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集-小說卷4 正文 若墨醫生
    我抽屜裡多的是朋友們照片,有一大半人是死去了的。有些還好好活著的人,檢察我的珍藏,發現了那些死人照片混和他自己照片放在一處時,常常顯出些驚訝而不高興的神氣。

    他們在記憶裡保留朋友的印象,大致也分成死活貧富等等區別,各貯藏在一個地方不相混淆。我的性情可不甚習慣於這樣分類。小孩子相片我這裡也很多,這些小孩子有在家中受媽媽爸爸照料得如同王子公主,又有寄養在孤兒院幼稚園裡的。其中一些是爸爸媽媽為了人類遠景的傾心,年紀青青的就為人類幸福犧牲死去,世界上再沒有什麼親人了,我便常常把他們父母的遺影,同他的小相片疊在一處,讓這些孤兒同他媽媽爸爸獨佔據一個空著的抽屜角隅裡,我似乎也就得到了一點安慰。我一共有四個抽屜安置照片,這種可憐的家庭照片便佔據了我三個抽屜。

    可是這種照片近來又多了一份。這是若墨大夫同他的太太以及女兒小青三人一組的。那個醫生同他的太太,為了同一案件最近在××地方死去了,小青就是這兩個人剩下的一個不滿半週歲的女孩。這女孩的來源同我現在住處有些關係,同我也還有些關係。

    事情在回憶裡增人惆悵,當我把這三個人一組一共大小七張照片排列到桌上,從那些眉眼間去搜索過去的業已在這世界上消滅無餘,卻獨自存在我紀念裡的東西時,我的感情為那些記憶所圍困了。活得比人長久一點可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因為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機會排日重新來活在自己記憶裡,這實在是一種沉重的擔負。死去的友誼,死去的愛情,死去的人,死去的事,還有,就是那些死去了的想像,有很多時節也居然常常不知顧忌的擾亂我的生活。尤其是最後一件,想像,無限制的想像,如象糾纏人的一群蜂子!為什麼我會為這些東西所包圍呢?因為我這個人的生活,是應照流行的嘲笑,可呼之為理想主義者的!

    我有時很擔心,倘若我再活十年,一些友誼感情上的擔負,再加上所見所聞人類多少喜劇、悲劇、珍貴的、高尚的、愚蠢的、下流的種種印象,我的神經會不會壓壞?事實呢,我的神經似乎如一個老年人的脊樑,業已那麼彎曲多日了。

    十六個月以前……

    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頓小艇的平塢後,向作寶石藍顏色放光的海面滑去。風是極清和溫柔的,海浪輕輕的拍著船頭船舷,船身側向一邊,輕盈的如同一隻掠水的燕子。我那時正睡在船中小桅下,用手抱了後腦,遊目看天上那些與小艇取同一方向競走的白雲。朋友若墨大夫,臉龐圓圓的,紅紅的,口裡銜了煙斗,穿一件翻領襯衫,黃色短褲下露出那兩隻健康而體面的小腿,略向兩邊分開,一手把舵,一手扣著掛在舷旁銅鉤上的帆索,目不旁瞬的眺望前面。

    前面只是一片平滑的海,在日光下閃放寶石光輝。海盡頭有一點淡紫色煙子,還是半點鐘以前一隻出口商輪殘留下來的東西。朋友像在那裡用一個船長負責的神氣駕駛這隻小艇,他那種認真態度,實在有點裝模作樣,比他平時在解剖室用大刀小刀開割人身似乎還來得不兒戲,我望到這種情形時,不由得不笑了。我在笑中夾雜了一點嘲弄意味,讓他看得明白,因為另外還有一種理由,使我不得不如此。

    他見到我笑時先不理會,後來把眼睛向我眨了一眨,用腿夾定舵把,將煙嘴從口中掏出。

    我明白他開始又要向我戰爭了。這是老規矩,這個朋友不說話時,他的煙斗即或早已熄滅,還不大容易離開嘴上的。

    夜裡睡覺有時也咬著煙斗,因此枕頭被單皆常常可以發現小小窟窿。來到青島同我住下時,在他床邊我每夜總為他安置一杯清水,便是由於他那個不可救藥的習慣,預備煙灰燒了什麼時節消防小小火災用的。這人除了吃飯不得不勉強把煙斗擱下以外,我就只看到他用口舌激烈戰爭時,才願意把煙斗從口中掏出。

    自然的,人類是古怪的東西,許多許多人的口大都有一種特殊嗜好,有些人歡喜嚙咬自己的手指,有些人歡喜嚼點字紙,有些人又歡喜在他口中塞上一點草類,特別是屬於某一些女人的某一種荒唐傳說,凡是這樣差不多都近於必需的。

    獸物中只有馬常常得吃一點草,是不是從這裡我們就可以證明某一些人的祖先同馬有一種血緣?關於這個,我的一位談《進化論》的朋友一定比我知道較多,我不敢說什麼外行話。

    至於我這位歡喜煙斗的朋友,他的嗜好來源卻為了他是一個醫生。自從我認識他,發現了他的嗜好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覺得一隻煙斗把他變得嚴肅起來不大合理。一個醫生的身份雖應當沉著一點,嚴肅一點,其實這人的性情同年齡還不許可他那麼過日子下去。他還不到三十歲,還不結婚,為了某種理由,故我總打量得多有些機會取掉他那煙斗才好。我為這件事出了好些主意,當我明白只有同這位朋友辯論什麼,才能把他煙斗離開他的嘴邊後,老實說,只為了憐憫我贈給他那一隻煙斗被噙被咬,我已經就應當故意來同朋友辯論些漫無邊際的問題了。

    我相信我作的事並沒有什麼錯誤。因為一則從這辯論中我得了許多智慧,一種從生理學、病理學、化學、各樣見地對於社會現象有所說明的那些智慧,另一時用到我的工作上不無益處,再則,就是我把我的朋友也弄得年輕活潑多了。這次他遠遠的從北京跑來,雖名為避暑,其實時間還只五月,去逃避暑熱的日子還早,使他能夠放下業務到這兒來,大多數還是由於我們辯論的結果。這朋友當今年二月春天我到北京時,已被我用語言稍稍搖動了他那忠於事務忠於煙斗的固持習慣,再到後來兩人一分手,又通了兩次信,總說他為那「煙斗」同「職業」所束縛,使他過的日子同老人一樣,論道理很說不去。他雖然回了我許多更長的信,說了更多擁護他自己習慣的話語,可是明明白白,到底他還是為我所戰敗,居然來到青島同我住下了。

    到青島時天氣還不很熱,帶了他各處山頭海岸跑了幾天,把各處地方全跑到了,兩人每天早上就來到海邊駕駛遊艇,黃昏後則在住處附近一條很僻靜的槐樹夾道去散步,不拘在船中或夾道中,除了說話時他的煙斗總仍然保留原來地位。不過由於我處處激他引他,他要說的話似乎就越來越多,煙斗也自然而然離開嘴邊常在手上了。這醫生青春的風儀,因為他嘴邊的煙斗而失去,煙斗離開後,神氣即刻就風趣而年青了。

    關於一切議論主張同朋友比較起來,我的態度總常常是站在感情的,急進的,極左的,幻想的,對未來有所傾心,憎惡過去否認現在方面而說話的。醫生一切恰恰相反,他的所以表示他完全和我不同,正為的是有意要站在我的對方,似乎盡職,又似乎從中可以得到一些快樂。因為給他快樂使他年青一點,我所以總用言語引導他,斷不用言語窘迫他。

    這時大夫當真要說話了,由於我的笑,他明白那笑的含意。清晨的空氣使他青春的熱力顯現於辭氣之間。

    「你笑什麼?一個船長不應當那麼駕駛他的船嗎?」

    「我承認一個船長應當那麼認真去駕篷掌舵,」我說的只是半句話,意思以為他可不是船長。我希望聽聽這個朋友食飽睡足以後為初夏微涼略澀的海上空氣所興奮而生的議論。

    但這時節小艇為一陣風壓偏了一下,為了調整船身的均衡與方向,須把三角篷略收束一下,繩索得拉緊一點,故朋友的煙斗又上口了。

    我接著就說!

    「讓它自由一點,有什麼要緊?海面那麼無邊際的寬闊,那麼溫和與平靜,應當自由一點!我們不是承認過:感情這東西,有時也不妨散步到正分生活以外某種生活上去嗎?醫生是你的職業,那件事情你已經過分的認真了,你得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或另外一種想像上放蕩灑脫一點!我不覺得嚴肅適宜於作我們永遠的伴侶,尤其是目的以外的嚴肅!」

    我的意思原就指得只是駕船,想從這平滑的海上得到任意而適的充分快樂,以為嚴肅是不必需的。

    醫生稍稍誤會了我的意思,把煙斗一抓,「不能同意!」

    他說那一句話的神氣,是用一種戲劇名角,一種省議會強健分子,那類人物的風度而說的。這是他一種習慣,照例每聽到我用一個文學者所持的生活多元論而說及什麼時,彷彿即刻就記起了他是醫生,而我卻是一個神經不甚健康的人,他是科學的,合理的,而我卻是病態的,無責任心的,他為了一種義務同成見,總得從我相反那個論點上來批駁我,糾正我,同時似乎也就救濟了我。即或這事到後來他非完全同意不可,當初也總得說「不能同意」。我理解他這點用意,卻歡喜從他一些相反的立論上,看看我每一個意見受試驗受批判的原因,且得到接近一個問題一點主張的比較真理。

    我說,「那麼,你說你的意見。我希望你把那點有學院氣丈夫氣的人生態度說說。」他業已把煙斗送到嘴邊又重新取出了。

    「感情若容許我們散步,我們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認識。散步即無目的,但得認清方向。放蕩灑脫只是疲倦的表示,那是人生某一時對道德責任鬆弛後的一種感覺,這自然是需要的,可完全不是必需的!多少懶惰的人,多少不敢正視人生的人,都借了瀟灑不羈脫然無累的人生哲學活著在世界上!我們生活若還有所謂美處可言,只是把生命如何應用到正確方向上去,不逃避一切人類向上的責任,組織的美,秩序的美,才是人生的美!生命可尊敬處同可讚賞處,全在它魄力的驚人。表現魄力是什麼?一個詩人很嚴肅的選擇他的文字,一個畫家很嚴肅的配合他的顏色,一個音樂家很嚴肅的注意他的曲譜,一個思想家嚴肅去思索,一個政治家嚴肅的處理當前難題。一切偉大製作皆產生於不兒戲。一個較好的笑話,也就似乎需要嚴肅一點才說得動人。一切高峰全由於認真才能達到。誰能缺少這兩個字?人人都錯誤的把快樂幸福同嚴肅認真對立,多以為快樂是無拘束的任性,幸福是自由,嚴肅同認真,卻是毫無生趣的死呆。嚴肅成就一切,它的對面只是輕福至於快樂和幸福,總常常包含了嚴肅和輕浮兩者而言;輕浮的快樂,平常人同女子才用得著,至於一個有希望的男子,像樣的男子,他不會要這個的!他一切儘管嚴肅認真,從深淵裡探索他所需要的東西,他有他那一分孤獨偉大的樂趣!你想想,在你生活中缺少了嚴肅,你能思索什麼,能寫作什麼?……」他的辯論原來是不大高明的,他能說一切道理,似乎是由於人太誠實,就常常互相矛盾。他只知道取我相反的路線,卻又常常不知不覺間引用我另一時另一事他中意了的見解來批駁我。先前我常是領導他,幫助他,使他能在「科學的」立腳點上站穩,到後來就站穩了。站穩以後慢慢的他自己也居然可以守著他的壁壘,根據他的所學,對於我主張上某一些弱點能夠有所啟示糾正,因此有時我也有被他難倒了。

    但這次他可錯了。大體是這個大夫早上為我把了一陣脈,由於我的神經不大健全,關心到我的靈魂也有了些毛病,他臨時記起他作醫生的責任,因此把話說得稍多了一點。並且他說到後來有了矛盾,忘記了某一部分見解,就正是我前些日子說到的話,無意中記憶下來,且用來攻打我,使我覺得十分快樂。這個人的可愛處,原來就是生活那麼科學,議論卻那麼瀟灑,他簡直是太天真了。

    我含笑說:「醫生,你自己矛盾了。你這算是反對我還是承認我?你對於嚴肅作了很多的解釋,自己的意見不夠,還把我的也引用了。你不能同意我究竟是哪幾點?我要說,我可不能同意你的!就因為我現在提到的,只是你駕船管舵的姿勢,不是別一件事。你不覺得你那種裝模作樣好笑嗎?你那麼嚴肅的口銜煙斗,方正平實的坐到那裡,是不是妨礙了我們這一隻小小遊艇隨風而駛飄泊海上的輕鬆趣味?我問你就是這件事,你別把話說得太遠。議論你不能離題太遠,正如這隻小船你不能讓它離岸太遠;一遠了,我們就都不免有點糊塗了。」

    同時他似乎也記起他理論的來源了,笑了一陣,「這不行,咱們把軍器弄錯了。我原來拿的是你的盾牌,——你才真是理論上主張認真的一個人!不過這也很好,你主張生活認真,我卻行為認真;你想像嚴肅,我卻生活嚴肅。」

    「那麼,究竟誰是對的?你說,你說。」

    「要我說嗎?我們都是對的,不過地位不同,觀點各異罷了。且說船吧,你知道駕船,但並不駕船。你不妨試試來坐在舵邊,看看是不是可以隨隨便便,看看照到你自由論者來說,不取方向的辦法,我們這船能不能繞那個小島一周,再泊近那邊浮筒。這是不行的!」

    我看到他又像要把煙斗放進嘴裡去的神氣,我就說,「還有下文?」

    「下文多著,」他一面把煙斗在船舷輕輕的敲著一面說,「中國國家就正因為毫無目的,飄泊無歸,大有不知所之的樣子,到如今弄得掌舵的人無辦法,坐船的人也無辦法。大家只知道羨慕這個船,仇視那個船,自己的卻取自由任命主義,看看已經不行了,不知道如何幫助一下掌舵的人,不知如何處置這當前的困難,大家都為這一隻載了全個民族命運向前駛去的大船十分著急,卻不能夠盡任何力量把它從危險中救出。為什麼原因?缺少認真作事的人,缺少認真思索的人,不只駕船的不行,坐船的也不行。坐船的第一就缺少一分安靜,譬如說,你只打量在這小船上跳舞,又不看前面,又不習風向,只管挑剔,只管分派我向這邊收帆,向那邊扳舵,我縱十分賣氣力照管這小船小帆,我們還是不會安全達到一個地方!」

    這種承認現在統治者的合法,而且信賴他,仍然是醫生為了他那點醫生的意識,向我使用手術方法。

    我說,「說清楚點,你意思以為中國目前情形,是掌舵的不行,還是坐船的搗亂?」

    「除了風浪太大,沒有別的原因。中國雖像一只大船,但是一堆舊木料舊形式馬馬虎虎束成一把的木筏,而且是從閉關自守的湖泊裡流出到這驚濤駭浪的大海裡來,坐船的不見過風浪,掌舵的又太年青,大家慌亂失措,結果就成了現在樣子了。」

    「那麼,未來呢?」

    「未來誰知道?醫生就從不能斷定未來的。且看現在罷,要明白將來,也只有檢察現在。現在正像一個病人,只要熱度不增加到發狂眩瞀程度,還有辦法!」

    醫生見我把手伸出船舷外邊去玩弄海水,擔心轉篷時軋著了手,就把手揚揚,「喂,坐船的小心點,把手縮回來吧。

    一

    切聽掌舵的指揮,不然就會鬧出危險!「

    我服從了他的命令,縮回手來,仍然抱了頭部。因為望到他並沒有把煙斗塞進嘴裡的意思,就不說什麼,知道他還有下文的。

    「中國坐船的大家規規矩矩相信掌舵的能力,給他全部的信託,中國不會那麼糟!」

    我不能承認掌舵的這點意見了,我說,「這不行,我要用坐船者的資格說話了。你說的要信託船長一切處置,是的,一個民族對支配者缺少信託,事情自然辦不好。可是現在問題不是應當信託或不應當信託,只是值得信託或不值得信託!為什麼那麼稀亂八糟?這就是大家業已不能信託,想換船長,想作船長,用新的方法,找新的航線,才如此如此!」

    醫生說,「照你所說,你以為怎麼樣?」

    「照我坐小船的經驗,我覺得你比我高明,所以我信託你。

    至於載了一個民族走去的那一隻木筏,那一個船長,我很懷疑……「」這就對了。大家就因為有所懷疑,不相信這一個,相信那一個,大家都以為存在的不會比那個不存在的好,及以為後一個應比前一個好,故對未來的抱了希望,對現在的卻永遠懷疑。其實錯了的。革命在試驗中,這失敗並不是革命的失敗,失敗在稍前一輩負責的人。一個人的結核病還得三五年靜養,這是一個國家,一個那麼無辦法的國家,三年五年誰會負責可以弄得更好一點?「

    我簡簡單單的說:「中國試驗了二十年,時間並不很短了!」

    「我以為時間並不很長。二十年換了多少管理人,你記得那個數目沒有?不要向俄國找尋前例,那不能夠比擬,人家那隻船根本結實許多,一船人也容易對付。他們換了船長以後,還是權力同智慧攜手,還是騎在勞動者背上,用鞭子趕著他們,不顧一切向國家資本主義那條大路走去。他們的船改造後走得快一點,穩一點,因為環境好一點!中國羨慕人家成功是無用的,我們打量重新另造,或完全解散仿造,材料同地位全不許可。我們現在只能修補。假若現在船長能具修補決心,能減少阻力,能同知識合作,能想出方法使坐船的各人佔據自己那個位置,分配得適當一點,沉靜的渡過這一重險惡的伏流,這船不會沉沒的。」

    「可是一切中毒太深,一切太腐爛,太不適用,……」「不然,照醫生來說,既然中毒,應當診斷。中毒現象很少遺傳的。既診知前一輩中毒原因,注意後一輩生活,思想的營養,由專家來分配,——一切由專家來分配!」

    「你相信中國有專家嗎?那些在廳裡部裡的人物算得上專家嗎?」

    「沒有就培養他!同養蠶一樣完全在功利上去培養他!明知到前一批無望,好好的去注意後一批人,從小學教育起始,嚴格的來計劃,來訓練,……」「你相信一切那麼容易嗎?」

    醫生儼然的說,「我不相信那麼容易,但我有這種信仰。

    我們需要的就是信仰,我們的恐慌失望先就由於心理方面的軟弱,我們要這點信仰,才能從信仰中得救!「

    其實他這點信仰打那兒來的?是很有趣味的。我那時故意輕輕的喊叫起來,「信仰,你是不是說這兩個字?醫生不能給人開這樣一味藥,這是那一批依靠叫賣上帝名義而吃飯的人專用口號。你是一個醫生,不是一個教徒!信仰本身是純潔的,但已為一些下流無恥的東西把這兩個字弄到泥淖裡有了多日,上面只附著有勢利同污穢,再不會放出什麼光輝了!

    除了吃教飯的人以外,不是還有一般人也成天在口中喊信仰嗎?這信仰有什麼意義,什麼結論?「

    醫生顯然被我窘住了,紅臉了,無話可說了,可是煙斗進了口以後隨即又抽出來,望到我把頭搖搖,「不能同意。」

    「好的,說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還是需要信仰,除了信仰用什麼權力什麼手段才能統一這個民族的方向?要信仰,就是從信仰上給那個處置一切的家長以最大的自由,充分的權力,無上的決斷:要信仰!」

    「是的,我也以為要信仰的。先信仰那個舊的完全不可靠,得換一個新的,徹底換一個新的,從新的基礎上,建設新的信仰,一切才有辦法,——這是我的信仰!」

    「這是僥倖,『僥倖』這個名詞不大適用於二十世紀。民族的出路已經不是僥倖可以得到了的。古希臘人的大戰,紀元前中國的兵車戰,為聳動觀聽起見,歷史上載了許多僥倖成功的記錄。現在這名詞,業已同『煉金術』名詞一樣的把效率魔力完全失去了。」

    「可是你不說過醫生只能診斷現在,無從決定未來嗎?為什麼先就決定中國完全改造的失敗?倘若照你所說,這民族命運將決定到大多數的信仰,很明顯的,這點新的信仰就正是一種不可兒戲的旋風,它行將把這民族同更多一些民族捲入裡面去,醫生,你不能否認這一點,絕不能否認這一點!」

    「我承認的,這是基督教情緒之轉變,其中包含了無望無助的絕叫,包含了近代人類剩餘的感情,——就是屬於愚昧和誇張徹頭徹尾為天國犧牲地面而獻身的感情。正因為基督教的衰落,神的解體,因此『來一個新的』便成了一種新的迷信,這新的迷信綜合了世界各民族,成為人類宗教情緒的尾閭。這的確是一種有魄力的迷信,但不是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嗎?我……」

    我們兩人說到前面一些事情時,兩人都興奮了一點,似乎在吵著的樣子,因此使他把駕船的職務也忘卻了。這時船正對準了一個指示商船方向的浮標駛去,差不到兩丈遠近就會同海中那個浮標相碰了,朋友發覺了這種危險,連忙把舵偏開時,船已攏去了許多,在數尺內斜斜的挨過去,兩人皆為一種意外情形給楞住了。可是朋友眼見到危險已經過去,再不會發生什麼事故,便向我伸伸舌頭,裝成狡頑的樣子,向我還把眼睛擠了一下。

    「你瞧,一個掌舵的人若盡同坐船的人為一點小事爭辯,不注意他的職務所加的責任,行將成一個什麼樣子!別同掌舵的說道理,掌舵的常常是由於權力佔據了那個位置,而不由於道理的,他應當顧及全船的安危,不能聽你一個人拘於一隅的意見。你若不滿意他的駕船方法,與其用道理來絮聒,不如用流血來爭奪。可是為什麼中國那麼紊亂?就因為二十年來的爭奪!來一個新的方法爭奪吧,時間放長一點,……歷史是其長無盡的一種東西,無數的連環,互相銜接,捶斷它,要信仰!」

    他在說明他的信仰以前,望望海水,似乎擔心把話說出會被海上小魚聽去,就微笑著把煙斗塞進自己嘴巴裡了。

    無結果的爭辯,一切雖照樣的無結果,可是由於這點訓練,我的朋友風度實在體面多了。他究竟信仰什麼,他並不說,也像沒有可說的。他實際上似乎只是信仰我不信仰的東西。他同我的意見有意相反,我曾說過了,到現在,他一面駕船一面還是一個醫生,不過平時他習慣的是療治人的身體,此時自以為在那裡修補我的靈魂罷了。

    我們的小艇已向外海駛去,我在心裡想,換一個同海一樣寬泛無邊無岸的問題,還是揀選一個其小如船切於本身的問題?我想起了他平時不談女人的習慣,且看到他這時候的派頭,卻正像一個陪新夫人度蜜月駕小艇出遊的丈夫模樣,故我突然問他「是不是打量結婚,預備戀愛」。我相信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時臉紅了一陣,又像吃了一驚的樣子。

    他沒有預防這一問,故不答覆我,所以我又說:「怎麼,你難道是老人嗎?取掉你的煙斗,說說你的意見!」

    他當真把煙斗抓到手上了。

    「女人有什麼可說?在你身邊時折磨你的身體,離開你身邊時又折磨你的靈魂;她是詩人想像中的上帝,是浪子官能中的上帝。但我們為什麼必需一個屬於個人的上帝?我們應當工作,有許多事情可作,有許多責任要盡,為一個女人過分消耗時間和精力,那實在是無味得很。」

    「可是難道不是詩人不是浪子就不需要那麼一個上帝嗎?

    我不瞞你,若我像你那麼一個人,我就放下我現在這種傾心如你所謂詩人的上帝,找尋那個浪子的上帝去了。再則從女人方面說來,我相信許多女人都歡喜作你那麼一個好人的上帝,你自己不相信嗎?「

    「這一點我可用不著信仰了。可是我同你說說我的感想吧。若是有什麼人問到我:若墨大夫,你平生最討厭的什麼?

    我將回答:我討厭青年會式的教徒,同自作多情的女子。這兩種人在我心上都有一個位置,可是卻為我用一種鄙視感情保留到心上的。「

    綜合而言,我知道醫生存三種不可通融的主張了,就是討厭前面兩樣人以外還極端懷疑中國共產黨革命。

    我有一種成見,就是對於這個朋友的愛憎,不大相信得過。我不願再聽下去,聽下去傷了我對於女人以及對於幾個在印象中還不十分壞的教會朋友的情感。尤其是說到女人,我記起一件事情來了。另外一個朋友昨天還才來了一封信,說到有一個牧師的女兒,不久就要到青島來,也許還得我為她找尋一個住處。這女人為的是要在青島休養幾個禮拜的胃病,朋友特意把她介紹給我,且告給我這個女人種種好處。朋友意思似乎還正因為明白我幾年來在某一方面受了些折磨,把這個女人介紹到青島來,暗示我一切折磨皆可以從這方面得到取償。照醫生說來,這女人卻應當是雙料討人厭煩的東西了。

    我忽然起了一種好事的感覺,心想等著這女人來時,若果女人是照到朋友所說那樣完美的人,機會許可,我將讓一個方便機會,把這雙料討厭東西介紹給醫生,看看這大夫結果如何。這點動機在好事以外還存了另外一份心事,就是我親眼看到我的朋友,儘管口上那麼厭惡女人,實在生活裡,又的的確確需要一個當家的女人,而且這女人同他要好也比同我要好一定強多了,故當時就決定要辦好這樣一件事,先且不同他說什麼。我打算到好幾個自以為妙不可言的撮合方法,誰知這些方法到了後來完全不能適用。

    到了十點左右,兩人把小艇駛回船塢,在沙灘上各人留下了一行長長的足印,回到家中時,事情太湊巧了一點,那個牧師女兒××小姐已坐在小客廳中等候我半點鐘了。我同了若墨大夫走進客廳時,那牧師女兒正注意到醫生給我寫的一個條幅,見了我們兩人,趕忙回過身來向醫生行禮。她錯了,她以為醫生是主人,卻把我當成主人的朋友了。這不能怪他,只能責備我平常對於衣帽實在太疏忽了一點,我那件中學生的藍布大衫同我那種一見體面女子永遠就只想向客廳一角藏躲的鄉下人神氣,同我住處那個華麗客廳實在就不大相稱。我為這個足以自慚的外表,在另一時還被一個陌生拜訪者把我當成僕人,問了我許多關於主人近況的話語,使我不知如何回答這關切我的好人。大家都那麼習慣於從冠履之間識別對方的身份,因此我也就更容易害羞受窘了。

    可是當我的醫生朋友,讓人家知道我就是她所等候的人,我且能夠用主人資格介紹醫生給這個客人時,也許客廳中氣候實在太熱了一點,那個新來的客人,臉兒很紅了一陣。

    牧師女兒恰恰如另一朋友在來信上所描寫的一樣,溫柔端靜,秀外慧中,像貌性情皆可以使一個同她接近的男子十分幸福。一個男子得到她,便同時把詩人的上帝同浪子的上帝全得到了。不過見面之下我就有了主意,認定這女人同醫生第一面的誤會,就有了些預兆。若能成為一對,倒是最理想的一對了。

    我留住了這個牧師女兒在我家中吃了一頓午飯,談了好些閒話,一面談話一面我偷偷的去注意醫生,看他是不是因為客廳中有一個牧師的女兒,就打量逃走。看來竟像不會逃走的樣子,我方放心了。在談話中醫生只默默的含著他的煙斗在一旁聽著,我認為他的煙斗若不離開,實在增加了他的歲數,所以還想設法要他去掉煙斗說話。他似乎有點害羞的樣子,說的話大不如兩人駕船時的英氣勃勃。在引導他說話時,我實在很盡了一分氣力,比我作別的事困難得多。

    女人來青島名為休養胃病,其實還像是看我的!下午我們三人一同出去為她安置住處時,一路上談到幾個熟人的胃病,牙痛病,以及其他各樣事情。我就說這位醫生朋友如何可以信託。且告她假若需要常常診察,這位朋友一定很高興作這件事,而且這事情在朋友作來還如何方便。醫生聽我說到這些話時,只銜著煙斗,默默的瞧著我,神氣時時刻刻像在說:「書獃子,理想家,別作孽,夠了,夠了,這不是好差事,這不是好差事!」我也明白這不是一件好差事,卻相信病人很高興很歡喜這點建議。

    女人聽我說到這個醫生對於胃病有一種專長時,先前似乎還不甚相信得過,望我笑著,一面也望了一下醫生。當時我不讓醫生有所推托,就代為答應了一切,醫生聽到這話仍然沒有把煙斗取去,似乎很不高興。我也以為或者他當真不大高興,就因為我自己見著許多女人不大歡喜她時,神氣也差不多同我朋友那麼一樣沉默的。把醫生診病事介紹妥當後,我又很悔我的孟浪,還以為等一會兒一定會被他埋怨了。

    但女人回旅館後,醫生卻說:「這女人的說話同笑,真是一種有毒的危險東西。」

    我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太明白一個端靜自愛的男子,當平靜的心為女人所擾亂時外表沉默的情形了。我很忠厚的極力避開同他來說到這個女子,他這時是絕不願有誰來說到這女人的。他害怕別人提到這個名字,卻自己將盡在心裡念到這個使他靈魂柔軟的名字。

    那牧師女兒呢,我相信她離開我們以後,她一定覺得今天的事情很稀奇,且算得出她的胃病有了那麼一個大夫,四個禮拜內一定可以完全治好,心裡快樂極了。

    從此以後這個醫生除掉同我划船散步以外多了一件事情。他到約定的時間,總仍然口銜煙斗走到女人住處那邊去。

    到了那邊,大約煙斗就不常能夠留到嘴邊了。似乎正因為胃病最好的治療是散步。青島地方許多大路小徑又太適宜於散步,因此醫生用了一種義務的或道德的理由,陪了他的病人各處散步的事情,也慢慢的來得時間較長次數較多了。

    青島地方的五月六月天氣是那麼好,各處地方是綠蔭蔭的。各處是不知名的花,天上的雲同海中的水時時刻刻在變幻各種顏色,還有那種清柔的,微澀的,使人皮膚潤澤,眼目光輝,感情活潑,靈魂柔軟的流動空氣,一個健康而體面心性又極端正的男子,隨同一個秀雅宜人溫柔的少女,清晨或黃昏,選擇那些無人注意為花包圍的小路上,用散步來治療胃病,這結果,自然慢慢的把某一些人的地位要變更起來的,醫生間或有時也許就用不著把煙斗來保護自己的嘴唇,卻從另外一個方便上習慣另外一種嗜好了。

    當那些事情逐日在醞釀中有所不同時,醫生在我面前更像年青了一點,但也沉默了一點。女人有時到我住處來,他們反而似乎很生疏的樣子。女人走時,朋友就送出去,一個人很遲很遲才回來,回來後又即刻躲到他自己房中去了。兩個人都把我當書獃子,因為我那一陣實在就成天上圖書館去抄書。其實我就只為給這朋友的方便,才到圖書館去作事。我從朋友沉默上明白那是什麼徵候,我不會弄錯,我看得十分清楚,卻很難受,因為當時無一個人可以同我來談談在客觀中我所想像到的一切,我需要這樣談話的人,卻沒有誰可以來同我討論這件事。

    我為這件事一個人曾記下了五十頁日記,上面也有我一些輕微的憂鬱。由於兩人不來信託我卻隱諱我,醫生的態度我真不大能夠原諒。

    到後來,女人有一天到我住處,說是要回北京。醫生也說要回北京了。兩人恰好是同過北平,同車回去也可減少路上的寂寞,所以我不能留任何一個再住一陣。請他兩個人到一個地方去吃了一頓飯,就去為他們買了兩張二等車票,送他們上了車。他們上車時我似乎也非常沉默,沒有先前的興致,是不是從別人的生活裡我發現了自己的孤立,我自己也不大知道。總而言之我們都似乎因為各人在一種隱約中擔心在言語上觸著朋友的忌諱,互相說話都少了許多。臨走時,兩人似乎說了許多話,但我明明白白知道這是裝點離別而說的空話,而且是很勉強在那裡說的,所以我心裡忍受著,幾幾乎真想窘這醫生一次,要把女人來此第一天,我同醫生在船上說到關於女人的話重新說說,讓他在女人面前喚起一點回憶,紅一陣臉。

    十個星期後醫生從北平把用高麗髮箋印紅花的結婚喜帖寄給我,附上了一封長長的信,說到許多我早已清清楚楚的事情,那種信上字裡行間充滿了值得回憶的最誠實的友誼。結末卻說,「那個說女人同教徒壞話的醫生,想不到自己要受那麼一種幸福來懲罰自己。」我有點生氣,因為這兩個人還不明白我早已看得十分清楚,還以為這時來告我,對於我是一種誠實的信託與感謝!我當時把我那五十多頁的日記全寄去了,我讓他兩個人知道我不是書獃子,我處處幫了他們的忙,他們卻完全不知道。

    只是十六個月,這件事就只剩下一個影子保留在我一個人記憶上了。我現在還只那麼盡想像中國應當如何重新另造,很嚴肅的來寫一本《黃人之出路》。為了如何就可以把某一些人軟弱無力的生活觀念改造,如何去輸入一個新的強硬結實的人生觀到較年青一點的朋友心胸中去,問題太雜,怯於下筆,不能動手了。那些人平時不說什麼,不想什麼,不寫什麼,很短的時間裡,在沉默中做出來的事,產生出的結果,從我看來總常常是一個啞謎,一種奇跡。

    在我記憶裡,這些朋友用生活造成的奇跡越來越多了。

    一

    九三二年,青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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