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奧依是個老得一無所懼的老人。自從前次暴亂之後,他就帶著由破壞中搶救出來的藏書在邊境此地離群索居。他身無長物,再不必擔心損失什麼,所以,面對入侵者,他絲毫不假辭色。
「你的門開著。」陌生來客解釋道。
此人聲調簡潔刺耳,但白奧依沒漏看了環掛其腰際的奇形精鋼火器,而在晦暗的小室之中,白奧依看到此人週身繞著力盾的暈光。
他面露倦容道:「沒有關門的必要。找我有事嗎?」
「是的。」來客依然站在屋子中問,他的身材既高又壯:「這附近只有你這一間屋子?」
「這兒很荒涼。」白奧儂說:「不過東邊有個小鎮,要我告訴你怎麼走?」
「稍等一等。可以坐嗎?」
「只要椅子撐得住你。」老人板臉說道。椅子和人一樣老,不過似乎同樣也有過輝煌的過去。
來客道:「我叫馬洛,來自遙遠的省份。」
白奧依點頭笑道:「你的舌頭早就不打自招了。我是西萬尼人白奧依——前帝國貴族。」
「那這兒的確是西萬尼了。我只靠舊地圖來帶路。」
「那可確實是舊了,指錯了星球的位置。」
在對方兩眼出神之際,白奧依不動如山,但注意到那人身周的核能盾已經消失了。他不由得意興索然,承認自己對外地人而言已經不再值得戒備——甚至於,不論是好是壞,對敵人而言也是一樣不值得戒備。
他說:「我家徒四壁,物資有限,要是你的腸胃受得了黑麵包和乾玉米的話,我可以分你一些。」
馬洛搖頭:「不,我吃過了,而且不能久留。我只需要知道往行政中心的路怎麼走就行了。」
「早說不就得了。就算我窮得這樣,說幾句話也損不了什麼。你是要去星球的首府呢,還是帝國行省的省會?」
年輕人瞇起雙眼:「不是一樣碼?這裡難道不是西萬尼?」
老貴族緩緩頷首:「西萬尼是沒錯,但西萬尼已經不再是諾曼省的省會了。你的舊地圖完全帶錯了路。星辰的位置可以千百年不變,但政治疆界卻從來段有穩定過。」
「糟糕。真是糟透了。新的省會很遠嗎?」
「在歐夏二號,二十秒差遠,你的地圖會指出來。它有多舊了?」
「一百五十年。」
「這麼舊?」老人一擺手:「這段期間的歷史真是一團糟。你知道這些史跡嗎?」
馬洛慢慢搖頭。
白奧依道;「你運氣好。這段時期各省都交上了惡運,只除了史丹尼六世統治時期,而他死了有五十年了。自那時起,叛變招致毀滅,而毀滅又引發再一次的叛變。」白奧依自忖不知是否太過聒噪;但此地生活十分寂寞,很難得有機會和人說話,
馬洛突然尖聲遭:「毀滅,嗯?聽來好像這個省份已經殘破不堪了。」
「就絕對標準來看或許不然。二十五個一等行星的自然資源還可以用上很久,可是和上個世紀的富裕相比,我們已經走了很長的下坡路——而且眼前還看不出有何轉機。年輕人,你為何對這些事情這麼感興趣?你看來精神煥然、兩眼發亮!」
行商靠近得剛夠讓人看出他臉上發紅,而老者視茫茫的雙眼似乎正因看穿了他而怡然自得。
他道:「現在聽好。我是個行商——來自銀河的邊緣。我找到一些舊地圖,於是前來開闢新市場。自然而然,談起不毛之地會讓我心慌。除非這個星球有錢等你來賺,否則不可能賺得到錢,西萬尼現在怎麼樣?打個比方罷。」
老者傾身上前:「我說不上來。也許還是賺得到錢罷。不過,你會是個商人?你看來更像是個戰士。你的手不離槍套,下顎還有個傷疤。」
馬洛猛一抬頭:「我來的那地方沒有什麼法律,打鬥和疤痕是行商的日常開銷。但必須有利可圖才用得著廝拼;要是不用打架而能賺錢,那就更妙了。好罷,這裡是不是有夠多的錢,值得我去拚命?想來很容易就要和人廝殺。」
「容易得很。」白奧依同意:「你可以到紅星加人韋斯卡的殘部,雖然不曉得你會把他們的行為稱作掙錢,還是搶劫。或者你可以投靠我們寬大為懷的現任總督——這位正直的大人暗殺先帝之後,挾幼主以令諸侯,以殺戳掠奪加惠於百姓。」
「所起來你和總督的交情不算太好,白大人。」馬洛道:「萬一我是他的特務呢?」
「特務?」白奧依語氣尖刻:「你還能拿走什麼?」
他伸出枯乾的手指向頹圮建築中的蕭然四壁。
「你的命。」
「正好讓找解脫,多活五年已經太久了。但你不會是總督的人,如果是的話,自我保護的本能會讓我閉緊嘴巴。」
「你又怎麼知道?」
老者笑了出來:「你看起來很多疑。哈,我敢打賭,你認為我想引誘你詆毀政府。沒那回事,我早就不問政治了。」
「不問政治?有誰能擺脫得了?那些你用來形容總督的字眼——是些什麼?殺戳、掠奪什麼的,聽起來不很客觀。非也非也,你看起來不像是不問政治的人。」
老者聳聳肩:「驟然勾起的記憶總是刺人。聽著!你自己判斷!當西萬尼還是省會時,我是貴族兼省議員。我的家族源遠流長、世代尊榮,曾祖父那一輩曾有人——算了,不提也罷;好漢不提當年勇。」
「我瞭解,」馬洛道:「發生了內戰或是革命。」
白奧依面色黯然:「那些頹廢的歲月裡內戰頻繁,而西萬尼始終置身事外。在史丹尼六世統治之下,幾乎恢復了舊日的繁榮。但繼任的皇帝都很懦弱,軟弱的皇帝造就了跋扈的外藩。我們的前任總督——就是那個韋斯卡,現在仍然帶領殘部在紅星區劫掠商旅——他夢想著黃袍加身。他不是第一個發皇帝夢的人。而且,要是他成功了,也不是第一個篡位得逞的人。但他失敗了。因為當御林軍總司令率帝國艦隊兵臨城下之際,西萬尼人民起義,驅逐了叛變的總督。」他略一停口,心懷感傷。
馬洛發覺自己繃緊的肌肉坐在椅子邊緣,遂緩緩放鬆:「請繼續講,先生。」
「謝謝,」白奧依面現倦容:「你好心遷就一個老人。他們起義,或者應該說,我們起義,因為我自己也是個小小領導。韋斯卡離開了西萬尼,在我們眼前落荒而逃;而整個星球,還有整個行省,都敞開大門歡迎總司令,對皇帝萬般致敬表忠。我不明白那時為什麼這麼做。也許我們只是對皇帝的象徵效忠,而不是對他個人——那個殘忍惡毒的小鬼。也許我們害怕受圍城之苦。」
「後來呢?」馬洛輕聲催促。
「後來,」老人忽地惡聲獰笑:「總司令心裡大不是滋味。他要的是剷平亂黨的榮耀,而他手下要的是征服得來的戰利品。於是當民眾還在各大城市聚集,為皇帝和總司令歡呼之際,他佔領了所有軍事要地。然後下令用核能炮對付人民。」
「有什麼藉口?」
「藉口是人民背叛了皇帝敕封的總督。而總司令成為新任總督,親手泡製了長達一個月屠殺、劫掠的恐怖統治。我有六個兒子,死了五個——蒙上各式各樣的罪名。我有一個女兒,希望她早得解脫,我自己因為太老而逃過一劫,來到此地,老得就連我們的總督大人都不想費心對付了。」他垂下灰白的額頭:「他們奪走我的一切,因為我幫著趕走了叛變的首長。而使總司令的榮耀蒙塵。」
馬洛靜靜坐著,等待著。馬洛然後道:「你第六個兒子怎樣了?」
「呃?」他露出尖酸的笑容;「他很安全,因為他化名加入總司令的部隊當個普通士兵,在總督親衛隊擔任炮手。喔,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不是個不肖子。他總是盡可能來探望我、盡可能帶東西給我,是他讓我活命的。總有一天,我們英明偉大的總督大人終要伏法,而執刑官必定是我兒子。」
「你把這種事告訴陌生人?你在害自己的兒子。」
「不,我在幫他,教他認識一個新的敵人。如果我是總督的朋友——當然我是他的敵人——我會教他沿外圍配置戰艦,去掃蕩銀河邊區。」
「外圍那邊沒有戰艦?」
「你看到過嗎?你進來時有警衛質問嗎?船已經夠少了,用來防備週遭省份的圖謀不軌就很吃緊,那還能分兵來警戒野蠻的外圍星球,分裂的銀河邊區,從不曾出現能威脅我們的危險——直到你在此地現身。」
「我?我沒什麼危險。」
「會有更多人隨後而來。」
馬洛緩緩搖頭:「我不知道是不是聽明白了。」
「聽著!」老人語現狂熱:「你一進來我就看出你身邊帶著力盾,至少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
寂然中一陣狐疑,馬洛然後道:「沒錯——我有。」
「很好。那露出了馬腳,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我懂得一些事情,雖然在這墮落的年頭,學者已經眼不上時代。世事如風,不能手執槍炮和潮流搏鬥的人就會被刷掉,像我一樣。不過我總算是個學者,而我知道在整個核子科學的發展史上,從不曾發明過可攜帶的隨身力盾。力盾是有——要由巨大笨重的發電廠供應,用來保護城市或戰艦,而不是小小的一個人。」
「啊?」馬洛下唇突出:「那你又看出什麼來了?」
「在太空中有些軼事綿延滲透,曲折流轉,每傳過一秒差就遭到一層曲解——不過在我小時候,有一艘載著陌生人的小船,不懂我們的人情風俗,也不知道由何處而來。他們談到銀河邊境的魔法師,會在黑暗中發亮、不藉外力自由翱翔,甚且刀槍不入。聽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這回事我早巳忘記,直到今天。你在黑暗中發亮,而且我想,就算手上有槍也傷不了你。告訴我,你這麼坐著,就能飛起來嗎?」
馬洛平心靜氣答道:「這些事我一樣也做不到。」
白奧依笑道:「這樣回答我就滿意了,我不願考驗客人。不過假使有魔法師,假使你是其中之一,那麼總有一天,他們,或是你們,會大批開到。說不定這也很好,我們也需要新血了。」他自言白語囁嚅幾句,又慢慢說道:「但另一方面也在活動。我們的新總督也在發夢,和老韋斯卡做的一樣。」
「同樣靚覦皇帝的寶座?」
白奧儂點點頭;「我兒子聽到一些傳聞。在總督的親衛隊裡,這種事總是免不了的。他說了給我聽。我們的新總督不會拒絕到手的皇冠,但他要先打好退路。傳言是,設若問鼎蓮鹿爭鋒不逞。他打算在後方的蠻荒地帶開創新帝國。有人說,但我不敢保證,他已經把一個女兒嫁到邊區不知名處的蕞爾小國當王后。」
「如果樣樣傳說都是真的——」
「我知道。諸如此類的傳聞還多得很。我老了,儘是信口胡說。不過你的看法如何?」老人銳利的雙眼深深凝視。
行商略一思考;「我沒看法,倒有些事想請教。西萬尼有核子動力嗎?且慢,我知道核子科學的知識依然存在。我的意思是,還有完整的發電機嗎?還是在近年的戰火中毀壞了?」
「毀壞?要毀掉最小的電廠還沒有肅清半個星球來得容易。這些電廠供應整個艦隊所需的能量,無可取代。」老人面露得意之色:「我們擁有川陀到此地之間最大最好的電廠。」
「那麼,要是我打算看看這些發電機,先得要做什麼?」
「不可能!」白輿依斷然答道:「只要一走近軍事要地,你就會立刻給人打死。誰也不行。西萬尼的公民權利仍未恢復。」
「那是說所有發電廠都受到軍管?」
「不,還有一些小型的城鎮用廠站,供應民間的溫調、燈光、交通工具等等。不過情形一樣糟,是由技正管理著。」
「那是什麼名堂?」
「監管發電廠的一群專家,世襲的榮號,新入行的年輕人得從學徒做起,學習強烈的責任感、榮譽心等等。除了技正以外,沒有人可以進人廠站。」
「我懂了。」
「不過呢,我可沒說,」白奧依加上一句:「技正是不能賄賂的。這年頭,當五十年間出現了九個皇帝,而其中七個遭到暗殺——每個戰艦艦長都一心想要篡總督的位,而每個總督都夢想登基稱帝——我想就算技正,也難免會墮落而追逐金錢。不過需要的不是小數目。我沒有,你有嗎?」
「錢?賄賂一定得用到錢嗎?」
「錢能買到一切,還有更好的嗎?」
「很多東西是錢買不到的。現在,如果你願意告訴我,如何在最短期間趕到擁有電廠的最近城市,我會十分感謝。」
「慢著!」自奧依伸出乾枯的雙手:「急什麼?你到這兒來,我可什麼都沒問。在城裡,居民還背著亂黨的罪名,士兵或是守衛第一眼見到你的穿著,或是聽到你一句外地口音,馬上就會來盤問你。」
他起身從角落僻處的衣櫃裡取出一本小冊子:「我的通行證——假的。我靠這個逃出來的。」
他將通行證放進馬洛掌心,合起馬洛的指頭;「特徵描述不合,但是你拿在手上揮一揮,他們多半也不會仔細看。」
「那你呢?你沒了通行證怎麼辦?」
老流亡客聳肩冷笑:「那又怎樣?還有要特別小心,閉緊你的嘴巴:你的聲調粗野,慣用詞句很特別,還時不時會冒出一兩句古文嚇人一跳。愈少開口,就愈不容易露出馬腳。現在我告訴你怎樣到城裡去——」
五分鐘後,馬洛離開了。
離開之後不久,他又回到老貴族的房子,然後才真正走遠。
第二天一早,白奧依走進自己的小花園,發現腳邊有個盒子。盒裡裝著食物,像是船上貯藏的濃縮食品,口味和烹調手法都是外地風格。不過那是上等貨,而且可以保存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