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畢一口氣走了九個街區,回到停車的地方。走走路,倒真有點兒用,昏沉沉的頭感覺好了不少,翻騰的胃也緩解了許多。他又把車開上城北的沿河新路,過了鹿溪公路橋,昨天去格蘭哈文的路上,他還差點兒在這兒撞了車呢。
黃紅相間的秋色裡,灰色的格蘭哈文精神病院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城堡,巴畢望著它冷酷嚴峻的樣子,又感到不寒而慄。要努力忘卻這地獄般的感覺,他暗暗對自己說,這個灰濛濛的東西,無非是座理性的關卡,用以抵禦未知的思維世界罷了。
他把車停到了樓背後碎石面的停車場,然後繞向樓前的大門。
遠處高高的灌木圍起一片草坪,在隨意的一瞥間,巴畢無意中看到一個病人。由兩個身著白衣的護士攙扶著,在草坪上散步,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那病人正是羅維娜·蒙瑞克。
她全身黑色的服飾,抵禦著秋日裡的寒意,黑色的手套,黑色的圍巾,黑色的外套;當她猛然轉頭的剎那,巴畢覺得她黑色的鏡片剛好直直地對向自己,他似乎感到了她的驚愕和遲疑。
羅維娜隨即繼續朝前走,直挺著身體,孤獨而又孤傲,雖有兩個護士在她的左右,但仍不免令人憐惜。巴畢認為有必要和她談談。她紛擾的記憶裡可能仍有所有問題的答案,而這些答案也將有助於解決他自己腦子裡的疑團。
一陣心血來潮,他轉身向羅維娜的方向走去,他好想幫助她,也是幫助自己。說不定,他倆是被同樣的巧合、矛盾和似是而非的東西所困擾,而事實真相將使他們倆人都得以解脫。
羅維娜和她的護士繼續走著,他們沿著河邊,向色彩亮麗的樹林走去。巴畢穿過灌木叢,跨過浸透露珠的草地,朝他們的方向奔跑過去,激動情緒使他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
「——我的狗?」他聽到羅維娜尖利而急切的聲音,「你們怎麼就是不讓我招呼町憐的特克呢?」
高個子的護士握著她瘦骨嶙峋的胳膊,說:「蒙瑞剋夫人,您如果想招呼,就招呼吧。」
矮個子的護士耐心地對她說:「但是那沒用,真的。我們己經告訴過您,狗死了。您最好還是忘了的好——」
「我不相信!」她的聲音變得尖利刺耳,「我不能相信,我需要特克在這兒。請給愛爾浮德小姐打電話,要她在所有的報紙上登廣告,出高額獎賞。」
「那也不管用。」矮個護士輕輕地說,「因為昨天早晨,有個漁夫在河裡撈到了特克的屍體,在鐵路橋的河下面。他把那些銀脖套圈都交到了警察那裡。我們昨晚就告訴您了,還記得嗎?」
「我記得。」羅維娜傷心地說,「剛才忘了——因為我非常需要特克——他們會在黑夜裡來殺我。我需要特克給我發警報,需要它保護我。」
「您不用擔心,蒙瑞剋夫人。」高個子護士愉快地保證說,「他們不會到這兒來的。」
「但是他們會來的。」羅維娜大叫著,有些喘不過來氣似的,「你不知道,他們來的時候,你根本看不見。我早就警告過我的丈夫,要他提防所有的危險。我都小能完全相信我所知道的——直到他們殺死了我的丈夫——但是現在我知道他們會來的。牆是擋不住他們的,沒有什麼擋得住,除了銀器,而你們卻沒給我留下什麼銀製的東西。」
「可您有那些串珠和手鐲嘛。」矮個的護士安慰著她說,「再說,您在這兒是很安全的。」
「他們已經企圖害過我一次了。」羅維娜神情沮喪地喃喃說。
「可憐的特克救了我,可現在它死了,而我又知道他們會再來。他們就是想制止我向山姆·奎恩發警告——可我一定要告訴山姆。」
羅維娜說著戛然而止,緊緊抓住高個子護士的胳膊。跟在後面的巴畢隨即停住腳步,他沒打算偷聽他們的談話,可剛才偶爾聽到的,不能不使他太吃一驚。羅維娜的狗一定是在他的第一個夢中死掉的。
「求你了,護士。」羅維娜苦苦哀求道,「你給山姆·奎恩掛電話到基金會,不好嗎?告訴他到我這兒來?」
「我很抱歉,蒙瑞剋夫人。」
高個的護士輕輕地說。「您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能幫您打電話。格蘭醫生說了,在您恢復之前,客人來訪對您是沒有好處的。如果您精神放鬆,和我們配合,早日恢復健康,您才能想見誰,就見誰——」
「沒時間了!」羅維娜不客氣地打斷護士的話,「恐怕今晚他們就會來殺我的,我一定要讓山姆知道。」她說著又突然轉向矮個的護士央告,「你不能送我去基金會嗎?現在去?」
「您知道這裡的規定。」護士拒絕了地。
「您知道我們不能——」
「山姆會付錢給你們的!」羅維娜著急得有些喘不上氣來,「而且,他會很樂意向醫生解釋清楚的——因為我的警告能夠挽救他的生命,更多人的生命——」她尖利的聲音哽咽住了,接著開始抽泣起來,「叫輛出租車——借一輛車——偷一輛!「「我們很願意幫助您,蒙瑞剋夫人。」矮個護士有些遷就地說,「我們可以幫您給奎恩先生帶口信。」
「不!」羅維娜悄聲說,「帶口信不行。」
巴畢喘了口氣,接著朝前走,想上前搭話。兩個護士背對著他,羅維娜卻突然轉過頭來,面對著巴畢,巴畢清楚地看出她臉上的憂傷和焦慮。滿腹的同情一下湧上心頭,他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他真想幫一幫羅維娜。
「為什麼不行,蒙瑞剋夫人?」高個子護士問道,「有什麼能夠傷害奎恩先生呢?」
「一個他信任的人。」羅維娜哽咽著。
巴畢倒吸一口涼氣,停住了腳步,這話像潛伏在黑暗中的什麼不祥之兆。忽而閃過,他說不出話來,嗓子裡像是卡住了什麼東西。
他後退幾步,呆站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羅維娜和護士們的談話,仍一個勁兒地往他耳朵裡灌。
「一個奎恩當成朋友的人。」
羅維娜哀歎著。
矮個子護士看了下手錶,朝高個的點了點頭。
「蒙瑞剋夫人,我們走得夠遠的了。」高個子護士用愉快的腔調說道,「該回去了。您累了,應該睡一會兒了。如果下午您還想找奎恩先生,我想,醫生會允許您給他打電話的。」
「不!」羅維娜輕聲哭泣著說,「那不行。」
「為什麼呢?」護士不解地問,「他肯定有電話,是不是?」
「我們的敵人也都有電話。」
羅維娜聲音嘶啞,「那些偽裝成人類的惡魔!我說話的時候,他們偷聽,我寫信,他們中途截走,特克訓練得能夠嗅出他們,可現在它死了,我親愛的馬克也死了,除了奎恩沒有誰能相信了。」
「您可以相信我們。」高個子護士又愉快地說道。「不過,我們現在一定要回去了。」
「好極了。」羅維娜冷靜地應著,「我就回去——」
說著,她似乎很順從地轉過身,當護士們正要鬆口氣時,她卻突然使勁推開他們,拚命掙脫跑開。
「喂,蒙瑞剋夫人,您不能這樣!」
護士們驚慌地跟在後面追趕,可羅維娜的動作異常敏捷,她居然跑出了一段距離,把護士們甩到了後頭,巴畢想她也許能跑到河上游的樹林,他幾乎忘記羅維娜是盲人,看不見路。不幸的是,僅僅跑出十幾米,羅維娜便被澆灌草坪的水管龍頭絆倒了,狠狠地摔在地上。
護士們小心地把她攙扶起來,輕輕地但很牢地挽住了她瘦弱的雙臂,帶她朝病房走去。巴畢真想衝上去,但無奈旁邊的護士們。
羅維娜貌似瘋狂的行為恰與巴畢的夢境相吻合,而羅維娜瘋狂背後所潛藏著的清醒,使巴畢大為震驚。
「喂,先生。」高個子護士熱情地招呼著,同時手仍牢牢地挽住羅維娜,」有什麼事嗎?」
「我剛把車停在停車場。」
巴畢說著,朝身後的方向指了指,「我找格蘭醫生。」
「請從灌木叢那邊繞回去,先生。」高個子護士的微笑裡帶著幾分警惕,「病房那邊有條路,是通前門的。負責接待的小姐會為您安排預診。」
巴畢幾乎沒聽見護士說什麼,他一直在看著羅維娜。羅維娜一聽到巴畢的聲音,立即僵住了,直愣愣地站在護士之間,像是嚇呆了。
墨鏡沒有了,大概是剛才摔倒時掉了,裸露著的眼眶,黑洞洞的,本來就驚恐的神情更加難以形容。
「是威利·巴畢。「巴畢本不想再和羅維娜談什麼了。剛才聽到的已經足夠了,不管羅維娜再說什麼,都只能使巴畢更深地墜落黑暗的魔網。他害怕羅維娜會說出什麼——可是他又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意願。
「告訴我,羅維娜——你給山姆·奎恩什麼警告?」
羅維娜面對著巴畢,黑色的衣飾使她看上去更加清瘦憔悴,她顫抖著向後退,好像那滿是疤痕的眼窩,看到了無法忍受的恐怖情景。
她抖得幾乎不能自持,護士們不得不架住她骨瘦如柴的胳膊。她毫無血色的嘴唇張了張,像要喊叫,可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尼日利亞的那個黑獵豹為什麼要襲擊你?」巴畢不知道怎麼會冒出這麼個問題,這不像他自己的聲音,「那是只什麼樣的獵豹?」
羅維娜蒼白的嘴唇閉得緊緊的。
「蒙瑞克教授到底要找什麼——在尼日利亞,還有,在阿拉山?」巴畢知道羅維娜不會回答什麼,可那一連串的問題卻自動湧到嘴邊,「他和山姆帶回來的木箱裡裝的什麼?是誰想謀害他們?」
羅維娜仍然抖縮著後退,頭搖得像撥浪鼓。
「先生,別說了!」矮個子護士嚴厲地制止了他,「不要來打攪我們的夫人。如果您真的要找格蘭醫生,就到前門去。」
羅維娜仍在戰慄不止,護士們只得攙扶著她走了。
「誰是暗藏著的敵人?」巴畢仍緊跟在後面,接連不斷地提著問題,「誰是黑暗中的殺手?誰會傷害山姆·奎恩?」
羅維娜用力想甩開護士們的攙扶。
「你不知道嗎,威利·巴畢?」羅維娜低沉而顫抖的聲音像她傷痕纍纍的面孔一樣,使巴畢膽戰心驚,「你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嗎?」
巴畢驚駭得一下於啞口無言。
「先生,您最好就此為止。」
高個子護士警告說,「如果您真有事兒,請到前門,如果沒事兒,請立即走開。」
說著護士們半挽半拽地帶著羅維娜走了。巴畢沮喪地回到灌木叢那邊的空地,盡量不去琢磨羅維娜話中的含義,但願格蘭醫生能夠有所幫助。
寂靜肅穆的接待室裡,古埃及公主般的黑膚色接待小姐優雅地抬起頭來,停止手邊的工作,向巴畢夢幻般地微笑著,歡迎他來到這所莊嚴宮殿。巴畢還在發抖;他忘不了羅維娜可怕的面容,也甩不掉長久困擾著他的恐懼,對精神病的恐懼,對精神病院的恐懼。
「早晨好,巴畢先生。」埃及公主溫文爾雅,「今天能為您做什麼?」
巴畢清清喉嚨,可聲音還是小得幾乎聽不見,他告訴接特小姐要見格蘭醫生,「他還在忙。」小姐的聲音聽上去很真誠,「如果您是為蒙瑞剋夫人而來,我想她現在恢復得很好。不過,您恐怕不能見她。格蘭醫生還不允許任何人來探視,現在還不行,」
「我剛才見到她了。」巴畢連忙解釋,「我不知道她到底恢復得有多好,不過,我還是想見格蘭醫生。」巴畢用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是——為——我自己。」
小姐的笑容可掬,像是朦朧中的撫慰。
「巴贊醫生可以嗎?您知道,他是門診醫生。或者戴爾西醫生?神經科專家。他倆都在,我肯定——」
巴畢搖搖頭。
「告訴格蘭醫生我在這兒。」
他很粗魯地打斷了接待小姐,「告訴他,我幫助一隻小白母狼殺死了蒙瑞剋夫人的狗。我想他有時間見我的。」
接待小姐優雅地轉過身,她長長的頭顱總讓人覺得有些奇特,她如象牙般細長白潤的手指,莊電話交換盤上敏捷地敲動幾下按鈕,然後對著送話器小聲嘟噥了一會兒。
隨即將烏黑清澈的大眼睛轉向巴畢,平靜地說,「巴畢先生,格蘭醫生在等您。」她的聲音像流水一樣的悅耳,「請您稍等片刻,格麗絲護士會帶您去的。」
格麗絲護士體格健壯,長著一張馬臉,黃頭髮,戴著近視眼鏡。
她向巴畢點頭的樣子,就像是在向巴畢挑戰,像是那種讓人吃苦藥,還要讓人說喜歡的嚴厲的人。巴畢跟著她走過一條長長的安靜的走廊,來到一間小診室。
格麗絲護士操著濃重的鼻音,亮著嗓門兒,問了巴畢一連串的問題,誰負責支付醫療費用,以前得過什麼疾病,喝多少酒等等,又把巴畢的回答——寫在一張空白表格裡,然後要巴畢簽名,巴畢看也不看,便照她說的做了。剛剛填好表格,身後的門開了,她站起身來,興高采烈地對巴畢說,「格蘭醫生就來。」
這位著名的心理醫生是個高個子的英俊男子,大波浪的黑頭髮,安詳的棕色眼睛。他伸出曬得黝黑而保養得很好的手,向巴畢親熱地微笑著。巴畢盯住他看著,心頭有種奇怪的被遺忘掉的親近感。他當然見過格蘭醫生,那是他為《星報》寫醫生的有關講座的時候。他暗自想著,只有那一次;然而,他卻不能排除掉某種很久以前就存在的親近感。
「早晨好,巴畢先生。」醫生的聲音中有那麼一種少有深沉的寧靜感,「請過來吧。」
醫生的診室裡很講究,又很清爽,很是吸引人,沒有什麼東西分散注意力。兩張皮質大沙發,一張撿查床,枕頭上鋪著潔白的枕巾,小桌子上放著鍾、煙灰缸和插滿鮮花的花瓶,高高的書架上堆放著大部頭醫學專著,和一期期的《心理分析週刊》,透過百葉窗,可以看到色彩絢麗的森林、靜靜流淌的小河,以及高速公路的彎道。
巴畢沒吱聲,別彆扭扭地坐進其中的一張沙發。
格蘭則很隨意地坐到另一個沙發上,把一支香煙在拇指指甲上輕輕戳著,很有些資深老練醫生的風範。讓巴畢覺得納悶的是,為那些講座採訪他時,怎麼沒有此時的這種親近感,而現在這種親近一下子竟發展到了實實在在的喜歡。
「吸煙嗎?」格蘭問,「有什麼不好嗎?」
醫生的寧靜神態在鼓勵著巴畢,他脫口而出:「巫術!」
格蘭既不顯得吃驚,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等巴畢繼續說下去。
「我不是中了邪,就是得了神經病。」巴畢絕望地說。
格蘭吐出一口淡淡的白色煙霧。
「說詳細點兒。」
「一切都是從星期一晚上開始的,在機場。」巴畢斷斷續續地開始講,逐漸地變成了自然的敘述,「這個紅頭髮的姑娘向我走過來,我當時正在等蒙瑞克博士一行的班機——」
他講了蒙瑞剋死亡的過程,小貓心臟上紮著的胸針,考古小組其餘的人如何憂心忡忡,小心翼翼地看護著從亞洲帶回的木箱,夢裡自己如何變成狼,與艾溥露一道奔跑,特克的死——與此同時,他的眼睛始終在觀察格蘭黝黑光潤的臉上的表情,可格蘭卻總是一副職業性的同情和平靜的神態。
「昨晚,醫生,我又做了夢。」巴畢急於告訴格蘭一切,「我覺得自己變成一隻猛虎,長著鋒利犬牙的貓虎——所有的情節都真切極了。又是這個姑娘和我在一起,她指揮著我。我們追趕萊克斯的車,一直跟到山路上,然後,我就在薩迪恩山殺了他。」
講述噩夢的過程和醒來後的情景,都沒有當時感受的那麼強烈,巴畢想,是格蘭的寧靜鎮定的神志,使他平靜下來的。講完了,他沙啞的聲音又開始發顫了。
「萊克斯死了——正像我在夢裡殺了他那樣。」巴畢絕望地在格蘭的臉上搜尋著答案,醫生的臉仍然是那麼和藹英俊。「告訴我,醫生,」巴畢哀求著,「夢怎麼可能與現實如此地相似?你說,昨晚上我真的中了邪,殺了萊克斯,還是我真的精神不正常了?」
阿捨·格蘭把手指慢慢地交叉在一起。
「巴畢先生,這需要一定的時間的。」他嚴肅地點著頭,「是的,相當的時間。我看先安排你在格蘭哈文住下,至少得幾天。這樣,我們才可能幫助你。」
巴畢顫抖著從沙發裡站起身。
「可那是怎麼回事?」他狂躁地大聲喊著,「我真的干了夢裡的那些事,還是我真瘋了?」
格蘭仍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地看著巴畢,他的眼神還是那樣鎮定安詳,巴畢無力地癱軟到沙發上。
「事實真相往往並不重要,只是我們的思維有意無意地賦予了它們過多的內容。」格蘭的聲調一板一眼,慢條斯理,「你所說的所有事件中,有一點是很有意義的,從蒙瑞克博士的致命哮喘發作,到萊克斯的車禍,甚至蒙瑞剋夫人的狗的死,都具有一種很自然的解釋,近乎完美無缺的解釋。」
「正是這讓我發狂。」巴畢斜眼看著醫生,想從他貌似冷漠的外表後,找到某種反響,「所有的都可能是巧合——不過,能是巧台嗎?」巴畢的聲音提得很高,」我怎麼可能在沒有任何消息來源之前,就知道萊克斯的死呢?」
格蘭鬆開自己交叉著的手指,重又拿起一根香煙,在拇指指甲上輕戳著。
「巴畢先生,有些時候,我們的思維會欺騙我們,特別是當我們的潛意識處於思想壓力之下時,我們很有可能把事情細節的時間順序,或是因果關係搞顛倒,這樣的思維錯亂,不一定就是精神失常。弗洛伊德寫過一本書,你知道,整整一本書,描述日常的精神病理學。」
說完,他慢悠悠地拿起一隻扁平的金質打火機,點著了香煙。
「巴畢先生,讓我們冷靜地分析一下你的情況,無須做出任何草率的結論,依我看,你給自己施加了太多的壓力,去調整不很適應你的工作。你承認飲酒過量,你一定也意識到了如此下去,總有一天人要垮掉,這樣或是那樣。」
巴畢一動不動地坐著。
「所以,你認為我是——神經失常?」
格蘭很謹慎地搖著頭,他的髮型很漂亮。
「我沒那麼說——不過我的確認為,巴畢先生,你給自己施加了過分的精神負擔。因為我們的大腦不是簡單得像一台機器,我們的精神狀態也不簡單得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某種程度上的精神失調恰好是完全正常的。實際上,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的生活將會十分乏味,十分無聊。」
巴畢在沙發上不太愉快地扭動著,「所以,我們還是不要盲目定論,等我們做了生理和心理的全面檢查以後再說吧。」格蘭輕輕地搖了搖頭,小心地捻滅了還沒吸的香煙,「然而,我現在倒是可以這樣說,貝爾小姐很顯然擾亂了你的心緒——而弗洛伊德先生就把愛情稱之為正常的精神失常。」
巴畢斜眼看著他,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格蘭再次把自己修剪得極好的手指交叉在起。
「巴畢先生,我們所有的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隱藏著的,潛意識的膽怯和負罪感。」他以極隨意的口氣解釋著,「這些潛意識從孩童時起就存在,並伴隨我們終生。
它們需要被解釋,被演繹,其表現形式是我們往往意想不到的,即使是精神最健全、最徹底的正常人,也存在某些潛意識動機。
「而就你的情況而言,由於極度疲勞、激烈的情感以及過量的飲酒,幾者結合在一起,瓦解了你平日有意識的自我控制——而那些長久隱藏在你潛意識當中的記憶,便趁機找到了表現演繹的機會,並以夢境的形式,生動地展現出來,甚至在你醒著的時候,以幻覺形式演繹,你不認為有可能是這樣嗎?」
巴畢搖著頭,覺得很不是滋味,在沙發裡輾轉,望著河岸那邊秋葉遍佈的山坡。靜靜流淌小河的旁邊,一片金黃的玉米地;風車上銀色的風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對格蘭醫生冷漠圓滑的分析,巴畢忽然心生一股憎惡,他恨這間小診室,恨格蘭醫生的思維理論,他絕不把自己的隱私和恐懼全盤托出。對夢裡無窮的力量的渴望,對擺脫束縛的自由的渴望,一下變得十分強烈。
格蘭深沉的聲音還在繼續。
「大概就蒙瑞剋夫人目前的精神狀況,你在某種程度上責備自己,當然是無意識的——」
「我不這樣認為!」他立即打斷了醫牛的話,「怎麼可能呢?」
「你如此激烈的反駁,剛好為我推測的增加了更多的證據。」
格蘭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我剛才對你說過,這需要時間,我們需要時間去追溯你情感世界的主要情結,然而,大體的趨向是已經清楚了的。」
「哦?」巴畢吃了一驚,「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沒覺察到,你在大學裡修過人類學,瞭解相當多的關於人類對魔法的原始信仰、巫術和變狼狂等方面的知識。這樣的背景足以解釋你怪異的潛意識表達趨向。」
「可能吧。」巴畢嘟噥了一句,可並不服氣,「可是,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因蒙瑞剋夫人的病而責怪自己呢?」
格蘭和藹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很銳利。
「告訴我——你是否有過殺死蒙瑞克博士的念頭?」
「什麼?」巴畢一下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當然沒有!」
「仔細想想,有沒有過?」
格蘭的語氣堅決但很溫和。
「沒有過!」巴畢生氣地反駁道,「憑什麼?」
「他從沒傷害過你嗎?」
巴畢在抄襲裡不安地扭動著身體。
「好多年以前,當我還在大學時——」他有些遲疑,眼睛向窗外艷麗的秋色望著,「我快畢業時,老蒙瑞克忽然對我改變了態度。」他只好實話實說,「組建基金會時,山姆·奎恩、尼克·斯賓維克和萊克斯·斯特都是基金會的成員,他就單單把我剔了出來,我一直不知道原因。為這個,我的確很久都不愉快。」
格蘭笑著點了點頭,露出很滿意的樣子。
「這就對了,你一定有過某種希望,希望蒙瑞克博士死掉——別忘了,那是一種潛意識的行為——以此平服你心頭的不快。你渴望殺掉他,而他最終真的死了。
所以,你就有一種負罪感,因為,潛意識的邏輯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我鬧不明白。」巴畢身體僵直,小聲嘟噥著,「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再說,這跟你說的,我因為蒙瑞剋夫人的病而責備自己,也沒有多少聯繫呀。」
「潛意識的行為是沒有時間概念的。」格蘭耐心地解釋著,「而且,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說你對蒙瑞剋夫人的悲劇性的病態負有責任,我只是提出一種假設,你也許為她的狀況而責怪自己,從你對我講的這些具體情況來看,我的確得出了這樣一種假設。」
巴畢不服氣地眨了下眼睛,問:「為什麼?」
格蘭醫生仍鎮定地繼續說:「她目前的精神垮了,很明顯是由於丈夫不幸去世而引起的。如果你下意識地認為對博士的死負有責任,那麼,很自然,你也一定為夫人自己的精神崩潰而感到愧疚。」
「不!」巴畢站起身來,渾身都在發抖,「我不能接受——」
格蘭醫生反倒愉快地點著頭說:「的確。」他和藹地對巴畢說,「在你意識清醒的時候,的確不能接受。所以罪惡盛的情結就打入了你的潛意識——在潛意識狀態下,以博士親門教授的人類學的記憶為溫床,此種情結便恰如其分地得到了展現。」
巴畢站著,默默不語。
「忘卻不是辦法。」格蘭醫生溫和的棕色眼睛好像深不可測,「思維對每一項我們沒有履行的任務,都要做出懲戒,這是潛意識當中的一種自然正義機制——有時近乎是一種對正義的殘酷的、拙劣的模仿——它是盲目的,不可避免的。」
「什麼正義?」巴畢氣沖沖地說,「我不明白——」
「這正是問題所在。」格蘭非常友好地點著頭,「你不明白,足因為你不能去面對它——但是這並不能制止你的潛意識去達到它的目的。顯而易見,你因蒙瑞剋夫人的精神崩潰而責怪自己,你潛藏的罪惡感要求對此項罪責給予懲戒。
在我看來,你的潛意識安排了所有夢境和幻覺,以便對夫人的精神崩潰給予一個圓滿的解說——然而,其代價是你自己健全的精神狀態。」
格蘭笑瞇瞇地看著巴畢,顯然對自己的這番分析很滿意。
「你沒有看到其中盲目的正義所在嗎?」
「不,我看不出。」巴畢不安地搖著頭,「即使我看出了其中的名堂,那也不能解釋所有的問題。還有猛虎的夢,和萊克斯的死。我對蒙瑞剋夫人的潛意識思維活動,不大有可能牽涉到萊克斯吧。而萊克斯可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
「但是,他也是你的敵人。」格蘭極為耐心地說道,「他以及奎恩和斯賓維克都被吸收進了基金會,你告訴我的,而你卻被置之事外。這是殘酷的打擊,別忘了,你肯定嫉妒過?」
巴畢惱怒地吸了口氣。
「但不至於到要謀害人的地步吧!」
「當然不會是有意識的。」
格蘭慢悠悠地說道,「但是,潛意識是沒有道德準則可言的。它是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完完全全的盲目主義,時間對潛意識是沒有意義的,矛盾也被全部忽略。你對朋友有不善的願望,而他死了。所以,你必將承受由此而產生的負罪感。」
「太有說服力了!」巴畢不耐煩地搶白道,「只不過你忘掉丁一個細節——我做夢在前,得知萊克斯死訊在後。」
「我知道你會這麼想。」格蘭表示同意,「但思維在外界壓力之下,是會把因果關係倒錯的。也許,你是在得知他的死訊後,才杜撰出夢來的。只不過把結果和原因倒了個;或許,你希望他死掉。」
「我怎麼會希望他死呢?」
「你知道他要開車過薩迪思山。」格蘭說得很平靜,「你知道他一定會很疲乏,而且很匆忙。」
格蘭瞇起眼睛,繼續說道,「告訴我,你知道剎車的事嗎?」
巴畢沉下了臉。
「諾拉跟我說過,剎車需要調整。」
「現在明白了吧?」格蘭得勝似的點著頭說,「下意識對每一個可能性都非常關注,你睡覺時,就已經知道萊克斯在薩迪思山上很有可能會出事。」
「蓋然性。」巴畢小聲叨念著,渾身不停地打顫,「你可能是對的吧。」
格蘭醫生溫和的棕色眼睛盯著巴畢說,「我不相信宗教,巴畢先生——我反對任何超自然的理論。我明晰的哲學理論是以無可辯駁的科學為依據的,不過,我相信地獄是存在的。」
格蘭說完笑了。
「每一個人都有想像出來的,或是真實存在的負罪感,為減輕負罪感對我們的壓力,我們就要為自己製造出只屬於自己的地獄,再把自己製造出的惡魔放入地獄,用以自我折磨,來減輕這種負罪感。我的職責就是探索那些自己製造出來的地獄,揭開那些惡魔的面紗。通常這些惡魔遠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可怕。
你夢裡的狼或是虎都是你製造出來的惡魔,巴畢先生。我希望現在它們不那麼可怕了,」
巴畢遲疑地搖著頭。
「我不知道——那些夢真切極了。」他有些刻薄地接著說,「醫生,你很聰明,不過,目前的狀況可不僅是什麼幻覺。山姆·奎恩和尼克·斯賓維克還嚴密看守著那只木箱裡的東西。他們仍在與什麼進行著殊死的抗爭,雖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他們是我的朋友,醫生。」他使勁嚥了口唾沫,「我想幫助他們——而不想成為他們敵人的工具。」
格蘭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的激烈的情感恰好更支持了我剛才說的——不過,我們現在仍處於初步的探索階段。你不要過分依賴於我所說的。」他慢慢地挪動一下身體,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鐘,「現在就這樣吧,如果你願意住下來,我們明天再見。我認為你最好休息一兩天,然後我們再進行全面的檢查。」
格蘭朝門口點了點頭,可巴畢仍坐著不動。
「我住下,醫生。」他的聲音抖得很厲害,「但是現在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他邊說著,邊察看著格蘭的臉色,「艾溥露·貝爾對我說,她曾經向你咨詢過。你認為她有——有特異功能嗎?」
格蘭醫生根嚴肅地站起身來。
「職業道德不允許我談論任何一個病人的情況。」他說,「如果可以給你一個籠統的回答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曾同我的父親一起,調查過數以萬計的所謂心靈感應病歷,可至今還在等待第一例可以推翻普通自然法則的病例。」
說完,他果斷地走去開門,可巴畢仍然坐著不動。
「對超感和精神能量的惟一真正的科學性的研究是在杜克大學,」他接著說,「他們發表了有關超感覺力和思維操縱蓋然性方面的實驗結果,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不過,他們展示靈魂存在的實驗。
從實驗手段到統計手段都是極其錯誤的。」
他不無遺憾地搖著頭,神情非常嚴肅。
「我的宇宙觀屬嚴格的機械論哲學範疇,宇宙間的任何一種現象,都是由構成其現象的爆發性宇宙能量形成的,而這種爆發性宇宙能量又來源於最初的超原子,這是不容質疑的,無論我們是講到星系的產生,還是談到人類慣常生活在對神的恐懼和敬畏中的趨向,部是如此,有些著名的科學家試圖論證人類自由思維具有操縱能力,或者超自然的神聖力量具有創造性的能量,但面對諸如海森伯的測不准原理這樣的機械論觀點,則都是漏洞百出,其令人悲歎的程度,真的不亞於巫師把水偷愉灑在地上,而謊稱是祈求上天後降下的雨。巴畢先生,要知道,各種各樣的所謂超自然能量,都是幻想,是由於情感的倒錯,對客觀事物觀察的錯誤,以及無邏輯的思維造成的。」
格蘭微笑著,神色平靜而充滿著期望。
「我這樣說你感覺好點嗎?」
「是的,醫生。」巴畢伸手握住格蘭醫生有力的大手,又一次感到一種疑惑的親切感和認同感,好像他倆之間存在著某種被遺忘了的,但非常牢固的關係。巴畢想,格蘭醫生將會是自己的堅強同盟。
「謝謝。」他小聲但極其熱烈地說,「這正是我想聽到的,」