角蘿的名字,為眾人習慣連在一處提及的已經有了多日,這就是說他們的戀愛已到成了公開的事實。因為這理由,這大學生對於陳白抱了一種敵愾,也就很久了。照著規矩××男主角,應為陳白扮演,蘿所扮演女工之一,又即是與技師戀愛,所以在全劇組織上其他工人應為此事憤怒,這時節這男子就已經把所扮的角色身份,裝置在自己的靈魂上了。

    陳白還在說到關於一切血的事情,聽到閉幕的哨子已經發聲,幾個人才匆匆的向前台走去。

    這時大幕已經垂下,外面還有零碎的拍掌聲音可以聽到。

    許多人都在前台做事情,搬移佈景,重新佈置工場的門外場景。導演士平各處走動,像一頭長頸花鹿,供給指揮的學生們很有幾個侏儒,常常從他那肩胛下衝過去時,如逃陣的兵卒一樣顯出可笑的姿態。

    兩個裝扮工人的學生,在佈置還未妥當以前,就站到那預定的位置上,並且重新去檢察身旁夾袋的假血,女角蘿因為應當在工人被巡警毆打時候才與另外幾個女工出場,所其這時就站在一角看熱鬧。男角陳白傍到她站了一會,正要說話,又為前台主任請他牽了一根繩子走到另一端去,所以不大高興的做著這事,一面望到女角蘿這一面,年青女人的柔軟健康的美,激發到這男子的感情,動搖到這男子的靈魂。

    許多裝扮巡警的也在台上走動,一面演習上台扭打姿勢,一面笑著。

    台上稀亂八糟,身穿各樣衣服的演員們,各自散亂走動,一個律師同一個廠長,正在幫同抬摃大幅背景,一個女工人又正在為資本家女兒整理頭上美麗的鬈發,另外一個工人卻神氣泰然坐到邊旁一個沙發上,同一個扮演過諧劇中公爵的角色談天。一切是混雜不分的,一切調子皆與平常世界不同。

    導演士平各處走動,看到這個情形心中很覺得好笑,但還是皺著眉頭。他的頭已忙昏了,還沒有吃過晚飯!

    忙了一會,秩序已經弄好了一點,巡警走了,律師走了,一切人都隱藏到景後去,公爵好奇似的從幕角露出一個頭來,台下觀眾就有人一面大聲喊叫公爵一面拍掌,導演士平走過去,一把拉著這公爵,拖到後面去了。

    哨子吹出急劇的聲音,劇場燈光全熄了,兩個工人站到預定的木台上,取演講姿勢,面前圍了一群人,約二十五個,還沒有啟幕,面孔都露出笑容,因為許多角色還是初次上台來充第一次配角的男女。女角蘿本來已到一旁去了,見到一個聽講女工神氣不好,又趕忙走出來糾正那不恰當的姿態。

    第二次哨子響過後,台前大絨幕拉開了,燈光開始把光配和,映照到台上的木堆上面兩個工人用油修飾過的臉孔與下面裝扮群眾的一些人的神氣。

    女角蘿還一時不及出場,走到較遠僻一點的一堆東西方面去坐下了,陳白跟到過來,露出一種親暱,這親暱在平時是必須的東西,而且陳白是自覺用這個武器戰勝過不少女子的。這時情形卻引起了女角蘿的心上不安,感到不快。

    「蘿,還沒有輪到我們,我們坐一會。」

    「可是也還有沒有輪到你技師同女工坐在一塊兒的時候!」說了這話,女人就想,「我為什麼要說這空話,今天像是這個人特別使我不快樂。」

    陳白說,「女工是戀愛技師的。」說了,看了女角蘿讓出了一點地方了,就坐下去,心中想,「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不高興了,一定是為一句話傷了她的自尊心,女子照例是在這方面特別注意的。說得正確一點就是小氣。」

    過了一會,聽到前面演戲的工人,那個蒼白臉學生高聲的演講,陳白想說話,就說「這個人倒像當真可以做工人運動。」

    女角蘿記著了「穿工人衣不一定就能做工」那句話,諷刺的說道:「誰都不能像你扮技師那樣相稱。」

    「你這意思是說我像資本家的奴隸,還是……」「我不是說你像什麼,應當說你是……」「那我是快樂的,因為我只要不像站在資本家一面的人,我是快樂的。」

    「不必快樂吧,」她意思是:「不像一個奴隸也並不能證明女工××會愛你!」

    男角陳白也想到這點了,特意固持的說,「我找不出不快樂的理由。」

    「但是,假若……」

    陳白勉強的笑了,「不必說,我懂你意思。」

    「我想那樣聰明的人也不會不懂。」

    「你還是不忘記報復,好像意思說:你看不起我女人,你以為你同我好是自然的事,那嗎,我就偏偏不愛你,且要你感到難過……是不是這樣子打算?」

    「我知道你自己是頂得意你的聰明的。你正在自己欣喜自己懂女人。你很滿意你這一項學問。」

    陳白心想,「或者是這樣的,一個男子無論如何比女子總高明一點。」

    因為陳白沒有把話答應下去,女角蘿就猜想自己的話射中了這男子的心,很痛快的笑了,且同時對於過去一點報復的心也沒有了,就抓了陳白的手放到自己另一隻手上來,表示這事情已經和平解決了。但這行為卻使陳白感到不滿,他故意使女角蘿難堪,走去了。女角蘿喊著,「陳白,陳白,轉來,不然你莫悔。」聽到這個話的他,本來不叫他也要轉來的,但聽到話後,像是又聽出了女子有照例用某種意義來威脅的意味,為了保持男子的尊嚴與個性,索性裝成不曾聽到,走過導演士平所站立處去了。

    女角蘿見到陳白沒有回頭,就用話安慰到自己,「我要你看你自己會悔的事情。」她的自信比男子還大,當她想到將因任性這一類原因,使陳白痛苦,且能激起這男子虛榮與慾望,顯出狼狽樣子時,她把這時陳白的行為原諒了。

    一個學生走過來,怯怯的喊這女角,「蘿小姐!」喊了,像是還打量說一句話,因喉嚨為愛情所扼,就裝成自然,要想走過去。女角蘿懂得到這學生是願意得到一個機會來談兩句話的,一眼就看清楚了對面人的靈魂最深地方。她為了一種猜想感到趣味,她從這年青學生方面得到一些所要的東西,而這東西卻又萬萬不是相熟太久的陳白所能供給,就特別的和氣了。她說,「密司特王你忙!」

    雖然一面說著「忙」又說著「不忙」,可是這年青人心上是忙亂著不知所答的。

    女角蘿仍然看得這情形極其分明,就說,「不忙,你坐坐吧。」當那學生帶著一點惶恐,坐到那堆道具上時,女角蘿想,「男子就是這樣可憐,好笑。」

    那學生無話可說,在心上計劃,「我同她說什麼?」

    照著一個男子的身份,一種愚蠢的本能,這學生總不忘記另一個人,就說,「陳白先生很有趣。」

    女角蘿說,「為什麼你們都要同我談到陳白。」心中就想,「這事你為什麼要管為什麼不忘記他,我是明白的。」

    這人紅了臉,一面是知道自己失了言,一面是為到這話語還容得有兩面意義;「這是笑我愚蠢還是獎勵我向前?」為這原因,這人糊塗了,就憨憨的望到女角蘿笑。且說,「他們都以為陳白是……」當女角蘿不讓這話說下,就為把這意思補充,說,「人以為我愛他」時,學生顯出窘極羞極的神氣。

    又過了一會,就不知所措的動了動膝頭。

    「不要太放肆了,愚蠢的人。」女角蘿打算著,站起身走了,她知道這種行為要如何傷害到這學生青年人的心。她約略又感覺到這種影響及人,是自己的一種天賦,也仍然在這行為上有一點兒惆悵。男子一到這些事情上就有蠢呆樣子出現,她討厭這事了,就不再注意這男子,忙走到前面去,看看還有多少時候她才出常到前面去時,就又聽到那個蒼白臉學生扮的角色,大聲的說話,非常激昂。她記到這個人平常是從不多說話的,只有這個人似乎沒有為她的美所拘束過,不知如何忽然覺得這人似乎很可愛了。這思想的一瞬就過去了,她覺得自己這是一個可笑的抽像,一點有危險性的放肆。彷彿為了要救濟這個過失,她把陳白找到,站在陳白身旁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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