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20世紀周遊世界的旅行者被帶到今天,他會對地球的圖景大為驚異。海岸線都面目全非了。舊金山和芝加哥原先從海灣和湖泊那裡謀取的土地又被上漲的海水或湖水奪了回去。利比亞的蓋塔拉窪地成了略帶鹹味的淡水湖,湖水一半來自雨水,一半則是地中海倒灌進來的海水。百慕大群島已成為過去的記憶。荷蘭圍海而造的圩田重新成為北海的一部分。新奧爾良淹沒在密西西比河下游緩慢的水流下,這條河流的主幹道早已衝破了工程部隊修建的水壩,從阿查法拉亞河奪路一洩而下。夏威夷失去了它吸引旅遊者的寶地——懷基基海灘,儘管還有許多島嶼沒有消失,但它們原先也只是些火山島。北美洲東海岸那些地勢較低的濱外沙島現在都成了暗礁。大西洋城的卡西諾賭場裡,鯊魚在飢餓地嗅來嗅去。佐治亞海島上的高爾夫球場上如今長滿了珊瑚。紐約灣的面積是原來的三倍,佈滿了島嶼,自由女神像仍仁立著,腳踝已沒入水下。北極的浮冰開始融化時,並沒有造成什麼嚴重後果,這些冰反正一直漂浮在水面上,融化了也不會引起海平面上升。冰山的融化就不同了,可比起南極洲的羅斯冰架消失後的情景,就連這也算不了什麼了。於是,各塊大陸的沿海地區都浸沒於水中,而大陸的中心地帶卻刮著灼熱乾燥的風,形成了一處處新的乾旱塵暴區。
一上飛艇,波麗就在一張小沙發上蹲了下來,沙發被她壓得吱呀直響。她從傾斜的窗子向地面張望著,看到什麼都要發表一通尖酸刻薄的評論。「你們地球人真是浪費,」她向桑迪毫不留情地說,「看看下面那些空地,根本沒人利用一下。」
桑迪沒答腔。他沒心思想地球人的缺點。他想的是他死去的朋友。飛艇已飛越原加拿大馬尼托巴省的一半了,他還沒有適應失去了歐比耶的事實。
但是……他是在一艘軟式飛艇上,它將帶他踏上體驗人類世界的新歷程。
這一定會有趣。乘坐飛艇一點兒不像他坐過的任何其他交通工具。它的艇身充的是氫氣,能載300人,艇上有特等艙、音樂室、盥洗室和一間餐廳。在飛艇上乘客不需要用安全帶把自己固定在座位裡,可以四處走動。不過,它也不像星際飛船,因為腳下能感到它在動,艇身隨著發動機的轟隆聲震顫著,在氣流的衝擊下上下跳動。並且,它還有舷窗可以向外一直望到地面。
飛艇緩緩升高到沒有氣流攪動的高度。桑迪開始適應自己的身體反應,心情慢慢開朗起來。瑪芝莉·達普來敲門邀請他和她喝一杯,他馬上答應了,很高興能躲開波麗,更高興能有瑪芝莉做伴。
他們在一張柔軟的淺色沙發上並排坐下,向外望去。瑪芝莉說過旅途要花上一天半的時間。此刻第一個夜晚的暮色早早到來了,因為他們正朝黑暗降臨的方向飛去,下面夜色籠罩的平原急速閃過。瑪芝莉握住了桑迪的手。
「我對你的朋友歐比耶的事情感到很遺憾。」她說。
他握緊了她的手,見她疼得直咬牙,忙又放鬆。「我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的。」她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然後說道:「你想和我聊聊他嗎?」
「哦,可以嗎?」他這才發現這正是他想做的,非常非常想。這個願望甚至比他想把縈繞心中的一首新詩寫下來的念頭還要強烈,甚至也比他想同瑪芝莉·達普做的任何其他事情還強烈。於是,她靜靜地充滿同情地聆聽著他告訴她有關歐比耶的一切:他們在海克利飛船上共度的童年;他們曾一起陷入的麻煩事;在海克利人最粗野的遊戲中歐比耶是怎樣充當他的保鏢,擋在他前面起緩衝作用的;他們兩人有時會單獨分享他們的「餅乾牛奶」;處於發情期的歐耶那面見元老們時的滑稽場面,還有,他是多麼驕傲能為四元老的卵受精。「我想念他。」他說,又握緊了她的手。
這次她沒有往回縮,也緊緊攥住了他的手。停了一會兒,她說:「有件事令我很吃驚,我是說,其他海克利人看起來並不真的為歐比耶的死感到難過,是不是?」
「死亡對於海克利人來說,並不是件大事,」他解釋道,「比如說我原先的教師,唔,也許該稱她保姆。她叫瑪莎拉,對我就像母親似的。」他向瑪芝莉講述瑪莎拉在檢查出自己已經老化之後,是如何毫無怨言地自投提奇西克之口的。瑪芝莉聽得發起抖來,桑迪連忙說:「這就是他們處理這種事的方式。瑪莎拉覺得她做的是對的,你明白嗎?她這樣可以騰出地方,讓新的一個卵孵化出產。就我所知,沒有人在自己的死期來臨時提出異議,也沒有人傷心難過。」
「可你傷心難過,桑迪。」
「因為我不是海克利人。」他驕傲地說。
門開了,波麗昂首闊步走進休息室。「桑迪,」她埋怨道,「該休息了,我要你和我一起上床睡覺。我很……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對了,寂寞!」
「可我不想和你上床睡覺,」桑迪清楚地告訴她,「我要和瑪芝莉呆在一起。」
波麗不高興地舔舔舌頭。「她會和我們一起睡嗎?」
「當然不會,」桑迪的臉刷地紅了。「波麗,你現在是在地球上,要學會地球人的生活習慣。地球人除了交配時都是單獨睡的。」
「可我不喜歡一個人睡,」她抽泣著說,「我也想念歐比耶!」
桑迪改變了主意。他當然知道,波麗想念的無非是她和歐比耶擠作一堆睡覺時得到的溫暖和陪伴。但是,她從未說過一句比這更讓桑迪心軟的話了。「我想我得去陪陪她,只一會兒,」他對瑪芝莉說,「我會回來的,也許吧。」
然而實際情況是他自個兒也累了。地球上漫長的24小時對他同樣有影響。躺在波麗的客艙裡,他的手臂圈著她,她的胳膊摟著他,他感覺很放鬆。
他確實想回到瑪芝莉·達普那兒去。一聽到波麗發出了低低的、斷斷續續的鼾聲,知道她已經睡著了,他輕輕地想從她的懷抱裡掙脫出來,可沒有成功。波麗嘟噥著伸出手把他拉了回來……
他的下一個意識就是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波麗身旁,已經過去了好多個小時。
他動了動,波麗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氣般的鼾聲,翻了個身。他趕緊掙脫開,往外挪了挪,才沒被壓在底下。他躡手躡腳地站起身,向四周看看,客艙的窗子還是黑壓壓的,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有一會兒,他考慮是不是再在波麗身旁躺下,沉浸在她巨大而結實的身體的溫暖中。可又一想,也許瑪芝莉·達普還在飛艇的休息室裡等著他呢。
這是個愚蠢的念頭,當然也是錯誤的。飛艇狹窄的過道裡一個人影也沒有。燈都熄滅了。休息室裡空蕩蕩的。
桑迪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向外凝視著。漆黑的天空中綴滿了亮晶晶的星星。飛艇的輕微震動不再令他難受,而幾乎讓他感到舒服了。也許自己已經開始習慣於這種顛簸了。桑迪這麼想著,突然俯身向前看去,有點糊塗了。有一陣子他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另外一個星座,它就在他腳下,一簇閃著紅、白、綠色明亮的光點。
這不是星星。可能是另一艘飛艇,在距他們一千英尺以下的空中無聲地滑過,於某地至某地的飛行中在此和他們的航線交叉了。
「先生?」
他做了壞事似地轉過身,一個睡眼惺忪的機艙服務員從門口探頭看著他。「先生,您想要一杯咖啡嗎?」她問。
「哦,好的,謝謝!」他連忙說,「多放點奶油和糖。」
「馬上來,先生。」她說,剛要走,卻又止步,「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為您打開電視。要麼您可以聽聽船上播放的音樂,座位上有耳機。」
「過一會兒吧。」他禮貌地說。他還不打算觀看地球上的電視節目,甚至不準備同瑪芝莉·達普談話,就算她此刻在他身邊。因為他有很多事要想。第一件事,也是最壞的事,當然是有關歐比耶的。他一想到歐比耶,就感到鼻子後面一陣陣抽搐,提醒他眼淚就要流淌下來了。他沒有刻意止住眼淚。他意識到,也許自己是茫茫宇宙中惟一想為歐比耶哭泣的人。這個星球上肯定沒人會哭。同樣可以肯定,海克利飛船上也沒人會哀悼歐比耶的死,也許有幾個船員會出於好奇去查查霍切斯克·蒂科裡-卡克5329的名字和血統,參照自己的,看看他們會有什麼血緣關係。
可是歐比耶死了。
歐比耶不是第一個。桑迪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了——他出世前媽媽死了;瑪莎拉自願地去葬身提奇西克之腹;現在又輪到了歐比耶,因為愚蠢地賣弄自己而送了命!可他不是惟一為此付出代價的!桑迪也為此付出了代價!他意識到自己不僅為歐比耶難過,更生他的氣。
咖啡來了。桑迪把一杯香甜濃郁的咖啡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得太快,喉嚨有點的痛,他又倒了一杯。咖啡裡的糖分緩解了他一直沒有意識到的飢餓感,並且提升了他的情緒——作用不是很大很大,卻讓眼淚不再成為威脅了。這是出於什麼微妙的原因,他也不能肯定。他想也許是因為「咖啡」裡含有「咖啡因」,而「咖啡因」是一種「刺激物」;也許是因為他心中為自己慢慢適應了地球上的飲食而感到驕傲。他決定下一次瑪芝莉提議喝一杯時,他要再冒險一些,喝點比稀釋過的葡萄酒更厲害的。他見過漢密爾頓·傅伊爾喝一種名叫「岩石上的蘇格蘭人」的酒。博伊爾能享用這種酒,他也能。
他記起了那個船員說的話,想到這兒還有別的地球上的享樂之物可供他試著享受一番。他找到座位上的耳機,把它盡量舒服地戴在頭上,小心不壓到助聽器而擠疼他的耳朵。調試了一下,他找到了一個音樂頻道,似乎還適合他此時的心情。他向後靠在椅背上,聽著音樂,腦子裡紛亂的思緒逐漸一掃而光了。稍稍扭頭,他就能看到空中明亮的星星,地面上經過的某個小城鎮的忽明忽暗的燈光,耳邊柴科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催他重新進入夢鄉。
桑迪醒來時,聽到自己微弱的哼哼聲。
他立刻坐了起來,把纏繞在脖子上的耳機拉開。他看見漢密爾頓·博伊爾站在休息室巨大的電視屏幕前,桑迪看見屏幕上自己正在向一個看不見的採訪者描述他和隊友們20年來一直玩的問答遊戲。
「哦,對不起,」博伊爾說,「我吵醒你了嗎?」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事實說明了一切,但桑迪仍禮貌地回答:「沒關係。」
「我只是想聽聽電視上的新聞,」博伊爾道歉說,「達普中尉一會兒就來。我們覺得你可能要吃點早飯。」
「哦,是的,」桑迪急切地說。身旁的舷窗充滿了明亮的陽光,一團團羊毛般的白雲飄浮在窗下,太陽暖融融地照在皮膚上,很舒服。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也想看看『新聞』。」他說。
博伊爾咧嘴笑了。桑迪心想,這是個英俊的男人,很難相信他有62歲了,可瑪芝莉是這麼說的。他長著濃密的灰髮,剪得短短的;臉上沒有什麼皺紋。五官的線條不夠柔和,桑迪挑剔地想,而且他笑得太多,有時笑得毫無理由。不過,他似乎想表現得友善一些。「你是今天的最大新聞,」博伊爾說,「另外一條還算有意思的新聞是有一個舊的人造衛星就要脫離軌道,落回地球上,它可能會對降落的地點造成一定的破壞。然而已經過了好幾天了,我們仍不能確定。」
「這種事經常發生嗎?」桑迪很有興趣地問。
「很頻繁。」博伊爾簡短地答道,啪地把電視關掉了。他似乎不想繼續談論這個,桑迪便換了個話題。
「我不知道昨天你們在房間裡放了攝像機,就是昨天我在談論飛船上的生活的時候。」
博伊爾沉吟著望著他。「你不介意吧?大家對你太感興趣了。」
「尤其是你們警察。」桑迪指出。
博伊爾一下子為之語塞,但隨即輕鬆地答道:「是的,我算是個警察。保護社會是我的職責。」
「就像科茄克?」
博伊爾的眼睛睜大了,接著咧嘴一笑。「我老是忘記你看過那麼多舊的電視片。不錯,是像科茄克,像任何好警察一樣。我需要消息,而最好的消息來源就是某個內部的人。」
「什麼內部?」桑迪問。博伊爾聳聳肩。「我對警察知之甚少,」桑迪繼續道,「你們還通過刑訊逼供來獲取信息嗎?」
「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博伊爾厲聲道,「也用不著。我承認有的警察有時會這樣做,這也很自然,不是嗎?難道海克利人從未做過類似的事情嗎?」
「從來沒有,」桑迪肯定地說,「我從未聽說海克利人故意折磨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
「甚至從不採用威脅的辦法嗎?」
「用疼痛嗎?不!要麼你是指用死亡來威脅?這也不管用。」
他解釋道,「海克利人不像你們——我們,這樣怕死。」
「哦,你跟達普中尉也是這麼說的,」博伊爾說,「這樣……讓我們假設有個海克利人發了瘋,想要反對社會,沒有什麼好的辦法,比如說,強迫他說出他不願意說的話,怎麼辦呢?」
「我不這麼想,反正不需要採取威脅或折磨的手段。」
博伊爾似乎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我們的早餐怎麼還不送來?」他說,然後微微一笑,「這麼說,你不知道我們在拍你。」
桑迪聳聳肩。「其實,在我們著陸之前,還不清楚你們是有電視呢,還是已經沒有了。許多年前,海克利人第一次來到銀河系這片區域時,他們收到了各種各樣的無線電信號,廣播啊,電視啊,應有盡有。而這次幾乎什麼都沒有了。我們以為你們出於什麼原因中斷了它們。」
博伊爾的表情看起來很壓抑。「哦,從某種角度上講是這樣。地球大氣層中飄浮著那麼多垃圾,用人造衛星進行通訊聯絡不那麼管用了,所以我們基本上改用微波或光纜。連地方電台或電視台也有定向天線,這樣就不用浪費能量向天空發射信號了。」
「不是因為你們想保密嗎?」桑迪大著膽子問。
這次博伊爾真的吃了一驚。「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我們甚至不知道海克利人的存在。」他搖搖頭,「不,全都是因為我們這裡亂得一團糟。不僅有物理方面的障礙。原先舊的人造衛星有幾個仍發出各種亂七八糟的射線,那次星球大戰的影響還要持續很長時間。不過,我不得不承認,戰爭進行之時的確是一幅美麗的光的畫面。」
桑迪豎起了耳朵。「你見到了那場戰爭?」
「是的,當然見到了。我那時只有12歲。我自己沒有看見多少,我是指親眼目睹——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是看不到什麼的,尤其是白天。星球大戰是在克利夫蘭時間下午兩點鐘開始的,到日落時分已經結束了。可是電視上播放了全部過程,相信我,這真是太空中蔚為壯觀的焰火表演。」他頓了頓,看著桑迪。「難道你的父母從未跟你提起嗎?」
「這怎麼可能呢?」桑迪苦澀地說,「在我知道他們是誰之前,他們就死了。我從未見過他們,真的——只有一張我媽媽的照片。」
「哦?我能看看嗎?」桑迪從口袋裡抽出照片遞給他,博伊爾仔細端詳著這四四方方的小紙片,然後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說:「她真是個美麗的女人。你介意我把這張照片複製一下嗎?」
「幹什麼?」桑迪驚訝地問。
「我想公眾會很樂意知道你母親長得什麼樣,」他說,一面把照片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你有沒有見過他們的飛船?」
「我父母的飛船?沒有真的見過,也只是見過照片而已。」
博伊爾很快地點點頭,好像他剛有了個主意。「讓我來告訴你怎麼辦,桑迪。假如我們給你看我們找得到的當年所有飛船的照片,你能把他們的船認出來嗎?」
「我想我可以試試。」
「我們所能要求你做的只有這些了。啊,達普中尉來了,還有我們的早餐!」博伊爾熱情地說。
瑪芝莉走進了休息室,後面跟著一個船員推著一輛小車。瑪芝莉同他們打了個招呼。那個船員從桌下的加熱器裡拿出了覆著圓頂銀蓋的餐盤,準備好三份早餐。
桑迪的注意力首先被早餐的香味吸引了過去,不過,他還是留意到瑪芝莉的穿著。她看起來漂亮極了,長長的紅色發辨光滑亮澤,身上穿著和前晚完全不同的一套衣服——一條和她的頭髮同色的長未及膝的短裙,一件綴有流蘇的白色皮夾克,一雙長及小腿肚的明艷的藍色襪子,襪邊上是紅、藍、白三色絞股花邊。桑迪這才發現博伊爾的衣服也和前晚穿的不一樣,不禁皺起了眉頭,心想自己天天老是穿著同一套衣服是不是不對勁。
不過,開飯的時間已經到了,桑迪的注意力立即被早餐佔去了。「煎餅」味道不錯,特別是上面一團團粘稠的、甜甜的「楓糖」。還有那一小碟「水果」拼盤也挺好吃。剛開始他只試著小口小口地品嚐,可「橘子」、「葡萄柚」和「甜瓜」對比鮮明的味道和果肉實在令他難以抵抗它們的誘惑。波麗露面之後,一天的詢問又開始了。等到波麗離開去享受她自個兒的午餐和昏厥時間,桑迪才有機會把漢密爾頓·博伊爾拉到一旁,問他這麼頻繁地更換衣服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原因。
他匆匆回到自己的客艙,臉一直漲紅著。他鑽進小小的沐浴間裡,把熱水澆在自己身上。
海克利人從未跟他說,他身上的味道很難聞,這不是他們關心的事。海克利人也沒人費神掩飾自己身上散發的氣味。他懊喪地告訴自己,他早該注意到地球人身上飄散出的好聞的氣味幾乎都來自一個瓶子裡。
他洗完澡,擦乾之後,試著用了點博伊爾借給他的裝在玻璃瓶裡的男士古龍水,它的氣味聞起來的確芳香怡人。他倒了滿滿一手掌心,把它拍在自己身上。
桑迪又生氣又驚訝的叫聲把波麗從已接近尾聲的昏厥狀態中吵醒了,她搖搖晃晃地走進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他氣呼呼地告訴她,他塗在身上的這種東西蟄人,她卻一點兒也不同情他。「也許你用的不是地方,」她說,「再說,這種東西是地球人的愚蠢玩意兒,你既是地球人,最好還是適應它吧。穿上衣服,我們好去再接受一些盤問。」
「這不是盤問,」他糾正道,「只不過問些問題。他們對我們感興趣是很自然的。」
「不僅是對我們感興趣,」她陰陰地說,「他們都問你些什麼?」
他聳聳肩,穿上另外一條褲子,又在小鏡子裡緊張地打量著自己。「各種事情,沒什麼特別的。」
「可是他們特別問到我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她用嚴厲的口氣說,「關於飛船的歷史,海克利人以前是否遇到過有智慧的生命,對他們做過什麼,間到我們飛船發動機的技術,哪些是用『稀有物質』作為燃料的——儘管他們知道我不清楚。特別是關於我們海克利人,為什麼我們輪到自己時都心甘情願地去死,我們儲藏了多少卵,儲藏多長時間,有什麼目的……沒有什麼他們不想知道的。」
「也沒什麼不能告訴他們的。」桑迪高尚地說,一面梳理著自己的頭髮,想看看能否弄成漢密爾頓·博伊爾的那個髮型。「這是我們來這兒的目的,交換信息。」
「對呀,是交換,」她表示同意,「可他們作為回報給我們什麼信息了?」
「我相信,他們會把我們想要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告訴我們。」他肯定地說。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畢竟你是地球人哪,」她感歎道,「那麼,請記住下次我們一塊兒睡時,舉止行為要像個地球人。」
他轉過頭注視著她,對她的語氣感到吃驚。「希波呂忒,我惹著你了嗎?」他問。
「昨晚睡覺時,你的行為很惡劣,」她生氣地說,「你真該去死!你在做夢嗎?夢見什麼了?昨晚你把我弄醒了兩次,我不得不把你推開,因為你好像想和我交配。簡直是愚蠢,也令人噁心!拉桑德,把這種事情留給你那個地球女人,瑪芝莉·達普吧。」
「難道我不想嗎?」桑迪愁眉苦臉地說。
那天下午問題不如平時多,桑迪卻感到很疲倦。波麗說的話有點敗了他的興頭。他不喜歡被人盤問。他開始注意被問及的問題的數目和內容。
這很容易。答案是「一切東西」:從海克利人叫他們的太陽、宇宙飛船以及登陸船的名稱,到為什麼清泰奇·羅是「長者」而不是「元老」。漢密爾頓·博伊爾對於放映給全體海克利船員的地球電影,顯示出和瑪芝莉同樣的興趣。瑪芝莉又再次提出,想知道登陸船的磁力驅動器怎樣使太空中的垃圾碎片減速。桑迪的面孔繃緊了。儘管瑪芝莉友善地稱讚他換了衣服後很精神(並且,當他問及時,也表示他身上的氣味現在很好聞了),此時和她在一起並不讓他感到是一種享受。因此,他很高興聽到博伊爾宣佈談話暫時中止,電視上波頓正從登陸船所在地發表講話。
登陸船四周不再是桑迪離開時的樣子了。留在那兒看家的海克利隊員一直沒閒著,破碎的抵擋微小隕星的防護屏不見了,他們已經開始安裝一個閃閃發光的新防護屏,以備起飛時使用。登陸船周圍冒出了那麼多的東西和人,簡直是個完備的小鎮了——三座巨大的帶有輪子的長方形建築(瑪芝莉解釋說它們叫做「拖車式活動房屋」)繞著小小的登陸船圍成了一個弧形;五六個織物做的東西(「帳篷」)裡住著幾個在活動房屋裡工作的地球人;此外,好些架直升飛機停在附近,有幾架的螺旋槳還在不停地轉動。伊紐特共和國在下毛毛雨,海克利人都呆在室內。桑迪瞟見了戴米從艙門向外看的一個鏡頭,然後畫面一轉,波頓出現在鏡頭裡。他蹲在一個帳篷裡,詳細解釋著「軌道炮」是什麼樣的,以及在哪兒建造。波麗和桑迪不得不看了一下午的電視,對波頓漏掉的一些細節進行解釋。
漫長的一天結束時,桑迪又一次筋疲力盡了。他發現咖啡能讓他保持清醒。「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該這麼硬撐著,」瑪芝莉關切地說,「你的身體系統完全不適應這樣,不是嗎?」
「沒關係。」桑迪讓她放心。他的身體系統不接受一下考驗,他就不能和她單獨地共度時光了。話剛說完,他就打了個大哈欠。
瑪芝莉露出擔心的神情。「你沒睡夠吧?」
「我不能像你們睡得那麼久。」他分辯道。
「好吧,要是你準備睡覺了……」
「哦,不!不,瑪芝莉,我喜歡和你呆一會兒。」
她以地球女人特有的方式朝他嫣然一笑,桑迪完全不能領會。「你不是又打算寫首詩吧?」
他搖搖頭,不禁沉思起來。他寫的那些詩到底有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呢?他說:「只是因為和你在一起讓我感到更舒服。不是說漢密爾頓·博伊爾不好,但是……我不知道,我想其實他並不信任我。」
「噢,他是個警察呀,」瑪芝莉說,沒等桑迪開口,又補充道,「當然我也是。不過他當了一輩子警察,我想,這已成了他的一種本能了。」
「瑪芝莉,他會拷問我嗎?」
「拷問?折磨嗎?當然不會了!」她不情願地又補充道,「除非他真的被迫這麼做。你為什麼會問這樣一個問題?」桑迪聳聳肩沒做聲。「你向我們隱瞞了什麼秘密嗎?」
桑迪思索著這個問題。「不是,」他說,「我已經講了你們問的一切事情。」
她打了個噴嚏,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那麼,有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們應該知道,卻由於瞭解不夠還沒問到呢?」
「就我所知,沒有。」他的眼睛逼視著她,「你認為有嗎?」
瑪芝莉緩緩地說:「實際上,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麼事?問吧,瑪芝莉。我若是知道,會告訴你的。」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怪怪地問:「你多大了?」
這個問題讓他吃了一驚,他很快地答道:「按地球的時間算,我大約22歲。」
「對,你跟我們就是這麼說的。你還說,你是從一艘地球飛船上被救下來的,那時你尚未出世?」
「是的,不錯。」他說,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
「但那是戰爭剛剛結束之後,是50年前的事了。」
「哦,是的。」桑迪說,高興地咧嘴樂了。在碰到那麼多難以回答的問題之後總算能向她解釋一件簡單的事情,感覺真好。「那個嘛,」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開了,「是因為飛船大部分時間都以光速極快地航行。這造成了時間的膨脹,就像你們那個阿爾伯特——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相對論裡預示的那樣。因此在飛船上,時間相對於我就過得慢了。」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這麼說,你出生到現在按地球時間算實際已經過了大約50年。也就是25年花在去半人馬座α星的路上,25年花在回來的路上,對嗎?只不過由於時間的膨脹,來回都只用了大約10年。」
「太對了!」他面露喜色地說,對她快速的理解力感到滿意。
她十分嚴肅地問:「半人馬座的α星是什麼樣的?」
他眨眨眼。「你說什麼?」
她重複了一遍:「半人馬座的α星是什麼樣的?對你來說,那不過是10年前,對嗎?按你們的說法,你那時已經10歲左右了。」
他皺起了眉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哦,桑迪,」她不快地說,「我10歲的時候儘管很幼稚,可不傻。我不會對那樣的事情如此健忘。如果我是你,我總會記得有關半人馬座α星的一些事情,哪怕只記得當時大人們是如何的激動。你不記得嗎?」
他眉頭鎖得更緊了。「我見過照片。」他最後說。
「是的,」她說,「我們也見到了。海克利人給我們看了錄像。但是我沒去過那兒。你呢?」
「我當然去過了。我應該去過。」他很有理地說,儘管他的雙眉仍然蹙攏在一起。
她歎了口氣。「我認為你沒有去過。我覺得他們對你撒了謊。」
他雷擊般地呆住了,又感到她的話有點傷人。「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質問道,她竟然在說他最熟悉的朋友們的壞話。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她嚴肅地說,「他們會有什麼樣的理由呢?比如,假設他們俘虜你父母時……」
「他們救了我的父母。」他打斷了她的話。
「好吧,他們把你父母帶上海克利飛船時,假設你父親沒死,假設你母親根本沒懷孕,假設飛船開始返回太陽系時你才出生,然後你父母出事了,海克利人這才把你養大……」
「我父母的確出事了,的確是海克利人把我養大的。」
「但你不記得有關半人馬座α星的任何事情,所以,桑迪,情況根本不是像他們告訴你的那樣。」她點明這一點。
他實在煩躁透了,厲聲問:「你是什麼意思?」
「桑迪,我只想告訴你,他們對你撒了謊。」
「這太可笑了!他們沒有任何理由說謊,不是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歎氣道:「我希望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