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系公民 正文 第十七章
    可愛的地球,萬千世界的母親!有哪一位詩人不曾極力表達人們渴望見到人類出生地的思鄉之情?無論他們是否有幸到過地球……那賞心悅目的青山綠水、千姿百態的天空雲彩、永不平靜的汪洋大海,以及母親般的溫馨魅力,無不讓人激動不已。

    索比有記憶之後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地球是在阿里爾郵船的螢光屏上。郵船船長兼警衛隊隊長岸吉放大了鏡頭,指出埃及金字塔箭頭形的影子。可是索比不瞭解它的歷史,卻在瞅其他地方。他喜歡從太空俯瞰一個星球,但以前從來沒有機會在屏幕上見到地球。

    在飛向地球的阿里爾船上,索比感到很沒勁。這艘郵船一路上只載了很少東西,船裡只有三個工程師和三名宇航員,他們通常不是值班就是睡覺。上船一開始就不太愉快,因為岸吉船長對從許德拉號過來的「搭載乘客」感到很頭痛。沒有哪艘郵船喜歡帶人,他們首先考慮的是必須確保順利完成郵政任務。

    但是索比很識相。他給他們燒飯做事,空餘時間便埋頭看書(船長床鋪下面有一抽屜書)。接近太陽時,這位指揮官火氣很大……接到在銀河公司場地而不是郵船基地著落的命令後,他的肝火更旺了。不過當他叫索比下船,並交給他一張匯票時,倒跟索比握了握手。

    索比沒有爬繩梯下船(一般郵船沒有客運電梯),因為他發現有一部升降機來接自己,正好停到跟艙門齊平的地方敞開門,從裡面出來一個穿著銀河公司航天港制服的男人。

    「你是魯德貝克先生?」

    「我想那就是我。」

    「這邊走,魯德貝克先生,請。」

    升降機把他送到地下一間漂亮的休息大廳。幾個星期以來一直被關在擁擠的鐵匣子裡,突然間到了這樣乾淨的地方,蓬頭垢面的索比感到很不自在。他站在那裡四周張望著。

    大廳裡有十來個人,其中的兩人最引人注目,一個是花白頭髮、氣宇不凡的男人,另一個是一位年輕女人。這兩個人身上穿的衣服恐怕一個警衛隊士兵一年的工資都買不來。對那個男人,索比倒還沒想到這個問題,但是他那商人的目光卻一下子落到了那位女性的衣服上。那套端莊華麗的衣服可要花不少錢呢。

    在索比看來,端莊華麗的衣服帶來的效果都被她的新潮髮式破壞了,高高豎起,綠中雜金。他驚奇地打量著她的服裝式樣。在朱布爾波,只要天氣適宜於穿戴打扮,他就會見到許多漂亮女士。兩地女裝都會暴露部分肌膚,只不過暴露的部位大不一樣。索比擔心地想,他又得適應新的習俗了。

    當索比從電梯裡出來時,那個看樣子很有地位的男人迎了上來。「索爾!歡迎你回家,孩子!」他握著索比的手。「我是約翰·威姆斯比。你小的時候,我經常抱你在膝蓋上搖動,叫我傑克伯伯。這是你的堂姐萊達。」

    那位綠發姑娘雙手搭在索比肩上,吻了吻他。他吃驚得忘了回吻。她說:「你回家來太好了,索爾。」

    「嗯,謝謝。」

    「現在你得向爺爺奶奶問安了。」威姆斯比指點索比說,「這位是爺爺布拉德利教授……這是你布拉德利奶奶。」

    布拉德利年歲比威姆斯比大,身板筆挺,肚子有點凸出,鬍鬚刮得很乾淨。跟威姆斯比一樣,他也穿著一套禮服,但沒威姆斯比的穿著那麼華麗。老太太的臉相和藹可親,藍色的眼睛很精神。她的衣服跟萊達穿的不一樣,但很配她。她輕輕吻了吻索比的臉頰,輕聲說:「感覺好像我的兒子又回來了。」

    老頭子使勁握住索比的手,說:「真是奇跡啊,孩子!你看上去就像我們的兒子——你的父親。不是嗎,親愛的?」

    「是的!」

    他們聊了起來。索比盡量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但腦子裡暈暈乎乎,覺得非常不自在。見到這些來認親的陌生人,他覺得簡直比在西蘇收養儀式上還要尷尬。這些老人——他們真是他的爺爺奶奶嗎?雖然索比猜想他們可能是親戚,但內心深處還是不相信這是事實。

    使他鬆了一口氣的是自稱傑克伯伯的那個人,威姆斯比。他既有禮貌又能令人信服地說:「我們最好還是走吧。我敢說孩子肯定累了。我把他帶回家去,怎麼樣?」

    布拉德利兩位老人低聲同意,於是這夥人朝大廳出口走去。在休息大廳裡還沒有被介紹過的其他所有人也都跟著他們出來了。到了走廊,他們踏上下滑道,下滑道加快了速度,旁邊牆壁颼颼地往後移去。快到終點——索比估計已經走了幾英里路——的時候,下滑道慢了下來,最後自動停住。他們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公共場所,天花板很高,周圍的人群十分擁擠,見不到牆壁。索比認出這是個類似車站的地方。在後面默默跟著他們的人立即上前擋住人流。他們這些人不顧人群,逕直往前走。有幾個人想擠進來,其中一個成功地推開眾人,把一枝話筒湊到索比嘴邊,急切地說:「魯德貝克,請你談談有關……」

    一個警衛人員馬上擋住他。威姆斯比立即說:「以後再說,以後再說!只要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去,你就可以瞭解到詳細情況了。」

    高處、遠處,大批鏡頭對準他們。他們穿過人群,走進另一條通道,隨手將通道門關上。那裡的下滑道把他們送到另一個電梯口,電梯又將他們運送到一個圍牆環繞的小型機場。一部飛行車正停在那裡,後面還有一輛小車。兩輛車都是橢圓形,造型優美,線條流暢。威姆斯比停住腳步,問布拉德利太太:「你能坐車嗎?」

    「哦,當然能。」布拉德利教授替她回答說。

    「這輛車還行嗎?」

    「棒極了。我相信,肯定是一次愉快的短途旅行,一定很舒服。」

    「那我們就要說再見了。等孩子在指導下熟悉環境以後,我會打電話給你們的。你們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哦,當然聽懂了。我們等著你的電話。」奶奶匆匆輕吻了一下索比,爺爺拍拍他的肩膀。然後索比、威姆斯比和萊達上了那輛大車。司機先向威姆斯比先生敬禮,然後再向索比敬禮,索比也照著樣子回了禮。

    在大車裡沒走幾步,威姆斯比就在中間過道上停住腳步。「你們兩個孩子為什麼不到車頭去享受一下短途旅行的快樂呢?我先接個電話。」

    「好的,爸爸。」萊達說。

    「你能原諒我嗎,索爾?公務很忙,我在車子後頭處理一下礦上的事情。」

    「沒問題,傑克伯伯。」

    萊達領著索比先行一步。他們在前面有透明圓罩的車座上坐了下來,車子隨後垂直上升到幾千英尺的高度,在荒原上方轉了一個彎,向北面的崇山峻嶺飛去。

    「舒服嗎?」萊達問道。

    「挺舒服的。嗯,就是我太髒了點。」

    「休息室後面有個浴室。不過我們一會兒就到家了。咱們還是好好欣賞一下旅途風光吧。」

    「也好。」索比不想錯過神奇地球上的任何景色。他想,地球很像赫卡特——不,更像伍拉穆拉,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建築物。那些連綿起伏的群山……

    他又朝下面看去。「那些白色東西是什麼?是明礬嗎?」

    萊達一看,說:「嗨,那是雪。那裡是桑格累德克利斯托山。」

    「『雪』,」索比重複了一遍,「就是凍結的水?」

    「你以前沒見過雪嗎?」

    「只是聽說過,跟我想像的不大一樣。」

    「雪是凍結的水,但又不是完全如此,它很輕,很鬆軟。」萊達想起爸爸的警告:對索比的任何事情都不能表露出驚訝的神態。

    她說:「知道嗎,我可以教你滑雪。」

    萊達用了幾分鐘時間——許多英里遠的路程——向索比解釋滑雪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人們要滑雪。索比在腦子裡把它歸為以後可能會試一試的事情,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小。萊達說,滑雪骨折時有發生。索比想,那玩意兒有趣嗎?另外她還說過,滑雪時天氣很冷。在索比心目中,寒冷是與飢餓、挨打和害怕聯繫在一起的。「也許我可以學學,」他含糊其詞地說,「不過我興趣不是很大。」

    「哦,你完全可以去試試!」她換了一個話題,「請原諒我的好奇心,索爾,但你說話時帶著點口音。」

    「我自己倒不覺得我有什麼口音。」

    「我太沒禮貌了。」

    「這有什麼。我的口音可能是朱布爾波的。那裡是我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

    「朱布爾波……讓我想一想。那是……」

    「九星的首都。」

    「哦,想起來了!我們的一個殖民地,是不是?」

    索比心想,不知薩爾貢人聽了這句話會作何感想。「唔,你說得不是很確切。它現在是個君主帝國——一直是那個樣子。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從地球上衍生出去的。」

    「多麼奇怪的觀點啊。」

    一個乘務員端著飲料和精美細巧的食品過來了。索比要了一杯冷飲,小心地嘗了嘗。萊達繼續說:「你在那裡幹什麼啊,索爾?上學嗎?」

    這句話讓索比想起了老爹對自己的耐心教育,但他知道她不是這個意思。「我在討飯。」

    「什麼?」

    「我是一個要飯的。」

    「你再說一遍?」

    「要飯的,一個領有執照的乞丐,也就是一個乞求施捨的人。」

    「我知道乞丐是什麼,」她答道,「我從書上看到過。但是——請你原諒,索爾,我只是個待在家裡沒有見識的姑娘——我感到很驚訝。」

    她可不是什麼「待在家裡沒有見識的姑娘」,而是環境熏陶出來的一個老練女人。自從母親去世以後,她就成了家裡的女主人,能自如地與外星客人交往,而且還能用三種語言十分得體地在宴會上講話。萊達會駕駛飛行器、跳舞、唱歌、游泳、滑雪、管理家務,如果需要的話,她還會慢慢演算、看書、寫東西,而且應對得當。她是個聰明、漂亮、善良的女人,相當於狩獵部落的女頭人——能幹、善於適應環境、手段高明。

    但這個失而復得的陌生堂弟卻跟她以前接觸的所有人大不一樣。她遲遲疑疑地說:「請原涼我的無知,在地球上我從來沒聽說過那種職業,更沒有見到過那種事情。要飯很痛苦嗎?」

    這句話使索比想起了過去的情景:在自由廣場上打坐,旁邊是老爹,伸開雙腿、攤著雙手坐在地上跟他聊天。「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只回答了這麼一句話。

    「哦。」她沒有其他話可說,只是應了一聲。

    爸爸不在旁邊,所以她可以隨心所欲。向一個男人打聽有關他自己的事豈不是正中對方下懷?這一招百試不爽。「一個人是怎麼開始要起飯來的,索爾?我真不知道怎麼開這個頭?」

    「我是別人教的。當時我正要被人賣掉——」他正想說說細細地講一下老爹的事,可轉念一想,還是等以後再說吧,「一個老乞丐把我買了下來。」

    「把你『買了下來』?」

    「因為我是個奴隸。」

    萊達覺得好像自己整個腦袋都沒入到水裡一樣,一下子全懵了。即使索比說他是個「吃人者」、「吸血鬼」或者「男巫」什麼的,她可能都不會感到這麼震驚。她緊張得直喘氣。「索爾,假如我有什麼魯莽的地方,請你原諒,我們都對過去的事情感到很好奇——老天!你失蹤已經15年多了。要是你不想回答,說一聲就行。那時候你是個可愛的小寶寶,我很喜歡你,倘若我問錯了什麼話,你別罵我。」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怎麼能信呢?幾個世紀之前就已經沒有奴隸了。」

    真是無法跟她交流!索比心想,要是他沒有離開許德拉船就好了,可現在已經不能挽回了。他在警衛隊裡聽人講過,不少星球上的弗拉基根本沒聽說過買賣奴隸這回事。「我小時候你就認識我?」

    「哦,是的!」

    「那我為什麼想不起你來呢?過去的事情我忘得一乾二淨了,連地球都忘掉了。」

    她笑了笑說:「我比你大3歲。最後見到你的時候我6歲,所以我還記得。當時你才3歲,當然不會記得。」

    「哦,」索比心裡想,這就可以算出自己的年齡了。「現在你幾歲了?」

    萊達狡黠地笑了笑,說:「我和你同歲——結婚以前,我要始終保持這個歲數。我說錯什麼你別生氣,你說錯了什麼我也不會生氣的。索爾,在地球上,你不能打聽女人年齡,只管假定她比實際年齡小一些。」

    「是嗎?」索比琢磨了一會兒這個奇怪的習俗。在貿易商人中,一個女性可以明確講出自己實際年齡來,以顯示自己身份。

    「是的。舉例來說,你母親是位可愛的女士,但我從來不知道她年齡多大。當我認識她時,她也許是25歲,也許40歲。」

    「你認識我父母?」

    「哦,是的!克賴頓叔叔是個可愛的人,大嗓門。他常將一把鈔票塞到我的小髒手裡,叫我去買棒棒糖和氣球。」她皺起眉頭,「可我記不清他的長相了。記性真壞。別提這記性了,索爾,跟我說說你自己,什麼都行,我都喜歡聽,只要你不介意說。」

    「我什麼都可以講。」索比回答說,「但是記不得我剛被抓走的那段時間了。真是記不得了。在我記憶裡,我從來沒有父母。到朱布爾波之前我便是一個奴隸,去過幾個地方,有過幾個主人。到了朱布爾波之後,我又被賣掉了。不過,那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最大的大好事。」

    萊達臉上禮貌的笑容消失了。她輕聲問道:「你真的以為如此,是嗎?」

    回歸遊子總會遇到許多麻煩事,索爾也不例外。「如果你認為奴隸制已被徹底廢除了……嗯,不過銀河系那麼大,你不一定瞭解那裡的情況。要不要我把褲腿捲起來讓你看看?」

    「給我看什麼,索爾?」

    「我的奴隸標記,也就是用來證明我是一件商品的文身。」他捲起左褲腿,說,「你看,那個日期是我的解放日,是薩爾貢語寫的。我想你可能不認識。」

    她睜大眼睛看著奴隸標記:「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索比放下褲腿。「這要看主人是誰,但奴隸主總不是好東西。」

    「可是為什麼沒有誰做點什麼?」

    索比聳了聳肩,說:「離得太遠了。」

    「不過——」說到這裡,她父親從後面車廂裡出來了。

    「你們好,孩子們。旅途愉快嗎,索爾?」

    「很愉快,先生。風景美極了。」

    「洛磯山脈比喜馬拉雅山差遠了,可我們的特頓山倒確實非常漂亮……你看,就在那裡。我們快到家了。」他又用手指著說,「看見了嗎?那就是魯德貝克。」

    「那座城市也叫魯德貝克?」

    「它以前叫約翰遜洞什麼的,那時它還只是個村莊。但我不是說魯德貝克市,我是在說我們的家——你的家——『魯德貝克』。你可以見到湖泊上面那座高樓……大特頓山就在它後面,那是世界上最雄偉的背景。你是魯德貝克市魯德貝克鎮的魯德貝克……你父親管你叫『魯德貝克三次方』……可惜這個名字還沒有叫熟他就走了。我喜歡這個名字,像一串雷鳴。現在,魯德貝克又回到魯德貝克了,真是太好了。」

    回家以後,索比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先是淋浴,然後進入熱水池,最後來到不冷不熱的游泳池,他在裡面感到涼爽多了,不過很小心,因為他從來沒有學過游泳。

    以前他從未有過貼身男僕。到了魯德貝克後,他發現這裡住著好幾十個人。當然與建築的規模相比,這個數量不算很多。但他開始意識到,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僕人。他吃了一驚,但還沒到大吃一驚的地步,因為他知道,朱布爾有錢人家也有許許多多奴隸。這時的他還沒有想到,在地球上,活生生的僕人是一種最大的浪費,也是最大的奢華,其程度勝於朱布爾有錢人的轎子,更是遠勝於貿易商大聚會中各項招待節目。他只覺得這些僕人使他心神不安。他現在有三個僕人。他拒絕他們幫自己洗澡,可最後還是讓他們幫他刮了鬍子,因為他們只有傳統的折疊式剃刀,而他自己的電動剃鬚刀插上魯德貝克電源以後毫無反應。除此之外,他只在著裝時才聽取他們的建議。

    放在衣櫃裡給他穿的衣服並不十分合身,首席男僕為他重新改做了一下,並輕聲向他表示歉意。他給索比穿上盛裝,並在緊身衣上鑲了花邊飾帶。這時過來另一個男僕,說:「威姆斯比先生向魯德貝克致意,並請他到大廳去。」

    索比跟在僕人後面,一邊走一邊默記路線。

    傑克伯伯身穿黑紅色衣服,正和萊達一起等在那裡。萊達身著……索比也講不清楚,因為她的服裝顏色一直在變,有些地方穿得很露。他一眼發現,她身上戴的寶石飾物是從芬斯特買來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西蘇號運過來的。嗯,說不定,這些小玩意兒還是他在西蘇號親手登記入冊的呢!

    傑克伯伯快活地說:「你來了,孩子!休息以後精神恢復了嗎?我們只是舉行一個家宴,不會把你搞得很累的。」

    來吃飯的人共有12位,主人先在大廳裡歡迎大家到來,隨著音樂聲起,腳步輕盈的僕人遞上飲料和開胃小吃,這時又出現了其他一些人。「魯德貝克家的魯德貝克,這位是威爾克斯女士,你的姑媽珍妮弗,孩子,她是從新西蘭來看你的。」「魯德貝克家的魯德貝克,這兩位是布魯德法官和布魯德太太,法官是我們家的法律總顧問。」等等。索比一邊用腦子記姓名,一邊留心對方的面孔,心裡想,其實這兒也跟西蘇家庭一樣,只不過這些親戚的稱呼不像西蘇號那樣,能夠準確表明身份和親疏關係。他連萊達算哪一門親戚都弄不清楚,但估計她不可能是堂親,只能是表親,因為傑克伯伯的姓不是魯德貝克。他不知道他的八十幾個「親戚」中哪些人是萊達一邊的,只好把這方面視為忌諱,惟恐讓她感到難堪。

    索比已經意識到一點:他肯定是出生在一個富有家族裡。但誰都不說說他是個什麼身份,同時,他也不瞭解別人的情況。這時,有兩個年齡很輕的女人向他行屈膝禮。頭一個行禮時他還以為對方跌倒了,趕緊扶了她一把。第二個人行禮時他已經明白過來,於是只雙手合十還了禮。

    年歲比較大的女人們好像希望他對她們恭恭敬敬的。至於布魯德法官,索比不知道他跟這個家是什麼關係,因為在傑克伯伯介紹時,索比沒聽說他也是親戚。可今天舉行的不是家宴嗎?這樣看來,他似乎也被看成這個家庭中的一員。法官用評判的目光打量著索比,大聲說:「你回來了我很高興,年輕人!在魯德貝克家裡應該有一個魯德貝克。正好趕上你的休息日,有點麻煩呀,對不對,約翰?」

    「沒錯。」傑克伯伯同意法官的說法,「不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用著急,給孩子點時間,讓他熟悉一下家裡的情況。」

    「當然,當然,應該預先堵住堤壩的漏洞。」

    索比正想著法官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萊達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帶著他進了宴會廳,其他人也都跟了進來。索比在長桌一端坐下。另一端坐著傑克伯伯,珍妮弗姑母坐在索比右邊,萊達坐在他左邊。珍妮弗姑母首先向索比提了些問題,同時也回答了索比的問話。索比承認自己剛剛離開國民警衛隊,可珍妮弗姑母不太理解他為什麼沒有撈到一官半職。索比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說起朱布爾波的事情,因為萊達已經給他「打過預防針」,叫他別談自己的身世。他問了一些新西蘭的情況,珍妮弗姑母泛泛地談了談。都是無關緊要的話題。

    這時,萊達從布魯德法官那裡轉過頭來,與索比聊了起來。珍妮弗姑母轉過身去跟她右邊那個男人說開了。

    飯桌上的餐具有的很奇怪,特別是菜夾子和串肉扦,幸好調羹還是調羹,叉還是叉。索比學著萊達的樣子,馬馬虎虎還能對付過去。飯菜及其服務都很正規,不過他見過族長奶奶用餐時的場面,又受過刀子嘴豆腐心的弗裡茨教導,就餐的規矩不成問題。

    直到宴席快要結束時,索比才被難住了。管家給他呈上一隻很大的高腳杯,倒滿酒等在那裡。萊達輕聲說:「嘗一嘗,點點頭,再放下。」他按照萊達說的做了。管家走了以後,她低聲說:「不能喝,那種酒烈得很。順便說一句,我告訴過爹爹,『不要敬酒乾杯』。」

    這頓飯總算吃完了。萊達又提醒他說:「站起來。」他一起身,其他人全都跟著站了起來。

    「家宴」只是個開頭。傑克伯伯只在吃飯時亮個相,其他時間不太露面。他不在家裡的理由是,「總得有人去維持日常工作,各種事務纏著脫不開身啊。」作為貿易商,索比知道生意就是生意,拖延不得,但他希望能與傑克伯伯好好談一談,不希望一天到晚纏在社交裡。萊達對他很有幫助,但是從她那裡得不到什麼情況。「爸爸忙得要命,他有各種各樣的公司和事情要管。太複雜了,我一點兒也不明白。咱們快點,別人都在等著呢。」

    總是有別人在等著他們,叫他們一起去跳舞,滑雪——索比喜歡那種飛一樣的感覺,但他認為那種行走方式有點冒險,特別是當他一頭扎進雪堆裡,差點撞上一棵大樹的時候。還有打牌,和小青年們一起吃飯。他坐在桌子的一頭,萊達坐在另一頭,接著又是跳舞,飛到黃石公園喂熊,吃夜宵,舉行花園招待會等等。雖然魯德貝克莊園位於特頓山的山坳裡,周圍都是雪,但是家裡卻有一座很大的熱帶花園,上面有一個清亮透明的圓屋頂。原先索比沒有發現花園上頭還有穹頂,直到萊達叫他碰一碰頂蓋時他才知道。萊達的朋友們都很有趣,索比慢慢地也能跟那些人說上幾句了。小伙子們都叫他「索爾」,而不喊他「魯德貝克」,管萊達叫「重炮手」。他們都很尊敬他,對他在警衛隊和到過許多星球的事都很感興趣,但就是不向他提私人問題。索比也不太願意說起自己的遭遇,因為萊達提醒過他。

    但是時間一長,他開始厭煩這些活動了。聚會是令人愉快的,但是一個勞動者總喜歡去幹點什麼。

    所有樂事都有盡頭。一天,他們一行十幾個人正在滑雪,索比獨自一人留在坡地上練習。這時,有個人從山上滑下來,到了索比跟前停住。不管白天還是黑夜,莊園裡好像隨時都有陌生人,這個新來的人名叫若埃爾·德拉克魯瓦。

    「你好,索爾。」

    「你好,若埃爾。」

    「我一直想找你聊聊。我有一個想法,等你接管了以後,我想跟你談談。我可以準備一下,在沒有大批秘書在場的情況下跟你見一次面嗎?」

    「什麼『接管』?」

    「以後再說吧,等你方便的時候。我想跟老闆談,畢竟你是繼承人。我不想和威姆斯比討論……即使他會見我,我也不跟他談。」若埃爾顯得急不可耐,「我只要10分鐘就夠了。如果談話開始後你不感興趣,只要5分鐘。你能以魯德貝克家族的名義保證這件事嗎?」

    索比絞盡腦汁,猜想他話中的含義。「接管」是什麼意思?「繼承人」又是怎麼回事?他謹慎地回答說:「現在我不想作出任何保證,若埃爾。」

    德拉克魯瓦聳聳肩,說:「好吧,不過請你考慮一下,我可以證明那是一樁賺大錢的買賣。」

    「我會考慮的。」索比表示同意。他開始尋找萊達。找到以後,他把萊達拉到一邊,將若埃爾說的話告訴了她。

    萊達微鎖眉頭,說:「既然你沒有答應他什麼,可能不會有什麼壞處。若埃爾是個很有才華的工程師。但是這事最好問問爹爹。」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若埃爾說的「接管」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你總有一天會接管的意思。」

    「『接管』什麼?」

    「接管每樣東西。畢竟,你是魯德貝克的魯德貝克嘛。」

    「那,『每樣東西』又是什麼意思?」

    「嗯,嗯——」她用手向大山、湖泊和後面的魯德貝克市一揮,說,「全都是,魯德貝克。很多很多,這些東西都是你個人的,比如在澳大利亞你有大牧場,西班牙馬略卡島有你的房子。還有生意上的東西。魯德貝克合夥企業多如牛毛,地球上有,其他星球上也有。我說不清楚。但那些都是你的,或者說『我們的』,因為整個家族都有一份。可說到底,你才是魯德貝克的魯德貝克,就像若埃爾說的,你是繼承人。」

    索比看著她,覺得嘴唇發乾。他舔舔嘴唇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她顯得很苦惱。「親愛的索爾!我們想讓你慢慢來呀,爹爹不想讓你擔心。」

    「嗯,」他說,「我現在就很擔心。我最好和傑克伯伯談一談。」

    約翰·威姆斯比正在吃飯,但是旁邊還有許多客人。等客人們都走了,威姆斯比把索比拉到一旁,說:「萊達告訴我,你很苦惱。」

    「倒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

    「你會知道的。我想你是休息厭了,咱們到書房去吧。」

    到了以後,威姆斯比把給他值第二班的秘書打發走了,說:「那麼,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身為『魯德貝克的魯德貝克』,意味著什麼。」

    威姆斯比攤開雙手,說:「既擁有一切……又一無所有。既然你父親去世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你就是家族名義上的領導。」

    「還有疑問嗎?」

    「我想沒有疑問。可比如說你吧,不是又出現了嗎?」

    「假定我父親去世了,那麼我是什麼?萊達似乎認為我擁有一切。她是什麼意思?」

    威姆斯比笑了。「你知道女孩子是不懂生意的。我們的企業所有權是各處分散的,絕大部分權利在我們僱員手中。但是,如果你父母死了,你就可以得到魯德貝克合夥公司中的股份,這個公司又可以從其他子公司裡分別得到股權,有時還享有控股權。現在我也講不清楚,這些事我會請法律人員處理。我是管日常事務的人,實在太忙了,不想去操什麼人持有多少股份的心。不過這件事倒讓我想起來了……你已經沒有多少零花錢了,可你也許想要點兒。」威姆斯比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本簿子,說,「這裡有1億元。缺錢時儘管告訴我。」

    索比翻看了一下這個本子。地球上的貨幣並沒有讓他糊里糊塗弄不清楚:100元錢等於一筆小金額——相當於5個麵包,這是押貨員教給他用於估量貨幣價值的一個小竅門——1000筆小金額等於一筆大金額,1000筆大金額等於1億元。地球貨幣的計量其實非常簡單,連同胞都拿地球貨幣當作各種貨幣的轉換參照。

    但是,這個本子裡的每一張紙都相當於一萬筆小金額,一共有100張。「這些錢……都是我繼承的?」

    「哦,只是零用錢——支票而已。可以在商店或者銀行當錢用。你知道怎麼用支票嗎?」

    「不知道。」

    「把它插入售貨機時,才能在支票上按拇指紋手印。讓萊達教教你吧——如果那個姑娘賺錢跟花錢一樣快,你我都用不著工作了。但是,」威姆斯比又說,「既然說到這裡,讓我們先來試試看。」他拿出一個文件夾,打開裡面的文件,「很簡單,只要在每一份文件下面簽個字,再在簽字的旁邊按個拇指紋手印,我去把貝絲叫來作個公證。你看,一頁一頁,直到最後。我最好把這些文件按住,該死的東西已經捲起來了。」

    威姆斯比讓索比在他按住的一份文件上簽字。索比猶豫一下,沒有簽,想把這份文件拿過來看看。可是威姆斯比卻牢牢地抓在手裡不放,說:「怎麼啦?」

    「如果要簽字,那我應該先看一遍。」索比想起了以前讓族長奶奶厭煩不堪的種種事務。

    威姆斯比聳聳肩,說:「這些都是布魯德法官為你準備的例行事務。」威姆斯比把那份文件放到其他文件上,合上文件夾,再用繩子繫好,說,「也沒什麼,反正這些文件都是讓我去做那些我不得不做的事。日常工作總得有人做呀。」

    「那我為什麼非簽字不可呢?」

    「這是一種安全措施。」

    「我不明白。」

    威姆斯比歎了一口氣,說:「問題是你不懂商務。當然了,誰都不想叫你去懂商務,再說你也沒學過。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必須拚命苦幹,因為生意是不能拖延的。」他遲疑了一下,又說,「我用最簡單的語言來解釋一下這個問題。當你父母親準備去度假時,他們必須指派一個人代他們工作。我是他們理所當然的代理人選,因為我原先就是他們企業的經理,這之前一直替你外公管理生意——他在你父母離家外出以前就死了。所以,在他們旅行期間,我一直在管企業的事。哦,我不是訴苦,真的。都是家裡人嘛,我怎麼好意思不幫他們這個忙。不幸的是,從此以後你父母再也沒有回來過,所以我一直在幹這份甩不掉的苦差事。

    「現在你回來了,所以我們必須而且一定要把每件事都理清楚。首先,必須從法律上宣佈你父母已經死亡——在你可以成為財產、權利、稱號、特權職位的繼承人以前,這件事情必須做好。宣佈死亡一事需要一段時間。所以,我,作為你的企業經理,同時也是整個家庭的經理,不能指望事事都由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有了這些文件,我就可以徑直辦理了。」

    索比搔了搔臉頰,說:「如果我還沒有繼承公司,那麼為什麼你還需要得到我的簽字呢?」

    威姆斯比笑了笑,說:「我自己也納悶。但布魯德法官認為應當採取點預防措施。既然你現在已經到了法定年齡——」

    「『法定年齡』?」索比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術語,在同胞中,男人的年齡大小,全看他能做什麼事。

    威姆斯比解釋說:「事情是這樣的,既然你已經過了18歲生日,你就已經到了法定年齡,這樣事情就簡單了,這就意味著你不用再當受法庭監護的人了。我們有你父母的授權書,現在又有了你的授權書,那麼,不管法庭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對你父母作出死亡裁決,都無關緊要了。我和布魯德法官以及其他必須工作的人,就可以不受干擾地繼續做我們的事情。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浪費一段時間,企業就可能會損失好多個億。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

    「好的,那就簽字吧。」威姆斯比又打開文件夾。

    索比心想,族長奶奶經常說,簽字之前要看一遍,再想一想。於是他說:「傑克伯伯,我想看一看文件。」

    「你看不懂的。」

    「我有可能看不懂,」索比想拿文件夾,說,「但我非弄懂不可。」

    威姆斯比卻伸手收回了文件夾,說:「沒有必要。」

    索比倔強地說:「你不是說這些東西是布魯德法官為我準備的嗎?」

    「是的。」

    「那麼我就想把文件拿到自己房間裡,盡量弄個明白。如果我是『魯德貝克的魯德貝克』,我就應該知道我所做的事情。」

    威姆斯比猶豫了一下,然後聳聳肩:「拿去吧。你看了以後會發現,從過去到現在,我一直在為你們賣力工作。」

    「但我還是應該弄清楚我所做的事情。」

    「很好!晚安。」

    回到自己住處以後,索比一直看到睡覺為止。文件裡的語言很難懂,但是這些文件確實如傑克伯伯所說,都是要求約翰·威姆斯比繼續做好一家綜合性企業的日常工作的指示。他躺在床上,滿腦子裡都是「全權律師」、「各種商務活動」、「款項收付」、「一致同意方可撤銷」、「放棄個人出庭權」、「完全信任和相信」以及「投票表決代理權在於臨時或每年一屆的全體股東和(或)董事會」等法律用語。

    正當他昏昏欲睡時,索比突然想到自己沒有提出要看看父母親寫的授權書。

    這天夜裡,索比好像聽見了族長奶奶嚴厲的聲音:「——再想一想!要是你不懂它是什麼意思,而文件在付諸法律以後又可以生效執行,那就不要簽字!不管這份文件看上去有多大好處,你也不能簽。過分懶惰或者過分急切都可以毀掉一個貿易商。」

    他一夜沒有睡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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