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過了我預料的順利接近,苦惱隨了希望的進行亦益深。
我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成了我曾在平日用嘲弄替代同情去與之打趣的那個無愛而苦惱的尊三了。我並不是愛而不得,我只擔心於最近將來所演的角色。我想扮演得聰明一點老練一點都不能。我一面在模仿一個悲劇的主角,把全體都用愛情的溫柔來點綴,一面我又看得出我是鹵莽得同一個廚子。是的,我把一個廚子對付一個同事娘姨的方法採用了,我從一些略近冒失的慇勤中把這奶奶征服了。我使她至少在用愛的方面看得出我是一個豪傑。這愛情的樁子,我相信打在她心上的比在我心上的還結實。從一個微笑,一回無語的斜瞬,我堅實了我這信心。
也因了這信心,更使我苦惱。我在昨天前天就開始在一種跋涉的途程中尋得了我的懦怯性(我雖喝了無數杯,我並不大醉)。加之幾日來主客家庭的過從,使我見出了些在當日未發見的無從脫卸的關係。這之間,我還不願捨去我在此全個友誼的情分,我又像看得出若果我讓事實去進展,在一個不可免的身體的親洽的結果。別人所負的責任是會有將身體去殉情慾的可能。我終於退後了。從十號以後,我便在一種藏躲中生活下來。但隱約中常像有一隻手要抓到我。又如同這一隻不可知的手在一度抓到我以後又復放下,以後雖不捏緊、我掙脫卻又苦無從似的。掙扎既不能,前進我又怕,我就倒在這細膩的權威下面,成了一動彈不得感情染了癱瘓的病囚犯。
一
個隔著幛壁的咳嗽,就使我心跳。細碎輕微的腳步聲在我耳神經上發顫時,也如有鋒梭的矛子刺到我心上一樣。我不圖我用了些粗暴慇勤征服了別人後,又為人用些不當意的舉動使我五體投地!
今天十四,算算我跌進深坑的日子已是兩禮拜。陰鬱的天氣,以及夜來的失眠,助長我戀床的習慣。在床上睜開眼睛時,已是十一點鐘。我怎麼就睡到這時候?自己也著驚了。
但我仍然不起身。在床邊,有琦琦昨天所放的一本《小島》,就順手取來看。一個人走近窗外,我的書不知不覺跌落被上了。我沒有抬頭以前,我就能察出近床大橫窗子外面絨布窗簾是在為一隻手所移動。我採取了琦琦的行為,把眼睛故意就一閉,在幔子隙罅窺人的人便說話:「還未醒呢。」
「真是變了,總是有病不愉快了吧?」聽一個人在略遠處說。
我知道是兩人,便不即張目。
「曾叔,曾叔,十二點快了,還不起麼?再不起,開飯那就不候了!」這是琦琦的聲音。
我眼略睜開,便見這小孩平貼在玻璃上的小小圓臉兒。這是一個頂小的客人,因孤身,便長住下來了。年紀是八歲。有一頭烏青的短髮,同一張又圓又白的小臉。一對大的黑眼睛,極其妥帖的佈置在細細的眉彎下,證明這逗人憐愛的小孩,雖在小小時節便為上天奪了爹媽去,仍然能得別的許多人疼愛,不致失掉她活潑。這孩子,聰明得像一隻狗,柔弱得像一隻羊,因此大家把她寵愛得同一個寶。「開眼了,開眼了,」琦琦嚷著笑著,便見另一個臉同時也貼近窗子來。
我爬起床了,做了件又聰明又呆的事情。我也把嘴貼到窗上去,竟同琦琦隔著窗子親了嘴。我沒氣概就把嘴唇再移過去點,雖然明看到她並無避開的意思。
「還不快起床,宋媽對於她的菜可又不負責任了。昨天咱們吃的那爛白菜,今天準得又要吃。」說了是笑。
「那得全罰曾叔吃,咱們可不管!」
「可不管!我也不管,誰小一點誰就吃白菜!」
為了躲避琦琦隔著玻璃的巴掌,就把臉故意移偏左一點。
顯然是站在遠一點的琫小姐會知道,故即刻離開窗子走到廊下去。但是,臉紅了。呵,這桃色的薄雲使我桃色的夢更清朗,我沒有再裝害怕了,在她臉部所貼過的地方,我把嘴唇努著,為琦琦虛擊打了十餘下方止。
洗漱完畢,沒有刮臉的餘裕,便為琦琦催到餐廳去。
吃了飯。院子中丁香全開了,大家都出來看丁香。各人坐在走廊下的小朱紅椅子上。
「這花是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的。」
許是有意說的吧,又許是無意。
「的確花是會常開,人卻當真一天比一天衰老了。」
「勿要臉孔!」
「勿要臉孔」琦琦學著說。
「這一班人我不正是比你們都要老一點?」
大家就都大聲笑。
「曾叔今天不上衙門去,我們同嬸嬸到你房去下棋罷。」
所謂「求之不得」者,是此事。
像是有了病,我近來願意一個人獨住,我好思索我這病的根。但下棋卻是我的藥。我大膽服了。
我淨輸。輸得琦琦高興到亂跳。
「怎麼,淨輸呀!」
不但是棋,我全輸了。但是我看得出我的贏家的神氣,就從我輸中感到另一事上她輸給我了。
我特別找一些俏皮字眼做工具,使她感覺我的嘴是貼在她心上。我又把身子也盡我手足本能去接近她,使她漸習慣於這部分的接觸,移去她所怯。終於我們的腳在桌下相碰了。
碰,白裡邊出微紅的臉,我能看出這女人心的跳躍,在那腮邊我能吻一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